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在一部哲学伦理学著作里,遭遇这样子弹一般尖锐的句子:“不能理解真正动人的真情和美丽的感性世界,是我们没心没肺。”这位哲人责难人的时候,显得很是铁面无私。他用“我们”造句,分明是把他自己和所有读到这个尖锐句子的人,统统圈进子弹的射程了。当时我就被这粒子弹给狠狠射痛,好一会子没能缓过神来。我选择的救急办法,是赶快去读诗。于是,我慌忙走进宁明的诗里,企图寻得哪怕只是瞬间的救赎。
我的一位评论家朋友说,他重读《野草》时,曾被鲁迅逼人的思想力给“连击了几个重重的跟头”。我这回与宁明诗里的“动人真情”和“美丽的感性世界”相遇,竟也有被“连击了几个重重的跟头”之感,过瘾、痛快,但不疼痛。
一
读宁明的诗,不能不诧异于他对感性事像那种近于贪婪般地嗜好。一些极易被忽略不计、细小易逝的感性事象,只要他肯于瞥上一眼,就会活蹦乱跳出某种撩人的意味来。比如《冰窗花》:“梦是一棵洁白的树/在窗玻璃上一夜间长高/它枝叶茂密,每一根骨骼/都如玉般晶莹剔透//我用手指抚摸一下这个梦/一个亲热的举动/便留下一个漏洞/和一行长长的泪”冰窗花,一种多么细琐的感性事象啊,有暖气的城市楼房里是见不到它了,只有到冬日清晨农舍的窗玻璃上才能见到这种美丽。用手指亲热地抚摸一下那棵梦一样“洁白的树”,或是洁白的屋、洁白的鸟,这是许多有乡舍记忆的人,都有过的情感经验。可是有谁给出过“便留下一个漏洞/和一行长长的泪”这样的动情诗句,浸漫开来一种美丽被损毁的怜惜和悲情来?
《我只能被你擦亮一次》是面对一根被擦亮的火柴:“我是你前世储备的火柴吗?/今生,只能为你/燃亮一次……//火柴,命中注定/没有来世,只有今生!//只有你能把我从沉睡中唤醒/也只有你,才会——/使我轻易毁灭!”一根火柴的瞬间被擦亮和瞬间熄灭的意象,有了很是纠结的包蕴:既有被“从沉睡中唤醒”的感恩,也有被“轻易毁灭”的抱怨。一曲对生命短暂的有爱有怨的叹惋。
一只封着口的信封,竟也这样地惹动了诗人:“把嘴唇紧紧地糊上,不让/心中的秘密,说出口……/千里迢迢,一心寻找/那双配得上倾听的耳朵//背着它跋山涉水的人/不是它的爱人/一路护送,让它/充满感激,但决不肯/中途,献出爱情”(《一只信封》)。或是收到远方朋友的来信,或是刚刚寄走了给远方朋友的手书,便有了这篇俏皮的抒情。当作爱情诗、友情诗或感恩诗来读,都是非常惬意的享受。
还有由“一粒米”引发的思绪和慨叹:“一粒稻谷,在没脱掉衣裳之前/还不能被叫做米。米静静地睡在/稻壳里,并不太关心/人们的一日三餐//米在被端上餐桌之前/还很害羞……/那个剥光米的衣裳的人/笑眯眯地欺骗了它//经历了水深火热的煎熬/米已意识到,今生再也回不到/稻穗轻轻晃动的摇篮里了/稻秧衰老成了稻草,正把灶火燃旺//那身被撕得粉碎的金黄衣裳/已不叫衣裳。一捏糠,使一粒米/对萌芽的春天,彻底绝望……”(《一粒米》)当我们也被宁明这诗,给揉弄得悲情满怀的时候,是我们也被宁明给幻化成“一粒米”了,米回到“萌芽的春天”的强烈生命渴望,也成了我们的生命渴望。宁明是一位“泛生命主义者”,一处冰窗花、一枚信封、一根火柴、一粒米都是生命,还有一株水草、河边的石头、一挂瀑布、田间的牛、老马、沙漠中的鱼、冬天里北方的树……也都是生命。而且,宁明是把自己视为这些生命的同类的。他一点也不“人类中心主义”,他拒绝居高临下和冷眼旁观,而是不分彼此地与之融为一体。凝视这些生命,就是凝视自己的生命;与这些生命对话,就是与自己的生命对话。对世界无尽感性事象的贪婪般的嗜好,原来就是宁明细腻、敏感的生命体验本身。他借此尽兴地享受着生命、点燃着生命,也照亮着生命。
