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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日期(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弗朗兹·巴赫特尔特 王猛

弗朗兹·巴赫特尔特(1949—  ),法国作家,诗人,剧作家。自幼热爱文学创作,十四岁放弃学业,曾做过纸浆厂工人和十五年的火车检票员。1985年开始专职写作。已出版作品五十多部,获得过法国黑色幽默奖、轻骑兵奖等多项文学奖。

玛农在年轻时有许多定见。没有任何话题能逃脱她的笃见。她能把面条熟没熟这个问题探讨得跟灵魂是否不朽一样精彩。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她上过几门相当优秀的哲学课程,能够诚实地身体力行地遵循她所捍卫的原则。

这也是为什么在她十九岁的一天晚上,在一场严肃的讨论会上,她被人在智力上碾压之后,她让人在自己的肚子上用一厘米大的字号文了这么几个字:“享用截止日期”,并在后面文上了她五十岁时的生日日期:某年的九月十四日。这件事传遍了全城。

凭着少年心气,她认为女人在过了五十岁之后便不能再被人享用了。此外,她也认为等过了这个年纪之后,女人对于被享用这件事也不会再抱多大兴趣。她举了一些现实中的例子,这些例子都来自她周围:她们太胖或太瘦,皱纹太多。万事万物皆有尽头,鸡蛋如此,人也如此。

她父亲是一档电视游戏节目的知名优胜者,母亲是一个会缝制心形靠垫的人,她生来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她对衣着有相当高的要求,对生活中的大小事情都一丝不苟。从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像她父亲一样,对一切问题都能给出答案;也像她母亲那样,知道如何给实用的物品附加一些情感价值和象征意义。她会编排、拆解童话故事,把圣诞老人归入故纸堆,重新定义家庭思想的大方向,还可以不用字典就破解最难解的填字游戏。她在七岁时就已经想好了身体各个部位淋水、打肥皂和冲洗的顺序。她从来没有打乱过这个顺序。她给一切日常行动编码,以便日复一日地完美复制。

她的理念以改善日常生活为目标,并以经验、直觉和实际观察为依据。

“喝水要用水杯”,她解释说,“吃饭要用盘子。如果你非要反着来,也没人拦着你,但是一个正常人是绝对不会用杯子吃饭、用盘子喝水的。我们在摆桌子的时候,杯盘刀叉、餐巾、鲜花、盘托,每样东西都该依照其用途摆放。要是你换一种思考方式来安排,想喝肉粥,却把肉放到烤肉架上去烤,那样你是永远也喝不到肉粥的。你把床单和被子的位置颠倒过来铺,那你就永远不可能睡舒服喽。”

她说话从不草率。她从家庭秩序中,上能推导出统治宇宙的法则,下能归纳出协调人类所有活动的公约,使他们从生到死、从个体到群体、从同一片土地上的这一家到另一家、从这片大陆到那片大陆都能和谐相处。她研究过古希腊哲学、德国哲学、现代哲学、存在主义、唯生产论、实用主义以及各种流派的诗人。她也看报,但只是为了用一种不妥协的眼光审视它们。她从不玩靠运气取胜的游戏,因为她知道人在运气面前永远无法成为胜者。

她结过婚,因为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该结婚。她离过婚,因为离婚能给本该没有尽头的婚姻添加一个尽头。日子一天天过,她自愿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生完男孩之后,为了维持后代的性别平衡,她故意堕了三次胎。除此之外,她的一生都臣服于一些完美的普遍性逻辑。在美丽时节积累的体重,她会在冬天减掉。她不拒绝去体验一些感伤至极的日子。她经历过歇斯底里、愤怒、嫉妒、残忍,体验了一位女性在有了一定的购买力和一定程度的文化水平之后所能体验到的一切。她的老公让她感到满意,她爱他,但她还是选择了悄悄出轨,以一种普遍的方式验证“情人能补足丈夫的欠缺”这样一句话。

情人们在看到她肚子上的那个过期日期时总是会大吃一惊。她好为人师,总要想解释一番:

“一个女人要是爱一个男人的话,就该把最好的自己献给他。她的身体会老,皮会干,肉会枯,关节会僵硬。一个骄傲的女人应当避免让男人看到那种恶心画面。我觉得五十岁是停止性生活的适当年纪。”

“玛农,就算你很丑,我还是会爱你。”情人们回答说。

这种宣言一文不值,却能极大地增加一个女人的幸福感。

“如果我很丑的话”,她说,“我会去死的。我不会去冒犯阳光,让它被迫照亮粗鄙之物。”

