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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食谱

时间:2024-05-04

王光龙

青蔗

我喜食甘蔗,故里土壤贫瘠且面积少,无土可种植,每每见街市上贩卖甘蔗者,便脚如生钉,踌躇不前。甘蔗不是鬼怪精灵,不勾魂,但是勾人味蕾。

父亲早年为营生,从镇上批发一捆甘蔗来乡间贩卖。十余根,用草绳捆成一束,立在路口,供过往行人挑选。父亲忙于田间收割播种,就让我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做个临时看摊子的甘蔗童。夏日长,烈日高悬,寂静的乡村,蝉鸣树间,飘荡无垠,让人愈加燥热。那一束甘蔗细长碧嫩,青秆绿叶,不是紫褐色的粗壮品种,仿如青玉笔杆,若入得《聊斋》,必是个青衫水袖的及笄少女,一见即倾心,自难忘。偶有风来,叶片舞动,心头一阵凉爽,也惹得我口角生津,几欲起身啃噬。父亲得知我心事,为安抚我,取一根甘蔗,让我边吃边看着摊铺。从清晨到傍晚,从他摆好摊子下田去,到从田间归来收拾好摊子,我自然欢喜,寸步不离。村里小伙伴邀我去捉鱼摸虾、下河洗澡、上树掏鸟窝,都被我一一拒绝。我看守着这个摊子,盘算着这捆甘蔗能换回几枚钱来。

日上槐树枝头,行人往来稀疏,偶有旅人停下看了一眼青蔗,問了一下价钱。五毛钱一根,行人摇摇头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赶路。一连几日,父亲每日允许我吃一根青蔗,我也乐此不疲,不去关心收益如何。几日后,只卖得两三根,余下的甘蔗竟然被我啖尽,落得满地渣滓、败叶、青皮和那根断了的草绳。

父亲并无忿意。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池塘里的水位也下降了许多,他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再次落水。父亲问我愿不愿意再卖些青蔗,我摇了摇头。我的嘴角被青蔗皮割了一道口子,嘴巴也因为嚼了几天甘蔗渣有些酸痛,食青蔗带来的甜意远不及疼痛和酸痛那么长久。父亲笑了笑,便不做强求。我才意识到,父亲本就无意于靠那几根甘蔗获益,或许不是我在守着甘蔗,而是甘蔗替父母守住了一个乡村孩童。

乡村瓜果之味本就寡淡,黄瓜脆,玉米糯,野枣苦,梨子涩且硬,西红柿略带酸味,童年的记忆里缺少了甜味,故甘蔗之味如糖似蜜。吾乡不产甘蔗,甘蔗多是外地人贩卖至此,旧年曾有戴着草帽的中年男子拉着板车走街串巷。板车上躺着几根甘蔗,“黑金刚”节短而粗,叶宽而色重,如黑脸李逵,甜味浓稠,渣滓多;“白玉蔗”节长而瘦,叶细而色青,如玉面书生,甜味清淡,渣滓少。卖蔗人满村吆喝,村童们围着板车,如同之前围绕着货郎担或者骑着自行车贩卖冰棍者,乐此不疲,跳跃欢呼。若是哪家买回一根甘蔗,根部和叶鞘都舍不得砍去,孩童拿着这根甘蔗走在村子里,仿佛孙猴子拿到了金箍棒,引得村里小伙伴们羡慕不已。掌灯后,村里必会有户人家因为孩子吵闹要甘蔗而响起啼哭声。

甘蔗根如爪,如虬髯,似出土蚯蚓,丑陋得很。幼年食青蔗,根部往往只削去这些根爪,去皮,切成如圆形木块,用刀背剁碎,虽然只吮吸到一丝甜味,依旧舍不得丢弃。叶鞘只去叶,杪处嚼起来有苦味。甘蔗做棍耍、当剑玩,待乏味了,砍成几节,依旧舍不得吃。搁置久了,水润多汁的甘蔗被时间偷偷尝食,吮吸了汁液,变得干瘪糙硬,粗纤维显露出来,如嚼毛线,如咀渣滓。我一连吃了好多根父亲贩卖的青蔗,在那个年代,想想也是奢侈得很。