宁明的诗,并非都是“见微知著”,用小意象抒发大情感,他也抒写“宏大”。比如在诗集《祖国颂》里他这样写《科学发展观》:“其实,就是引导人们/怎样用心写好/最简单的‘人’字//过去,匆匆忙忙的人们/顾不上照着镜子欣赏自己/站立与行进的姿态/虽然是简单的两个笔画/很容易写歪//走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中国要走得最快,又不摔倒/就要仔细研究,‘人’字/一撇与一捺的和谐关系/顺畅、平稳的笔画,才不会/把路子走得别别扭扭//很有必要,用发展的观念/统一一下被忽略的真理:/只有把‘人’字写端正了/一个民族,才能在世界面前/赢得真正的尊敬”,谁也不这么说,就宁明这么说,真知醒人。他为“5·12”大地震写了一辑诗歌,其中《孩子,不哭……》里有这样的诗行:“妈妈没有了/书包没有了/孩子,你幼小的心灵/比倒塌遍地的瓦砾/还要破碎”“一位从北京赶来的慈祥的爷爷/看到你,揪心地说不出话来/用和他姓氏同样温暖的口吻/拍着你肩膀上的尘土,说:/‘孩子,不哭,不哭……’/而他自己的眼角,早已泪光闪动”,真情动人。然而,他更倾心于在最普遍、最广泛甚至是最寻常的日常生活事象中打捞诗情,从自己和他人的平淡生活里,挖掘出炫目的五光十色来,让诗成为激人向前、向上的“生活的奔头”。诗趣饱满,也是宁明诗歌力量的重要构成。其实,趣味性是审美文化最初始的看家品质,若不是为了有趣儿,人类最初的重情分子大约是不会精心摆弄出被后世称为“艺术”的这些迷人的“尤物”的。诗,作为最初始的艺术制作,当然也是“无趣不成诗”的。宁明的诗趣儿包括语趣儿、情趣儿、意趣儿和理趣儿,应有尽有。这其中,宁明努力把诗往精短写,也浓化了诗趣儿。有些人写自由体诗,任性地自由起来,不懂得诗意的节制及表达上的控制,诗行泛滥到惹烦了读者也不自知。宁明的诗,则总是在读者读上劲来的时候,戛然打住。他懂得让诗意到读者的心里去发酵。
二
哲学曾经企图告诉人们:理性高于感性,从感性提炼出概念之后,就无情地扬弃了感性。是诗最先反拨了哲学的这份高傲。诗,领头挖掘、开发了感性、做大了感性,把感性打造成动情的思维,并最终成就了受众极为广泛的洋洋一派审美文化。被审美文化挖掘、开发了的感性是“大感性”,这种“大感性”在审美文化里的称谓是“意象”、“意境”、“艺术形象”或“典型形象”等,它们至少在拓展心灵维度和空间,柔化、丰厚和美丽思想上,极有可能是高过或领先于理性的。
对感性的这种“感觉”,我们都可以在宁明的诗里深切感受到。
面对一挂美艳喧哗的瀑布,宁明在精神上拒绝随俗。他从壮丽里读出了“悲壮”,以“我不愿看见”为题,写道:“我不愿看见——/水,跳崖时的悲壮/只盼它能一阶一阶地/从山上走下来,不磕碰坏/柔软的腿脚”他并不把瀑布仅仅当作赏心悦目的“风景”,从中“静观”出基本与已无关的什么价值或轻飘飘的情趣儿来,他又在把瀑布视为与己同类的生命了。当他把瀑布视为该受怜爱的他者生命时,便无法将瀑布“堕地溅射的血花/当作兴奋的欢笑”,只盼望跳崖的水“能一阶一阶地/从山上走下来,不磕碰坏/柔软的腿脚”。他的心肠是慈悲的、柔软的。但当他设身被“挤兑到悬崖”的生命就是自己时,他是坚毅的:“悲壮——便是唯一的选择”!
