时间:2024-05-04
黄丹丹
也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让我摊上汪大洋这个爹。我知道,汪大洋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只有在这件事上,我俩观点一致,除此之外,全都相左。譬如那天,我说订直飞的票,他非要买中转票。得!我要是给他们买中转票,汪波非得骂我抠门,认为我是为了省那点机票钱,才让爸妈遭辗转之罪。但我要是不听汪大洋的,他又得捂着心口骂我“孽障”。但凡我有一点不顺他心的言行,“孽障”二字便口水似的从他嘴里迸出,那两个字我听了三十多年后,竟习惯性地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昵称,跟听我妈喊我“二子”差不多。
我叫汪涛。和二十二岁就去加拿大留学、毕业后定居温哥华的汪波是对孪生姐弟。得亏汪波飞得远,不然,我可能会被她寒碜死。比我早从娘胎里爬出来十几分钟的汪波,从小就特会起范儿。她穿着连衣裙,挺着小腰板,梳着好看的娃娃头,一副小淑女模样。而我,猴着身子,缩着脑袋,身上的小背心从左肩上耷拉下来,看上去就像个邋里邋遢的小叫花子。有图为证,我奶奶的房间里,至今还挂着那张我们九岁时拍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我爸我妈、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叔,汪波和我,还有二叔家的汪涵妹妹、三叔家的汪洸妹妹,一个也不少。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拍照片时,爷爷还在世,我爸妈还年轻,四叔还没出国,自然也还没有洋四婶和现在才分别上高中和幼儿园的两个混血妹妹。看到这儿,您瞧出来了吧?对,我是老汪家的独苗,老汪家向上追溯好几代都人丁兴旺,但不知怎的,到了咱这一辈,突然就阴盛阳衰起来,老汪家兄弟四个,才出了我这么一棵独苗。我奶奶常说,我爷爷当年一心希望我将来能成为栋梁之材。现在看出来了吧,我可不是啥好苗,充其量就是棵稗子,屁用没有,可甭想着当什么栋梁了。得亏我爷爷走得早,他老人家要是活着,非被我气死不可。
要不是汪大洋总叨叨,“孽障,都三十多的人了”,我也不会偶有恐慌:三十大几的人,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钱,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他妈的,甚至连个固定相好的女人都没有。也不怪那些女人,一个男人要是没有前面那三样,哪个女人能跟着你混?可我就是爱这么“混”。“混”这个字是汪大洋给我的定义。他没这么说之前,我真不觉得自己是在“混”,自从他有次喝多了骂我:“孽障,我看你混到什么时候!”咦,我一听,可不是?这些年,我不就是在“混”吗?也不知怎么混的,我就把自己混成了这副熊样。
最终,我还是在网上买了北京直飞温哥华的机票,并把航班行程信息截图,用微信发给了汪波。汪波飞快地回了一个“OK”的表情。那会儿她那儿该是三更半夜,她居然不睡?不过,我俩都没有和对方聊天的习惯,一个截图搭上一个表情,完事,沟通得畅通无碍干净利落。互联网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话说回来,再伟大的发明,都有正反两面。有利用互联网干正经事的,譬如汪波,她在网上写育儿文章、在B站上网课;也有在互联网上打游戏搞网恋的,譬如我。追溯起來,我从十五岁那年第一次上网吧,至今已逾二十载,这些年的大把时光我都是在网上混的。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网吧的缘由,那是四叔出国六年后第一次回国,他送给我一台学习机,接电视上的那种。我冲上去就把里面的游戏给捣鼓了出来。正玩得快活,汪波来了,一上来就练起了五笔打字。我爸冲我一唬脸说:“学习机是用来学习的,孽障,你要用它打游戏,它就归你姐了!”我摔门而出,冲进了一家网吧,心里恨恨地想:“汪大洋,这是你逼我的!”从那时起,我原本就勉强巴上中等的成绩,一落千丈,稳稳地盘踞了最后的堡垒。就这样混到初中毕业,我啥也没考上。还是奶奶老将出马,找她过去的学生——一家职高的头儿,花了点钱,把我送进去学了会计。我哪有心思学那玩意儿?自打上了职高,我更有工夫也更有自由上网了。三年职高很快混完,我被迫成了社会上的人。进入社会,意味着要自食其力,得自己刨食吃了。可我有什么本事?除了在网上玩游戏级别高、骗小姑娘有一套之外,我并没有闯荡社会的一技之长。
