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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强小小说三题

时间:2024-05-04

死亡聚会

我匆匆赶到时,牛力的葬礼已经开始了。一个棺材已入坑。几个人在敲锣、吹箫、击鼓,没有音乐细胞的人就挥动铁锹往里填土。

谢志强是我们中的笔杆子,他比我早到了一刻钟。我听着悼词的后半截。我估计是他在获悉我们中一位朋友去世后连夜赶出的这个悼词。他的脸布着睡眠不足的阴云。

五年前,我们这九个分布在艾城各处的朋友最后一次聚会。喝到高潮,我倡议: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死了,大家都要来参加葬礼,表达对死者的哀悼,不辜负朋友一场。

当然,谢志强自告奋勇表示由他来撰写悼词,其他朋友纷纷响应,各自发挥特长,把葬礼弄得“像那么一回事”(此话是葬礼的隐语)。

前来参加葬礼的朋友各自携带了自己的专长:娱乐至死。由此表明死者还活在我们中间。

这五年,我知道大家都忙碌着奔波生活,我感谢死去的牛力给我们提供了整齐聚集的一个契机,这也说明我们都是重友情的人。

谢志强的悼词对死去的那位朋友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盖棺定论,怎么赞美都不过分。

我感慨:要是我死了,能获得这样的悼词,死而无憾。

赵一已安排了斋饭。在返回艾城城区的途中,他说:不对劲。

我佩服赵一的直觉,我犯嘀咕,谢志强写的悼词里的死去的那个朋友仿佛是另一个人,有着神圣的光环。当然,我也希望自己通过谢志强的笔被拔高。

赵一说:错了。

谢志强说:死错了?死亡这个东西不确定、难把握,谈不上错不错。

我用目光巡视了七位朋友,没有不祥的迹象。

赵一说:埋错了人。

立刻调转车头,掘开坟墓,撬开棺盖。躺着的“死者”仿佛刚做了一个梦,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的表情。

我说:你这家伙,要把我们召集起来,也不能采取这种方式呀。

牛力坐起来说:闷死我了。然后像发出咒语,说:我们开始死了。

我观察着立在坟坑周围的朋友,似乎什么事儿已“开始”。我想起谢志强的一篇小说,劈头就来这么一句“我已经死了”。

牛力是不是以死者的身份发表讲话?我期待他传达死亡的体验。

牛力说:出了什么差错?

第一时间通知我的赵一扶着牛力,还替他掸灰尘,说:你这身西装,我承担干洗费。

牛力说:你们弄得像那么一回事。

我们九个朋友,相互打量,似乎在寻找到底谁死了。赵一向牛力道歉,连说:怪我怪我。

牛力说:这还不行。

赵一沉吟了片刻,说:你们也葬我一次吧。

谢志强为难:来不及准备悼词。

我说:悼词换成赵一算了。

赵一说:我也享受一次那样的悼词。

这样,葬入赵一,又挖出来,他自嘲:我也算死过一回了,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我想证明我们中到底哪一位死了,我也主动提出葬一回——死一次。随后,大家仿佛避嫌,也照例葬一次,大家都如同举行真的葬礼一样,敲锣、吹箫、击鼓。

谢志强为牛力写的悼词通用,都感到了自己的伟大。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欣喜地回城区,享受赵一预定的一桌菜肴。

可是,死亡的阴影已在我们中间徘徊,我想起儿时的游戏:丢手绢,找朋友——出其不意地把手绢丢在一个人的身后,然后唱,“快点快点捉住他”。

我庆幸我们谁也没有死——那一口棺材保留着,它在等候一个人。

牛力心理平衡,说:为我们的葬礼干杯。

赵一说:牛力的那句话没错,我们开始死了。因此,我建议,我们定期聚一次,大家都体验过死,今后,就称死亡聚会。谁不来,就缺席举行谁的葬礼。

我说:好像我们已是一群幽灵。

牛力说:再忙我也不缺席,其实,一旦死了,想忙,也忙不上了。

我们还达成一致:谢志强再进一步完善悼词,形成固定的文本,如果死亡降临,悼词通用。

我们举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开始死了。

我了解到,赵一突然感到一种恐惧渐渐逼近。他做了个梦,梦里,自己被一辆黑色的轿车撞死。他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死了的是牛力——那么真实。他就打电话……分析起来,他说:这表明潜意识里我对聚会的怀念吧,用狂欢这种方式抵抗死神。