乡间贩卖的甘蔗总不见得是光滑青嫩笔直的品种,一连好几天没有卖掉的甘蔗,仍旧放在板车里,如容颜渐逝待字闺中的女子,只能降价出售。板车里还有少许生了蔗虫的甘蔗,贱卖的话也有人要。梁绍壬在《两般秋雨盦随笔》里写道:“蔗虫性凉,吾杭极贵,出痘险者,赖以助浆,然不可多得也。广东潮州,蔗田接壤,蔗虫往往有之,形似蚕蛹而小,味极甘美,居人每炙以美酒。”我在乡间吃到的一两根甘蔗内,蔗虫少,供我父亲下酒怕是不够,蔗虫蜷缩在甘蔗内,已死。剔除蔗虫,它蜗居的地方留下一小穴,穴壁成黑褐色,剜去,并不影响食用。

在广东求学三年,我从安徽坐火车飞驰而过广东市镇,窗外田垄遍布,蔗林茂密,如持戟阵仗,列列森森。广东甘蔗产量大,便宜,有蔗虫的少,水分多,甜味重。回到安徽多年,每食甘蔗,甘甜中还能尝出丝丝南国的椰风柳韵之味。

甘蔗汁甜,皮却硬如未锤打的薄铁皮,锋利如刃,让人见之心惊胆寒。垂髫之年,每次啃去甘蔗皮,总是卡在牙齿缝中,如鱼刺,甩不掉、拔不出,痛得哭闹,直跺脚。父亲担心我被甘蔗皮割伤,用牙齿咬剥去皮,留下玉白的甘蔗芯于我。父亲镰刀不离身,也常用镰刀削去甘蔗皮,就像在削一根木棍。不似现在用快刀去头去尾,砍成几段,塑料袋一装,犹如卖菜。

甘蔗好吃,渣滓却难清理。每次吃甘蔗,总觉得像绿林好汉,需放浪形骸,吃相怎么也矜持不了。吃得甜浆乱飞、汁液乱喷,吃得腮帮滚圆酸痛。满嘴甜汁,满心满足,也落得满地渣滓,如破絮,如堆棉,如士兵的弃甲。每食甘蔗,引得家里的牲口围观,好似我吃了什么鲜美之物,它们候在我身旁乞食。

街头常见路旁小摊榨甘蔗汁,浑黄色,如暴雨击打池塘后泛起的浑浊,让人难有口欲。食甘蔗,还需自己啃皮嚼渣,方得其味。张岱《夜航船》载:“顾长康啖蔗,先食尾。人问所以,曰:‘渐入至佳境。”先苦后甜,这是品食甘蔗的顺序,亦是人生至理。我为人父后,方悟得少许。

山莓

我站在田野里,被浓密的草木包围,就像置身于水潭中,心生惶恐。好在微风吹拂,草木低眉,田野平畴隐约可见,浸染过草木气息的风,让人顿觉清爽自在、汗津自干,听觉也愈加清晰,风吹草叶的声旁,草虫在叶间的跳跃声,还有那汩汩的流水声。我拨开草丛,便见到丘陵间的细窄沟渠,一泓溪水潺潺有声,如一匹白绢从沟渠中滑过。溪流之上,一株山莓,刺藤绿叶红果,在风中轻轻摇曳。

山莓,又叫树莓,乡间亦称“山泡子”或“泡儿刺”。在我的家乡,此莓既不生于山,也不长于树,而是扎根溪谷旁,藏于荒草中。山莓株小梗细,叶片有柔毛,卵状披针形,果实红艳似血,表皮龟裂,颗粒如石榴籽,粒粒聚集成莲花花蕾状,拇指大小。这是一道大地上的美食,等待着人们去发现与品尝。

