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新文
假如一条路是一张弓,我敢肯定表叔公是一支射出的箭。一不小心,射向了自己。
——题记
1
如果用蒙太奇式的手法显示,首先,你看到的是一条凹着辙痕的青石板路。苍老,深邃,牵牵连连,酷似一根趴在大地上的老藤。然后是溪水,风一吹,泛起波光。此时,你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或说什么。总之,让你猜测不透。溪的左边是村庄,房子随意立着:一栋新的,一栋旧的,再过去,又是新的或者旧的……这样子,像是将人世间的变幻更迭悄然纳入其中,俨然一幅玄妙的太极图。溪的右边,耸立着一架山梁,掩埋了不少骨殖。一座座坟茔排列着,以寂然的方式打量人间。
这动静有致的格局,好似一个场,抑或真实的存在。
清明节上午,我同大伯去山上表叔公丁九斤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把一杯白亮亮的水酒洒向坟头,连同一块空气也被浸透,那动作沉缓、坚定,是仪式,是发自心底的祭奠。由此及彼,那些凹着辙痕的石头,又在祭奠什么呢?
恰恰这时,我的目光被石头上冒出的绿色吸引。
哦,是苔藓,绿得近乎迷幻的苔藓,铆足一股劲儿朝着不远处的城市迈进。这景状,犹如一种指向,又像某种暗示。谁知,大伯一脸戚然地说:“你表叔公就是从这条石板路上打着鸡公车去岳州城的,来来往往不知跑了多少回,一眨眼又去了山上,唉,真像一场梦啊……”我听得鼻子发酸,骤然觉得这青石板路仿佛成了表叔公一生的起点与落点。
千百年来,咱梅溪乡下把驾鸡公车叫打鸡公车。好像不用“打”就不能把坚韧、一往无前的力量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还别不信,我大伯就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嘿,这方圆五十里最能打鸡公车的除了你表叔公,其他人统统靠边站。”说这话时,尤其把个“打”字弄得格外响亮、干脆。可我总以为在有意拔高,一不留神溜出一句:“不可能吧?”哪想,他眉毛一扫,怒气冲冲朝我甩来一串:“人家曾一口气把两块老大的硚板打到半天云里的张古坳,气不喘,脚不晃,硬邦邦地打上山顶,你行吗?”……我哑口无言。眼一瞟,分明瞧见我大伯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奇异的光,那光亮晶晶的,闪烁着无限钦佩。可在我的印象里,表叔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平日里,往往人没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便冲过来。那种醉,是连他晃着的影子也醉醺醺的。那年我在梅溪乡下的分水垅小学读一年级,下课时,一眼望见他把码着货物的鸡公车往路边一放,直直跑到对面的供销店买酒喝。人没进,喊声抢先跑了进去:“发饼八个,烧酒半斤!”不一会儿,窜出来的却是几个响亮的酒嗝,把我都呛得晕头转向。
我从不喝酒,哪怕闻一下也受不了。那天傍晚,硬着头皮听完表叔公的高谈阔论:“先前跟人赌酒时,不到半天工夫喝光了九斤,非但把一桌子人统统放倒,让他们出尽了洋相,我还一边用筷子敲着饭碗,一边呜哩哇哩唱着山歌……”他说得眉飞色舞,全身上下豪气干云。“久而久之,得了个‘丁九斤的名号。”不一会儿,又津津乐道讲起他的家史。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从他太爷的太爷起一路数下来,都能喝,都会打鸡公车,也才知道,他爹就是因打鸡公车而闪坏腰的,天一下雨痛得要命,比天气预报还准。