饭碗

他看着店主将十二个馄饨放进有紫菜的纸碗里,盖上盖,套上塑料袋。他走上街,仅十几步,突然内急,而且迫不及待,像家乡的母鸡,蛋憋在屁眼兒里,才焦急地找窝。

今天怎么程序颠倒了?长期的习惯是:先早餐,后排泄。有了压力,排泄顺畅。他已有半个月没着落了,今天他要去应聘面试,用馄饨给自己一个奖赏。他担心憋不住,会出洋相。

他观察周围,关注厕所。他来艾城已有半年,换过许多工作,最长的不过一个月,他知道厕所的位置。不过,现在这一片,正在开发。他已建立起厕所的形象。当他望见原先的电话亭由一个古色古香的房子置换,他还是不相信那是厕所。厕所像害羞,隐藏在绿色的树林之中,虽然是移植过来的树木,也仓促开出了白色、粉色的花朵。

仿佛是他曾经的一个梦。一个小间,像是门卫房,里边有一男一女。他看出是一对来自乡村的中年夫妻,脸面、穿着带着难以脱去的乡村气息。

厕所比住房还要气派,他征询:这里可以方便一下吗?

中年男人说:抓紧时间。

排泄还要限定时间?

窗口敞开,桌上摆着一摞裁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他付了一元钱,像是拿到录取通知书。坐上马桶,几乎是同时,源源不断的长条像蛇一样溜出,那一刻,他感到了空前的幸福。他笑了,因为,他还端着纸碗。

村庄里,从小父亲就叮嘱他:捧住饭碗。他离开村庄进城打工,时不时换“饭碗”,他体会到饭碗和工作是同义词。纸碗传达出温热,突然,他的肚子清空了一般。

这时,他闻到了奇异的香气。瓷砖地板有拖过不久的水渍。他终于发现了香气的源头,墙角,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支着一盘香,像靶环。香气逼迫着臭气,似乎自己屁股下的臭气投降了。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花开的香气。

突然内急,是不是这个厕所隐约在召唤?他揿了放水的按钮,扑通一声,吓了他一跳,那么利索的冲击。暂时放下纸碗,系好皮带,他走到窗前。风轻拂着树木,像无形的手拿着欢迎的花束。他揭开盖子,一口一个馄饨。

他来艾城,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怪癖,吃饭时避开别人。可能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吃得那么简单吧,否则会引起别人的嘲笑。有一个同伴说:你吃饭,像狗,狗啃骨头就不让人看见,总是避在角落里。

怕什么,什么就出现。一帮人,有五六个,虽然不是集体内急。由那一对管理厕所的夫妻引导着进来。

他来不及吃剩下的三个馄饨。他捧着纸碗,嘴里含着馄饨,自然而然地恭敬起来,仿佛接受检查那样。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像察觉了什么,甚至顺着那些目光,收回自己的目光,降低到手上——那个纸盒。他的手心能感到盒底的热度。手心汗湿了。

那个人显然是头儿,因为几个人簇拥着他。那对夫妻的表情流露出责怪,仿佛在说:已经提醒过你了,你还来劲儿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头儿笑了,说:还要验收吗?卫生能达到这个标准,这是最好的说明。

他腾出一只手,被动地被握住。

头儿指着那一对夫妻说:你和他们认识吗?

他摇头,无法解释“下边的事儿”和“上边的事儿”的关系。

头儿说:要是预先有安排,就显得过分了。

他看见摄像机的镜头对过来,他抬头遮脸,好像那是枪口。

一个记者模样的女性问:你对这个环境有什么感觉?