事实上,发现这一株山莓的是母亲。

在荒草密布的田埂斜坡处,母亲顺着溪流的方向,开挖了一方菜园。四面开渠,一水护田,种植丝瓜、豇豆、玉米等高杆攀爬植物,既利用了边缘角落,又形成了天然的篱笆。这是一处隐蔽的菜园,紫茄、西红柿、红薯、香瓜……菜品齐全,瓜果飘香,常引得野鸡、野兔和黄鼠狼来觅食,附近村庄的家犬和散养的鸡也时不时光临。母亲每次在田间干完活,总是会转到这片菜园来。她从菜园边缘的草棵里找出生锈的镰刀和断柄的锄头,把动物们刨出来的土重新培好,修建菜架,摘几颗西红柿或者几根黄瓜放在布兜里,再重新放好镰刀和锄头。

母亲从菜园里抬起头来,揉揉酸痛的腰,目光从眼前的玉米秸秆处移开,眺望着碧波荡漾的田野。风呼呼地吹着,她的头发被吹乱了。她擦了一把汗,跺了跺脚,层层泥土从鞋上抖落下来。

扯着一束野草,翻上田埂。她停住了。在青的草、绿的叶之间,她看见了一株山莓。红果如狡兔的眼睛、夜里的灯笼,从刺藤中冒出,鲜艳欲滴。母亲一阵惊喜,试图徒手探入那堆刺藤中翻找,摘下那几颗山莓,就像捡拾掉落草棵中的红宝石。她粗糙的手背被刺藤刮出了细小的伤口,渗出血丝。母亲从身旁的棉花枝上折下一片大叶子,把这些山莓包好,放在口袋里,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赶。

日暮之时,母亲像摊开手帕一样向我摊开了一个叶包,叶包里滚出了几颗山莓。我自然欢喜,还未等母亲把这些山莓清洗干净,我已经口齿生津。捏一粒入嘴,遇齿即破,浆汁迸裂,满口酸甜。

尝食了母亲带回来的几颗山莓后,我便向往着那片田野,期望找到那株山莓枝。从此,母亲每次去田地,我都乐此不疲地跟去。空旷的田野,没有藩篱的地域,禾田青葱,野花或紫或白,虫蝇飞舞,野禽闲鸣。有可啖食的草根菜叶,可卧可坐的蒲草,还有沟渠里的灰白水虾、红螯螃蟹和“嗖”的一下溜进草丛中的水蛇。这些令人心生好奇的田野生灵和植物,让我痴迷不已。

这是属于一个乡间孩童的童话世界,也是父母的饮食之所。山莓颗小如弹丸,荒草浓密,不易被人发现,在青草茵茵的田野上孤芳自赏。顺着母亲的指引,我找到了那株山莓。颗粒已剩下不多,叶片有些枯黄,还有几枚果半红半青。这田野之中,爱食山莓的不仅是我,还有居住在这片大地上的飞禽走兽。在我采摘山莓之时,母亲已经在田地间劳作。一大排青芦苇遮挡了她的身影,我只听见锄头砸碎土块的咚咚声。芦苇引来一阵凉风,夹着泥土中的湿味。

我把熟透了的山莓摘下来,攥在掌心,留下几颗青嫩的,把藤叶覆盖好,待下次成熟之时再来采摘。我弓着手指,山莓像是躺在小山洞里一样,安逸闲适。我轻声呼唤母亲,想让她尝尝这几颗新鲜的山莓。

风呼啦啦地吹来,我的声音又被吹了回来。透过荒草的缝隙,我隐约看见母亲低着头,仿佛她的眼里只有这块硬邦邦的土地。我静静地站在田野的风中,四望空寂无人,只有风呼草应、蝇蚋鼓噪,在耳旁扯锯般地来来回回,一只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忽然心生惶恐,想要逃离这片田野,哪怕是这鲜嫩可口的山莓也无法挽留我想逃离此处的心。母亲敲打土地的声音,也一点点敲打在我幼小的心灵上,让我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只能呆呆地站着。我的掌心开始冒汗,又生怕压碎了这几颗柔软易碎的山莓。日渐曛黑,景色漫漶,母亲挥舞锄头的声音愈加仓促,我偃卧在青草上,眼皮耷拉着,手中的山莓滚落到草上,惊起了一只青绿的蚱蜢。

