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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债记

时间:2024-05-04

陈 然

刘雪华从遥远的北方跑到南方乡下来当了一名小学代课教师,为的是寻找多年来她一直想找的那个人。

那年,她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家里人并不高兴,父亲愁眉苦脸蹲在那里,母亲则动不动发脾气。即使这样,家里还是卖了家畜和一些粮食,可离报名费还有距离,学校见她成绩好,就缓收了,让刘雪华打了欠条。她怀着愧疚上了学。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读出好成绩来。听说有的大学是不用交学费的,而且生活也有保障,她打算将来就报考那样的学校。为此她挺直腰身,注意保护眼睛,她听说那样的学校对身体和视力是有很高要求的。所以对开学的军训,她不但不抵触,反而渴望得很。她想得到锻炼(老师说,在家里干农活和体育锻炼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可拖欠着学费,还是影响了她的心理。有时候跑着跑着,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而她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或有人在冲她喊,她也没反应,哪怕是负责他们班军训的那个年轻教官。

教官说,嗨,你怎么停下来了?

教官喊了三次,刘雪华才抬起头,如梦方醒。

教官是南方的L 省人。普通话还带着严重的家乡尾巴。他打量了刘雪华一会儿,看到她眼圈有些红,以为她怕他批评,便朝她挥挥手。学生对教官总是很怕的。

但这个教官挺和善,不乱训人,个子也不高。如果不是穿着警服,刘雪华肯定会以为他是某位新同学。她在这方面记性特别差,总觉得这个人跟那个人差不多。

教官姓沈。是驻扎在当地的一个武警部队的班长。每天的军训结束后,他也会跟几个男生一起打打乒乓球。刘雪华见他打球的样子有点别扭,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用的是左手。许多同学围在旁边看。刘雪华也在那里看。看着看着便觉得用左手打球也是很好看的。有一种别致的味道。

军训结束后,回学校上课。刘雪华惦记着自己的学费还没交齐,上课时注意力不免有些不集中,想着怎么利用课余时间去挣点钱。她看到街边有人捡破烂,她跟踪过他们,到废品站一打听,知道塑料瓶子可卖好几分钱一只,她决定也用这种办法挣钱。她的床底下悄悄有了几十只矿泉水瓶。幸亏她有一只大书包,谁扔下了,她就赶快捡起来往书包里一塞。在学校做这种事像是做贼。然而,即使这样,离她欠的学费那个数字还是差很远。像是把一只矿泉水瓶放在河面上,指望它自己漂到对岸去那么遥远和波折。就在这时,她收到了一张三百元的汇款单和一封信。

信是沈教官写来的。他说,那天,他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他自己以前就是因为家里穷不能继续读书才光荣参军当了武警。他不希望她也因此而辍学,尤其是,她的成绩这么好。她一看就是个会读书的人。会读书的人眉眼间有股说不出的灵气。因此他帮助她是应该的。他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的子弟兵就该为人民,这没什么不对的。信的落款是:沈教官。

再看汇款单,落款却不是沈教官。地址也不是部队。但上面的字迹和那信是一样的。虽然他似乎想故意写得不一样。就像他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就像他用左手握球拍,反而有一种别致一样。看来沈教官是个细心的人,大概是怕引起大家的议论,或给她带来什么难堪吧。

高兴和感动是不必说的。不过也的确难为情。凭什么她该得到沈教官的帮助呢?她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给沈教官回了一封信。两人总共通了七八次信。沈教官说部队管理严,要她尽量少写信给他。有时候,沈教官也会说他很想家,想念家乡的桔子树。他说他们那里的桔子很有名。沈教官后来又寄了几次钱。有了他的帮助,她顺利地读到了高三。

在她快毕业的时候,沈教官退伍了。他说,他不能再帮助她了,他要回家去想办法挣钱成家立业赡养父母了,并一再叮嘱她好好读书,别退步,争取考个好大学。他还引用了一句名言: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赶快去信问他家乡在哪里,她将来就报考他家乡的大学,到那里去找他。还有一件事,她一直不好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她要他把以后的通讯地址告诉她。但她并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她想,肯定是信件在路上耽搁了。部队驻地在山里,到县城只有十几公里,但听说信件要先到市里的邮局盖章,然后又返回来。等信件送到部队,他已经离开了吧?

果然,没多久,她在学校收发室门口的黑板下沿上,看到了自己寄出去的信。由于她在信封下面没写自己的班级和名字,退回来后只能在那里等着被认领了。

她很羞愧。她还有些话没跟他讲。她存了点私心。虽然她学习很努力,可成绩还是在不知不觉下滑。像温度计上的汞柱一样。很多同学已经赶上她了。她上课头晕,胸闷。有时候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她很着急。然而越着急越没用。她觉得自己完全没力气了。

她高考没考好。只考上一所可读可不读的学校。她就没读。村子里,有的人读了大学出来也还是到外面去打工。既然这样,她还不如直接去打工。其实,仔细想来,就是她考上好大学,家里也不一定送得起。她读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根本就不应该读书的。可这样说来,沈教官当初不就白帮助她了么?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终究战胜了她的羞愧,心想不管怎么样,她也该去找到他,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不然她就太不象话了。

她决定到南方去打工了。她以为,到了南方,她就能找到他。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知道他们那里的桔子。她查了资料,L 省桔子最有名的地方只有一个,她要直接去找他。她可以去当地的民政局。那里肯定有他的信息。他们会翻到某年的退伍军人名单,一查,就知道了。一路上,她设计着跟沈教官见面的情景,他一定很惊讶吧。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大概早结婚了吧?即使没结婚,肯定也谈了对象。他对象长什么样子?漂亮不漂亮?对她的忽然到来,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可是,在L 省的省会下车后,她反而踌躇不前了。她就这样去见他么?她怎么好意思去呢?她没考上自己满意的大学,而且,他会不会认为,她来找他还是有求于他的呢,求他继续帮忙,资助她读大学?她在火车站的广场边坐了好一会儿,差点让人误以为她迷了路。末了,她还是排队买了一张火车票,继续向南。

她决定先混出点样子来,再来找他。说不定,他也到南方的南方去打工了呢,说不定他们还会在什么地方碰上呢——噢,是你!你是……啊,想起来了!电视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巧合么?

或许因为她太急切,使得她离心中的目标反而更远了。刚到南方的一个繁华城市,她就被人家骗进了一个传销窝点。身上仅存的一点钱被骗了个精光。她急死了。有一次差点从窗户里跳下来。事后才知道,那里是八楼,如果她真的跳下来,就再也见不着沈教官了。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她。

那个人也想逃走,但他知道不能跳楼。在传销组织里,他是她的上级。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他监视。他说,按我说的去做,我们就能都逃出去。她装作去买女孩子每月的必需品,他按照规定在后面监视她。他的上级没想到他也要跑。出来后,他们就没有再回去。她说,谢谢你救了我!他说,没有你,我也出不来,看你下决心要出来,我才找你帮忙的,应该说我们是互相帮忙才对。她问他是哪里人,他说L 省。她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太好了!你们那里不是有个地方桔子很有名么?他说是啊,那里离他家近得很,才几十公里路。

她对他的感激里又增加了好感。她想,L 省的人真好,L 省的人都是好人。他们互相看了对方的身份证,他知道她叫刘雪华,她知道他叫周家明。他们结伴而行,在一家电子厂找到了工作。他们经常在一起。她说,她读书时有个教官,就是他们L 省的人,就是那个有很有名的桔子的地方,他曾经资助过她上学,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沈。她跟他说,要是将来有一天,她找到了他,当面对他说一声谢谢,那多好!