她话虽说得有点重,却是真心的。她也许真的会自杀。她不止一次把这种想法付诸纸上,甚至就这个话题给几家女性杂志写过文章,并且都被发表了出来。

在距离她的过期日还有不到十二小时的时候,她突然想要最后被享用一次。不幸的是,这天是个工作日,她的两个情人因为工作原因去了国外。他们一个要以碳水化合物为主题做讲座,另一个是台球冠军。两人都经常出差。她把时间安排得妥妥当当,通常是周六跟这个过,周日跟另一个过。她忠实于自己的诺言,已经决定在九月十四日之后不再见他们。这是一个值得称颂、甚至是巨大的牺牲,因为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继续被享用。她的身体确实不复从前了,但是她的肉依然顽强地攀附在骨头之上。她的胸也没有真正地塌陷,她的肚子圆了,但是状态依然在线,既没有走样,也没有软塌。她看自己的屁股也没有任何值得羞耻的地方,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变肥。她的大腿确实有点凹陷,不过肌肉线条维持得还不错,有近乎运动员的紧实感。

她身穿優雅的衣服,脸上化着淡妆,先从城里漫步开始。天气宜人,阳光和煦。她漫无目的地来到大广场,广场上的小酒馆都各自摆出了五颜六色的露天座位。她在一把遮阳伞下找到一张桌子坐下,她看中了一个男人,她的桌子离那人最近。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不介意与他发生点什么。他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魅力。十分钟之后,她觉得他就是帅极了,光彩夺目,善解人意,智力超群。他是一头体贴有教养的猛兽,一个有着雄性躯壳的男人,一如她是一个有着雌性躯壳的女人。他也注意到了她。他冲她微笑。那是一个神奇的笑容,贪婪而又微妙。她从中侦测到了一种浸满肉欲的灵性。这是一个肉体在形而上层面可以对你关怀备至的人。

她跟他搭话,评论了一下依然还很温暖的天气,他邀请她坐过去。这让她确定了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他好极了。他肯定比她年纪小,也没有小很多。他没戴戒指、没戴手链,也没有浮夸的手表,优雅而又低调。他的声音充满魅力,不造作,没有一般男人自以为讨人喜欢的那种像鸽子一般的聒噪。

“你一个人吗?”他问。

“一个人且有空。”

他们的交谈渐渐深入到最虚无缥缈的思想交流层面。他向她吐露了一些不神秘的秘密,她给他揭示了一些不是秘密的奥秘。他给她讲解了一些她故作不知的事情,她为他打开了几扇他本就知道敞开的门。她说她学过哲学。他说他非常喜欢哲学,但遗憾的是他从来没能抽出时间来深入了解一下报纸和专业期刊上关于这方面的内容。

他们继续喝水,且发现彼此在爱喝水这件事上毫无二致。他唱他的谱,她在一旁温柔地应和。他们举杯相庆。他很完美,她配得上他。

餐厅里,时光照例沾染上了食物的风味。烛光让玛农兴奋,塞巴斯蒂安看着火苗在她眼中跳动。她好像是不经意地任由自己的手在桌布上游走。他看着她,渐渐深情起来。但是他不敢伸手去迎那只朝他而来已经有些入侵他那半餐桌的手。他用手掌压了压餐巾。他不反对找家夜店继续今晚的约会,但是他坦诚说他已经不再去那种地方了,因为那里太吵、太闷。

“我喜欢在威尼斯散步。”他说,“参观那些艺术品只靠满月照明的博物馆。我喜欢在莱茵河上游弋的浪漫。我为了看灰雁飞越默兹河,买过一架精密望远镜。我收集植物标本、邮票。我喜欢花时间在这些消遣上,欣赏它们的真正价值。不过你也知道,生活把我们拖进它的漩涡,而我们因为太过潦草而无法清醒地思考。”

“就像我一样。”她说。

她沦陷了。她想要属于他。她的身体伴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的声音讨人喜欢,她早已沉迷。那声音声声穿透她的身体,触摸着她,她在内心默默地呼喊它,希望它能在自己身上胡乱游走。他谈起上帝这个话题。他讲得棒极了。他用微分学来论证道理。他在量子力学方面的见解非常实用,可以证明上帝既存在又不存在,并由此通过把各种悖论复杂化到极致,使信教者、不信教者和无意见者达成一致。他把她带进一个她自小就经常出入的宇宙。一切事物皆有其意义,也就是说皆有其位置。所有的问题皆有答案,正如电视答题节目一样。心化为坐垫,情感方可落座其上。