这诗的结束节,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它在人们没有接受准备时出场:“我们赞赏别人的壮举/并非自己要去效仿/就像阴郁的日子盼望光明/当阳光普照时,我又习惯借用墨镜/把眼睛遮上”这是在揭破一种常情,这常情里埋藏着一种人性弱点。诗人用这诗句鼓励了自己,也把读到这诗的人们的情思给激荡起来,省察自身是否也只是赞赏,而并不舍得去行动。
有一首诗叫《华北平原的麦田》,共三小节。第一节三行诗,其实只是两个句子:“麦田很平,平到无边/所有的麦子/都自觉地长成同样的身高”,对麦田的第一眼印象,属于全景扫描,为麦田的辽阔所吸引。“麦田很平,平到无边”,平常的句子,不平常的视觉冲击力。在诗里,宁明最拿手的就是朝平常句子要不平常的诗意。第二节也只有五行诗。是诗人对麦田第二眼印象,属于细部凝视,为麦田的锋芒所震撼:“我许久没有见到/这么心齐的麦子了/它们各自举着/尖锐的思想/肩并肩刺向天空”这诗句把作为物象的麦田,转变成心象的“麦田”,把人们从物质拽向了精神。辽阔、锋芒都是思想的品质。思想不是狭隘的私利,它指向高处,志存高远;思想不畏惧艰险,它是致力于发现矛盾并寻求解决矛盾的智慧。第三节只有四行,其实只是一个句子,却是这首诗的峰峦:“面对它们的辽阔/我只站了一会儿/就尽快蹲下身来,静静/仰望他们”渴望思想的诗人,突然放下身段,静静地“仰望”那些“平到无边”的“尖锐思想”!我们分明看到一幅有人物出场的生活画面:正在旅途中的诗人,先是被突然闯入视野的辽阔麦田所吸引,继而被满眼的“尖锐”所震慑,他迅速谦卑地蹲下身来“仰视”那“尖锐”,分明是醉在“尖锐”里了!这意象传达的明晰讯息是:诗人宁明本来就是一位思想者,不然不会对“尖锐”的麦田这般动情。
从另一首《一直在赶路》里,我们读得出宁明作为思想者的“夫子自道”:“我在黑夜里醒着/看见匆匆赶路的思想/没有执灯/它们仿佛更喜欢走夜路/安宁,让心感到幸福”一直在赶路的,是思想。一天忙碌过后,醒着的夜里,享受着睡前的安宁,正是思想“一刻也不愿停下来,越走越远”的时刻。惯于思想的人,头脑里总是游动着观念的碎片,给出一份安静,就可能结晶出有价值的思想来。诗人用“狠话”告诫自己不让思想的“脚步停下来”:“我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跳,默不出声/一旦这些脚步停下来/清晨就会有人向我的遗体告别”这等于在说,思想的脚步一旦停下来,人就是行尸走肉了!