他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愿意陪她去。说完,他定定地望着她。她感觉自己的脸微微发烫。他的脸也是。好不好?他的手伸了过来,捉住了她的手。好。她任由他捉着。

她跟他到了L 省。她嫁给了他。她怎么嫁给了他呢?她的初衷并不是这样。她暗自这样思忖过。可她不嫁给他又嫁给谁呢?现在,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她给爹娘打了电话,说她嫁给这里了。头一年,他们把挣的钱,拿出一大部分寄给了她老家。

他家也在农村。她喜欢南方的水田,即使是冬天也有点绿色。他说,那是红花草,书上叫紫云英。还有那些草堆,像一顶顶金黄的帽子,把田野装扮得充满了童话色彩。她想,沈教官的老家肯定也是这样的吧。

婚后不久,她有了妊娠反应。刚好村小学临时招考代课教师,她报了名,被录用了。周家明出门后,她一下子静了下来。每天她除了到学校上课,就是帮公婆做些家务或农事。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奇怪。她想,这是什么地方?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她有了漂浮的感觉。更让她惊讶的是,她居然不太想周家明。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她已经有了丈夫和新的家庭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电话里说,雪华你怎么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从来都是我给你打电话呀,她才猛然惊醒。她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她想见而未见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她并未意识到对方是一个男人。

两星期后的一天,她向学校请了假,坐上了开往L 县的中巴。往车窗外望去,正是春夏之交,满眼鲜绿。到了L 县地界,只见满山翠绿,颜色比平坦地带又要深一些。她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树,那人奇怪地望了她一眼,说桔树啊,她啊了一声,说,这就是桔树啊。她还真没看过如此大片大片的桔树。到了秋天,树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灯笼样的果子,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她在L 县民政局找到了他的名字和具体住址:沈全胜,××乡××村第×组。

她在超市买了很多东西。她不知道是不是要买一包奶粉。她都已经结婚了,他大概也已经结婚了的。想了想,她还是买了。从L 县城坐车到××乡不远,只花了二十多分钟。下面的路怎么走,她得问路人了。刚好一个商店门口停了一辆摩托,司机戴着头盔坐在上面,她问对方是不是摩的,对方点点头,问她到哪里。她说了地名,司机说,可巧了,那就是我们村嘛,我刚好可以回家吃饭,你是外地人吧?到我们村找谁?她说了沈教官的名字。她又补充一句,说他以前是她的教官。司机说,他啊,肯定在家。她的心忽然噗噗跳得很高。她往后捋了捋头发。她还保留着读书时的发型。

说实话,她并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顺利地见到他。她以为肯定要受很多曲折,才能找到他的。对此她早已做了准备。现在,听说马上能见到他,她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同时她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感觉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这么多年,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呼喊着。她在一点点地接近他。她似乎每天都在为他们的见面做准备。她仔细地照镜子,把额前的乱发撩到耳后,出门时,把衣服拉伸。在学校里教书,她是最认真的。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她,使她要尽力把事情做到最好。

摩托在一个小店门口停住,司机朝里面喊:全胜呢?沈全胜,有人找你!

只见从里面伸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说,细苟,谁找我?

司机朝正在下车的刘雪华努努嘴,用一种近似调笑的语气说,一个外地的漂亮姑娘!

他们的对话刘雪华似懂非懂,但她听到里面哄的热闹起来。紧接着,那个乱蓬蓬的脑袋移出店门,抬起脸,望着刘雪华,用带尾巴的普通话说,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刘雪华激动起来,说,沈教官,是我啊,我是刘雪华啊!

咯噔一下,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凝固了。有点“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才松弛融化下来,浮起笑意,说,是你啊,你好,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刘雪华放下东西,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忽然发现他的一只手不对劲,袖子是空的,在那里飘着。她心里一紧,说你的手怎么啦!

沈全胜把那只手扬了扬,说,没有啦,断啦。

刘雪华说,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情啊?

他说,没什么,进屋里坐。

过了好几秒,刘雪华才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她看清柜台旁边有一台麻将机,几个人坐在那里打麻将。这时,那几个人说,全胜你来了远客,我们就不陪了。说着呼啦散去了。

刘雪华打量着屋子,说,这是你的家吗?你在家里开店吗?

沈全胜说,是啊,这是我家,我在家里开店。人家来打麻将,我收桌子钱。

刘雪华说,沈教官,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说,是啊,真没想到是你。别叫我沈教官,我早已不是沈教官了。

刘雪华说,我不叫你沈教官叫你什么呢,我只知道你叫沈教官呢。南方人喜欢用“你”不喜欢用“您”,她早就入乡随俗了。

他说,看我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个教官。

刘雪华说,见到你之前,我还真的怕认不出你。因为我只见过穿军装的你,没见过其他样子的你,没想到一见面还是认出来了,你就是你,你就是那个沈教官。

他说,就叫我沈大哥吧,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刘雪华说,对我来说,却永远不会过去,我真的要好好感谢你呢!我一直想找到你,当面说声谢谢!谢谢你当初对我的帮助!现在,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沈教官,谢谢你!沈大哥,谢谢你!

他说,真的不用谢的,我只是做了想做的事,对了,你考上哪里的大学了?还没毕业吧?

刘雪华说,真是惭愧啊沈大哥,我没考上什么好大学,就没有去读,我跑到广东那边打工去了,没想到被人骗进了传销,还好,有人救了我,他是个好人,我就跟他结了婚。我说我想找你,他支持我来找你。他家里离你这里不远,我就一路找来了,没想到这么顺利,真的找到你了!

他说,你现在在哪里做事?你们没出去打工么?

刘雪华说,小周出去打工了,对,他叫周家明。我在他们村小学代课。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你。沈大哥,当初你怎么那么匆忙地离开了部队?我还写了封信,要你老家的地址,信退回来了。

他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走得那么快。

她说,没安排工作给你么?你的手怎么回事?她一把抓住他的空袖管,向上摸去,只摸到了半截手臂。

他痉挛了一下,说,从部队出来后,我也到南方打工了,在一家工厂当保安。在部队那些年,只练过几下拳脚,没学到其他的手艺。厂里对我还不错,叫我做保卫科长。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得罪人了。很多人在背后骂我,后来当着我的面也骂,说我是老板的狗腿子干儿子。我猜可能是我太认真了,有几次,我抓住了偷厂里东西的人,他们把东西藏在衣服里想带出去,我没让。可那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么?后来一个人对我下了手,他从食堂里拿出一把菜刀,见了我就砍,我正在吃饭,没提防,听见风声,回头一看,下意识地用手一挡,结果,这只手就没有了,一边身子就空了。我没觉得痛。我用另一只手把他擒住,还没觉得痛。我很奇怪,心想我亲眼看到自己的一只手被砍断了,怎么就不痛呢?正这么想着,它就痛了,像堤坝决了口,你没看过堤坝决口吧,那么多的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了出来。疼痛就像堤坝决了口,它很快淹没了我,紧接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说,手呢,那只手呢,怎么没把它接上?

他说,同事把我送到医院,却忘了把手一起带去,他们回来找,没找到,有人说被老板的狗叼跑了。

她握着那只已经没有了手的手臂。它好像是一根光溜溜的烧火棍。她小心地把他的袖子卷了上去,感觉它像某种没见过阳光似的动物颤抖了一下。她要让它出来见见光亮。不就是残疾了一只手吗,没什么了不得的。现在,面对着他,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

她打量了一下屋子,说,你一直是一个人过么?你还没成家么?