他们走入城市的夜幕之中,在霓虹灯洒下的温热中走了一圈。她像一个喝多了的女子一样紧紧钩住他的胳膊。她在笑。几幅性爱画面像箭头一样划过她的脑海。

“你想不想来我家再喝最后一杯水?”她提议说,“我家有意大利水,带气泡的;还有瑞典水,是冰川水,特别稀罕,特别纯。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为了冰川水答应了。他从来没有喝过冰川水。他有预感,这肯定会是一种特别棒的体验。她在心里想着他会选择在什么时候亲吻她。是在街角公园旁的一个阴暗角落,还是车上?是大楼的门厅里,还是她家中?这个气度非凡的男人会有耐心等到最后一刻吗?男人们通常都是在走出餐厅后,一有机会就把她搂进怀里。一帮粗俗之人。他们口气难闻,奶酪的残渣更是加重他们的口气,其中还掺杂着红酒的酸臭。她并不反感,因为他们彼时是在遵循大自然的法则。塞巴斯蒂安跟他们不是一类。他跟她一样。他知道克制自己。他能控制自己的举止,他驯服了他的本能。

她用香槟杯给他倒了一杯冰川水。他们郑重其事地品水。塞巴斯蒂安嗅着水的清凉,观赏它的无色,闻它的无味,品它的无味。他把杯子举到他那双冰山蓝的眼前。玛农的小船倾覆了。她沉溺在他那像峡湾一样深邃清澈的目光之中。如此的纯粹使他们沉醉。玛农假称自己醉了,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说有雪钟在她的意识里敲响。她在客厅中央摇摇晃晃地走着。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那么想做爱。她瘫倒在沙发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引起塞巴斯蒂安的注意。

玛农的裙子已经撩到了大腿中部。她悄悄地解开衬衫上的几排扣子。她隐约觉得自己有点放荡,但是她认为这是荷尔蒙作用下的迫切以及欲望驱使下的女性焦躁使然。距离她的享用截止日期只剩下一个小时了。一个小时的床战,将是余生的美好回忆,她这样想着。有此回忆,余生足矣。她爱塞巴斯蒂安,因为他是一个有耐心的男人,因为他遵守前戏的仪式。冰川水让两人之间达成了一项诗意条约。

“玛农,你怎么了?”塞巴斯蒂安关心地问道。

“塞巴斯蒂安,快点。不要再等了,让我们立刻融为一体。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听到他的呼吸声加重。他就要向她扑来。他把盛着冰川水的水杯放到茶几上。她解开裙子和衬衫……

“玛农,”他说,“我觉得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态度。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向你道歉。”

其实他是在逗她。她睁开眼,看到他解开裤腰带,拉开裤门。她感到身上有一阵热浪袭来,热浪冲击的主要是她的骨盆,但是余波传到了她的双腿和脑袋。

他褪下三角内裤。她闭上双眼。她会在十五秒钟之后再睁开眼睛,以加强惊喜的效果。

“我要疯了”,她心里想着,“他让我疯狂!”

她睁开眼睛,看到在塞巴斯蒂安的肚子上,浓密的阴毛上缘,用小字文着:过期日……

“我的过期日是九月十二日,”他说,“也就是前天。對不起,这是我年轻时犯下的一个错误。当年我酷爱哲学。我听说了一个学哲学的女孩坚称的理论,她让人在她的肚子上纹下了她的过期日期。当时的我追求绝对和极端生活。我觉得她的想法妙极了。为了迎接这一刻的到来,我花了一辈子时间来准备。我要是满足你的话,我就不得不改变我的这个决定,背叛我这三十年来的信念,甚至是信仰。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是我不能。肉体要听命于思想。这就是我的想法。”

玛农从来没有过想哭的想法。她哭过几次,但那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因为某些原因哭上过几回的话,就不能称之为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女人。这天晚上,当时间把她逼到过期日之时,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它们从很远的地方而来。它们不承载一丝丝定见。它们是一无所知的泪水。这世上有这样的泪水。

她掀起衬衫,分开衣角,露出肚子和文身。没有时钟敲响过期日来临的钟声。塞巴斯蒂安条件反射大于好奇地看了一眼手表。

“那女孩是你?”他惊讶道。

“是我……”她说。

莉莉

基旦旄不是个贱姓,在当地还是名门望族。但是奥雷莉·基旦旄却受不了这个姓,于是在十七岁那年,她找了一个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男人嫁了。那人姓比赛尔特,叫保罗·比赛尔特。他是一个小工厂主,鳏夫,人长得帅,但是肤色白得就像卡芒贝尔奶酪外面的那层白霉似的,而且因为小时候得过一些不愿旁人当他面提起的疾病,脸上隐约生了些麻子。