转眼又是一年。我爸妈去汪波那儿已经一年多了。二○一九年十二月,汪波让爸妈去她那儿。她年初生了个二宝,她说公公婆婆已经在那儿待了半年多,现在轮到咱爸妈去值班了。汪波把视频电话往汪大洋的微信上一打,将镜头对着她那一大一小两个儿子,汪大洋的脸立马就皱成了一朵黄金菊。他一口一个孙子地唤着,听得我很是膈应,话说,那两小子只是他外孙,他的孙子,怎么着也只能由我繁衍呀。
二○一九年岁末,我背着大包小包,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双耳灌满汪大洋对汪波的赞扬,以及对我的奚落,将他们送进了飞往温哥华的机场闸口。望着汪大洋那塌下来的肩膀和我妈臃肿的背影,我突然有点惆怅。我举起手机,拍下了他们的背影,并发了个朋友圈。我当时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就在那张照片上配了“背影”二字,并打开了所在位置显示。
我还没走出航站楼,就听见微信响了。我以为是汪波,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没想到,是朱颜。
“你在北京?”
“没错儿。”
“过来吃个饭。挂了,马上给你发定位。”
听她这么说,我有点动心,虽然好几年没见了,但朋友圈里却天天见,她每天打卡似的在朋友圈里晒自拍,虽然明知道那是美过颜的,我还是忍不住存了几张图——养眼哪。可是一点开支付宝,瞅着里头那可怜的余额,我还是打消了见她的念头。我再怎么“混”,也不至于混到让女人请客的地步吧?
她仿佛看到我心思似的,不待我婉拒的语音发出去,就将视频打了过来。我想了一下,还是对着周围的玻璃幕墙捋了捋头发,接通了她的视频。
谁知,视频接通,她却不说话了,一双涂满油彩般斑驳的眼睛盯着我,我吓得也不知说啥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了口,沙哑地迸出三个字: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当初不想回答,现在也无法回答。好在,突然一个电话进来,把这条视频通话给挤掉了线。电话接完,我犹豫着要不要回拨给她的时候,却收到她发来的一长串滴着鲜血的匕首的表情。得,我可不想再被她捅一刀了,还是老老实实打道回府吧!
我戴着耳机,踏上地铁,去赶高铁,就像一尾鱼从一个河汊游向大河;不对,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零件被抛到了流水线上,经过弯弯绕绕高高低低的道儿,最终被吐出。唉,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就像个机器,硬的、冷的、没有趣味与感情的机器。八个小时后,我打开父母家的门,把球鞋甩掉,将外套往沙发上一掷,直接进卫生间。爸妈不在,他们这个家于我而言就舒服多了。我坐在马桶上抽了支烟,然后打开热水器,冲完澡,进房间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二○二○年已经悄然而至了。我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收到老妈发来的几条语音和图片,爸妈飞行了十二个小时后,估计我在梦里和朱颜干架的时候,他们已经平安降落在了加国的土地上。想必,这会儿他们正在汪波家的大房子里,逗着他们的小“孙子”。我发了一条语音,让老妈和老爸好好休息,代问汪波全家好。语音时长五秒,估计我爸听了又得骂一句“孽障”。
放下手机,我不想回复那些 “爱你爱你,新年快乐”之类的群发信息。二○二○年,被玩谐音梗的人们唤作了“爱你爱你年”。“爱”这个字如今可廉价了,在网上,无须面对面,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一句一句的“爱你”,说得一分钱的责任都不用付,把本该作为承诺的语言都当作新年贺词了,人类堕落成了什么样子!简直令我这个“孽障”都不齿了。我很久没有说过“爱”字了,无论在网上,还是在现实中。
梦里,朱颜披头散发地拿着刀撵我。我拼命地跑,却总也跑不快,眼看就要被她追上来时,我腿一软,醒过来了。谢天谢地,醒得及时,不然,梦里又要挨一刀。当初她给我的这一刀,直到现在赶到天阴下雨之前伤疤还会发痒。一痒,就害我想起她。
时间飞快,日子眨巴眨巴就过去了二十年。十五岁那年,我爸擅自把我四叔送给我的学习机赏给汪波后,我就爱逃课在一间黑洞洞的小网吧里打游戏。凑着电脑屏幕那明灭变幻的荧光,我发现总坐我隔壁的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我每次去網吧,都能看见她雕塑似的固定在最靠里的位置上。我很好奇,一个女孩也逃课泡网吧,居然还会抽烟!