风凉了些,青蛙开始聒噪,苍茫的田野上,一个孩童伴着一株山莓而眠。

淡笋

笋为竹之幼体胚芽,竹可用,笋可食。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对笋与竹做了区分:“今南人食笋有苦笋、淡笋两色,淡笋即淡竹也。”“淡笋”一词读来有魏晋酒味,有南宋名士风,不浓稠,不艳丽,似素衣静女、银白豆腐,有漠漠水田之状、高山流水之态。

若不食笋,焉知人间苦淡?

外公家地处大别山脉一支,丛林茂密,竹苞松茂,靠山吃山,山湾里的人家人人都是湾里篾匠,剖竹取丝,编箩织筐。人人都是山间庖厨,挖竹笋、采摘菌果,煎炸炒焖煮蒸,一种食材,百样美味。山静日长,淫雨晴岚,若是没有这些满满的山珍,这山中时日该是多么无趣和寡淡啊。

淡笋,便是山中馈赠的一道鲜美食材。若得闲日,手握三角铲或短柄锄头,箩筐一背,独行或者邀三两好友,便可去山间挖淡笋。

笋生三季,春笋最佳。立春后,雨润群山,山峦染色,浓淡相宜。山间草木丛生,空谷回声。鸟鸣清越回荡于枝头嫩芽、山林草尖。我曾一度怀疑,此处是托里斯蒙多寻找的圣杯骑士寄居之地,又或是劉长卿目送灵澈上人荷笠归去的修行之所。

山中寂静、空灵、潮湿、迷蒙。踏山,可披草而坐,也可相枕以卧。可拾柴、捡鸟蛋,可伐木、垦田亩。山中多松柏,亦多竹笋。落叶遍地,层层叠叠的枯枝败叶下,盘根错节,鞋底若不厚点,地面的凹凸感便直抵脚掌心。笋鞭躬曲于地下,时常半露,硌人的脚。笋鞭易寻,肉眼可见,却不易扯断,它们牵连着大地深处的根须。茂林修竹下,藏于草丛土壤处的便是刺出地皮的淡笋。淡笋长于地底,藏于枯叶间,欲露未露,窥视着山林的风吹草落。

笋尖如犀牛角尖利。笋箨灰质叶片,仿如古代武士的披膊,也如一片青瓦,随意丢弃在山林间。笋,浑身披坚执锐。坚硬的外壳里,却是肉质嫩白,如荔枝,壳似癞头;如甘蔗,皮似铜铁。张岱曾赞誉法相寺前的茭白和笋:“其嫩如玉,其香如兰,入口甘芳,天下无比。”皮壳愈厚,果实愈鲜美,像一位面恶心善的长辈,不苟言笑中藏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

山里人不以食笋为主,待其成竹,或打造凉床竹椅檩条,或运出山外贩卖换取衣食。淡笋,不成竹则枯老于山间,再食之已然无味。有经验的山里人,只挖那些不成竹的淡笋食用,用以款待远方而来的亲朋挚友。

暮春日,淡笋上市。早起买来几根淡笋,重如秤砣,竹箨已被提篮贩卖的大娘剥去。笋壳质地坚硬,儿时还曾把笋壳平放于门前池塘中,当作小舟观之,捉蚯蚓蚂蚁蝗虫置于其上,拟作渡江状。壳面又好似巨大的竹骨伞面,桐油润之,防雨、防虫蛀。笋壳头尖如针,年幼时,竟然追着小伙伴做针刺游戏,如今想来冒一身冷汗。笋皮坚硬,层层剥去,用刀削去笋头角质,洗净,姜葱蒜、酱油醋、锅铲刀俎备用。二楼的厨房正对着窗外的一株夹竹桃和几根常绿藤蔓植物,植物的触须已经攀到了窗外,附着在砖块缝隙中,叶片风中摇摆,红绿相间,淋得潇潇暮雨。那几只松鼠曾与我相遇,现在躲在对面的树上,跳跃如履平地,与我相视,并不怕人。开窗烹饪淡笋,暮雨、翠树、红花、松鼠,怡然自得。