当她正式更名为奥雷莉·比赛尔特之后,这位年轻姑娘幸福得都要冒出泡来。她从不错过任何一个介绍自己、说出这个在她听来如此高贵的姓氏的机会。她到处撒名片,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她会向邻居们推荐她喜欢的商家和手艺人:

“记得跟他们说是奥雷莉·比赛尔特介绍你来的啊!”

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自己开心,而不是为了方便邻里。

她真心觉得自己已经改头换面。她时不时地会去看望她的父母和兄弟,但是他们现在在她眼里已经成了外人,是不姓基旦旄的外人。在她小时候,在学校里她是同学们口中的笑柄。他们叫她“臭鸡蛋”“荷包蛋”,让她去理发店剃毛,给她送剃刀片。经常有人不怀好意地往她柜子里塞鸡蛋洗发水。她还遇到过一些性质没这么天真的玩笑,让她对自己爷爷和父亲的姓氏徹底产生了厌恶。

结婚一年后,她的丈夫突然神秘失踪了。警方追捕他,说他杀了他的前妻。奥雷莉遭到了审问和追究。报纸上登出了她婚前的姓名和照片。她觉得自己都要羞死了。她丈夫所面临的指控是无可辩驳的,虽说这种罪行在本省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行径。他杀妻是为了骗取保险金,这是最理性不过的犯罪动机了,不然至少也算得上是可以被谅解的一种。这种谋杀是把资本主义原理落实到了字面上。它更像是一种会计操作而不是一种犯罪。牺牲一个老婆就能挽救一家企业,一位现实点儿的妻子可能还会引以为傲。敏感脆弱的奥雷莉陷入了无法言喻的抑郁之中。

她的痛苦集合了医学百科全书编列的所有痛苦之大成。在十八岁的年纪,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了一个世纪,已经经历了三场战争,熬过了八十场大病。她哭干了眼泪,哭出了血,哭尽了体内最后一丁点儿体液。当她觉得自己连骨头和肉都要哭干的时候,她决定是时候离开了。最好离得远远的,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被忘却。她这么做了。

她去了波尔多,然后又去了昂热,最后去了巴黎。她靠打零工得来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她当过快餐店的服务员,干过加油工,在市场里卖过手提包。她住在条件很差的房子里,真没钱的时候,她就去车站大厅或是一些居心不良的男人家里去睡。她开始抽大麻、喝酒,她有节制,没有到放纵的地步。白天的阳光让她有压力,让她不舒服,让她不堪重负。她更喜欢夜晚。有时候强烈的悲伤袭来,她会蜷缩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在一些纸片上写诗,诉说各种阴暗悲戚的故事。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些音乐。最后诗和音乐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一首首失意的歌,她会整天哼唱这些歌,排遣无边的寂寞。有那么两三次,她遇到一些男人,假装爱上他们,并且跟他们维持了挺长时间的一段关系。这时,她会从那个宿命般把她困住的窘境里走出来。

她还是一个神甫的情妇。神甫一开始在阴暗的大马路上遇到她时,把她当成了妓女。神甫面色红润,为人老派,作风极其不良,却非常有怜悯心,对她比她之前遇到的任何男人都更有人情味。她跟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对故事内容做了一些修改,因为她想要忘掉有些情节。当她再次抑郁的时候,她会去敲神甫家的门,乞求他的帮助,并且不会因此感到太过窘迫。

神甫从来不会拒绝接待她。他总是耐心地听她倾诉。对她而言,他就像一个父亲;对他而言,她就像一个妻子。她在他家中发现了一架小电子钢琴,她试着用它把萦绕在她脑海里的曲子弹奏出来。这需要时间,但是鉴于她对于自己的未来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打算,所以她并不着急。她每天晚上都练。一天晚上,神甫向她提出,他想留在她身边听她弹。她把她的所有曲目都弹给他听。她现在已经会八九首歌了。

“很悲伤,”他说,“但是很到位。我会为你祈祷的。”