他又苦笑了一下,说,他结过婚,还生了一个孩子,可双方的感情一直不怎么好。老婆是他的初中同学,听说他从部队里转业回来了,以为他有钱有好工作,赶紧找人来说媒嫁给了他。她以为他在部队里当了干部肯定很有钱。等发现事情并非这样,就很失望,老跟他吵架。他的手残疾后,她就毫不犹豫地带着女儿嫁给外地一个做生意的人去了。

她低头帮他收拾起来。该挪的挪,该抹的抹,该扫的扫。不一会儿,屋子里就通透清亮起来。她吁了口气,又把一堆脏衣服泡进一个塑料桶里,打来井水,不由分说地搓洗起来。

他说,你看你,大老远地跑来,给我干这些脏活。

她说,我是女人嘛,看到这么脏,不动手就难受。说完,她脸红了一下。

他不禁也有些局促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说,我去烧开水。他已经很久没烧开水了,渴了,就喝店里的纯净水。墙角有一堆空瓶子。打牌的人也一样,桌上还竖着几个纯净水瓶子。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刘雪华抬起头,见一个年龄大的女人走了进来,站在那里打量着自己。她以为是来买东西的,便喊,沈大哥,沈大哥。沈全胜从厨房里走出来,见了来人,对刘雪华说这是我妈。

刘雪华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说,原来是伯母啊,伯母你好!

沈妈妈说,我听说有个外地姑娘来找我家全胜,就来看看。

沈全胜说,妈。

沈妈妈说,你是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找我家全胜有什么事啊?

刘雪华说,我叫刘雪华,沈大哥以前在部队时给过我很大帮助。

沈妈妈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北方姑娘啊,全胜给我讲过。开始他还不肯讲。后来,我见他转业那么久还猫在家里,就奇怪,问他。按道理,他在部队大小也是个干部,转了业,要是城里人还可以安排工作,我们是乡下人,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跑到政府去问,他们说,我家全胜在部队犯错误了,受了处分。天啊,那他这么多年不就白当兵了么,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呢,回来问他,他才说,他违反了纪律给一个读高中的女学生写信,资助她上学,给她寄钱。可我家全胜性子直,人又笨,在部队里得罪了人,按道理,他这不是在学雷锋做好事吗,难道做好事还看对方是男是女?雷锋不也帮人家妇女抱过小孩子拎过包吗?要是部队领导重视他,还会奖励他,号召别人向他学习呢,可被他得罪过的那些人不肯去调查,还说他撒谎。于是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给了他处分,要他提前转业了。

刘雪华很惊讶,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一点都不知道!沈大哥,没想到是我拖累了你!

沈全胜说,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沈妈妈说,我家全胜,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你说,这年头,老实有什么好呢,在部队被人欺负,领导叫他学雷锋他真的学了,别人用嘴学,谁都知道,他不肯用嘴,学了雷锋别人不但不知道,还要处分他。在工厂里,老板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晓得灵活,结果又得罪了人,手也被人家砍断了。你说,他被冤枉了,怎么就不晓得辩解呢?这不是一般的冤枉,这是天大的冤枉啊!明明是做好事,却说你做坏事。

沈全胜说,自己是违反了纪律嘛,部队里是这么规定的嘛,违反了就要受罚,没什么可说的。

沈妈妈说,做好事也受罚啊?你跟这个小刘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小刘你今天也在这里,你说说,你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有?

刘雪华腾地脸红了。

沈全胜也脸红了,吭哧吭哧的,忽然冒出一句:其实,我当时也是有私心的。我暗暗地喜欢她,好几次,我恨不得到学校去找她。幸亏部队觉察到我的动向,及时阻止了我,让我转了业,不然不知我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所以我很高兴自己受了处分回家。我终于得到了解脱,不再受那种诱惑的折磨了!

沈妈妈有些生气了,说,小刘你瞧,你沈大哥就是这么老实。不晓得他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他小时候其实挺调皮,在学校读书经常翻墙逃学,不守纪律,他的书包里,不是图画书就是一把大弹弓。唉,他从小就想着当兵,那时,他在课本上、家里的墙上,画着的都是兵呢。当兵第一年,他就得了奖状。第二年又得了奖状。他年年得奖状。又提了干。大家以为他要当大官呢。没想到,他却提前退伍了,被赶回家了,你说我灰心不灰心?他倒好,没事似的。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过年前乡里来送张画(他退伍前是两张,现在是一张),他这个兵是白当了,可当兵的一些习惯他还保留着,无论天多热,他也要把衣领扣得严严实实的。我说你不热啊,他说不热。别看现在他邋里邋遢,当初可不是这样。早上起来,他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后来结了婚也这样。他要是起来了,他老婆就别想睡懒觉。为此他们没少吵架。在外面做事时,别人都说他老婆有人,他不信。等他伤了手,那女的就公开跟他闹了。因为他有了几万块钱的赔偿,那女的就想离了婚分了那笔钱去跟别人,他老实,在法庭上什么也不说,女的说什么他都点头,我气死了!女的不满足,还要孩子的抚养费。结果,那几万块钱差不多都被那女的搞去了。我怕他把剩下的一点钱也浪费掉了,才要他开了这个小店,天啊,你说,世上哪有这样傻的人呢!

沈全胜说,好了,过去的事别说了。

沈妈妈说,要说,我偏要说。我不说,人家小刘怎么晓得?小刘啊,我家全胜还真的是为了你丢掉了一切,要不是给你写信寄钱,这时说不定他还在部队,又提了干,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跟个种田的没有区别,不,甚至还不如人家,因为人家,至少还有一双好手。好在你也是个有良心的人,这么远还跑来看他。

刘雪华说,是啊,沈大哥对我帮助多大啊,没有他,我书都读不成,他不但在物质上帮助我,在精神上也一直鼓舞着我。老实人吃亏,只能说明现在社会风气不好。那时,沈大哥当我们教官,大家都挺服他,他轻轻一句话,也能落在我们心上。而那些凶蛮的教官,大家虽然害怕,可背后是一点也不尊敬的。别看沈大哥个子不高,可穿着军服往那里一站,多么有神采!恨只恨我不争气,没考上好大学,辜负了沈大哥的期望……

沈妈妈擦起了眼睛,说,没考上大学不要紧,我们村子里,好多人没读书比读书的人赚的钱多。我伤心的是我家全胜少了一只手。

刘雪华说,沈大哥虽然少了一只手,可他受过部队的锻炼,比别人更有坚强的意志,只要自强不息,一定会重新取得成功。

沈妈妈说,我家全胜哪是那个料子啊,现在,他能把这个店开好就不错了,其实,要是他用点心,收入也还是不错的,光这个麻将机,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刚开始他还不肯买,说麻将不是个好东西,我说又不是要你打,自己赚到了钱就行,再说别人也不是来赌博,赌博是不好的,那个我也晓得。现在村子里中老年人多,子女在外面打工赚钱,没种什么田地,有空就打个牌消遣一下,不是很正常么。

刘雪华说,是啊,我们那里也差不多,学校旁边那个小店里,有四台麻将机呢。

沈妈妈说,听说你们北方很苦,有的地方连水都没有,一年也洗不上几回澡,那多难受啊!

刘雪华说,长期生活在那里,也就习惯了。

沈妈妈说,小刘啊,你既然到南方来了,就别回去了,以后在我们南方找个婆家。

沈全胜着急起来,抢过话头说,小刘在M 县找了个人家,已经结了婚,现在是小学老师了。

沈妈妈哦了一声,说,是这样啊。

刘雪华从L 县一回来,就跟周家明打电话,说他找到沈教官了。周家明也很高兴,问她是怎么找到的,她就说了一遍经过并介绍了沈教官的情况。周家明说,没想到是这样。

这天晚上,她整晚地梦见了家明。在一个梦里,他甚至和沈教官重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一会儿家明穿上了军服,一会儿手受了伤的是家明。醒来后,她紧张得心脏扑扑跳。又一想,家明在电子厂干的是安全的活,不会受伤的,才宽下心来。她想,等他回来了,她要和他一起去看沈大哥。

大概半个月后的一天,她正在上课,一个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朝她示意,说有人找她。她放下课本,跑到教室门口一看,见一个人穿着一身旧军装,背对着她,左边的衣袖里空荡荡的。她惊喜地喊了起来:沈大哥,是你!

