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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样

时间:2024-05-04

曹多勇

人样

曹多勇

大树三十岁了还没娶亲,我们一家人真是急坏了。

大树是我大爷跟前的孩子,名字叫大树,人却长得小胳膊细腿,个头三块豆腐干高,连个像样的小树都不如,谁家姑娘能看上他呢?那时候的人家穷,我大爷家显得更穷,两间矮趴趴的土坯草房年数久了,从外面看黑乎乎的,屋里缺光少亮,也黑乎乎的。因着这些个事由,提亲的(媒人)来说一个姑娘跑一个姑娘,前后几年,大树东庄西庄牵牵扯扯地提了不少回亲,一个也没成。我大爷找我父亲还有我三叔,兄弟三人坐一块商议大树的亲事该怎么办。怎么办呢?总不能两眼盯着村大路,看见可心合眼的大闺女,硬把人家往家里拉吧!大树生就的是一棵小秧苗子,一天吃六顿饭又能长到哪儿去?兄弟三人的三双眼睛骨碌东骨碌西,末后一齐盯住两间矮趴趴的草房屋。扒掉它,盖它个敞敞亮亮的三间大草房。兄弟三人明白,这才是他们当家做主急需办到的事。

盖三间高高大大的土坯草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千块土坯该得和泥脱出来吧。脱土坯是力气活儿,人少手忙不过来,行(请)人得管吃管喝吧。三间房梁木横横竖竖得二三十根,也不是一时两时能够备齐的。再者做房笆的秫秫秸秆,铺房顶的麦秸草,动一动手哪样不得钱?就算这些材料备齐全,开始挖地基垒墙,更是需要钱。没钱,或钱少,盖三间房屋只能是睡被窝里想想的事。

父亲表了态,说房料木不用买了,扒旧房屋的能用则用,余下的再从我家地里放(砍)几棵,还不够,老三你看着办。

我三叔的家三婶当,兄弟间商量事,三叔说话软,不敢轻易表态。三叔这次说话很硬朗,说放多树没有,缺三棵五棵的,大哥你领大树拿斧头去砍。

父亲是个急性子人,听三叔这么一说硬朗话,就想三人六眼当面把缺少的房料木数定出来。兄弟三人一齐抬起头,往黑乎乎的房梁上看,三双手指戳着,当下里定下哪棵管用,哪棵不管用。我大爷不说话,由着我父亲跟我三叔两人定。父亲的尺度严,三叔的尺度宽。三叔主张旧房屋上的细房梁两根绑一根用还是可以的。父亲知道三叔的心事,是怕我大爷领大树去他家放树放多了。父亲说,老三,你家就放三棵树吧,真不够,掏钱买,也不用你掏一分。

兄弟间的话说这份儿上,我三叔还能说些什么?

商议好房料木的事,父亲又说,我看和泥脱土坯也不用行人了,过些天农活空闲下来,我们兄弟三人加上大树足够了,至于房屋是今冬里盖,还是明春里盖,到时辰再说吧。

兄弟三人商议好这些事,我父亲吩咐大树,明天就拉架车去你三叔家把三棵树放下来,晾晒一个整夏天,盖房屋时说声用就能用了。

我三叔不高兴地看了我父亲一眼,明白我父亲催着大树砍树,还是怕他说话不算数。刀架脖子上,我三叔态度表得更硬朗,说,大树明天去我家,看上哪棵砍哪棵。

我爹爹(爷爷)奶奶死得早,我大妈进我们家门也早,十来岁,算是童养媳。我父亲我三叔两人算是我大妈一手拉扯大的。长嫂为母,连我父亲我三叔娶亲成家,都是我大妈亲手操办的。我大妈是个生性懦弱的人,家里遇事没办法,对付它的唯一办法只有抹眼泪。大树大了娶不上亲也这样,想想流一会儿眼泪,想想又流一会儿眼泪,整天是一双亮瓦瓦的肿眼泡,我大爷这才喊我父亲我三叔两人过去商议这件事,说你俩再不去,怕是你们的大嫂就哭瞎了眼。这里需要说清楚的是,我大爷家跟我家还有我三叔的家不在一个村。我大爷家住岗上,我跟三叔两家住湾里。去我大爷家往北走五里路,还得过条小汊河。我们去我大爷家,叫上岗;我大爷来我们这,叫下湾。