他回到床上。她跟着他进了被窝,然后他们一起祈祷。

在她人生的这个时期,她的工作是在皮加勒附近的一家宾馆里当清洁工。神甫从来不跟她谈论宗教,但是她觉得自己应该为了他至少每周去做一次弥撒。这件事有助于她找回内心的安宁。她的痛苦依然在凶残地噬咬她,但是她的生活方式是规律的,是照着日历和时钟过活的,这是让人重拾信心的最好方式。神甫利用一些见不得光的关系,安排她住进了离自己住处一百米远的一间女佣房。每当他想见她的时候,他就会去找她;而每当她需要有人听她的新歌的时候,她就会去神甫家。

两年之后,她已经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她重新恢复了健康、美貌,以及微笑。当宾馆的接待员提出退休申请的时候,她接替了她。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敢给她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自己过得一切都好。当她在信封上写下基旦旄那个姓氏的时候,她的身子在抖,她知道,就是这个她想要逃离的姓氏导致了她的坠落、她的不幸。但是她不后悔。她不会为了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情去再次被人称作基旦旄。她写下这个姓氏,这个她童年时代的姓氏和她所有至亲之人的姓氏,但是她拒绝把它念出声来。她再也不想要听到它,至少不要被人拿来称呼她。书写体的它比听上去的它少了那么一点讨厌。它看上去甚至还挺不错的样子,但是有谁在念出它的读音之时不会立刻觉得好笑呢?她忘了附上自己的地址。她无法想象自己坐在柜台后面,听到邮递员喊“奥雷莉·基旦旄的信”然后抬起头的样子。在宾馆里,所有人都叫她莉莉。这不是个什么伟大的名字,但是她不会遭人嘲笑。

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她遇见了博洛赫,他的正经工作是钢琴演奏家,业余时间是个音乐人。圣诞节临近,莉莉习惯在下班之后到位于酒店和她住的大楼中间的一间酒吧喝上几杯。她坐在吧台,安静地把没有浮出水面的那部分悲伤沉浸在酒精里。有时,她会跟一个男人走,因为一个构造正常的女人不能完全没有男人。博洛赫是个拿啤酒当水喝的人,他跟她一样,来自一个没有葡萄园的地区。庸俗的酒精能促进男女相识。爱喝啤酒的人不会把生活复杂化。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举着啤酒杯歪头聊天,虽然他们只不过是在吧台前挨着坐了一分钟。那天晚上,博洛赫生出一副被人遗弃的狗狗的气质。他时不时地会忧郁一阵子。他引用魏尔伦的诗句,莉莉觉得他棒极了。夜未央,两人回到女佣房互吐衷肠。他跟她讲录音室里的事情、讲演唱会、讲音乐。她告诉他说她会写歌,词曲都写。他想要听个小样,于是她就唱给他听。因为她好奇,她想要听听神甫之外的另一个人的意见。现在就是机会,不然就没了。因为时间已晚,她担心吵到邻居,只是小声唱了起来。他在喝了六口啤酒之后才开口说话。

名字,她选择了莉莉。制作人和商务人员都同意了。莉莉这个名字很适合她,跟她的歌曲、她的声音、她的外表都很契合。她把她的第一张专辑送给了神甫,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经常去见他了。他祝福了那张专辑,因为这么做也不会有什么坏处。然后他们又以他们的方式感谢了上苍。

“你的苦难总算到头了,”神甫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上帝考验我们每一个人。我的考验就是不能再随心所欲地频繁跟你见面了。但是我替你感到开心。你值得这份幸福。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她对他发誓说,她会尽量经常回来看他。她说他帮了她许多。没有他,她肯定不会走上唱歌道路,甚至都没有走向成功的机会。她欢喜,却毫无倨傲虚妄之心。她一路磕磕绊绊走来,曾经低微到尘埃里,所以她更加害怕将来有一天会再次回到原点,再次坠落。她的过往经历让她心生警惕。她曾经不止一次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结果她逃脱一场劫难只不过是为了踏进一场更加令人绝望的劫难。这次,她很想要相信自己终于走出来了,但是她只有在手指交叉的时候才会这么想。

她的專辑算不上大获成功,但还是得到了一定的好评。电台会播放她的歌,电视台请她上电视。她还没到能登上周刊封面的程度,但是大部分的杂志都会给她安排几张带照片的跨页。这对她来说刚好,因为真正挖掘背后故事的文章都是被放在内页里的。她尤其害怕被接连不断的事情弄得应接不暇。她刚刚在一条时髦街区租了一套简装公寓,她很怕自己会被剥夺那种稍稍隐身在电子琴和纸笔之间,安心体验公寓里的静默的惬意。

