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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梅:植物之约

时间:2024-05-04

陆梅

我对新疆的认识来自多年前一个作家朋友——他同时也是一个狂热的摄影爱好者——从新疆带回来的大堆照片:沉睡的喀纳斯湖,夕照、炊烟下的白哈巴,远山、牧马被层次繁复的蓝笼罩着的那拉提,银白树干和金黄透亮的哈巴河白桦林,魔鬼城乌尔禾,吐鲁番汲水的维吾尔少女,春天黄色小花铺排盛开的赛里木湖,布尔津的落日、树和天空,广袤草原和湖海的巴音布鲁克……

我被那些色彩惊醒。那一树树繁茂的金子般的胡杨,那蓝得旷世寂寞的天空,超现实得近乎不可思议。人间真有如此绝美的静谧和澄澈,诡谲和斑斓?我有些恍惚,找不到一个恰切的词形容我那时的感受。

多年后,我从王彬彬《2012年〈回族文学〉读札》一文里获知一个叫冶福生的西北作家,他在一篇小说里写到村庄天空的蓝,“是那种让人心慌的蓝,那种一揭去蓝帷幕就能看到什么的蓝。”——我和王彬彬一样,觉得用“让人心慌”来形容天空的蓝,真是准确又尖新至极!也终于记起,曾经我被一大叠新疆照片所震慑,就是“心慌”这样一种心理状态——那澄澈无边的蓝,那璀璨透亮的黄,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令你瞬间眩晕。

然而我的新疆之行,一再因各般琐事而延宕。或许是为“回报”我的一次次擦肩,2012年的八月和九月,我竟连着两次踏上新疆的阿勒泰和伊犁。如今我的脑海里回旋着那一路去过的地方,布尔津、五彩滩、喀纳斯、天池、吐鲁番、赛里木湖、伊犁将军府、巴彦岱镇、喀赞其、塔兰奇……我的如见饕餮大餐般的眼睛,来不及消化那一路的盛宴。而我匆促的闯入和探看,也注定了仅仅是、只能是一个外来者的走马观花。

那么就说说植物吧。我的每一次出行,总忘不了对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的投注。我对某个地方的回忆,也常常是融入了某种植物的回忆。我的相机里永远装着花儿、草叶和树。尤其是树和树的天空。我的一次次行走,惯常姿势总是仰望,仰望远树和近树,一棵树、两棵树,乃至一整片树,它们在光与影之间细微的不同。

此刻,我的脑海里蔓过在新疆路途上看到的树:白杨树、葡萄树、桑树、榆树、桦树、柳树、胡杨树、石榴树、沙枣树、无花果树……不单是树,还有很多的草本植物。写《植物的故事》的英国《独立报》园艺版记者、专栏作家安娜·帕福德曾骑马与哈萨克牧马人亚历山大一起穿越中亚天山山脉。一路上随处可见贝母属植物、蓝鸢尾、荨麻、藏红花、郁金香、粉色樱桃、葱属植物、成片的紫罗兰、大茴香、紫堇属植物、叶子呈箭头状的黑海芋……“简直比哈萨克人地毯上的针脚还要细密。”

所有这些在东方遍地丛生的植物,它们曾千里迢迢,从中亚的故乡辗转迁居到了欧洲的大小城市:帕多瓦、普罗旺斯、巴黎、莱顿,乃至伦敦。它们在异乡被赋予了新“身份”,甚而脱胎为“新贵”。安娜在书里写到一个数据:“在十五世纪中期到十六世纪中期的一百年间,由东方引入欧洲的植物数量几乎相当于过去两千年中引入数量总和的二十倍。”

这很令我感慨。一直以来,我从各种书里获知和认得那些“西方植物”,比如玫瑰,却恰恰是由亚洲引入欧洲才光芒四射。——其实玫瑰叫不叫玫瑰有什么关系呢?牧马人亚历山大叫得出天山山脉脚下百分之八十的植物通用名——梨是“格鲁沙”,荨麻是“克拉皮瓦”,鸢尾是“乌克拉”,郁金香是“凯斯卡尔达克”,还有那些美味的蘑菇——“西纳诺兹卡”!

还有菘蓝,也就是板蓝根、大青叶,可是维吾尔人给了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奥斯曼。叫菘蓝时,它是染坊里的染料;叫板蓝根时,我理所当然地视它为清凉解毒的草药。而在维吾尔人家的庭院、在新疆大大小小的巴扎上,它却奇迹般地重生,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奥斯曼草”,维吾尔女子用它来描眉生眉。

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诗人沈苇写过一本书《植物传奇》,我在书里识得它,知道每一个维吾尔女子还是小姑娘时,她的妈妈都会用奥斯曼草汁给她描眉画眉。想象那些捣碎了的深绿汁液,丝丝缕缕被眉毛吸附、蔓延、生长,那是一种草木奇异的葱茏与舒展!