淡笋可切丝、切条、切片、切块,大小不一,做法不同。可清炒,可焖煮,可单烧,可清蒸……李渔是个吃货行家、美食里手,《闲情偶记》载:“食笋之法多端,不能悉纪,请以两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荤用肥猪。”白水素煮,猪肉荤烧,口味迥异,以求鲜美第一。山区大棚种植少,也无冰窟可窖藏,食贵鲜美,时令蔬菜往往一季而枯老,如昙花,似朝露。保鲜之法不外乎为挖地窖储藏于地下或风干腌制悬挂于檐下。地窖挖在聋子爹的卧室内。揭开巨大的圆形木盖,露出窖口,一股寒气涌漫,聋子爹搭着木梯只身下窖。我蹲在窖口往下窥视,如观无人洞穴,如察静水深潭。聋子爹转身入内,不见身影,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聋子爹扔上来几颗白菜、芋头、竹笋,落地有声,皆冰冷,硬如土块。我想,如果要食用,需在阳光下曝晒,以唤醒这些在地窖里休眠的食材,然后水浸以润泽肉质肌理。这些地窖里的食材烹食,味道自然不如新摘现挖来的鲜美。山里人用山泉水腌制笋条,食盐也多精细,须晴日,悬挂在屋檐下,笋条同河鱼山禽悬挂在一起,山中松林风吹来,一遍遍,沙土地暖热,如炉火细细烘烤,笋条脱水而焦脆可口。瓦罐盛之,在松枝燃煮的米饭上蒸,浇上红辣椒油,尝一口,微辣中含有一丝松香,让人欲罢不能。多年后,我独自乘火车南下千里去粤地,随身带有一袋泡椒味的笋尖,颜色鲜艳,酱水浸泡,拆开,如嚼石蜡如咬塑料,口欲顿时被一扫而光,路途也显得愈加无趣、难捱,仿佛被困于移动的密室内,忽然就念起外婆腌制的淡笋来,欲归故里。

我素来不酌曲蘖,喜饮茶,偶尔食淡笋,便觉得肉身爽然,如沐山风,如饮清泉,童稚趣事犹然在眼前,每每念此,人生还有何事不开颜呢?

茅根

山中荆棘蔽路。山坳间散落着数顷稔而未刈的水田,百谷滋阜,偶有几声布谷鸟的鸣叫清越飘扬。与藏于山中的丁丁伐木声相应和,响彻林薮。

此时,父亲和姨夫带着斧斤入山林,淹没于青林翠松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必须在落日前把这块山头枯老的松枝竹木伐尽并运回外公家门前的场圃上晾晒,无暇顾及我。这是一片荒山,除了每年夏季父辈们来伐木和偶尔来的狩猎人外,人迹罕至,人声杳然,草木疯长齐腰。日光穿林而下,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土中虫豸,树上野禽,林间走兽,都在我的眼前一一晃过,如儿时逛庙会时见过的皮影戏,如真如幻。山中草类繁多,茅草遍地。茅草细秆长穗,丝状绒毛,在落日中带着如玉般的温润,似散着长发的静女在风中等候归人。茅草入得诗词,“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茅草入得食谱,“白云堆里白茅飞,香味芳辛胜五芝”;茅草入得占卜,“索琼茅以莛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茅草入得庙堂,“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茅草入得爱情,“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前秦王嘉《拾遗记》中记载草类数种:“有焦茅,高五丈,燃之成灰,以水灌之,复成茅也,谓之灵茅。”白茅亦是灵茅。

白茅是草,茅根是食材。行走在山林中久了,眩晕,口干舌燥,身上沾染了泥土气、草木味,心性也野了起来,似乎想挣脱皮囊,返璞归真于自然。我蹲踞在一方断壁处寻找白茅根。白茅根味甜如蔗似糖,细长,似玉簪银箸,素白,一如邢窑白瓷。它们有着蚕蛹般的颜色,像是一根根节肢动物,深埋于土壤之中,被我柔嫩的小手一点点地扒开。土壤抖落一地,一层层,从干硬到潮湿,茅根渐渐露出来,它们藕断丝连,是大地柔嫩的触角。