宁明收割思想的方式,是不知疲倦地写诗。他至今已经积攒有17部诗集了。诗,既是他的思想方式,又是他的思想晶体。用诗收割思想,思想便不再赤裸。它携带者思想者个性的温热和体香,携带者多姿的感性亲和力和情感,思想被打扮得拥有了魅人的美丽和芬芳。如艾略特所言,人们可以在诗歌里“像闻到玫瑰的香味那样地感知思想”了。
我们终于从宁明这里弄明白一个道理,诗人对感性现象贪婪般的嗜好,是因为从丰沛的感性细节里,捕捉得到同样丰沛的思想。诗情的恣肆澎湃里永驻着思想的敏锐和活泼;真的是思想走多远,诗(文学)就走多远。
三
如实地用思想者的尺度打量诗人宁明,我们便不再惊讶宁明的诗里为什么都深含着哲理。比如《滴水石》这样的爱情诗:“比石头还铁石心肠的/是一门心思的水//……一行专注的泪/一心要唤醒,身下那块/佯睡的石头/石头便很难再扳住坚硬的面孔//泪线终成琴弦/锲而不舍地日夜弹奏/高…山…流…水…/让过路的有情人/自愧含羞//琴弦断流的日子/石头的心上,只会留下/一只疤痕一样的/泪——眼!”自然的滴水石,经由诗意的“抽象”,意含立马宽阔起来,既是男女的情歌,又超越了男女之爱,而指向最普遍、最高贵的人类关系:爱的互动!宁明的爱情诗,不事庸浅的甜言蜜语或缠绵的卿卿我我,而是这样那样地把真爱的道理诗意化。真爱是有许多道理可讲的,因此宁明有相当数量的爱情诗,比如:《低翔》、《我们都是干净的》、《暗示》、《承受不了针尖的爱意》、《用圆规比喻爱情》、《简单的世界》、《爱与不爱》、《情人节的礼物》等等,等等。
爱,是宁明诗歌始终的主题。他总是执着地叫人去爱,从不叫人去恨。他笃信:教人去爱就足够了。而恨则不必去教。这是他用诗“泄秘”给我们的。请读《软刀》:“是我忽略了铁的个性/越是热情,它的脾气越软/若是泼冷水,倒会使它/倏然变得强硬//这使我想起了另一种刀/刀刃很软很软/在刺向你时/还会让你感受到/一种舌尖样的亲吻//这样的刀决不能用铁制作/铁做的刀,很容易/让对手捉住把柄/而我说的软刀/一生下来,就要把自己的把柄/阉掉”在煅铁的物理具象中,“抽象”出一个要紧的人文大话题:在人世间,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相处中,是强硬更有力量,还是柔软更有力量?如果把这力量比喻为刀,诗人不看好“硬刀”,而深情寄托于“软刀”。这刀“决不能用铁制作”,因为它并不去炫耀锋利、强横;这刀“一生下来,就把自己的把柄/阉掉”,因为它不想被谁握在手里,挥舞着去砍杀异己或他者。那么,这刀何用?诗人给出的惊人意象是:亲吻!“这刀很软很软/在刺向你时/还会让你感受到一种舌尖样的亲吻”(因为是刀,所以用上了一个“刺”字,为了避免害意,“刺”字该是带着引号的,跟进的“还会”也该换上“定会”为好)。
原来这软刀,就是用善和爱制作的;“亲吻”就是去善,去爱!
在财富越来越向少数人集中的资本时代,在强权、霸道越来越向少数资本帝国集中的“全球化”语境中,宁明这样地劝善、劝爱,够用吗?有效吗?不显得孱弱和窝囊吗?这问题是早就有人思考过的,《敬畏生命》的作者阿尔贝特·史怀泽就这样讲:“一切力量本身都是有局限性的。因为它们产生着迟早将和它同等的或超过它的力量。善良则简单而始终地在起作用。它不产生阻碍它的对立关系。因此,它是合目的的和最强有力的力量。”(转引自《大学人文读本·人与自身》第110页)除了善和爱,一切其他的力量,不管多么锋利、强势或霸道,都将“产生着迟早将和它同等的或超过它的(对立)力量”。唯有善和爱才“不产生阻碍它的对立关系”,因此是“简单而始终地起作用”的“最强大的力量”。当今世界上一个威势大国就不懂此理。自二战以来,算上刚刚结束的利比亚战争,它已在别国的领土上整整打了七场大仗了,满世界地用血腥杀戮制造仇恨,却并不觉悟是在催生着“迟早将和它同等的或超过它的(对立)力量”。它肯定是征服不了全世界的。真不知道,等终于打不动的时候还怎么个活法。仔细思量起来,善和爱,亦即中国文化祖先所强调的那个“仁”和“德”,才是最真正、最可信的“普世价值”,像民主、平等、自由以及人权等,如果不将善和爱真真正正地坐实进去,就都有可能变得可疑起来,甚至异化为时髦的欺骗和谎言。
阿尔贝特·史怀泽和宁明,一位使用概念和判断,一位使用意象和意境;一位着力冲击我们的认知,一位着力冲击我们的情感。然而他们指向的却是同一种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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