那家小网吧,在我上职高后被封了。不久,从我奶奶家到网吧那一片地被城建规划,面临拆迁。奶奶被二叔接到了南京,我只好搬到爸妈家。那个家,对我而言就像是别人家。我三岁的时候,爸妈带汪波从爷爷奶奶家搬走,住进了市区我爸单位的家属楼,把我留在了爷爷奶奶家。打那会儿起,我就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城东的钢厂家属区。我在奶奶工作过的钢厂子弟学校混到初中毕业时,汪波以区中考状元的身份进了省重点高中。我就是在那会儿回到爸妈家的。当初也不怪我爸妈,据说是我爷爷硬要留下我的,他老人家怀有把我培养成栋梁之材的目标,却不料自己早早被病魔缠身,我又被网络诱惑。
我的回归首先面临的就是住的问题。我爸妈家是两室一厅的房子,搁着一张双人床的大屋是爸妈的;另一间挂着花窗帘、铺着花床单、床上摆满长毛绒玩具的小屋,是汪波的。我这个孽障像个不速之客,横插进由爸妈和汪波组成的那个和谐的三口之家,这着实让爸妈头疼。最后,还是我爸皱着眉头说,明天买个折叠床,晚上把餐桌从客厅抬到阳台上,在放餐桌的地方支床,早上把床收起来放阳台,再把餐桌抬回来。我听了这话,感觉自己就像个叫花子,跑到他们家,给他们添了麻烦。
职高的开学打破了我的尴尬。职高在城南,公交车得坐到底站。学校里有宿舍,虽然一间房里竖了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但我还是很满意,毕竟有个固定的铺在那儿,而不像在爸妈家,天一亮,就要把我那吱呀乱叫的钢丝床折叠起来撂阳台上。当我跟爸妈说我想住校的时候,汪大洋居然还冲我咆哮:“孽障,就知道贪玩。”我妈阻止了他,说:“学校那么远,他住校方便些。”其实,我住校是他们更方便些。没有我杵在那儿,他们家还是那个父慈母爱女儿乖巧的完美家庭。
我的生活乏善可陈。混了三年,职高毕业。在我沦为无业的社会青年时,汪波考上了南京大学。唉,我这个优秀的姐姐,她总能把我比得跟个王八蛋似的。家人给她办升学宴,席间,因为我不小心把一瓶红酒弄洒了,汪大洋当着家人的面把我臭骂了一通。我只能一走了之。
但我无处可去。
七月底的正午,大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上,四周高楼的玻璃幕墙把一个太阳复制粘贴成了N个,它们齐刷刷地射向我,那比剑还锋利的光芒,刺进的每一个毛孔,让我感到钻心的疼痛。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酒店凉爽的大厅里,汪波正众星捧月地接受大家的祝福,我却饥肠辘辘快要暴尸街头了。那一刻,我觉得活着真没劲。
我又钻进了网吧,遁入那看似黑暗却无比光明的所在。
那天,我在网吧里没有玩游戏。我登录了QQ,想找人说说话。QQ列表里有一长串头像,我专挑女的,一个个试过去。我也知道,不一定有着女人头像的QQ对应的就是一个女人。
在我发了消息之后,不停地有人回复我。我二话不说,直接点开视频,愿意打开视频的,我就接着聊,不开的,就拉倒。一下午,居然有五个妞儿和我视频。我最终选择了她,我看她在视频里抽烟的样子很酷。我喜欢抽烟的女人。直到现在,我都只喜欢“坏女人”,那种优雅的、端庄的、贤淑的好女人统统不入我法眼。我只欣赏爆粗口的、痞气的女人。那天晚上,我约她见面了。我们约在六安路的一家麻辣烫店门口,我到那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她。她比城市夜晚里闪烁的霓虹灯还耀眼。她顶着一头紫色的长发,涂着蓝莹莹的眼影和银色的口红,穿着一双把脚几乎立成九十度的高跟鱼嘴鞋,叮叮当当地来到了我面前。她说:“嗨。”一听就是那种被烟熏透的嗓子,很沙哑,但我觉得那是性感。