隔天里,我大爷领着大树两人真拉辆架车下湾放树了。我三叔家的树长在菜园地里。我大爷跟大树两人把架车径直拉菜园地里停下来,我大爷看着架车不上庄台,叫大树来我三叔家喊我三叔,我大爷这是躲着我三婶,怕放树放不掉,还要看我三婶的脸色。我三叔跟我家房山墙连着房山墙。父亲昨天上岗回,就把事情跟母亲说一遍。母亲说长着的树说放掉就放掉,我也舍不得,可细想想又有什么法子呢?遇事兄弟间不帮忙,还能指靠谁?再说大树的婚事真要耽搁下,人家指指戳戳说闲话,我这个做二婶的脸面也无光无彩呀。

我父亲说通母亲,又担心三婶。大家有大家的难心处,三婶硬是不让放树,三叔也没办法,我父亲也不能拿三婶怎么样。父亲不能去三婶家探听结果,却在自家屋里静耳听。三婶一副躁脾气,一遇不顺心的事就嗓门多高地骂出声。三叔性子黏糊,由着三婶不吱声。三叔三婶吵起架,只能听见三婶一个人的哭骂声,像是三叔根本不在家里。我父亲在家里静耳听一会儿,又静耳听一会儿,三叔家还是没动静。我父亲心想三叔没敢跟三婶说放树的事,骂三叔,长就的一副奴才坯子,躲过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我看明天放树放不掉,你脸往哪儿搁?母亲把三婶往好里说,不定老三家里的一句话没吭答应了呢。父亲说,那明天就看太阳可打西边出来了。

这天早,父亲家后边上茅厕见大树从菜园地走上来,父亲一泡尿没尿完就提起裤子往家里躲,连大树的招呼都没打一声。母亲见父亲慌张张的样,问他遇见了什么事?父亲说,大树一大早下湾来放树了。母亲不理解,说大树放树你慌张这么狠干什么呀?父亲说,不是怕老三老婆不同意放树吗?母亲笑起来,说我看你跟老三一个样,是骨眼里怕那个女人。父亲说,说来说去,放树的主意还不是我出的?

大树走进我三叔家,仍是没听见我三婶的声音,父亲还是不相信我三婶会轻易允口放她家的树。父亲说,莫不是老三家哑巴了,说话说不出了口?不会儿,三叔三婶还有大树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我家门前。我三婶冲我家门还问我母亲,我父亲这一大早去了哪里,说岗上老大跟大树两人下湾了,也不见他露面呢。这刻儿我父亲正躲家里的内屋里,心想一颗大太阳还真亮堂堂地从西边升起来了呢。

我三叔家菜园地长了两棵桑树,长了两棵小叶柳树,又长了两棵大叶柳树。桑树的“桑”与“丧”音同,村人忌讳,不用桑树做房梁木。小叶柳树做房梁的也不多,木性柔,细的做房梁瓤,粗的做房梁蠢。大叶柳树长得快,蹿得高,村人栽它专为盖房屋。三叔家菜园地就长着这么两棵专用做房梁木的大叶柳树,一棵地南,一棵地北,高高大大的一棵有三间房屋那么长。也就是说,这么两棵大叶柳树做房梁实际上顶着几棵用。我三婶走进菜园地,跟我大爷打了声招呼,站地中间抬头望着两棵大叶柳树的树梢头,往南瞅一会儿,往北瞅一会儿,低下头说,放树吧。三婶还吩咐三叔今天不要去生产队上工了,留菜园地帮着放树。我三婶说完这些话自己上庄台回家里。我三婶回家走路走得很快,进家门一下哭起来。我父亲说三婶,这么个女人你真是猜不透彻,刚刚还好好的,转脸怎么又哭了呢?母亲“哎”一声,叹一口气,说来说去,老三家里还是心疼那两棵大叶柳树呀。

大树跟我大爷两人放倒我三叔家的两棵树,又连着放倒我家的几棵树,再加上旧房屋上的木料,盖三间新房屋的木料就准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准备盖房屋的土坯了。脱几千块土坯得挖出几塘土,得担水和出来,还得脱坯、修坯,晾坯,想想都是件挠头皮的活儿。我大爷家脱土坯的地场选择小汊河边的河滩地里,就着河坎边,这儿挖泥塘便当,担水便当,脱坯、修坯、晾坯都便当。淮河岸边人家盖房脱坯都是这样子。趁着夏睛天,我父亲跟我三叔两人就上岗去脱土坯了。