2
横看竖看,他们家的瓦屋和鸡公车,活像一个大平面上支着的两种物体。屋是百年老屋,由祖上传下来的,静静站在溪边,似在与溪水一同呼吸。鸡公车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光木质好,而且铁箍轮子被磨得光光的,可鉴人影。试着一推,竟自个儿往前走,好像有什么力量拉着。木器一动,连同时间也晃动起来。
我不知冥冥中的力是神力、祖辈之力还是别的什么力,却听大伯说,表叔公十八岁就上路了,拦也拦不住。只是上路前,他爹嘱咐“步子要稳,腰要有劲,手要抓牢”,九斤记在心里,记得很牢,却一时理解不透。看来,打车的奥妙,得用一生的时间来悟。
他最先给人推送的是茶叶。
三四月间,坡地上的新茶发了,一片片摘回来,少不得一番炒制,随后装进一只只薄膜袋,塞入一个个木箱码上鸡公车,绑紧扎牢。如此这般,便有了出发的样子。依照乡俗,动身前得摆酒吃肉。我想,那时的太阳肯定以最大的热情把一架架鸡公车照得分外扎眼,也将表叔公的胸膛烘托得一片红火。一晃,时间的屏幕上推出一个特写镜头:牛高马大的表叔公抓起一只酒坛咕嘟咕嘟地猛灌,旋即,白线似的酒水溅到胸口,一如溪水在流。不一会儿,喘口气儿,抹下嘴巴,随即大喊一声——出发!也许,只有大喝一嗓子,才显得庄重,显示出无可替代的仪式感。我曾无数次设想着当时的情景:风把天空高高掀起,日头大大方方地照着,甚而调出最佳的角度进行现场抓拍:表叔公深吸一口气,将两只车把抓紧抓牢,甩开脚片子走。于是,白日耀耀的天空下,十几架满载茶叶的鸡公车像一支长长的队伍,告别瓦屋,告别村庄,告别无数热切的目光,沿着溪水边的青石板路匆匆行进。这热闹的场景映入溪水,成为永远的收藏。更有一串唧咯唧、唧咯唧的欢唱洒向时空,仿佛穿越一个个时间的节点。
溪水的流向,是出门的方向。此时此际,长天的静穆,大地的慈悲,成为无比阔大的背景。
溪水把鸡公车送到港头屋,便要分路了。溪水朝下流,人却往西边的高坡上走。远远看来,那高坡俨然是横亘在大地上的一道坎,不止陡,而且长,有着难以想象的高大与陡峻。确实,这坡又陡又长,甚而险象环生。平常日子,即使你空脚吊手,也会走得汗水直冒、气喘吁吁,让你忍不住喊一声娘啊。此时的坡,遭遇的是一群打着鸡公车的人,他们吃的偏偏是辛苦饭,即便再陡再长的坡也得爬,也得翻。仿佛一个“翻”字里,积蓄了毅然决然的力量。此刻,九斤望了坡一眼,在笑。坡望了九斤一眼,也在笑。似乎彼此间在暗暗较劲,非要一比高下。坡,窄窄一线,一级一级的青皮石板从半空蜿蜒而来,状若撒下的一条飘带。两边的山使劲向上拔,似要绝尘而去。树木也在向上拔,将一声声鸟语递向山外。
照实说,我对这坡一点儿也不陌生,每天上学得来回走两趟,累得汗淌水流不说,还时不时地眼发黑头发晕,否则,也不叫“黑头岭”了。何况四乡八里的人,谁都晓得这是梅溪沿岸除射火岭之外的第二架高坡——抬头望天,似乎伸手可触;俯身向地,却深不可测。脚夫们哪管这七七八八,一晃眼,不少汉子闪到车前将系在横档上的麻绳往肩头一挽,把全身的力气聚到绳子上,随后嘴巴一抿,憋一口气,一步一步地向上拉着。这情形,恰如大河边躬着脊背拉纤的纤夫。拉一下,冒一串汗;移一步,眼前的金星子乱窜,像要把胸腔里的魂儿也向上拉出一步。想想看,这样的动作,何尝不是在生命的险途上艰难跋涉,更像是把浑身的体力透支给莽阔的山野。掌车的汉子不敢丝毫怠慢,马上使出狠劲往上推,牙齿发出的咯咯声隐隐可闻。这时候,不唱几句是不行的。表叔公将嘴巴一张,迅捷地、不折不扣地、吼出一串词儿:“嗬嗬嗨,嗬嗬嗨!”哪怕就这么一句,也显得格外有力,一下把空气震得晃晃荡荡。这架势,像古人发出的“杭育杭育”的劳动号子,又类似关中大汉在吼秦腔,雄壮、激越得無可比拟。