而我却突然嗫嚅起来,低着头害羞地说:“你好。”我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突然大笑起来,说:“你不就是钢厂那个常逃课上网吧的家伙吗?”我抬起头看她,立马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在网吧里抽烟的女孩。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麻辣烫,就轧马路。走着走着,她突然回过头,抱着我,恶狠狠地亲了我,然后就丢下傻愣愣的我,兀自“噔噔噔”地跑远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穿着跟那么高的鞋还能如履平地的。我站在那里,望着她渐渐跑远的背影,内心充满了疑问。
我不想回爸妈家,除了网吧,我无处可去。可是,到了网吧,我才发现,我连包夜的钱都没了,刚才我把仅有的钱掏出来,买了麻辣烫招待女网友。我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问网吧的老板:“你这儿招人不?”天无绝人之路啊,他冲我歪过那锃亮的脑门,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满十八岁了吗?”我说:“我都十九了。”然后从兜里掏出身份证,亮在他面前。他斜眼瞄了瞄,说:“你也是钢厂的?行,来吧。”原来老板是钢厂的下岗工人。就这样,我得到了第一份工作,在网吧当服务员。
手机的闹铃把我从世纪初的回忆里拽了回来。我拿过手机关闹铃时,看到提醒事项上赫然写着“交租”二字。完了完了,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记了!我开了一家宠物店,店铺的租金三个月一付。二○二○,我还真爱你爱不起来!第一天就给我个下马威,我支付宝与微信里的余额寥寥,信用卡还张着血盆大口等着还款呢。
我只能打个挺起床出去想办法。除了开宠物店,我还兼着一份职,那活儿我真是越来越不爱干了,可是没办法,为了生计,更为了宠物店的存亡,我只能豁出去了。
我打开微信,找到“新客户”,把前几天收到的信息仔细捋了一遍,然后发了条语音,告诉对方:“这活儿接的话得先交押金。”对方飞快地回复了:“押金多少?”我想了一下,说:“五千。”对方岔都没打一个,直接转了账过来。我按捺住内心涌起的小激动,隔了会儿才点开那个黄色小方框,收了款,道声谢。然后再联系房东,交租。好咧,完了一事。
但新接的活儿就有点棘手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根据我的经验判断,这次不能全靠在网上操作,不到实地蹲点怕是不行。
我先去宠物店,看看那些关在笼子里的蜥蜴、蝾螈和蟒蛇们。说是宠物店,其实就是我和宠物们的家。一套老旧小区的一室一厅,厅里住着宠物,卧室里住着我和偶尔被我钓上的女顾客。我平时不住爸妈家,除了节假日他们喊我去吃个饭外,我都在这里窝着。我喜欢这些冷血动物,它们不会大吼大叫,不会虚张声势,但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情感,它们真诚而内敛,好处得很。在网上,我和我的宠物店都挺有名的。不时会有人通过网购的方式认购宠物,我一般都会亲自送货上门。我发现,养这类宠物的多是女性,并且经济条件都不差。她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寂寞而多金,对了,再加一条——年轻美貌。