沈全胜转过身来,噢了一声。

刘雪华说,你怎么来的,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沈全胜笑了笑,说,反正都是大路,你这里挺好找。

刘雪华说,是啊,从村里到镇上也修了路。沈大哥,到屋里坐吧。

沈全胜说,不了,我就站在这里说,小刘,我求你一点事。

刘雪华说,沈大哥,你跟我客气什么呀,来,有什么,你尽管跟我说。

沈全胜说,是这样的,两天前,我弟弟打牌,被抓进去了,我去找人,可派出所说,这次我弟弟赌得挺大的,还阻挡执法,打伤了一个民警,挺恶劣,得关几天。我请他们对我弟弟宽大一点,他们说,要宽大也行,得交两万块钱。我把自己手头的钱都拿了出来,又东奔西走地借了一些,还不够,我想到了你。

刘雪华说,是这样啊,我来想想办法。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呢。

沈全胜说,我们分了家,他一家子跟我妈妈住一起。

刘雪华说,他多大?已经成家了么?

沈全胜说,他成家比我还早呢,孩子都差不多读初中了。但他不争气,除了打牌,什么正经事也不愿做,赢了钱就胡吃乱用,输了钱就跟老婆打架,我说了多少遍也没用。他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次弟弟进去了,我急得要命,她却是一点也不急。我问她有多少钱,她说她一分钱也没有。你说,我弟弟是她丈夫,她怎么能这样呢,结果,弄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雪华说,能帮到你,我很高兴啊,沈大哥,你知不知道,在我心里,我一直是把你当做亲人的。

沈全胜低下头,说,我,哪配得上。

刘雪华说,你配不上谁配得上,你就是我的亲人,那时,没有谁比你更关心我。

沈全胜说,噢,其实,真实的情况你不知道。实际上,当时我们几个教官,都暗暗资助了某个学生,因为我们都想上进,而要上进,必须多做好事。临行前有人跟我说,一定要资助男生,不要资助女生。可我没听。因为当时班上的确算你困难。回到部队,才明白我吃了亏,别人的资助对象都是男生,可以把对方的信拿出来作为资助的有力证据,上面都是感谢啊,敬礼啊,可你的信我怎么敢拿出去呢,你写得那么热烈,那么让人心动,我把你的信藏了起来。连汇款单的回执,我也不能拿出去,你的名字,谁看了都知道是一个女生。不能上进倒也罢了,可不知是谁把我的信偷偷翻了出来拿给了连长,连长又给了团长。性质一下子严重起来。团长为了防微杜渐,决定拿我当靶子,就这样,我受了处分,提前转业了。

刘雪华说,沈大哥,我不管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对我来说,都一样。都破坏不了你给我留下的美好记忆。

沈全胜说,无论多美好的记忆,也迟早会被破坏的。

刘雪华说,你是说,你现在的处境么?可我始终认为,你不会这么消沉下去的。我手头刚好有张两千块钱的存折,我把密码告诉你,你自己到银行取去。说着,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存折,交给沈全胜。那天周家明在电话里说,他想寄点钱回来,她就把折子揣在口袋里。

沈全胜说,那家明……

刘雪华说,你放心,我会跟他讲的,他肯定也同意,我们以后还要去看你的。

沈全胜说,实在很惭愧。

刘雪华说,沈大哥,你这样说,就见外了。

沈全胜仍然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我走了。

刘雪华说,你这么远跑来,不吃饭怎么行呢,我叫别的老师帮我代一下课,你也顺便上我家去看看。

沈全胜一个劲地摇头,坚决不肯。

刘雪华只好把他送过操场。又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面包和饮料,塞给他。店里照例有几桌人在打麻将。本来她想再买些东西,但想到他的手不方便,只好作罢。

她真的很高兴。她没想到自己也能帮上他呢。或者说,没想到他也要自己帮忙。她哼着歌,回到教室。上次她去他家里,看到他的情况,当时就想拿出一点钱给他,但又怕那样惹他生气。毕竟,那是多么浅薄的方式啊。

晚上,家明又来电话了,问她是否收到了汇款,她说还没有。乡里的邮递员向来是很懒散的。她想跟他说,沈大哥来了,可又一想,如果他问,沈大哥来干什么,她该怎么说呢?

不过在他快挂电话的时候,她还是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周家明在那边哦了一声,停顿了一下,说,也好,省得欠他一个人情。

刘雪华心想,她欠沈大哥的,又岂止一个人情呢。

期中考试后,学校放了三天农忙假,她去乡邮局取了钱,存了。到下星期上课时,快放学了,她端着课本往外一瞄,看到有个人在大路头边转来转去。她教的班在学校西头,正对着大路。她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仔细一看,竟是沈大哥。天热了,别人都穿短袖,他仍穿着长袖衬衫。

刘雪华出来朝人影喊道:沈大哥,怎么不到学校来!

沈全胜抬头茫然地望了她一眼,马上又惊醒过来似的,急急走了过来。

刘雪华说,伯母的病好些了么?

那天她给他发短信,问他的近况。他没回短信。大概,他没收到,或者他是不习惯回人家短信的吧。的确,难道她给他发短信,就是一定要他回的么?但今天早上,他忽然发来短信,说妈妈病了。她说,伯母的身体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忽然病了?什么病?他说,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反正是有病。

这时,沈全胜低着头说,妈妈病得厉害,要住院做手术。

刘雪华说,钱够么?要帮忙么?话一出口,又觉得太重了,好像有点儿居高临下,便又说,我新办了个存折,上面也有一点钱,我去拿来给你,行么?

沈全胜说,我妈真的是有病。

刘雪华说,有病就得赶快治,不能拖。

沈全胜说,她这个病……

刘雪华说,不管花多少钱也得治,她又不老,顶多比我婆婆大十岁吧。

沈全胜始终低着头,让刘雪华很难受。好像他来找她帮忙,犯下了很大错误似的。

刘雪华说,我手头钱虽不多,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我不是把你当哥哥的吗,你有困难,做妹妹的不帮忙谁帮忙呢,算你借我的,行了吧,上次我给你的存折还在那里么?

沈全胜点点头。

刘雪华说,我明天到银行去转账,转两千块钱到那个折子上,你看行么?账号我手机里有,当初怕存折丢了,就把号码记下来了。

沈全胜忽然抬头说,不行,要现金。

刘雪华说,现金啊,一下子……行,我问问学校的同事。

她要他到学校喝口水,他不肯。

刘雪华问了几个同事,刚好有个老师一早去了邮局,取了女儿在外面打工寄来的钱,又找旁边的小店里借了一点,凑足了两千块,给了他。

沈全胜说,那我走了,谢谢你,等我妈的病好了,我一定还你。

刘雪华想了想,说,好,等你有了钱,再还我。

沈全胜装好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雪华想去送他,可是赶不上。她怕自己走的太快,会引起肚子痛。昨天,她打井水洗衣服,大概是衣服太多,用水量大,洗完衣服,她肚子痛了好久。婆婆见了,责怪她不知道照顾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要她以后只洗小件的衣服,大件的,让她来洗。

她站在那里望着沈大哥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难受。刚才她是故意那么讲的。如果她不让沈大哥说是借的,他会更抬不起头。虽然她心里多少有些疑惑,这个沈大哥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但细想起来,他又能怎么样呢?他遭遇了一系列不幸,手也被弄残疾了,除了在乡下开一个免税的小店,其他什么也干不了。他要是继续出去打工,也没什么地方会要他。手脚健全的人都难找事做,何况一个残疾人。听家明说过,他们县里有几个残疾人,倒是混得很好,不但赚了很多钱,还找了漂亮女人做老婆。但他们都是黑社会性质的。沈大哥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呢。他遇到了困难,来找她帮忙,不正说明他没把她当外人么?他真的不应该露出那羞愧的神色。或许,是她无意中表露出来的什么,刺伤了他?或许是有一点。因为她已经结婚,又人多眼杂,她不知不觉跟他故意保持了一种距离。但仅仅真的如此吗?

