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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画的由来及游走

时间:2024-05-04

姚小宁

我二十岁从农村“青年点”回城后,到了一家工厂,干的是极琐碎的事情,有业务的,也有事务的,写字划格、跑腿学舌,什么都干。官方表上写的是“办事员”。那时的人们都在争着学技术,车、钳、铆、电、焊,手表装配工岗位更是炙手可热,我都未能企及。

就是在这工厂里机关、车间的奔跑中,碰见了贾平西、李卉芹夫妇,还有他们的女儿——绣虎,时间是在一九七三、七四年间。贾那时刚从农村“走五·七道路”回来,虽然正规美术院校出身,在实践中也有一定造诣,却不大会做那些“红画”工作,也不大会画墙上大幅的伟人像,在厂工会里无所事事。未谋面时,闻此人善作画,初见识时,他穿着件“吊兜服”,不系扣子,袖筒挽得挺高,蹲在“平房”(厂部办公机构的俗称)门口的台阶上,尚看不出日后成为国内独树一帜的顶尖绘画大师之光彩或者瑞相,也看不出此时是失意还是不羁。

李卉芹前时虽读过书,亦无用。随贾一同回城后在车间做着一份手工活,工序名称“修毛刺”。在一片女工的叽叽喳喳中显得端庄沉稳,闷声不响地手握一把细细的钢刀,对着一堆金灿灿的铅黄铜一刀一刀地刻着,犹如执着一束毫毛,在一笔一划地画作。钢刀当然不如毫笔那般柔软,简单的重复劳动与以心灵之美感创造艺术作品之过程当然感受不同,钢刀落下去的感觉自然也都不是一样,这也可能与李日后作画写字善用硬笔有关系吧。初时,我尚不知李也画画,只是偶有一次她说起若为我作素描的话,耳朵很好体现,当时还真未明就里。绣虎那时未曾入学,长得瘦瘦的,扎着两条细细的小辨,时常来到车间依偎在她妈妈身边,眼神中时时露出乖张的神情。

现在回头看去,那正是他们伉俪对艺术真谛追求最执着、最砺苦之时。专业得不到发挥,天赋得不到施展,特长不被人接受……但这些可能也都成为了励志之动力。他们家原本有一套当时市里“文革”之后盖起的一批为数不多的单元房,大概也是为了照顾“五·七战士”方才得到。那时,贾对花鸟绘画的艺术创作已渐入佳境,为了观查家禽鸡的习性、形态等,他们养起了鸡。楼房里养鸡恐怕是不大行的,不环保、邻居烦。就呆头呆脑地用那么好的一套房子在偏僻的山坡上与别人换了一个简易房,其对艺术、对理想追逐之良苦可谓彻头彻脑。住在那破房子里,没有暖气没有煤气,只有一个共用的水龙头,须日日烧火做饭暖炕,以保持温饱,还要每天喂鸡,扒在鸡的前后左右观看,上来邪劲又去凿壁偷光,看看别人家鸡的风采,赶快再到铺在炕上的画纸中描划,想来是很艰苦的。贾之执着,李之追随,还有绣虎自小也承受此磨难,实在令人感叹!可能正是苦其了心志、劳其了筋骨,才使日后成就了功名,实属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吧!

后来我工作内容变化,厂内各个地方走得少了,又去了农村一年。待回来后见李不见了贾,说贾调去了工艺美术厂,为人画镜框。也许领导为了发挥其专长,提供点机会?只能无语。

过了一年我有住房了,与李说,请求贾为我作张画,回家张挂。李欣然应允,并于几天后带了一张画到厂里交我。放展开看,似是一杆树,两只鸡,又不太像。李告知,这是从鸡的后边看。再看那题款,居然没有使用大片的白地,而是挤在左上角的树干之侧,贴着纸边写上了平西赠与我,而且写的是我的姓前加了个“小”字。其实那时厂里人多称呼我的名字,连同我名字中所带一“小”字称之“小宁”,其时人也算小,故习为称谓。观此种题法又见贾之另类也。我接画后笑了,李可能明白了就里,也笑了笑说:确实是在炕上画的,而且老贾画完后有点舍不得给你了,欲另画一张,后来顿了一下,又把款题上了。

画有了,还须裱出来。“文革”后百业凋零,裱糊匠肯定属“四旧”之列已铲除得差不多了。经多方打探,访知七道沟里有一杨姓老者,有时可做此事,挣些收入。价格方面若要纸芯绫边的人民币8元;若要全绫面的,10元。遂定制了全绫面的。那时10元钱花去了一个月工资的四分之一,要知那时工资中的每一部分钱款俱在生活中作了安排,别的方面这个月只能艰苦了,但确实觉很满足。至于对作家创作之报酬,则分文没有。贾、李工资也不多,纸、笔、砚、墨均需硬通货币支出,高级劳动的概念那时的中国是不认这个账的。社会是这样,人们之间也漠然,大家一笑了之了。回想起来觉得当时亦应向李讨取一幅画,当时不知张口,现在看不出那时是我无礼还是李失望,世风在变,彼时的人际关系此时说不清楚了。