那声音,蹿入高空,像唢呐在吹,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撞到树上,哗啦作响,弹回来,又如岁月的回声起伏、盘旋。顷刻间,众声齐发,前呼后应,交集,重叠,翻涌,飞扬,而后浪涛一样铺展开来,将天空下的高坡和高坡上缓缓爬行的人全然覆盖,不知不觉,就有了大河般浩荡的气象。似乎刹那间,也把人内心的孤独、苦闷、逼仄和憧憬等复杂的情绪释放出来,化作源源不断的力量。要是这样的场景被哪个画家撞见,定会成为五彩斑斓的《打车图》;如若被某个作曲家碰上呢,未必不是一首粗犷豪迈的《脚夫曲》。或许,人的一生还真不能缺少这样那样的欢唱。你想啊,无论哪样的歌与音、腔与调,也不管什么样的环境,只要在唱,在歌吟,就算吼几下,也爽快得不行。倏然间,将劳累、困乏、干渴什么的通通抛到九霄云外。四下里,只有起起伏伏的歌音与天地、时间、阳光和一个个精血旺盛的生命互为映照,成为季节里的大写意。怎么说呢,即便这些脚夫发出的声音就几个词儿,但足以将生命的底劲唱出来,乃至把天空唱得更加瓦蓝,把草色唱得更显青翠。
我甚至想,假若上天也长着一双眼睛,一定会关注这些事,说不准正为之击节、欢欣鼓舞。这时间刻度上,粗重的呼吸与鸡公车的欢唱一齐律动,像诗一样充满生命的节奏,像波涛一般拍打着宽阔无际的河床。此等如诗如梦的气氛,怎不叫我一次次迷醉,心生无限景仰。就算多年后的某个月夜,我站在这高坡上,也似乎听到这种声音在哗哗喧响,与月光一道钻进我的体内,传遍全身,涨满不可知的力量。另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或许这声音由来已久,在土地上,在一个接一个的时间里如此深刻地流淌,长出发达的根系。要说,彼时的表叔公真不愧为舵手,腰一发力,木器便往上走,乖巧得像一头听话的耕牛。一点不错,这鸡公车是他爹或更早的先人用过的,路走熟了,坡也爬熟了,便轻车熟路了。
山顶是平地。放眼一望,可见山脚的溪水在流,流得那么从容自在,可谁也不会在意,就像极少有人关注脚夫的内心。
当然,还隐隐约约看见远处的城市。不用问,那是李白、杜甫、孟浩然笔下的岳州城。我不知到底是先有城还是先有市。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留下的老照片来看,那时的岳州城不大,仅有铺着麻石的竹荫街、南正街、汴河街等,通往洞庭湖的码头。远看近看,貌似一个临水而居的城堡,在用水的光泽和石头的坚韧默写着年代的久远与时光的倥偬。也算不得很热闹,倒是茶巷子鱼巷子散发出的茶香味和鱼腥味相互交织着、缠绕着、流动着,像蛊一样种在人们的心里,成为甩也甩不掉的记忆。好在一些茶楼酒肆戏场店铺陈设其间,才不至于叫一個城市没有看相。想必,一路穿村过畈的脚夫们进入这陌生的城市,左顾右盼或吁口长气之后,更多的是饥肠辘辘。当当,蛋糕呐,新鲜不过的蛋糕呐,不鲜不要钱呐!哎哟喂,包子啦,刚出笼的糖包肉包啦……一声接一声的吆喝在街头密密行走、起落,水波似的荡漾,并捎上浓郁的香味,一个劲地钻进鼻孔,馋得他们口水直流。这些,乡下是没有的。我那时熟悉的梅溪乡下,除了生长溪水、树木、禾稼、牛哞、鸡鸣狗吠以及大片的俚语村言,便是数不清的烟火气息,再有就是一幢幢青砖瓦屋、一块块青皮石板,如此这般,融为世代相依的水土文化。仿佛“水”与“土”在此契合,交相辉映,血魂一体,我不知这样的文化是否从我降生的第一天起就已化入我的血液,倒清楚记得有天上午,我亲眼看见一群脚夫打着装满嫁妆的鸡公车,在村前的石板路上晃动,阳光把他们的手臂和大红大绿的物品照得分明。不料,表叔公敞开嗓门喊:“唱几下,唱几下,马上喝糖茶。”话头刚落,一群汉子果真唱了起来,唱得满肚子是劲——