我喜欢亲自送货上门的原因是,不仅可以节约快递费,还可以顺带欣赏美女。有时遇到很喜欢的类型,我会假借指导她们养宠物而添加她们的微信,和她们从宠物聊到彼此,聊着聊着就聊成了炮友。也只能是炮友,这些养宠物的美女,大多也是被别的男人豢养的宠物。
有一天,大清早的,宠物店的门被砸得震山响,我穿着大裤衩睡眼惺忪地起来开门,意外地看见一个贵妇打扮的女人站在门口。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单据,问我那笔钱是不是付给我的。我接过来一看,给了她肯定的回答。上个月我卖出一只蓝色的中国水龙,那是一个大单,蓝色的中国水龙是蜥蜴中很少见的珍稀品种,那一只我要价一万,居然有人要了。我亲自送货上门,找到那个坐落在天鹅湖畔门禁森严的小区。我清楚记得那天的情景。到小区门口,我打了好半天电话,对方才接,我把电话给门卫,不知对方在那头说了些什么,门卫一直点头哈腰地答应着。挂了电话,我被门卫放进小区,七拐八绕地总算找到了指定的楼道,又被楼道的门禁挡着。我一手抱着宠物盒,一手按门禁电话,门“咔嚓”一声开了,电话里传出“上来吧”。乘电梯上楼后,就见一户门半掩着,一个长着蛇精脸的女人穿着薄如蝉翼的睡裙倚在门口,看得我心思一动。“老公,他来啦!”她扭头朝里喊了一句,一个裹着浴巾的中年男人抓着手机过来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说:“扫码。”我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收款二维码。“滴答”一声,一万块就进入我的账上。
女人掏出的那张纸,是信用卡的账单。见我承认,她二话没说,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递给我说:“带我去见那个人。”
我是从那天开始干这个兼职的,那女人是我的第一个客户。
二○二○年元旦,我接到的活儿与宠物店无关。如今,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成了那些被冷落的贵妇们口口相传的神探了。
我根据客户提供的资料,判断她老公豢养的“宠物”并不在这个城市。那就意味着,我要追踪她老公的行踪。客户要求,我只需要提供她老公和“宠物”的亲密照片以及他们共同居住的住所地址,就算完成任务了。
网络时代,这事对我而言并不是很难。
没费多少周折,我找到了客户老公的公司。那地儿我熟悉,过去我就在那附近读的职高,那地方原先是郊区,如今已经变成了这个城市的腹心。我刚推开那扇玻璃门,前台就从电脑后站起来,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特烦这种模式化的笑脸,很假很造作。我想从她嘴里套出些话来,便只好挤出类似的笑来,按照在路上构思好的对话模式,很顺利地打探到这家公司在北京的办事处地址。
老天,我又得去北京!
我在手机上查火车票的时候,奶奶的电话来了,她说要从南京回来。爷爷是腊月十二的生日,我们每年都会在那一天去爷爷的墓地祭拜他。奶奶说,既然我爸妈都去加拿大了,她就提前回来,多待几天,和我做做伴。挂了电话,我想了一下,赚钱事小,陪奶奶事大。自从爷爷奶奶家房子拆迁后,奶奶常年和南京的二叔二婶生活在一起,每年,只要她老人家回来,我哪儿也不去,全程陪着。可是,收下的订金已经被我花了出去,退是退不了了,我只有另外想辙。办法总比困难多,这是奶奶常说的话。
我想到了朱颜。朱颜不就在北京吗?我又打开朱颜的对话框,把她发来的位置和刚打探到的办事处位置一比对,哟,巧了,两地离得挺近。我刚冒出想请朱颜帮忙拍照的念头被这个新发现给压住了,我突然想到,那个“宠物”极有可能就是朱颜!朱颜成天晒美照,好像很闲的样子,她凭啥在京城过这么悠闲的日子呢?