他说:比我租的房子好多了,外边香,里边也香。

记者指指纸盒,重复问:你对这个环境有什么感觉?

他说:我买了……突然……就发现了这个地方,我把进和出的程序弄颠倒了。

头儿说:小刘,這位同志第一次对着镜头,手下留情吧。

镜头对着他,他端着纸盒,身体僵硬,似乎要做出一种姿态。领奖的姿态他在电视新闻上看见过。

头儿说:我们还没有用过早餐,我邀请你和我们共进早餐,就上你熟悉的馄饨馆吧。

他说:我也不熟悉。

记者笑了,那对农夫也跟着笑了。

头儿和他肩并肩,走向馄饨馆。他捧着饭碗,终于吃出了馄饨的味道。肉丁、芥菜馅儿的,他联想到村庄山野的荠菜。

半上午,他应聘——口试。当问到有什么特长,他脱口说:今天,我上了电视。

他省略了厕所,只说:今天,我上了电视。

他和同村的伙伴一起租的房子。遗憾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他拉着同伴上房东家,房东在看电视连续剧。他像电视剧人物的出场亮相一般,说:艾城新闻里,你看见我了吧?

房东说:我刚忙完家务。

他失落地返回房间。他想象口试时发布的预告,那个评委观看了艾城新闻,他希望厕所的背景模糊掉,只显示他捧着饭碗——纸盒,那说明他对工作多么在乎。熄了灯,他已经能够对着镜头,说起话来像小时候吹肥皂泡泡——滞后地对答如流了。

移动广告

艾城居民惊奇地发现,接连三天,旭日东升和夕阳西下的两个时段,有一辆马车,保持着交通限制的最高时速,经过几条繁华的街道。那是古装电视剧里能够看到的装饰,好像时间返回到遥远的某个时代,人们会猜测御车里坐着皇帝或公主。人们偏向于美丽的公主。

驾车的装束,完全是古代的车夫,那马,是膘肥体壮的枣红马,有人认为是汗血马。马车像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飞驰而去。很快,人们注意到,马车两侧绘有跑鞋的图案,特别把一个徽章式的标志单独突出了,那是一个“飞马牌”的商标。马车正是以那种姿态和速度去符合商标寓含的意义。

人们还猜测,车厢里乘坐的不是皇帝或公主,而是“飞马牌”跑鞋,似乎分布在艾城的销售点已告急。在马车停歇的地方,我的儿子揭开厢帘,发现里边空无一物。大概是考虑轻装上阵吧?马车,纯粹是跑鞋的移动广告。

儿子打出生以来,没见过马。他挺机灵,那天傍晚,打了个出租车,跟踪马车到达了马夫住宿的地方,是雇用马夫的老板替他租的房子,相当简陋的一个老式院子。围墙破开一道能容马车进入的门。马夫一天的活儿到那个时辰就结束了,他卸下马身上的挽具,汲起院中的井水,用一把刷子刷洗枣红马。枣红马浑身水亮水亮,映出余晖的光彩。有时候,马会打个响鼻,会前蹄刨刨地,像是奔跑得不够尽兴。接着,马夫把饲料倒入食袋——一个挂在两棵树之间的布兜,类似休闲旅行的睡袋,饲料很精,主要是苞谷、苜蓿。马夫还往里边拌两个鸡蛋,那打开鸡蛋稔熟的动作,简直像面对灶台的厨师。儿子每天回来就会向我述说他的发现。他说:那个叔叔对马真好。

渐渐地,艾城只有小孩还对马保持着好奇,马车一出现,小孩会去追逐,甚至,有的小孩甩脱爸爸或妈妈的手进入追逐的行列。我不愿给儿子套“笼头”,儿子的状态像一匹无缰的野马,我认为,这种好奇会渐渐疲软,不必去阻拦。我儿子回到家,身上就有一股马的气息,妻子会勒令:快去洗澡。我想象那个院子一定弥漫着浓浓的马的气味。

有时,我给儿子浑身打上沐浴露,他简直是个泡泡人了。他会捏一个一个的泡泡,说:那赶车的叔叔也是这样给马洗澡。

妻子会说:你简直是一匹不听话的马驹。

儿子说:那个叔叔还对马说话呢。

我说:马怎么说?