太阳出来亮汪汪,
哥哥打车走四方,
妹妹纳鞋千层底,
哥哥心头暖洋洋。
嘿,暖洋洋……
布满阳光的大幕里,路在脚下一寸一寸地延伸,走动的步子左摇右晃,有着说不出的浪漫之美。后来,我才弄清这歌叫《打车歌》,唱起来热烈、粗犷、绵长,极痛快,但不知他们喝到糖茶没有。
现在,离村子很远了,往日里的情景跟眼下的街市拉开不小的距离。脚一着地,便与街面的气息黏在一起。一块块麻石严肃认真地铺排着,出落成一个街市想要的样子,且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渍。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大湖给带来的,说不定还把撒网捕鱼的景象和起起落落的渔歌子也邀了过来,一同在街巷里徜徉漫步,打探一个城市的秘密。
料想那时,表叔公压根不知,这麻石老街已然融入唐时的明月、宋时的阳光,成为众多时光的交集场——过去的,现在的,散淡的,密致的,温暖的,带着诗意的以及半是诗意半是乡土的,交织其间,恍如一场文化的大融合,又像无数的磁力线在穿越一个生命版图。我猜,那一刻,表叔公与他的同伴穿过一条条巷子,除了新奇,更多的是紧张和局促。这样子,与小说里的“陈奂生上城”有得一比。反过来看,李白笔下的岳州城面对一群乡下脚夫的到来,是不是也会产生同样的新奇感呢?随着大伯的叙述,我脑子里倏然展开一幅生动的画面:行色匆匆的鸡公车往人头攒动的茶巷子一停,凝结着天地灵气和水土精华的茶叶,马上被人搬进当街的某个铺面,而后又被重新包装一番,贴上标签,堂而皇之走进橱台上的木格,并以此为轴心源源不断流向各个方位或者更远的地方。想必,一扇扇打开的窗子里定然弥散着不少好闻的茶香。那茶香把一个个日子滋润得风生水起,甚至将人的心思养得透亮亮的。更有那些戏台上的老生嘴巴一张,你能说高高低低的嗓音里,仅仅只是纯粹的唱词吗?!
打我记事起,梅溪沿岸的茶叶便是随着脚夫的身影流向城市的,是用一架架鸡公车打过去的。闭上眼睛,那些行走的步态如此熟悉,好像牵着一串串日子移动,更像是某种抵达。往深里想,青石板上烙下的辙痕何尝不是一条实打实的“丝绸之路”——将城市和乡村的气息绾在一起,达到某种精神意义上的沟通。
也许在表叔公看来,打鸡公车不过是讨生活的法子,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要不干,行,等着挨饿吧。彼时,他这么一想,还真饿了,肚子咕咕直叫。第一时间他想到的是酒。对,是酒。尽管他脑子里没贮藏“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之类的词句,但打心眼里明白酒是个好东西,可以提神,可以壮胆,更可解除一身的疲乏,纵使闻一下飘飘欲仙的香味儿,也比空着肚皮坐在戏院里听老生的唱腔来得实在。拐过一道弯,出现一爿酒铺,杏黄酒旗下飘着的香味勾得他七上八下。这个时候,他太需要酒了,得用大碗大碗的酒把一身疲乏压下去,压下、让生命焕发出应有的光彩。那会儿,他一脚跨进去,往桌边一坐,大喊:“烧酒两斤,米饭半桶!”不一会儿,酒,一碗接一碗地喝,说不出有多畅快。酒足饭饱出门,醉眼一瞅,街还是街,市还是市,鸡公车静静蹲在那里,一点儿没变。只是,少不了打着酒嗝去杂货店帮左邻右舍扯几截花布,称两斤红糖,买一些零碎什么的。如此张罗一番后,拽着夕阳一路折回来。夕光贴着他的脊背照着,不知不觉,将时间的节奏也拉慢了。
3
月儿升起来,天地一派静谧,恍然听得见月光的挥洒之声。