晚上,她把白天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忽然想到,若沈伯母真的得了很严重的病,两千块钱有什么用呢?要是没得重病,他又何必跑这么远来?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他莫不是在骗她吧?不过,他的样子,是多么孤单可怜啊。

什么?她对沈大哥居然用了“可怜”这样的词!她吓了一跳。她迫使自己不再想这件事情。她怎么会认为他骗她呢?其实,就是她知道他在骗她,她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她能不答应么?一个曾经那么好的人,居然落得要来骗她的地步,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说明他肯定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这样一想,她心里的同情更甚了。她打定了主意,不管怎样,她也不会怀疑他。不管怎样,她都会答应他。

在不长的时间里,沈大哥果真又来了两次。她都给了,一次是现金,一次是她去乡里转的账。

她应该感谢周家明。他对这件事一直没表露出特别的情绪,跟她说,你自己拿主意。他照旧每月寄钱过来。问宝宝怎么样了,接电话尽量戴耳机,防辐射。并且,他说,假如沈大哥以后又来借钱,要她别告诉婆婆,免得她在电话里跟他唠叨个没完。

转眼,快放暑假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晚上,她能感觉到孩子在动,在踢她。她说宝贝轻一点轻一点啊。孩子踢她的时候,她就躺在那里,让他踢。好像她是个足球场。她希望是个男孩。她想,孩子长什么样呢?让她气恼的是,一想到这个问题,她眼前浮现的却是沈大哥的面容。他当教官时的样子。穿着军服,眼睛亮而有神。真是奇怪。这孩子跟沈大哥有什么关系呢?她应该想着周家明才对。孩子应该长得像周家明。因此,她暗中对周家明很是愧疚。她说,等放了暑假,她就去东莞看他。他说路上颠簸,你别来,他会找时间回家一趟。

沈大哥走后,她没再联系他。她的力气像是不够,很容易累。她想问问伯母的病是否好了,可如果他真的骗了她,那不就让他难堪么?她索性不跟他联系了。可她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这么想呢?还不是因为她拿了钱给他,便似乎有了一种优越感?而当初,沈大哥资助她的时候,何曾流露出这样的感觉?想到这里,她脸红了。

转眼暑假就到了。周家明真的回来了一趟。刘雪华很高兴。只有她知道他回来得多么及时。晚上,她笑着跟他说,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忘了你长什么样了。他也笑着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忘了我当初是怎么把你从魔窟里救出来的。刘雪华说,还说呢,你自己想翻墙逃跑,缺个垫脚的,才把我也拉上。周家明依然笑着:果真是忘恩负义!

刘雪华忽然叹了口气,说,是啊,我的确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周家明见她情绪不对头,问,怎么回事,不是跟你开个玩笑么?

刘雪华说,你看,那时候,沈大哥对我帮助那么大,可现在,他来找我借了两次钱,我却老惦记着这件事。我很害怕他再来找我。

周家明说,要不,我们去看看沈大哥吧?

刘雪华说,以前我也一直想着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可这时,如果我们去看他,他会认为我们是去要他还钱的,或者是告诉他,不要再来找我们“借”钱了!

周家明说,照我看,干脆再拿一点钱给他,他就不会那么想了。

刘雪华说,你这招倒是厉害啊,什么拿一点钱给他,你这不是施舍吗?你把沈大哥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假惺惺地充当好人,其实你跟你妈一样,对那些钱心疼得不得了。但你不直接讲。你眼睁睁看着我左右为难,也不肯帮我。你想我两头不是人。你心思真深啊!

周家明不做声。

过了一会儿,刘雪华忽然梦中惊醒似的,说,家明,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跟你吵起来了,对不起,这事不能怪你,我不能跟你吵,其实你挺好的。要是别的男人,说不定早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了。你看,你在外面还不到三千块钱一个月,可我,不到半年,就花了你好几千,我真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小家庭!说真的,我怕沈大哥再来找我,你不知道,现在我一见他就心跳得厉害。我的镇静是装出来的。我觉得他整个人全变了,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沈教官了,他那个样子,有点像无赖。我怕我摆脱不了他。这样下去,我就完了。不但你妈和村里人不相信我,连你,迟早也会不相信我的。这段时间,我常做恶梦,梦见一个人在后面追我。那个人像他又不像他,样子很凶。脸不是他的,但那空荡荡的袖管是他的。我很害怕。家明,你带我走吧。我躲得远远的,那样,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周家明说,现在怎么走呢,你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在外面生孩子是很麻烦的,弄不好还要罚款。

刘雪华说,要是沈大哥再来要钱,怎么办呢?

周家明说,那也没办法拒绝啊,总不能让人家戳着你鼻梁说你忘恩负义,不过每次可以少拿一点,就像买东西讨价还价一样。

刘雪华说,其实,刚开始,我也不想拿那么多,你在外面攒钱多不容易啊,可不知怎么的,我还是把那个数字说出了口。好像这样,可以让他马上离开,家明,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忘恩负义啊,我怎么能这样对他呢?我对他由感激和敬佩变成了同情,再后来,我开始害怕了。他的样子,你没看到,真像个无赖一样。跟我在他家里见到时大不相同。大概他是想让我更同情他吧。我只得想让他快点走。说句难听的,就好像有条狗在后面紧追不放,为了让它不再追我,我只得把手里的东西全扔给它。

周家明说,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想了。反正,现在你也对得起他了。

刘雪华说,可我的心老提着,总觉得这个事情没完。

几天后,周家明回东莞了。刘雪华开始了寂寞的暑假。农活不多,她只在收割稻子时帮了一点小忙。毕竟有孕在身,公婆都很照顾她。婆婆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再说现在田地不多,甚至很多是荒芜在那里的。虽然国家有补贴,可愿意种田的人仍然很少。村子里好多人都在外面买粮食吃,难怪粮食的价格越来越高。每天,刘雪华除了看电视,就是打打毛线。婆婆教她怎么织小孩的毛衣。算时间她要到冬天分娩,孩子的衣物要提前准备好。

这天,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没接。听说有的电话,你一接对方就可以扣掉你的话费。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一连响了三次,她就接了,可又没听到对方的声音。此后,这个电话,隔三岔五地就会打过来,每次接通了又不说话。她跟周家明说,她遇到骚扰电话了。周家明说,有些人,就是无聊。她说,真的很烦人呢,有时候,她刚想休息一下,电话就来了。家明说,你干脆换个号码吧,反正你跟其他人也没什么联系。

她就买了一个新手机卡。

她想,换一个号码也好。除了周家明,谁也找不到她了。这个“谁”,自然还包括一个人。如果他打不通她的电话或找不到她,也不能怪她了。

不过,他什么时候打过她的电话呢?都是她先打电话或发短信。他从不主动这样。即使他没有她的号码,他也照样能找到她。思来想去,她还是把新号码发短信告诉了他。他没回她的短信。

再没有骚扰电话打来了。刘雪华恢复了平静。她依然在准备孩子出生后的衣物。有时候也去串串门。

这天,她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刚转过屋角,看到有个人靠着墙站在那里,隐约有半只袖子露出来。她吃了一惊,说沈大哥是你么,沈全胜搔着头皮从墙后走出来,说是我啊,我来了好一会儿了。虽然立了秋,天还是热,他的脸上、脖子上全是汗。

刘雪华脸上微微变色。

沈全胜没看她脸上。他见到刘雪华有些隆起的肚子,很吃惊,说,要生孩子了么?