五更天麻糊亮,父亲就起床了。父亲要带着我一块上岗。母亲说这么小的孩子你带着他还不够捞腿呢。父亲说让孩子去吧,有的事早些让他知道比晚知道好,比如这脱土坯的事,他跟着去也许一点忙都帮不上,可叫他看看怎么挖土,怎么和泥,又怎么脱坯,赶明他长大了自己做就知道从哪儿下手了。再说现在叫他亲眼看看我们老辈子人怎么帮着大树一块一块地脱土坯,又帮着大树把三间房屋垒起来,赶明他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他们小辈人该怎么做,才像个人样子。——那时候我小,还不懂父亲说这些话的意思。母亲懂,说那你明早带着孩子一块去吧。父亲五更天起这么早,我哪能醒得来。父亲有办法,叫母亲替我穿上件厚褂子,背着我,我趴在父亲背上继续睡着觉。三叔也早起来了,想跟着我们一块走。

前面我说过,上岗去我大爷家得往北走五里湾路,过条小汊河才能到。父亲跟三叔两人不走村大路,抄条近路走。这条斜抄路,又不是路,多是庄稼地里的地墒沟。夏伏天,湾地里长着黄豆、玉米、秫秫,还有少数的白芋、花生、棉花、绿豆、芝麻。黄豆枝繁叶茂,长得有大人的腿弯高,开着碎蓝花,结着嫩绿荚,一派兴旺的模样。玉米,我们这儿叫它大玉蜀黍,它长得壮壮实实,粗胳膊壮腿的,有风或无风,它都懒得动弹一下子。这种天里玉米棒刚从枝杈间露出来,吐一把银丝线,吐一把金丝线,却把嫩玉米紧紧裹在玉米衣里像个不足月的婴儿。秫秫是湾地里长得最高的庄稼,细胳膊细腿,地里的肥力全用在蹿长个头上。秫秫是个碎嘴碎舌的女人,有风无风总爱唠唠叨叨的,半夜里也安静不下来。相比较,湾地长着的其它庄稼就没有什么特点了。芝麻,很少专门种,零星地撒几棵在黄豆地里,秋天不到成熟的那一天,村人都懒得伸手去碰它一下子。绿豆拖秧子长,一地凌凌乱乱的,像个疯女人的头发,结出的果实黑黑的尖尖的,还扎人手,不能喜人的眼,也不能喜人的手。还有花生、白芋。白芋结地下,花生结地下,掩饰着,深沉得很。实际上,庄稼人看看地面上枝叶的长势,对地下的果实早猜透了八九分。父亲背着我穿插这么些庄稼地里,天浑浑蒙蒙的,看不清这些庄稼的模样,却能从庄稼的高矮、浓密判断出走过的地里长着哪种庄稼。

湾地沙性大,俗称“夜潮地”,不怕旱,不怕涝。下雨天,雨住地干,不积水。伏夏天,白天里太阳晒得庄稼枝叶蔫耷蜷缩着,经一夜,庄稼又缓过精神,枝枝叶叶水汪汪的,潮湿湿的,像是半夜偷下过一场小雨。湾地沙性大,露水大,温差也大,清早里能感到一阵一阵的寒气迎脸扑过来。一冷一惊,我趴在父亲背上醒过来。父亲跟三叔两人走路不说话,我听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的呼呼粗喘声。走过了多半路,露水湿透裤腿,也湿透鞋。两人脚下的动静愈走愈大,有湿裤腿摩擦湿裤腿的唰唰声,还有湿裤腿摩擦庄稼枝叶的嚓嚓声。脚穿湿鞋里,一步一滑,“苦瓜、苦瓜”地像有几口猪在庄稼地里争抢食。天空白亮了一多半,像是一块湿布从天上刮下来晾了个大半干。父亲背着我往小汊河的堤坝上走,我的两眼随着父亲步步举起来,到了堤坝顶,看见了小汊河,整个天空映着河水陡然一下亮开了。父亲从背上放下我,跟我三叔说,背着他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父亲还说,他要是长大真能长出一个人样子,流点儿汗也值得。