几声狗吠把鸡公车迎进地坪,一个个女人从月色里钻出来,有着梦幻般的韵致。九斤吁口气,把花布、香皂、牙刷、牙膏等等依次取出,送到她们手里。女人接过物品,一路欢笑着飘走,像一片月光融入时间的大幕。哎,该死,差点忘记隔壁的王娭毑,她老人家贫血,经常头晕,得用红糖冲鸡蛋补补身子。于是,托着红糖去敲老人的门。“谁呀?”“九斤嘞。”“哦,九斤,坐,坐。”“不坐了。”老人起身泡茶,九斤却一闪身出门了。月光下,几个小屁股嘻嘻哈哈围着鸡公车左瞄右瞄,目光里是数不清的神圣崇拜。灯光下,他爹一口一口抽着烟,烟举在身前问:“滋味如何?”“没事,没事。”九斤冲爹一笑。“命哪。”他爹长叹一声后,缓缓提醒一句,“千万莫慌,莫霸蛮。”这样的提醒,像警示,又像某种预言。
月光不失为奇异的光,随便一照,便把许多夜的细节显现出来——地坪上,男男女女围在一起听表叔公扯闲篇。“呃,谁晓得岳州为何叫巴陵吗?”大伙摇头。辽阔的月光下,九斤缓缓一句:“大约三千年,不,八千年前的远古时代……”那神情,活像通天河里的乌龟吐经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直到所有的目光全直愣愣地盯着,他才往下讲:“从四川巴山里跑出一条蟒蛇,张开血盆大口,把一只比它大三倍的象吃了不算,又游到洞庭湖里兴风作浪。”恰恰这当口上,他闭了嘴巴。“后来怎样?”“下次再说。”正起身时,却被几个汉子拖住,他哈哈一笑说:“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女人感兴趣的却是《柳毅传》里的爱情故事。“九斤,那三公主后来与柳毅结婚生子了吗?”这一问,卡了壳,其实他也是从酒馆里听来的。“哈哈,不晓得吧?”女人的笑声摇落一地月光。
我曾偷偷跟在表叔公身后朝着岳州的方向走,想看看那儿的街面是什么样子,也看看那个写“水天一色,风月无边”的李白长得咋样。往往,他走一步,我跟一步;他吁一口气,我也吁一口。谁知,刚等我走出半里地,就被闻讯赶来的大伯一手拦住,并吓唬我说,那里是个老大的迷宫,弄不好会把人丢了。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鸡公车们一点一点离去。幸好,后来表叔公告诉我,那条贪婪的巴蛇被匆匆赶来的后羿一箭射死,死后的骨头堆成一座山,便就汤下面喊做了“巴陵”。當时,他学着说书场老先生的样子,将脖子一扭,一字一顿说:“山者,陵也。”这做派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我对那个叫后羿的人佩服得不行,以至涌起想做英雄的念头。表叔公听了却哈哈大笑,笑得喉咙搐搐响。出乎意料,我得到的答案是,做人做事别心太大,凭良心就行了。良心?我想了半天也搞不明白。看来,这话也得用一生的时间来悟。
好一阵子,我老是望着鸡公车发呆,不知为何这物件拥有那么大的力量,不仅能把笨重的货物推动,甚至还能将一条条人间的路给联结起来。比如岳州与梅溪,本是两个八竿子也打不到的词,一下变得亲近起来,仿佛血脉相连。更让我不解的是,这家伙什每走一步,便发出一串低沉、绵长,略带伤感的声音。到后来翻看《丁氏家谱》,才窥出一些端倪:“洪武二年(1368)湘北地广人稀,迁江西土著驾鸡公车以入,垦田土,种五谷……”不难看出,他们的祖先是从江西迁过来的,用鸡公车一个个家拽到这里,而后垒土筑屋,垦荒造田。不多久,这里一户,那儿一家,形同生命力极强的树木一样生长,分枝、散叶、开花、结果。想必,平常日子,他们除了种阳春、种五谷,便是把一架架鸡公车拽出来,拉木料,送谷米,只要能赚些油盐家用,啥都干,将每根骨骼里的力气交给春夏秋冬。这活儿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否则,表叔公也不会永远记得他爹说过的那句话——步子要稳,腰要有劲,手要抓牢。每次上路时,他的脑子里总条件反射般出现爹闪坏腰的情形,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让任何语言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一时间,仿佛天上地下有无数只嘴巴向他一同张、一同喊:“步子要稳,腰要有劲,手要抓牢……”这声音连续不断,像警示,更像某种神咒,一次次钻进他的耳朵,化入心魂,成为血肉深处的标识。