又过了一年,一日李对我说:我们要离开丹东了,到黑龙江去。我觉得吃惊、突然。原由李说得很淡,大约是这里创作环境困难,流派不被接受,受挤兑等等,那边可能好一点的意思。我是个俗人,对于人才去留不懂,懂了也无用,但想到了怎么个走法。去火车站,家里总该有几件行里吧。那时没有出租车,也没有个体运输三轮车,李言贾准备借一手推车,推去火车站。我想手推车怎么从那山坡上下来,车子用完了又怎么送回去?就回头去找了厂里一个开小型卡车的哥们,央其到时送一趟站。那时若大的一个万人工厂只有两、三辆运输车辆,管理很严,只有这一个小车可以私下动动。这哥们真叫够意思,到时开起车,上得山坡,将贾府全家人与物一并装上卡车,呼啸而至火车站,也算方便,挺风光了。倒是现在看,临别也没有请人家三口吃顿饭,当然那时饭馆也不很方便,也没有买点什么吃的送上去,大家挥挥手,各奔西东。

好在当时也属现代社会,火车轰鸣奔驰,贾偕李携女一路向北,不一日即到达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安顿下后二人给我写来一封信,告之平安,并做七律一首,其流露出离乡别愁的伤感,与对往日人情交往之怀恋,实在令人唏嘘。此后知贾在彼发展顺利,不久又传出两人发生了变故,继之贾名气越来越大了。春风拂柳,变革渐次发生。社会益发进步,知识、才能受到尊重,画作开始值钱,人有地位了,处境大变,生活也在重新安排,我这边就再也没有和他们联系。此时我不知道应该和他们两人谁联系好,又不愿意和他们单独招呼,人们都在各忙各的,交往就这么放下了。

至于那幅画作,则一直张挂在家里,经几度搬迁,愈发黄旧了。我女儿小时也有涂鸦阶段,用粉笔四壁挥毫,那幅画也受到了光顾,我也未想到应该摘下来收藏。后来观看那孩子还真是手下留情,没有抹在画芯上,画面完好,当属天意。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一晃近三十载过去了。前几年李出了一册画集,发到丹东几本,托贾在丹东一熟人打听我,让我见识。说来也有意思,李当初只知我姓名,不知我现在作甚,是否还在丹东。而这一熟人只知我姓,知我作甚,却不知我名,日常走动只是以工作关系称呼。好在这人反映还快,认识到我之姓氏中人与贾李等人交往,我可能也够上格了,所寻之人很可能是我,遂将画册交到我手上。至此方知李也作画,当年已将其住所“老鸹岭”风光与车间同事之形象勾勒得维妙维肖、有板有眼了,至此也似乎悟出了李当初笑之含蓄。

既然有了李的音讯,就与李联系吧。初次通电话时,都没有惊诧与寒喧,互相侃侃说来,全无时空相隔之遥远之感觉,一如昨天还在一个大院子中的境况,人还是老样子。继之电话与电脑的交流中,对多年来事情有了一些了解。看来名人招眼,坊间的一些传言也有些贴边。李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跌宕起伏,曾尝遍了背井离乡之惆怅、创业道路之艰辛、操持生活之窘难,现已修成正果,正在皇城根下颐养天年。原来李初到哈市之时创作并不能当饭吃,还须有一份工作挣工资以养家糊口,就在科协附属印刷厂找了一份工作。巧的是我后来也干着差不多的工作,正打理着机关印刷厂,与李也算同行了。

当然这期间一个有形的话题还是当初那幅画了。李说记得画,也记得通过信件。这时我想到那封有诗的信或许能找到。我从原来工厂调出来所带出的物品只装了一个不大的纸壳箱子,应该是几件应该留下来的东西,那箱子一直存放在一个朋友的仓库中,多年没有翻动过。在落满尘土的一堆杂物中还真找到了那个箱子,信件真在其中,还有信封,只是邮票信封被剪掉了,因为我集邮。我将画与信件拍照、扫描后给李发了邮件,那边三人都似有惊喜之感。绣虎说那首诗一直在家中留存着,小的时候就知道父母曾共同创作了这阙诗词,贾已将这首诗题写在其早年最得意作品——“山珍珠”上,没想到一幅名作上的诗在时隔三十多年后竟然还有可寻的出处,原来是送给你的,她准备将影印件连同“山珍珠”一并印在贾即将出版的个人文集中,绣虎还说那信是她爸执笔写的,那画她爸看后也有印象,确实是当时的好画。

贾的日子过得好似一直极为舒坦。一日里意气风发地打来电话,底气十足,全然不似他那一把年纪。大凡有才气的人可能都有些另类,电话打得我手机快没电了,云里雾里的谈话方式我跟头把式才能跟得上。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贾来了一句:你又长个了吗?没有。有多高?一米八。那我见了你又成矬子了。没关系,有才不在个高,你身长八斗。哈哈,那还可以见面。见面请你吃饭。那需要排队。那我就不请了。哈哈……