一只渡船从河对岸摆过来。船是小木船,单棹,一个人站后舱上一推一拉一摇。拴棹上的是牛皮绳,挂一个木桩上,一推一拉一摇,一吱呀,一吱呀,“吱呀,吱呀”声一个挨着一个不断地响出来,一时间蹦跳得满河面都是“吱呀,吱呀”的响声。

就这么,父亲跟三叔还有我连着起五更上岗去了好几天,总算把几千块土坯脱出来,晾干透,一撂一撂码成堆,单候盖房垒屋了。

头一天,挖出两大塘泥。河岸边沙土多,脱土坯,得往沙土里掺油泥,还得往沙土里掺碎麦草。一整天,我能干动的活就是往泥土塘里撒碎麦草。父亲他们四个分站泥塘四周,一人一把锨,从泥塘四周挖泥往泥塘中央甩,甩一层沙土、油泥土,停下来,候着我抱碎麦草往泥土上撒一层。碎麦草轻是轻,却不是一件好干的活,一抱抱不多,弄不好,“哗”一声从胳膊间全漏掉,一抱抱个空。撒碎麦草还得看风向,站上风一撒撒出去,碎麦草才能不往脸上刮,不渍眼。坏就坏在河边是八面风,不固定,上一抱撒下不渍眼,下一抱还这样撒,不定能刮个一头一脸的。若是父亲他们大人干这活就简单了,手持一把叉,一叉叉的碎麦草多,叉头离人远,还不渍人眼。大树一旁里看我舞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碎麦草,叫我一边玩,他接手干。父亲却不让,说不叫他干干活,我费这么大气力背他来干什么,叫他吃吃苦,就知晌午饭香了。

晌午饭是我大妈送河下来吃的。杂面馍,面叶茶,咸腊菜,又专门上集花钱买了豆芽菜,还有一碗炖豆腐。面叶茶是擀一剂白面,切成面叶片,下白开水里,无油也无盐。面叶茶汤汤水水烧得多,盛了小半桶。几个人干半天活又渴又累,没这么多也不够。晌午饭我大妈一副担担过来,见我一头一脸一身的碎麦草,心疼得不得了,两眼一眯一眯地流出泪,责备我父亲,说这么个小人能干动什么活?我父亲命令我下河里扑腾扑腾洗掉碎麦草,说我有意留着一身脏叫大妈心里疼。我大妈嘴里的话一下扯得很远,说赶明你大树哥娶亲,我们头个就请你。

天黑了,我跟父亲、三叔又一道过河往家里摸。按理说,夏夜睡觉好凑合,不必摸黑往家回。我大爷一家人也说,留岗上多睡一会儿觉,多解一些乏。我父亲、三叔两个人还是坚持往家回,说回家方便,洗个澡换个衣服什么的省心省事,实际上我父亲跟我三叔两个人还是想替我大爷家多省两顿饭。这一天临收工前,两塘泥都泼上了水,让沙土、油泥还有碎麦草湿一夜,第二天好和泥。

第二天的活儿就是和这两塘泥。沙土、油泥和碎麦草掺一块得和几遍才能把泥和熟了。头一遍是几个人下去用几把大铁爪钩,把昨夜湿透的塘泥刨一遍。沙土结块经水一泡松散开。和泥难的是油泥,一块一块硬得像牛肉,四把铁爪钩又是抓又是砸还散不开。两个泥塘翻一遍,天已近大晌午。四个人弄出一头一脸一身泥,比昨天挖泥塘还要累。父亲分派我下泥塘踩泥。踩泥,要赤脚,还得卷上裤腿,不要什么章法,由着我在泥塘里乱踩。泥塘边上塘泥薄,父亲吩咐我踩塘边,不要往中间去。我赤脚踩下去,烂泥窜过脚趾缝,“叽叽扭扭”地像是踩着无数条泥鳅,一脚踩下去,冷不防还有泥浆溅出来,往身上跑,也往头脸上跑。我像磨道里的一头蒙眼驴只管绕泥塘转圈圈,高兴了,还能跑几步。速度快,烂泥条钻脚趾缝窜得也快,脚底心,脚指头,还有脚脖子,被这些泥鳅似的烂泥条挠得痒乎乎的。若是更快地跑起来,泥浆水溅出得更高了,往我的头脸上跑,也往四周大人们的头脸上跑。四个干活的大人见着我绕泥塘跑过来,停下手里的活躲避着。我乐趣丛生,一边跑,一边哈哈哈地笑。泥塘边踩一会儿,就想往泥塘中心去,我想泥塘中间的烂泥厚,地场大,更好玩,不想烂泥齐了大腿根,拔不出来,身子还惯性地往前去,整个人一下趴在烂泥里,跌了个嘴啃泥,这回却引得四个干活的大人哈哈哈地笑起来。