那天上午,我使尽力气,试图以一个少年的身份把装满货物的鸡公车推动,然而哪怕涨得满脸通红也不起作用。是我的力气太小应付不了一架鸡公车,还是这车存心欺负人?大伯一边嗒吧着烟斗一边说,要是你能像表叔公那样虎虎生威就好了。看来,他打心眼里希望我成为一名出色的脚夫。
世上事情的走向往往不跟人的意愿走,就连表叔公也没想到,最后,这通往岳州城的石板路上只剩他一个人了——有的在时间里消失,去了山上;有的奈何不了汗水涔涔的攀爬,改了行当;还有的呢,干脆守着三亩薄田打发日子……空茫里,只有一架踽踽而行的鸡公车与他形影相吊、不离不弃。每至薄暮时分,我看见他打着车子独自在山道上行走,仿佛在穿越一个人的世界。想那夕阳下的鸡公车、掌车的身影以及起起伏伏的暮霭组成的图景,何等孤寂。风一吹,仿佛孤独的分子满世界纷纷扬扬,连他的时间也在摇摇晃晃。
不多久,他爹从时间的缝隙里消失了。每次踏月而来,水缸空的,柴湾也是空的,一如他空空落落的心绪。
那年冬天的雪花比鸡公车跑得还快,一下子远远近近一片白。面对这样的白,我们听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或许,这样的白隐含着太多复杂的成分。
大清早,表叔公扒开积雪,挖了满满一担树蔸,码在火塘上半人来高,俨若一种生命的延展。夜里,他把左邻右舍叫来一同烤火。哔哔剥剥的火,把满屋子人烤得浑身发烫,似要将一个个魂儿烤出来。火的啸声密集着,一如鸡公车发出的欢唱。九斤犯傻,打着赤膊坐在床缘上烤。烤着烤着,不知怎么开始走神,恍觉世上的人就像一棵棵树木,有的可做屋檩,有的能打家具,还有的用于造鸡公车。想来想去,觉得自个儿啥都算不上,顶多是只火塘里烧着的树蔸。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支火把,沿着溪边出发,穿过石板路、石拱桥和一架架高坡,向着山外的方向行进。火光一路游走,将夜色一一劈开。一晃眼,一个个村庄被照亮,一条条街道也亮起来。熊熊的火光里,还看清不少欢喜的面孔。醒来,才知是梦。只是那火光太大太亮,让人消受不了。
起初,满世界的人说表叔公怕热,我还不信。直到一天中午,大伯神神秘秘告诉我,有人给表叔公相婆娘,结果他不是借故逃走,就是手一摇说跟婆娘睡觉太热,不如打鸡公车快活。如此一来,成了乡中鼎鼎有名的笑话。一个早上,我忍不住。岂料,表叔公眼珠子一鼓,甩来一句:“屁伢儿,走开,走开。”直到现在,我仍一头雾水。
时间并没因这伟大的笑话而停止脚步,表叔公和他的鸡公车也在时间里匆匆行走,发出匪夷所思的鸣唱。只是,他走到哪里便在哪里蹭一餐、睡一宿。也许因血气太旺,谷酒一烧,浑身的火苗子乱窜,不免与一些女人有了暧昧。
村子里,谁也没看清时间走动的痕迹,看见的却是石板路上的辙痕在一天一天加深,这模样,正如一刀刀的皱纹爬上表叔公的额头,镌刻着时间的锋利与执拗。那天傍晚,我在石板路上抚摸着老藤一般的辙痕,不料山梁上传来一串串沙哑的吟唱:
太阳出来亮汪汪,
哥哥打车走四方,
妹妹纳鞋千层底,
哥哥心头暖洋洋。
…………