她和博洛赫的私情只持续到了两个人各自恢复好心情之前。他们在各自生命中没有他人的时候互惠互利了一把。两人从这段回忆之中生出了友谊,他们喜欢举着一杯啤酒,共度几个小时,共享几片大麻叶子。当她去外省初次登台表演的时候,是他护送着她走到钢琴前。他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对她的关心。没有他在的话,她可能会紧张死。她感激他的体贴、他的忠诚。在结束演唱之后,她选择步行回宾馆,因为她有点虚荣地想要看到那些宣布她进城的海报。海报上的照片美极了,最让她开心的是她的名字:莉莉。这是她从小就心仪的名字,一个除了能当名字用没有任何其他内涵的名字,一个任何文字游戏都无法歪曲的名字,一个让挖苦者和恶毒之人无可奈何的名字。成千上万的人知道顶着这个名字的她,而只有几百个人知道她姓基旦旄,知道她曾经嫁给了一个杀妻骗保、被通缉的、姓比赛尔特的杀人犯。她没有完全忘掉保罗·比赛尔特。有那么一两次,当她在耀眼的聚光灯下歌唱的时候,她以为在观众席中看到了他那张麻脸和他的白发,而当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媒体认为她是一个谦逊、头脑清醒和有实力的艺人。最有才的评论家认为她前程远大。这种初始的认可并没有让她晕头转向。她拼命工作,并且出于感激,每次都会把自己的新歌先拿去给神甫和博洛赫听。在这个只有萍水相逢的友谊的圈子里,他们是她可靠的朋友。

她的第二张专辑真正奠定了她的成功。不到一个月,她就来到了人生巅峰。这不是她所要的,但是她认命地接受了。她永远不知道什么事情会发生到自己身上。她得了很多奖,只要她一上街,人们就会围上来,电视里一直有她的身影。她很快就得到一张金唱片,之后又拿到了一张白金唱片。她的一首歌成为当年夏天的热门歌曲。她从这家夜店刚一出来,就得马上赶去另一家演出场所演出,而她刚一离开那里,又得去接受记者采访。她的唱片公司逼她参加许多盛大晚会,在那种场合里,她得向一些公主王妃行屈膝礼。她主持慈善义卖,议员们在国民议会里引用她的歌词。大家都说她是年度新星。而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会逃到神甫家里,在他家睡上个两三天,而与此同时,成群结队的粉丝和记者正在巴黎满大街找她。

面对这种名气,她并非无动于衷,虽然她认为它来得有些夸张。早晨,在喝完一碗牛奶咖啡之后,她会仔细阅读报刊杂志,把上面与她有关的文章剪下来,把它们放进透明塑料袋里分类收好。她不是太清楚该怎么应对如今这种混乱场面。她觉得神甫好像在为她担忧。她就此事问过他,但是没有结果。其实,他完全不理解这种局面。他嘟哝着说现在这个时代要求什么都快,可是速度快了就会增加出事的风险。莉莉没有听懂他这话里的含义,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是一种预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刊耗费巨资,为了她把封面放大了两倍,部分封面被折进了内页。那张照片美极了,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莉莉。把那张封面展开之后,便能看到莉莉的面孔出现在一面镜子中,封面的标题是:《奥雷莉·基旦旄历险记》。

她在内页中读到的那篇文章值得这个标题。关于奥雷莉·基旦旄小姐、比赛尔特夫人的身份细节无一遗漏。故事讲得惊心动魄。读者见证了保罗·比赛尔特的谋杀案,看到他是如何像恶魔一样谋划,如何残忍地杀人。保险得来的钱被一笔笔列出来,并被换算成了新币。所有人都知道了保罗·比赛尔特卷款逃跑了,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在不久之后消失不见。夫妻二人都没了踪迹。记者没有直接写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暗示比赛尔特夫妇最后靠着保险金在国外过上了奢侈生活。读者可以凭着自己的良知得出自己想要得出的结论。这是一篇优秀的调查报道。文中提到的大部分事实都是可验证的,而不能被验证的部分则留出了足够的集体想象空间。

莉莉心说完了。她觉得这话不能说得再贴切了。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甚至对神甫或是博洛赫都没有一丝留恋。人生有些紧急时刻容不得你去想任何具体事务,也容不得你去注意礼仪。她又活了一点儿时间,那是从四楼到达人行道直线距离所需要的时间。

她的家人把她带回了那个永恒不变的省份。葬礼引来了大批粉丝。在她的大理石墓碑上写着:奥雷莉·比赛尔特,原名基旦旄,又名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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