真要想把两塘泥踩出来,孩子干不了,大人也干不了,得拉条牛来踩。吃过晌午饭,大树回村庄从生产队牵过一条大黄牛。牛是头公牛,又高又壮,一看就知是个能独自拉犁犁地的厉害家伙。这家伙身强体壮,力气足,走路都跟别的牛不一样。别的牛牵着它走路就是走路,顶多低头看看路旁是否有可口的庄稼,趁人不注意偷偷吃上一口半口的。我们这儿把阉过的公牛叫老犍牛。这条老犍牛,它走路不这样走,一颗头昂多高,两眼一动不动瞪多大,挣着缰绳,像是满村庄寻找阉割它的仇人。大树拉这头牛也费劲,牵着牛缰绳,跑小碎步都撵不上老犍牛的四只蹄。老犍牛摆出这么一副模样也累,一路走过来拿捏得牛鼻“呼哧、呼哧”地猛喘,牛嘴“哈答、哈答”一条一条的粘口水流下来。大树拉着老犍牛来河坎边,它见了泥塘,知道了分派做什么活,四只蹄“咯噔”一下站住不动了。这条老犍牛不怕拉犁犁地,不怕拉耙耙地,也不怕拉石磙打场,却怕踩泥塘。这条老犍牛像是连着被抽了无数鞭子,凶巴巴的神态软下来。老犍牛又不甘心,冲天冲地叫出一长声,猛然发力挣着牛缰绳,想逃离这个不寒而栗的鬼地方。牛的悲哀就在于被人拴上的牛缰绳,牛缰绳又拴住了牛鼻子。人拉住牛缰绳使着四两拨千斤的力,再大的牛力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头老犍牛叫一叫,挣一挣,还是免不了被人赶进泥塘里。

踩泥塘的活儿分派给了牛,人就轻松多了。牛外圈里转圈圈,人站泥塘中心手操缰绳指挥着就可以了。这头犍牛是个急性子,不下泥塘,怕踩泥,下了泥塘,甩开四蹄一个劲地往前迈,一塘泥,一气儿踩个遍。牛出这口塘泥,又被拉着去踩另一个泥塘。父亲他们刚闲下的手又有了活儿,铁爪钩挨排着刨一遍塘泥,还得拿锨把泥塘下面的生泥翻上来。这口翻过来的塘泥还得这头老犍牛踩一遍。

两塘泥四遍踩下来,黄牛毛湿了汗,一片一片色泽往下暗,一双牛眼不再睁得那么圆,那么大,半眯着,一双鼻孔连着一张嘴可足劲地猛喘气。这头老犍牛又累又渴,出了泥塘,就挣着想往河里去喝水。父亲不让,叫大树把牛赶回家里饮。父亲说,这头牛喝点水不要紧,要是一下躺河里,浑身的汗经冷水一激,非出大毛病不可。大树赶牛往回走,这头老犍牛一蹄一蹄走得很慢,头低着,像是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牛踩好塘泥,父亲他们又把塘泥翻一遍才收工。这一天,几个大人跟牛一样累得都不轻。

第三天该着脱土坯了。脱土坯,人手少不照(行),一个土坯模子,得一个人脱坯,两三个人用锨车泥才能供得上。两塘泥得两个土坯模子脱,得七八个人手。第三天,我母亲,我三婶,还有三婶家的苋菜,我大妈家的一个堂姐,再加上我一共九个人。我大妈没有来,还是在家里忙着烧饭,伺候这么一大家子人。