儿子说:只是叔叔不停地说,马听着,马的耳朵一支楞一支楞,我知道马听懂了,马听懂了会甩甩尾巴。

我说:马夫怎么说?

儿子说:表扬马,你今天跑得多好,可谁欣赏你呢?现在有小轿车了,到处都跑着小轿车,你已结束了你的辉煌。

我肯定,马夫是个爱马、识马的汉子。

一天,我先是看见儿子手中的“爆米花”,然后,看见儿子穿的跑鞋,跑鞋是压岁钱所购,而“爆米花”是马的精饲料,他偷了然后去一个摊头加工。

我扇了儿子一耳光,说你抢马饲料。儿子手里的“爆米花”像突如其来的冰雹一样跌落一地。儿子不等我第二个耳光启动就奔出门外。我第一次发现儿子竟能跑得那么快,简直像马那样奔跑。他脚上的跑鞋出现在许多小孩的脚上。他们穿着跑鞋,如同出了马厩的小马驹那样欢快地奔跑。小孩引领了艾城的时尚,不久,就波及晨跑的大人。

我望着儿子背着书包去学校的背影,欣慰地说:你今天跑得多好啊。

有一个星期没见着街上奔跑的马车的踪影,儿子身上那马的气味已淡去。我打听到,马车跟汽车相撞,肉抵不过铁——红马死了。马车广告的策划者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划大师的点子,他不知打哪儿物色了那条汉子和那匹骏马。不过,他忽略了那样奔跑可能存在的危险。

到底是条硬汉,失却了心爱的马一个星期之后,没有马不要车的马夫亲自奔跑,他脚蹬跑鞋,背负广告,仿佛穿越古代奔入当代。他穿着运动员的大红背心,脚步轻盈、迅疾,一点也不比那匹马逊色——移动广告或活广告。

我猜测,他的马夭折,他不得不自己出面,因为他得维持生计。他的行为引发了新一轮时尚,这回是成人,好像他是领队,后边跟着一群成人,不知情的人以为正在举行一场马拉松长跑。人们的脚上都穿着“飞马牌”跑鞋。

我不得不给儿子再买一双跑鞋,因为,即使那双跑鞋再脏,他也不肯脱掉。他自豪地說:我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跑了个冠军。

我想,一个人身体内蕴藏着多少自己所不知的潜力呀,它需要一种什么媒介去唤醒,无疑,跑鞋唤醒了儿子身上的潜力。

我望见马夫奔过的身影,忍不住想:像马那样奔跑,多好啊!

马夫(我们还这样称呼)出现在街头,成了时间的标志,他几乎不差一分钟那样准时奔来,跟随的人群在减少,后来仅剩稀稀拉拉几个人,再后来,是他孤身一人,他那奔跑的姿态和速度丝毫未变。他总是保持像马那样奔跑的速度。后来,约莫过了半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我住房前边的那条街,仿佛永远缺了什么,始终等候什么一样留着一个空白。

据传,马夫跑不动了,何况,“飞马牌”跑鞋的销售已稳定了。据说,马夫进军另一座城市,去开拓市场。我没去探询哪种说法确切。我偏向前一种说法,一个人怎么能像马那样一直奔跑?

我儿子那两双跑鞋已丢在鞋架的底层。他不知马夫的名字,却能喊出枣红马的名字。马夫常亲切地唤枣红马:宝根。他悄悄唤过枣红马宝根,枣红马会“咴咴”回应。儿子说,有一回,马夫也在场,他一唤,马夫和马都一齐朝他看。我判断,马夫的名字可能也叫宝根,因为没人用这个名字叫马夫,马夫就用这个名字叫马了。况且,他奔跑起来,真的如同那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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