那个下午,在伊宁市达达木图乡布拉克村的塔兰奇文化村,我邂逅了这种草。意外相逢,竟似旧友般亲切。阳光铺洒的庭院,我梦幻般重返童年——一位维吾尔族大妈在给小女孩涂抹奥斯曼草汁,我弯腰上前,也请大妈帮我画眉。有心的《伊犁晚报》首席记者卢钟拍下了这一瞬间。看到照片,真是喜悦!那个坐在我和大妈间的小女孩,抬起画好了奥斯曼眉的额,眼里盛满清澈和纯真,还有一脸友善的好奇——哈!是呀,这真像一个寓言,它以无可预知的方式把我带回小时候。那眉毛上的奥斯曼,是通向童年的时空之桥。

很多国家和民族都有自己的象征植物,如白桦之于俄罗斯、樱花之于日本、郁金香之于荷兰、猴面包树之于南非……那么广袤深阔的新疆呢,似乎很难用一两种植物来概括。新疆的植物太丰茂了!只要有绿洲,就有树。哪怕是沙漠和戈壁,也都奋力长出梭梭、红柳、沙棘和骆驼刺。

在喀赞其坐“马的”,迎接我们的一条条巷道,齐刷刷都是树,大树小树。刷着和天空一样颜色的维吾尔族民居,从洞开的庭院里看到更多的绿:葡萄架上挂着串串饱满透亮的葡萄,石榴树无花果树枝繁叶茂,各种鲜花长势兴旺。你走进任何一家庭院,扑面而来的肯定是遮荫的绿、绿、绿。炎热阳光泼洒在葡萄藤蔓上、无花果树的枝叶上,你站在绿荫下,看天看地,眼里都是斑驳的光影,恍惚有迷离之感——那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在维吾尔人家感受到的第一丝气息:绿气息。维吾尔族聚居的城市还有很多别的气息:香料的气息,经书的气息,尘土的气息,巴扎的气息,麦西来甫的气息……所有这些气息构成了一座城市的灵和魂。而所有这些气息中,绿是第一位的。

维吾尔族是一个爱树如命的民族,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决定居住下来时,首先要种几棵树,然后才是盖房子。维吾尔谚语:“绿洲上没有树荫,还不如在戈壁滩上活。”“在地下种树的人,能够吃到天堂里的果子。”所以你无论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行走,还是隔着车窗玻璃远望绿洲、农田、村庄和荒野,你总能够看到树。

我在伊犁将军府看到两棵一百二十年的古榆树,沧桑浓郁。榆树的枝桠胡乱地向上伸展着。不讲章法的个性有点儿像胡杨,也是一径向上,自由随性,每个枝杈都乱长胡伸——不像南方的树,很多南方的树都被人为地修剪成球状、伞状、树篱状。尤其是主干道上的树,刚有一点繁茂气象,就被园林工人以“养护”为名不动声色地肢解了!还有些树,因为病虫侵蚀,被一劳永逸地用水泥将树窟窿死死堵住。这个硕大难看的疤,从此突兀地暴露在城市的日光下。更多景观道上的树,干脆不见一片叶子,枝枝桠桠缠满了电线和小灯管,白天你不会注意到它,及至晚上才闪出它雪花般的银亮和霓虹来——可,这已经不是一棵树自身的美了。

所以我武断地以为,城市里的树不是树。城市里的树,可以是景观灯的依附,是聊胜于无的安慰或点缀,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自然生长的树在原野,在绿洲,在山谷,在森林,在很多爱树如命的民族间。沈苇在《植物传奇》里说到一些北方民族(尤其是阿尔泰语系民族)的记忆中,有崇拜苍天、高山和树木的传统,“认为树是天空的支柱、神灵的居所” 。——其实树神崇拜,几乎是遍布世界各个民族的一种习俗。有的民族甚至规定禁止去采摘树神上哪怕是一片树叶。那才是一棵树的福祉!这样的树,是生命树、灵魂树。

那两棵伊犁将军府大堂前的古榆树,肯定也是神树。大片大片长在绿洲上的野性的胡杨林、白桦林肯定也是神树。所以在新疆行走,你总会相逢一个个灵魂。它们或呢喃低语,或呼啸着舞蹈,或配以苍凉的呼告,或欢腾歌唱,或忧伤,或快乐,或激越……而你无论遭遇什么样的灵魂,最好的表情是学会一声不吭,懂得静立驻足。

安德烈·纪德在《人间食粮》里说:“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正是快乐促使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冠和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成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

其实植物和人类一样,一切的灵魂挣扎与坚守,都是为找寻和静候一个让自己安居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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