两个掌模子的人是我大爷跟我三叔。一块土坯一锨泥不够,三锨泥正好脱两块。泥倒模子里,脱坯人拿拳搋面似地把泥往模子四角四拐搋实了,一个土坯才能方方正正脱出来。土坯一溜一溜排河滩上,整整齐齐好看得很。这一天,我能干动的活就是拿只脸盆不断地往我大爷跟我三叔两人身旁的水盆里加水。他们两人脸面前的是大木盆,土坯模子里的泥按实在了,从大木盆里抄两捧水,把土坯面泥光滑了才脱出坯。脱出一块土坯,模子还得刷干净。一块一块土坯脱出来,用水量不算小。我人小,脸盆显得大,一次端小半脸盆水,我一趟紧着一趟供不上两个土坯模子用。脸盆端满了,我两只胳膊吃不住力,盆沿担我腾着的肚皮上,走起路,脸盆水跟肚皮一起晃荡,脸盆水一洒又一洒,剩下的水更少。我大爷跟我三叔两人还故意催我,一个说往他那边端,另一个说往他那边端。我愈急愈快,脸盆洒出的水愈多,不会儿,就被我洒出一条潮湿的路,像下过一场雷暴雨。

我父亲车一锨泥踩这条潮路上就吃了亏,脚下一滑,“咚”一声摔地上。父亲跌跤的地方正是河坎边,锨扔地上,人还相跟着滑多远。父亲这一跤摔得很重,疼得他龇牙咧嘴起两下身都没起来。父亲有怒气往我身上撒,说我屁大的事干不了,还尽帮倒忙。大树过来架起我父亲,挪一处干净的地方,让我父亲躺地上休息。满眼是活儿,父亲哪能躺得住,又龇牙咧嘴坐起身,拧着腰,拧着脖颈,替换我三叔脱土坯。我母亲心疼我父亲,说你再躺一会儿吧,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父亲一肚的怒气又对准我母亲,说我躺着睡着,这些活儿你干呀。母亲不让父亲,回他一句,说来说去还是你自己干活不长眼,这么多人车泥,别人怎么没摔跤呢?父亲一下不吱声了。

天黑得更晚了,一大家人就着河水的亮光才把两塘泥变成上千块土坯排在了一溜河滩地上。一家人都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我父亲干完活儿一屁股坐地上,一副腰疼得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接下来的活儿松缓多了,翻坯、修坯,晾坯,这些活儿一多半都得靠太阳晒。父亲跟我三叔两人每天还是带着我去,只不过不用去那么早了。一连气又忙过几天,满河滩的土坯一块一块晒干透,又一块一块码堆整齐,脱土坯的活儿才算完全彻底干完了。父亲这才真正得空休息他的腰。

不知是累的,还是连着几天清早里走湾地路受寒了,三叔的喘病也犯了。历年里,伏夏天三叔的喘病最轻,跟个没病人差不多,这次反了季节,一犯还厉害,喘喘地半夜半夜睡不着觉。这一边,父亲腰疼也是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睁眼的时辰比闭眼的时辰多。母亲说,赶明大树真要娶亲了,请你们这两个当叔的吃十顿八顿都不算多。父亲说大树真要是能娶上亲,我跟老三两人上岗喝凉水也比蜜甜呀。

白天里,三叔喘喘地睡不着,自己挪门外,靠墙根坐着,吹凉风晒太阳。父亲腰疼睡不着,也把自己挪门外,靠墙根坐着,吹凉风晒太阳。父亲坐东边,三叔坐西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还是大树盖房娶亲的事。三叔问,今年闲冬里盖?父亲答,今年闲冬里盖!

——我们自家人砌墙,还是行(请)人?

——我们兄弟三人加上大树够了。

——临上房梁了再行人。

——快,上房梁,连铺房笆,上房草,三四天就能把房屋盖齐了。

——能省不少吃喝钱呢!

——不省怎么办?赶明大树娶亲彩礼钱,还有请客钱,想省能省得下?

两人说累了,说渴了,命令我进屋端水瓢舀凉水给他们喝。父亲先“咕咚、咕咚”喝一气儿,三叔接着“咕咚、咕咚”喝一气儿。

我跟父亲、三叔说,赶明盖房屋我还要天天去。

父亲、三叔两人哈哈哈笑。

父亲说,上岗我也不背你了,你自己走。我这腰一闪,哪还能背得动你?

我说,我要三叔背。

我三叔一笑更喘了,说你看你三叔喘得这个样,我自己还不知怎么走路呢。

又过一会儿,父亲跟三叔两人都不说话了。父亲闭着眼睡着了,三叔也闭着眼睡着了。父亲打呼,三叔打呼。“呼——”父亲呼一声刚停下来,“呼——”三叔呼一声接起来,两个人的呼声此起彼伏,比赛一般。呼声里,盛满阳光的院落却显得更加宁静了。

责编:舒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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