这就好办了。如果真是她,我可以套出底细来。
这么想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不爽的。那不爽,我寻思了一下,好像有点吃醋的意思。那天,朱颜问“为什么”,其实,原因就是我对她的不信任。那年,她告诉我她“有了”的时候,我脱口而出:“谁的?”虽然认识她很多年,但我就是不信任她,她太好看了,像一朵花,周围总嘤嘤嗡嗡地绕着一堆蜂蝶或苍蝇。和她第一次约会,她就哭着告诉我她被人甩了,敢情对她而言,我就是一个替代品呀。后来我们住在一起,我听过她说梦话,在梦里她正跟另一个男人纠缠。
现在回头去想,自己当年也挺不像个男人的,居然在女朋友怀孕的时候搬家走人,并且很快找了个新人。我是在六安路那家麻辣烫店门口被朱颜捅的。没错,朱颜就是当年那个被我从QQ里拽出来的比霓虹灯还闪亮的姑娘。我这人约会没什么花样,十几年来,但凡约会,只选六安路上的那家麻辣烫。那家麻辣烫开了N年,有着和我一样的执着。后来,我发现这个城市冒出了很多与它同名的麻辣烫,一问,才知人家已经开起了连锁店。它的执着对应的是成功,我的执着是因为穷得吃不起别的。
那天,我刚领着女网友吃完麻辣烫出来,就听到朱颜的哑嗓子喊我名字,我一回头,胳膊上便挨了一刀。女网友要报警,被我喝止了。我捂着血淋淋的胳膊,让朱颜快走。透过围观的人群,我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在女网友的陪伴下去医院缝针。从那天起,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前两年,因为开宠物店,我才开了朋友圈。一天,翻朋友圈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她出现在了我的朋友圈里。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把我从微信里删除。她几乎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晒自拍。看得出,她是在北京生活。说实话,每次看到她的动态,我心里都会有点异样的感觉。我这人就跟我养的那些宠物似的,比较冷血。但不知怎的,我唯独对她是动了感情的,她是唯一和我正式同居的女人,也是我唯一对她说过爱的女人。
我摇了摇头,想把往事从脑袋里给晃荡出来。可是,那些破事就跟醉酒后吃到胃里的食物似的,不听使唤地往外涌。涌得我一阵心酸,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虽然我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意,觉得自己穷酸不体面,但一想到过去,我立马就满足了,至少现在我有吃有住。想当年,我从职高毕业,从汪波升学宴上出走,身无分文地进了网吧打工。整整两个月,我二十四小时都泡在那家网吧里,每天用来果腹的不是面包就是方便面,找老板要工资,他说他管吃管住管我上网,不找我算包夜费就不错了。这是人话吗?我把手里的抹布甩在他身上,结果,他不愿意了,一把薅住我,把我掼在了地上,正抬脚要踹时,朱颜从一台电脑后站了出来。
她把我领到她家——城中村一间花里胡哨的出租屋。那天,我挺没出息地趴在她身上哭了起来。她一个劲儿地摩挲着我的背,安慰我说:“没关系,你就住这儿,慢慢找工作,找不到也没啥,大不了我养你。”
果然被她说着了,我真找不着工作。我拿着会计专业的毕业证书,但我压根不懂账是怎么做的,我一无所长,且一无所有。有时候我溜达到六安路,望着马路牙子上蹲着的那些农民工,他们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块从硬纸箱上扯下来的纸板,那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瓦工”“木工”“电工”……他们居然都能一一被人领走,只有我,百无一用。我非常沮丧,不止一次想到死。
朱颜那时在夜店坐台,只陪酒不陪睡的那种——她说的,我半信半疑。她也是个可怜人,刚出生就被抛弃,是钢厂附近那个拾荒的孤老婆子收养了她,她十五岁时,老人走了,她又成了孤儿。
现在回想起来,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年,她就像个妈似的,对我毫不嫌弃。注意,我没说她像我妈,因为我知道,我那副颓废的样子,我妈要是见了,肯定都得嫌弃我。她足足养了我小半年,每天半夜回家给我带吃的、给我钱。那会儿,我相信她是个只陪酒不陪睡的坐台小姐。
半年后,我终于找到了第二份工作。在领到第一份薪水后,我跑到她面前,把那沓被攥得湿漉漉的钞票递给她。我现在还记得她接过钱的模样,她疯了似的,又哭又笑,翻来覆去地亲着那有限的几张钞票。最后,她抽出其中面额最小的一张,把剩下的还给了我。
这些年,朱颜是唯一没有花过我钱的女人。
“嗨,忙啥呢?”我在微信里给朱颜发了条消息。
她没有回复,我继续说:“你啥时回来,我请你吃麻辣烫,现在他们家可火了,全城都被他们家占领了,开了N多连锁店,真牛掰!”
那边还是没说话。我不管,继续说:“这些年你过得咋样?哟,到了首都就不理我啦?”