交谈中也扯到那幅画,贾说确实是张好画,写生所得,鸡当然有模特,那树杆是山上的石榴树。这之前我还未曾听闻锦江山有石榴树,原来石榴树是这样的,还开着几朵小花。贾又说到那画值钱了,我说我当初没有花钱买,这回卖给你吧,互相哈哈大笑。过了一段日子,有近亲返京,我把那幅画捎了过去,以便那边体会几十年之岁月留痕,心想画还给他们也可以,当时的老东西和以后重画的意思不一样。几日后绣虎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说她爸要把画还给我,已经题了字,盖了好几个大章,还给画起了名字——“又见隔院晓鸡鸣”,她爸还准备照样放大再画一张保留,先发几个图片给我看,赶快看。看那图片这贾老先生在原画面紧张的位置写满了大大小小二百来个字,原来空白地方照样空着,真有意境啊!这些图片中还有绣虎在贾题字的过程中拍的照片,最后贾又衣冠楚楚地与张挂起来的画拍了合影。再细看图片中写的字,这贾先生又写了我的姓没有写名字。在与那边的唠嗑中谈起此事,那贾不含糊,回头把我名字中的后一个字加上,又是拍照留存。这时的贾风头正劲,落笔成金,整日里天南地北,山珍海味,人们趋之若鹜。此回那边这般三番两次,不厌其烦,团结一致,共同努力,以我理解除了与我之情意外,更多的似应是对曾经的家乡之情感寄托,以艺术家特有方式表达出的浓浓乡恋吧。面对这么一幅小画,遥想在当时那不被人们接受的年代、在陋室之中创作出来的具有特殊意义艺术佳作,徜徉于当今花花绿绿、物质生活充裕的大千世界,沐浴着日渐变化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人际关系,如此举动可能也是那一家人不易言传之互相意会吧。

在这中间的鸿雁往来中,还有一件事似乎有“假公济私”之嫌。我这时候在机关办着市委党刊,宣传当地文化改革、文艺成果也是一宗旨。栏目设置中利用封三,也间插对丹东乡土人士中有一定影响、成就之书法绘画等艺术作品予以刊发登载。我思贾名气大可以忽略,李之人品及画册中作品行内人士多有首肯,故列入编辑计划,经研究决定择机发表一次。李闻言欣然同意,托我从画册中选择出三两幅。即遵嘱以个人眼光挑选后发李看,李笑着夸我眼光好,并提出送我一幅近期作品一并刊登,并称此为行内通行作法。我当时给予回绝,认为刊发稿件乃为公务,现实画作皆有价值,个人不易再受馈赠。李言艺术品的价值无法衡量,说值钱就值钱,说不值钱分文不当,而且自己的画也就画画而已,不卖的,等等。不几日那边寄来了一封信,一个随随便便的小信封。开启后落出折起来的一沓画、一封信,先看信。信由李写就,简单几句后即言她与贾每人给我一张画。看之皆为一斗方,李画名曰:“万古石上花”,大片层层叠叠的浓墨好像是画成座岩石,岩石上落俩小鸟。意境高古、寓意深邃,也只好慢慢体会。贾作品为:“精粉公主”,一张三尺宣纸四周墨汁浓淡相宜、层次有致,而中间空白部分则显现出一只白猫,那猫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就如在准备捕鼠前的静谧。尤那两条胡须又细又长,且线条均匀笔直,钢劲有力,似有针砭,真不知道是如何描绘出来的。看后真是又喜又惊,喜的是此时获得贾、李伉俪这么好的一对佳作,惊的是如此所获是非不义之财?又说不清楚了。

李的作品择期发了,依例寄去几本样书,又费心寻得两方寿山,择李文中一佳句——“江天晓月”,央鸭绿江印社社长刻一闲章,再为绣虎刻一名章,一并寄去。之后李抖起精神,又为我作了两幅画,题了赠我之款。那画看上去似有寓意,李又不多说,只能慢慢体会,贾的画不能再接了,他那作可是明码实价的。

此段交往就这么不温不火地流淌着,平淡中也值得回味。

至于画作“又见隔院晓鸡鸣”捎回来后,有朋友见著,又闻由来一二,当有啧啧称奇者,也有鼓励将过程捋顺者,亦有与之探讨将来之流转者……故想想写了出来。对于流转,我看无非有二。一者一段时间之后贾李其人之此幅作品能在一定空间形成一定地位,可捐之一定场合,以褒扬在特殊年代中形成的这一物件及一段佳话。也可传于我的儿子,儿子当然与我同姓,原画中既题我姓,我儿复儿之儿当可代代流转了。

又至于那画中大片的留白,也许有贾是留着若干年后再为我题跋或是继续勾划之伏笔,若李也能在此添上色彩,岂不更加美哉!曾与贾言能否三十年后成全此美事?当然可以,那需要等。我可以等,那你得长命百岁。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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