是表叔公在唱,仿佛告诉人们他又一次从岳州回来了。不知为何,他把原本热烈的词儿唱得那么伤感,像是从岁月深处发出来的;把一个个词儿拉得又慢又长,如陕北信天游那么低沉、苍凉、邈远。歌声似乎把人世间的孤寂、憋闷、酸楚与跌宕起伏的生命图景一一囊括。听久了,更像是谁在哭,谁在将一腔波澜起伏的心事诉于血色残阳。抬头望天,不少云朵在晃,疑是岁月的余音在颤动。
人一老,酒瘾愈老。他成天把自己泡在酒里,好像酒成了生命里不可缺少的支撑。大伯说,他哪里是喝酒,是酒在喝他。还真没错,每次我看见他咕咚咕咚一阵子后,嘴巴、胡子、胸口全湿漉漉的,像酒的汁液在淹没他的身体。不难想见,恍恍惚惚中,他的脑子里准会出现一组蒙太奇似的镜头:一会儿,一轮红日从东边升起,把他的世界照得通亮,那些走过无数次的青石板路、沟渠、坡岭站在那里,仍等待他的到来。不一会儿,月亮爬上山坳,与大地血魂相依。月亮走我也走。他不知哪片月光属于自己,更不知哪个女人站在月光下等待他的归来,或者,替他温一壶热酒……空茫里,只有他的瓦屋在溪边默默站着,站成孤独的状态;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如同关上满屋子的心事。
每天,人们听到他的喊声飘过来——发饼八个,烧酒半斤。似乎成为他生命里的一个标志性符号。买了酒与发饼,倚着那辆伴他走过无数晨霜夕雪的鸡公车,慢慢地喝,慢慢地嚼,嚼出年迈的味道。阳光把他的影子印在地上,模糊一团。风一吹,愈来愈小,好像随时会被时间抽空。
4
瞌睡是从酒的边缘开始的,一下席卷他的身心。睡梦中,往事流水般铺展开来。不一会儿,出现一架高坡——梅溪第一坡:射火岭。
密如子弹的阳光从西边射过来,顷刻,将直入云天的高坡纳入尽情扫射的范围。自然,也把一架装满酒坛的鸡公车和一个老人的身子全然遮蔽。衬在巨大的光芒背景下,老人的身影愈发矮小,形如一只蠕动的甲壳虫。此时,车上装着的不是嫁妆,不是木料,而是酒,送往岳州城里给人做寿的高粱酒。陡而长的坡上,老人拽着一辆上了年纪的鸡公车一步一步往上挪。人挪一步,影子也移一步。我就想,与其说他在推着木器前进,不如说在丈量着自己的生命进程。忽然间,他感到有些乏力,不由暗忖: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可老头儿天生就倔,尤其仗着数十年攒下的打车经验一步也不退让,咬紧牙关硬撑着,苦苦地撑着,像是跟自己赌气,更像在与人迹罕至的高坡进行一场生死对决。狗日的坡……老头儿刚从牙齿里挤出一句,额头的汗马上汹涌而出,顺着皱巴巴的脸颊流成黑黑的一线,继而流到他的嘴里,舌头一卷,咸咸的,苦。日头却不管不顾,一个劲地扫射,像要把人烤焦晒化。那会儿,表叔公拼着一条老命在往上爬,爬,爬,谁知眼一花,脚一晃,轰隆,连人带车倒入山墈下的稻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模糊的双眼。日头、高坡、青石板路、田地、树木等等都在,如一幅永远不老的图画。嗬,鸡公车也在,只是歪在稻田里,如一头凄惶的老牛。那些酒坛子摔在地下,东一块西一块,左一块右一块,支离破碎,形同一地的叹息。酒,沿着泥土在流,流成发达的水系。大团大团的酒香喷射出来,如撒开的一张大网。闻一下,香透五脏六腑。多好的东西呀,别糟蹋了。这样想着,表叔公慢慢支起身子,顺手摘了根空心稻秆,又慢慢矮下去,矮得跟地平线一个刻度。随后,对着一汪残酒咕嘟咕嘟猛吸,像吸琼浆。那滋味,太美了,美得让人想大哭一场,而匍匐的姿势,在时间里焕发着圣徒般的光辉。
掏心窝子说,我对那扑向大地的姿势怀有深深的迷恋,以至于这镜像在我的整个生命空间里到处流转。
的确,老头儿与土地打交道太久了,把人世间的风风雨雨融在心里,尽管他播下不少生命种子,到头来却没一个相认,他仍用一架鸡公车在岁月的路上匆匆行走,演绎着人间的起落与世事无常,你能说这不是一部生命的大書吗?