刘雪华红了红脸,说,是啊。

沈全胜局促地用鞋尖在地上划着圆圈,似乎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刘雪华说,沈大哥,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事,要花钱啊?

沈全胜急忙摇头,用一种受伤似的目光望着她。

刘雪华说,我手头还有五百块现金,我去拿给你。

沈全胜说,我不要,我不是……

刘雪华说,不管你要不要,也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少。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

沈全胜说,我不要,我说了我不要。

说完,转身就跑,脚尖碰着了一块石头,踉跄了一下,然而还是飞快地跑掉了。

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虽然有一段时间,刘雪华走出家门或学校,会下意识地看看墙角或其他什么地方。

几个月后,刘雪华顺利地生下一个儿子。公公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周家明也从东莞赶回来了。他在家里待了一星期还舍不得走。刘雪华在月子里养得白白胖胖的。转眼,孩子也一个多月了。这天,她正在给孩子喂奶,村小学柯老师托人给她带来一封快件。

她想,谁会给她寄快件呢。

拆开来,她从里面掏出一封信,信里包着一张存折。

她一眼认出,信是沈大哥写的。

雪华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公安局投案自首去了。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一直在等着它的到来。

刚才,就在刚才,我一气之下,失手打死了我妈。

不,也许并不是失手。因为在我内心的最隐秘处,我的确希望她死。

起初,我以为她在装死。对此,她是很有一套的,为了吓我,她经常往地上一躺,且口吐白沫,装得神乎其神。刚开始几次,我还真被她吓到了。但后来,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所以这次我也懒得理她。过了一会儿,她还没动静,我就假装出去了,躲在门后观察,我以为她会马上爬起来拍拍衣服,拢拢头发,从我店里拿件什么扬长而去。没想到她还没动静。我慌了,近前,叫她,妈妈,妈妈。我摇她,她也不醒。我这才意识到她真死了!奇怪,她身上又没伤,怎么一下子就死掉了呢?大概一个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会死掉的吧。可她怎么能死在我手上呢?这可是大逆不道啊!难道她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我的确是大逆不道。一个人,把自己的妈妈打死了,还不是大逆不道么?无论什么情况,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社会,都是重罪。悲哀的是,我却是因为一贯太孝顺了,才做出这样灭天理绝人伦的事情。

还记得你来我家时的情景以及她跟你说的那些话么?当时,她听说你来了,就慌忙急忙赶来了。平时,她才懒得管我。她对我很失望。或者说,我太让她失望了。当母亲的,大概是不喜欢有个让她失望的孩子的。那会让她丢脸,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本来,她以我为骄傲,可物极必反。我提前退伍了。在厂里残废了,老婆也离婚了,连赔偿金也没保住,这些事让我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她只有离我远一点才舒服。不过我也理解。我对别人都那么好,何况是对自己的妈呢。她跟我弟弟他们住。弟弟是个自私的人,可妈偏偏服他,听他,把她哄得团团转。我知道,责任仍然在我。是我把妈逼成了这样。她大概是故意这样气我吧。虽然妈住我弟弟那里,可生活上的开销全由我负责。吃的,穿的,用的,缺了就来找我。其实别说我妈,弟弟他们的开销,也多是赖着我的。他来我店里拿东西从不付钱。好像我在外面吃了那么多亏,现在该轮到他们也来受用一番我的吃亏了。那次,弟弟赌博被抓了,我妈哭着来找我。她哭得那个伤心啊,我真羡慕弟弟。我想,要是她什么时候为我也这样哭一场,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我手忙脚乱,说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找钱。其实我弟媳有钱,但她就是不拿出来,她知道我会到处找钱的。两万块,不是个小数目。我手头的现金只有两三千块钱。我翻出自己的存折,那上面有一张五千的,还有一张三千的。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我每次去银行存钱,营业员都嫌那些钱太碎了。我只好一个劲地跟她们说好话。我还幻想着再成个家。我又不老,对不对?不过想存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几年前,我弟弟又生了个孩子,他们一直想生个男孩,结果乡里来罚了款。弟弟说他们没有钱,又在打我的主意,于是妈跑来跟我“借钱”。说是借钱,其实根本不会还的。弟弟这个儿子,被他们娇惯得更不成样子,我说你们不能这样娇惯孩子,他们根本听不进去。而且还经常怂恿小孩到我店里来拿钱,趁我不注意,在柜台的抽屉里抓了一把就跑。对这个孩子,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我对他严厉一点,哪怕稍微呵斥一下,他就哇哇大哭,哭个不停,我恨不得捂死他。我妈闻讯赶来,对我好一阵数落。有时候弟媳也来了。最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的是我弟弟,他居然说,哥,对我儿子要好点,你虽然结过婚,可孩子是别人家的,以后你还得靠我这儿子,他拿你一点钱又算什么呢?我气得恨不得马上重新成家。可他们这样压榨我,我哪里攒得了钱讨老婆。何况我还比别人少一只手。我东拼西凑,还差好几千,我跟弟媳说了,弟媳居然说,志胜(我弟弟的名字)是你沈家的人,你们不想办法,难道要我一个女人想办法?你说,哪有这样说话的,难道她忘了我弟弟是她丈夫?这时我妈忽然说话了,她说,全胜啊,你对外面的人大方得要命,怎么对自己家里人反而这么小气呢?上次来的那个女的,不是还欠你的钱么?她指的是你。我说,她怎么欠我的钱了?妈说,你不是给她寄过那么多钱吗?我说,那是帮助人家,我怎么能去向人家要钱呢?再说也没有多少钱。妈说,那时候的钱值钱呢,一块可以当现在十块钱用,而且,你还因为他受了处分,丢了大好的前程,这前程,哪是可以用钱计算得了的?按道理,我们该要她赔偿才对。我怎么也不肯去找你,谁知妈忽然跪在我面前。我说你干吗,快起来,弟媳说你看你多心硬,居然要妈跪在你面前,全村也没你这么狠心的儿子呢。妈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我怎么能不答应呢?我从来没反抗过她。对于我,那是不可想象的。那是灭顶之灾。

时间长了,我也就懒得打理店里了。我付出得越多,他们坐享其成的也越多。我漫不经心,成了一个懒人,邋里邋遢。我像头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知道还要拉多久。