“去你妈的!”她终于发声了,是条语音。
我一听就乐了,我这人犯贱,特喜欢女人爆粗口。
我和她就这样骂骂咧咧地聊了起来。
我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到爸妈家,等待奶奶的到来。只要奶奶在,无论在哪儿,我都有家的感觉。那几天,我腻着奶奶,除了去宠物店看看之外,什么也不管。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全心全意地陪奶奶,给她按摩,和她聊天,在她的指导下炒菜做饭。每天,汪大洋都打视频电话,我不想听他在地球那边还龇牙咧嘴地骂我,每次视频一接通,我就把手机交给奶奶。奶奶看着汪波家的那两小子,也眼馋了。她对我说:“涛涛,趁着奶奶身体好,你结婚生孩子,奶奶还能给你看着呢。”我被她说得心发慌,我指望什么结婚生娃啊,都快养不活自己了。
腊月十二,我和奶奶去大蜀山祭拜了爷爷。从山上回到家,不知是受凉了还是累的,奶奶胸闷气喘起来。我不敢大意,要送奶奶去医院。可她老人家执意不肯,说含几粒救心丸就行了。我看着她吃了药,渐渐平复,等她睡熟才到沙发上躺下。我合眼睡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没睡多久,我就魇住了,感觉像是有个庞大的黑怪物趴在我身上。我好不容易挣扎着醒过来,心怦怦狂跳。我喊了声“奶奶”,没人答应,我起身就往卧室跑,见奶奶的嘴角都歪了。
奶奶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天,大年初三的早上,她悄悄走了。
二○二○年的大年初三,沒有一点年味。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按照规定,奶奶的遗体被直接拉到殡仪馆。因为疫情,远在加拿大的我爸妈、汪波和四叔一家都无法回国,只有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和我陪在奶奶身边,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推进火化炉,一个多小时后变成了一堆灰烬。奶奶的骨灰被装进了一只棺状的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等着落葬在爷爷旁边。
我几乎是在失重状态下回的家。我说的“家”是宠物店。回家之后,我瘫在床上,想哭却哭不出,想吼却开不了口。
手机响了,我想,肯定是汪大洋,他要骂死我这个“孽障”。打开一看,居然是朱颜。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她一开口,我“哇”一声哭了起来。她肯定被吓到了,连忙挂了线。
我哭了一会儿,感觉心头松泛多了。我拿起手机,给朱颜发语音:“我奶奶去世了。”
语音刚发出去,朱颜的视频电话就打过来了,她连珠炮似的问:“奶奶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又忍不住哭了,边哭边骂自己是个孽障,没及时将奶奶送医,说自己没本事让奶奶失望,又提到奶奶前些天还要帮我带孩子呢。我就是一个该死的孽障,什么用都没有!
朱颜也哭了。
她说:“孽障,你是该死,如果你早点和我联系,奶奶就能看见她的重孙子了!”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把镜头对准一个男孩,喊:“小猪,过来。”那孩子理都不理,继续猴着身子,缩着脑袋玩乐高。我发现那孩子活脱脱就是从奶奶房间里那张全家福上走下来的我。
无论好坏,日子都逝如流水。今天是二○二○年的大年初三,奶奶的周年忌。
我带着朱颜和小猪去看奶奶。小猪九岁了,很皮很闹,到了墓地,我把花交给他,让他把花献摆在我爷爷奶奶的墓旁,拉着他跪下来磕头。磕完头,他调皮,伸出手冲着墓碑上慈眉善目的老人说:“红包拿来!”
我把小猪搂在怀里,拨打起汪大洋的视频电话。电话接通了,小猪冲着汪大洋喊:“爷爷爷爷,红包拿来!”汪大洋的脸瞬间笑开了花。
从墓地回家的路上,经过六安路的那家麻辣烫。马路牙子上,有守着花桶的卖花姑娘。我掏出揣在怀里的戒指,买了玫瑰,在麻辣烫店门口跪下来,对朱颜大声说:“嫁给我吧!”
朱颜拉着小猪就跑,我冲出被围观者箍成的人墙,飞快地朝他们跑去。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很诧异,为什么她穿那么高跟的鞋还能跑得这样快?
只是,她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时间。时间的长臂一伸,又把我们拥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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