山是琅嬛福地,亦是自然食谱,可极目舒啸,也可解馋充饥。饮朝露,餐落英,嚼毛栗,挖淡笋,猎鹰鹊,捉鼠兔……茅根,是山间食材中最有嚼劲的一种。吾乡在皖西古寿州,黄泥土壤,湿度大黏性强,茅根少,饮食大多以软糯为主。外公家地处鄂地大别山脉,沙质土壤,粒粒可见,茅根就藏于沙壤中,如水磨玉骨折扇的扇骨,一副铮铮然之气势。茅根生长于土中,把它们从土中刨出后,去除少许鳞片状的叶鞘和泥土,拿到山涧边的小石潭里清洗。山中多石,高低错落,凹凸不平,山泉汇聚成潭,水质清澈照人。山根溪水处,松竹翠茂,清水中游魚可见,皆银条细鳞,触之即动,活泼可爱,赏之悦目,让人不甚欢喜。我曾赤脚行走于水边的沙地上,潭水晒了一天的日光,温软舒适,如探布囊,如浴热汤。手持茅根数条,只需在水中轻摆。茅根肥白水灵,有盛唐的肥美之态。山泉水可解渴,甜味却不及茅根。躺在茅草上,咀嚼着鲜嫩多汁的茅根,看天观云,浴风晒日。诚如北宋唐庚所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村落之间山脉相隔,邻里之间林木水塘相阻,白日里各自劳作,少见人烟,只有夜阑之际,松树翠竹香味浓烈,人们才搬着椅凳聚在场圃前说着农事农谚、生老病死之事。那些年,少电子设备扰耳,无网络冲浪乱心。我们围绕着竹椅凉席奔跑,在大人们苍老浑厚的声音中嬉戏打闹。白日里采摘的茅根此时成了稀罕物,细嚼、慢吸,只剩下无味的干纤维仍旧不舍吐出,咀嚼得腮帮子酸痛。

是夜,水塘处蛙鸣鼓噪,如人说唱,有笙竽之音。山林里夜风呼啸,如鬼魅呻吟。暖夜暄风,山间古木崇阜,衢柯偃覆,坟茔散布,山坳里银发长辈们的歌谣俚说,常常让我怖惧不已。我不由地凝视着远处山冈黑塞,疑心有鬼物出没,突奔而来。我曾嘴嚼着茅根,躺在户外的凉床上手指月亮,凝望月中桂树嫦娥,向小伙伴们卖弄知识典故。老年人敬若神灵,不知是吓唬我还是真有其事,告诫我月亮娘娘会在夜里来割不敬之人的耳朵,说得振振有词。我顿时耳郭发热,想着曾经裂开过的耳轮,似乎找到了赎罪之法。等小伙伴跑远了,我把茅根放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的如念经,跪求月亮娘娘的宽恕。那时,一个孩童的恐惧之心,全寄托在茅根上,乞求月亮娘娘会尝一口我挖的茅根而不再割我的耳朵。

茅根可做药材,与板蓝根、芦根药效略同。孩童头疼脑热、胃痛腹泻,取茅根捣碎成汁煎水服下,不日便又奔跑乱窜在山里。曾有人家把茅根切碎,做菜烹炒。更有甚者,把茅根风干后,腌制做咸菜下饭。茅根出土,和莲藕出水、脱枝人参果一样,贵鲜美,应及时食用,否则就像误了花期的少女,人比黄花瘦。

一日,我和妻子去菜市场买菜,见一大娘坐在小马扎上,青菜番茄中放着一小扎白茅根。询问得知,是大娘小儿所为,要她拿到集市上换钱用。大娘竭力推荐,堪比《本草纲目》所述,同行者竟不知茅根为何物,摇头而走。

茅根也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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