那天,妈说我小时候是如何的调皮,可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若真的那样,才好。我只记得,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她上前。我们和爹根本没说话的余地。对了,你没见过我爹,很多时候,我像别人一样,甚至都忘了他的存在。如果不注意,你根本看不到他。对于家里的事,他没有任何发言的权利。他完全生活在我妈的影子里。那天,他在外面做事。弟弟他们的农活,几乎都是爹一个人在干。他清早出去,天黑了才回来。中午即使要休息,也是猫在一个谁也不注意的地方。有时候我到弟弟家去,只有当我闻到一股呛人的辣味时,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抽的是那种很差的烟。我弟弟平时抽的都是十块钱以上的,我爹只能抽两块钱的。不然妈要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我看不过去,在店里拿条好点的烟偷偷塞给他,结果,马上被我妈搜到了。她说,你这么是会花钱啊!爹说,不是他自己买的,是我给的。妈更生气了,说,他这是什么意思?下次他给你烟,你要是再隐瞒,我可不客气!说着,把烟抢去给我弟弟“保管”。我本来是好意,结果却使爹挨了骂。此后我也不敢轻易给他东西了。就是逢年过节,我给爹买了什么,也不敢直接交到他手上,只能先给妈。我说,妈,这条烟给爹。妈笑呵呵地接下。说不定,她一高兴,还会拿两包给爹抽。我弟弟那个人,在外面一点用都没有,可对于家里人,却自私刁钻得很。起初我以为,妈对我不好,责任全在弟弟身上。如果他不讨好卖乖或挑拨离间,也许妈不会这样的。弟弟小我三岁,从小娇生惯养,懒。看到别人勤快,也不高兴。那时,他上学连书包都不肯背,妈叫我帮他背。不肯做作业,妈要我帮他做。而我做作业时,他又要捣鬼。不是把我的书包藏起来就是故意吵闹。后来,我读初中了,晚上,我在那里做作业,弟弟早早上床睡了,却又不好好睡,跟我妈说,堂前的灯亮得他睡不着。或者:哥哥写字的声音怎么这么响啊。这时,妈就呵斥我,要我睡觉。我说我作业还没做完,妈就说,明天一早起来做不就行了?若是冷天,情况又相反了,他要我先上床把被窝睡热,他才上床。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还怎么读书呢?除了学会委屈,我还能怎么样?我一遍遍在背地里或被窝里淌眼泪。泪水像一把滚烫的刀子从我脸上划开,第二天我还觉得那里很痛。初中没读完,我就辍了学,当兵去了。本来,我以为,到了部队就摆脱他们了,把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开开心心地过自己的生活了,没想到,我在部队里却对家里想念得不得了。我想到的全是他们的好处。他们的坏处也被我想象成好处。我想,他们以前对我不好,是因为他们希望我变好。或者,我自己的确做的还不够好。现在想来,妈妈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她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多不容易。听说生我的时候,她还在田里干重活。她月子没坐满,又下田干活去了。我在摇篮里饿得嗷嗷叫,等我终于吃到奶的时候,我把她的奶头狠狠咬了一口。据说,她被我咬哭了,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不喜欢我?所以,是我自己不好。唯一让我不满的,倒是爹了。他从没对我的成长提供过帮助。他什么都不跟我讲。我离开家时,妈忍着没流眼泪,或者她流了不让我看到。爹就不一样,他哭得一塌糊涂,哪像个男人。这对我的心理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我好不容易才克服这不良情绪。我心里全是思念和感激。我几乎每星期要给家里写一封信。怕妈担心我多花钱,我说,妈,在部队里寄信不要钱。当然,我也不能白占部队的便宜,每次参加义务劳动,脏活重活我抢着干。班长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反正,听他的总不错。有的战友认识不高,我就及时向班长反映。那战友挨了批评,但也受到了教育提高了认识。什么地方要捐款,我一点也不考虑自己身上钱不多,总是尽我所能倾我所有。在一次关于母爱和部队建设的演讲比赛中,我的演讲获得了一等奖,并为此荣立三等功。这是我根本没想到的。我初中都没读完呢。在学校里,我从不敢到台上去演讲。我知道,这是我妈的功劳,也是部队的功劳。妈说,你要听首长的话,积极要求上进。我就听首长的话积极要求上进。弟弟说,你给我们家在村子里增了光呢。接着他举了很多例子,比如谁以前瞧不起他,现在不敢啦。谁以前想占我们家的菜园地坝,后来又悄悄把地坝退给了我家啦。村长也经常来我家喝茶聊天啦。在部队里,我是我们连队最忙的人。我认准了一条,多做事不吃亏。我总觉得头顶有双眼睛在看着我,鼓励我。这样,我干得更有劲了。自从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有个人举着摄像机朝我们拍摄,此后我一直觉得有个镜头在跟着自己。别人的嘲讽我一点也不在乎。连长说了,嘲讽是一种嫉妒,别人越嘲讽我们要干得越欢。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别人打我的小报告,我不在乎,我始终坚信,人正不怕影子歪。果然,我的上进心得到了肯定。我从一个普通战士慢慢成长为班长。如果不是犯了错误,我还会继续成长的。起码也是个排长,连长。你看,我就一次没注意,思想开了小差,就犯下了大错。可我一点也不抱怨。很多人认为,我苦苦追求得来的一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我并不这么认为。那些进步,已经深深嵌入我体内,虽然我回到了村子里,但并不妨碍我仍然以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我觉得自己不是受了处分提前转业,而是重新接到了一项新任务。我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于是不管我妈还是弟弟怎么抱怨我指责我,我都一言不发。面对村里人的白眼,我想,这算得了什么呢。我要在普通群众中埋伏下来,接受各种考验。也许你以为我在说梦话,其实我清醒得很。说实话,从部队回来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对我的处分究竟是真还是假。若说处分,我并没有看到正式的文件。说不定,这是部队在试探我,考验我。看我是否一直坚定,稳定。首长说了,一个人只有不断地经受打击才能成得了大器。于是,我像很多人那样,结了婚。妻子跟我是初中同学。我们一起在外面打工,很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她是个挺好的人,可我妈怎么看她都不顺眼,总要想出种种办法来为难她。我弟弟也一样。当时,她跟你一样,也在家里等着生孩子,我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她每次跟我打电话都哭,我说你忍一忍,等孩子出世,你又可以出来了。外面生孩子贵,又不能上户口。她就忍啊忍。最让我生气的是,妈找茬子跟她吵架时,弟弟也来帮腔。后来,我的手受了伤,厂里补了一笔钱,妈想我把它“借”给弟弟办婚事,我给了一万块。我知道她借钱是假,要钱是真。但妈开了口,我怎么好拒绝呢。没多久,妈又来要钱,说弟弟想做生意,没本钱,我又给了一万。我老婆自然要跟我吵。我知道她有理,但我仍装作我很有理,结果,她要跟我离婚。其实我也想离。或许,我这样做也有逼她离婚的意思。现在我这个样子,再跟她过下去不是害她么?至少,她应该找个手脚健全的男人。离婚时,她只要求把孩子带在身边。我装作不肯,经法院调解,又肯了。她没有要我的钱。她说,那是你用手换来的。我说,我不是给你,是给孩子,按法律规定,我要付孩子的抚养费。妈知道我把钱给了前妻和孩子,跟弟弟气势汹汹地赶来,进门就把我推倒在地。妈自己也在地上撒泼打滚,弟弟则狠狠踹了我几脚。我都不吭声。我想,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后来我要开店,没有什么本钱,刚开始,找妈和弟弟借钱,他们理都不理,但有一天,他们又自己转弯了,主动跟我说,可以借一万块钱给我。于是,我把店开起来了。从此也增加了更重的负担。妈和弟弟到处说,如果不是他们,我这个店根本开不起来。于是我除了还他们的本金和利息(那些钱,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啊),还要忍受他们大肆地从我店里拿东西。好像他们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不知不觉成了他们的劳动力。不过后来,我又心平气和了。我是当兵的,我是战士,要全心全意为人民,他们不但是我的亲人,也是人民的一部分,我为他们服务,不是很正常的么?