终于一天,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跟表叔公说:“教我打车吧。”谁知他脸一垮,朝我吼出一串:“这不是你干的事,把书读好,将来到外面去闯,才是正路。”我被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这才明白,他把打鸡公车看成顶没出息的事情,甚至不是正道。可让我更为揪心的是,我连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那时我在外地读书赶不回来,在电话里听大伯说,醒过来的表叔公临终朝着山外望了一眼,才慢慢地闭上眼睛。我听完电话,心怦怦直跳,浑身的血液流速加快,猛然觉得一个人的生命像被时间彻底抽空,再也找不回来了。他那临终前朝山外抛出的最后一个眼神,到底在暗示什么呢?至今我还记得,当初大伯为我的学费伤透了脑筋,只好夜里去找表叔公商量。恰好,我在门外听到他们的谈话。大伯说:“不好意思又向您开口……”谁知,表叔公甩来几句:“咱无儿无女,除了喝酒,多的钱没用,拿去,让娃儿多认几个字,总比打鸡公车强……”
往事涌来,表叔公归入杳冥。这情形,似是时光大幕上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时间是如此锋利,既能滋生一切,又能消亡一切。然而纵使时间如刀,亦消磨不了表叔公留给我的那些话语。现在想来,这么些年我从乡下跑到城市,又从城市转到乡下,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最终回到生命开始的那个原点,既没像大伯说的把自己丢失,更没像表叔公说的走上“正路”,这是不是很让他们失望?只是现如今我隐居乡下,无论是作文还是种地,都能坦然面对一个个日子,不知算不算一种收获?
人的一生有两极,一极是活着,一极是消亡。现在,我仍在阳光下呼吸与走动,表叔公却走了,连同他的鸡公车一道走向另一极。天地间,只有时间的书页仍不停翻动。
此刻,我站在表叔公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上,随便一望,就能看见村庄里站着不少房屋,一栋新的,一栋旧的,再过去,又是新的,或者旧的……仿佛在变换着时间的脸谱,呈现出事物变化的痕迹。也许,这于大概念的时间只是个“微世界”吧。若是把目光放远一点儿,哪怕就一里地,就能看见天空下耸立着一匝又一匝的高楼,像是一夜之间长出的大片森林。这样的图景,更显出长天的静穆和大地的慈悲。不言而喻,这是表叔公生前没看到的。更别说先前的山梁、坡坳和大片的田地已被开发成一马平川、铺展而出的条条公路,来来往往的汽车呼啸成一种时代的节律。很显然,这种格局,将千百年来的农耕秩序彻底打破,逐渐消除以往城乡的界限,显现出一种崭新的走向。阳光照例漫天泼洒,把远远近近的物事照得一览无余,也将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勾勒得轮廓分明。
这天中午,我学着大伯的样子也倒满一杯白酒,向着表叔公坟茔的方向慢慢洒下,稍不留神,把长着青苔的石板淋湿一块,阳光一照,更加鲜明。我猛然觉得,这对一个作别人间的老人来说,岂止是生命的见证,更是一页写在石头上的时间书。其中的秘密,只能慢慢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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