那次,你的出现,让他们兴奋异常,像猎狗看到了新的猎物。你走后,妈说我让你走得太便宜了。她把你买来的东西全拎走了。

我有生以来,最艰难、最难以启齿的一件事,就是去向你要钱。这比拿刀慢慢割我的肉还让我难受。妈跪在我面前,我不去,她就不起来。她一跪,我就成了木偶,任她摆布。这一招她屡试不爽,也就越来越频繁地使用。他们要我穿旧军装,我就穿。要我扣上扣子,我就扣。他们说,你可以走了。我就迈开步子朝前走,像在部队里出操一样。我来到了县城车站,磨蹭了一会儿,忽然飞身上车,希望它快点把我带到你那里,好把这件事情了结。如果不是去找你要钱,我去见你该多么高兴。既然如此,我希望看到自己快点从你那里逃离,我希望你不理我,最好把我骂得落花流水,让我屁滚尿流。按妈的意思,我应该从你那里要来一千块钱。而为了让你拒绝我,我故意多说了一千块,好把你吓住。弟弟以前打牌是被抓过,不过没罚那么多,那还是前年过年的时候,只交了五千块钱,他就出来了。没想到,你一下子相信了,还爽快地拿了钱。我这不是弄巧成拙吗,我恨自己啊,早知这样,我应该开口五千,一万,看你拿不拿得出来。我灰溜溜地从你那里回来,到我们县城银行取了钱。不过我没取那么多,只取了一半。我要是把里面的钱都取出来交给我妈,她还不高兴得要死,接着会变本加厉地要我再来找你要钱。我把那个存折保留着,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晚上,我把它贴在脸上。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可耻的行为!我这真正的叫恬不知耻。它像一把火,把我的脸烧痛了烤焦了。

那天,为了惩罚自己,我是从县城走路回来的。我走啊走,大腿麻木,肿胀。脚底磨起了血泡。我想,自己最好能摔一跤,摔得鼻青脸肿。我就果然摔了一跤。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舒服一点。到了家里,妈和弟弟飞快地把钱抢走了。他们等我回来,把脖子伸得老长。当然,我是故意插在上衣口袋里让他们抢的,只有这样,才可以保住我藏在裤子口袋里的那张折子。

事实上,我太乐观了。

没过多久,妈又要我去找你要钱。开始,我也想抵挡一阵,但不用说,她又跟上次一样寻死觅活。我只好揣上那张折子,到县城里去。在街边坐了大半天,再取了钱回来。妈说你看,我说了,你去了是对的吧?我说,我不会再去了,小刘拿了这么多钱,早已超过了我当年给她的资助。妈说,当年一块钱抵现在十块钱用呢。我说,小刘在学校不过是代课的,工资很低。妈说,那是她的事,我们不管,再说,她不是还有男人么?

此后我就陷入了恶性循环。我希望,我把你忘记了,他们也就把你忘记了。你发来短信,我也不回。我希望你不理我,那才好。说实话,如果不是弟弟不务正业,我妈又偏偏毫无道理和原则地护着他,我们家的日子也不见得不好。我一个月能赚一两千,弟弟还有一双手。可他没把一双手用在正道而是放在牌桌上。我们家的所有收入都被他这双手挥霍掉了。每次我讲他,他说,你不也是靠打牌过日子么?我说我又不打牌,是让别人打,再说我这里没人赌博。他说,什么叫赌博,你这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这样抽租钱,其实更坏,像是过去的地主,像是教唆犯。噎得我哑口无言。我恨不得把麻将机砍掉。可又一想,要是我真的把它砍掉了,一个月就没有那么多收入了,就等于把他家的饭桌也掀掉了。他们一家还有我父母吃饭的油盐酱醋都是从我这里出。我赚的钱也要被妈拿去给他填窟窿。但弟弟说的也有道理。我虽然不打牌,可村里也时不时地有人在我这里打牌吵起架来,或者输了钱回到家里打架,还有一个人的老婆因此喝农药差点死掉了。我赚的钱,活该我妈拿去给他用。它来的不干净。可你的钱是干干净净的,我凭什么要拿来?我这不成了吸血的蚂蟥么?

一天清早,弟弟忽然跑来叫我快去,说妈病了。我慌慌张张跑到弟弟家里,见妈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呻吟。我问她怎么啦,她说她要死了,我说我去找医生来看看。弟弟说他已经去过了,医生说要送医院,他那个小诊所根本治不了。我说那快送医院啊,来,我们来绑担架。妈说她不去,她想死。我吓坏了,说那怎么行。弟弟站在那里没动。我已经把绑担架的竹床搬出来了。我对弟弟吼道,快拿绳子来啊!弟弟说,妈不是说了吗,她不去。我说,难道你眼睁睁看着妈死掉?弟弟说,不是我不肯给妈治病,是没有钱啊,没有钱医院里会给妈治病么?我说要多少钱啊,我去借,弟弟说,没有个三五千,肯定是不行的。我手头有一千多块钱现金,我问弟弟有多少,他说他一分钱都没有。我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来狠狠敲他的脑袋。我瞪了他一眼,说,照顾好妈妈,我去村里借钱去。弟弟说,村里人不会再借钱给我们的。我又瞪了他一眼,泄了气。的确,村里已经没人会借钱给我们了。弟弟每次借了钱,都不还。后来都是妈从店里拿钱还给人家。村里人知道这一点,有人嫌还钱迟了,过了约定的时间,也有人为我抱不平说我太好说话,他们借钱给我弟弟却害了我。但这次不一样啊,我妈病得要死,他们不买我弟弟的面子也会买我的面子的。于是我挨家挨户去借钱,不出弟弟所料,他们真的不肯借给我,不是说没钱就是说钱存在银行里没到期。有人甚至干脆说,你妈无非是装病,你怎么又当真了呢?我说,万一这次她不是装呢?那个喊狼来了的孩子,最终还是真的遇上了狼,对吧?他们摇摇头,苦笑着。我垂头丧气地跑回来。妈比刚才病得更厉害了,呻吟一声比一声大。弟弟说,你快去找那个小刘借一点啊,现在,只有她肯借钱给我们了!我说,那么远,一下子哪借得来?弟弟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妈这个样子,一时半刻也死不了,等你借来钱,再送妈去医院也不迟。

妈一边叹气一边点头,说,没错啊,你弟弟说的没错啊,他就是比你脑子好使啊。我自惭形秽。刚好细苟从门口经过,我拦住他,坐他的摩托到乡里搭车去县里(那天,你就是坐他的摩托来我们村里的)。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我怕你走动了,找不到你,就给你发了个短信。这次,我真的怕你拒绝。谢天谢地,你没有拒绝我。我拿了钱就往回赶,然而,等我跑回去说我借到钱了,弟弟把钱一把抢了过去,紧接着妈也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她的病真的是装的。

我狠狠掴了弟弟一巴掌,他笑嘻嘻地跑开了,说,打得好,现在咱们两不欠了。

妈说,你打他干什么,都是我的主意。

我不理妈。回到店里,生闷气。既然她是装的,为什么不多装一会儿呢,那样,我也不至于这么难受。他们太急不可耐了。弟弟自以为我甩了他一巴掌,我们就扯平了,可他的脸有那么值钱么?他的脸一钱不值。我太不像话了。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我想我要跟你打个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向你道歉。

我拿起电话又放下了,终究还是没那个勇气。后来我换了个手机号码给你打。因为我还没决定到底说不说。电话接通了,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激动了。你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我不敢开口,担心你因惊愕而受到伤害。过了一会,我又拨。你一定以为是谁在骚扰你吧。你没想到,是我在骚扰你。你看,我既怕你受伤害,又偏偏去伤害你。我多么矛盾啊,我忽然发现,我没办法向你解释了。我会越解释越说不清,越解释你越不相信,越解释你受到的伤害越深。

就在这时,妈又来了。她要我再去找你要钱。我说你发疯了,她说,我是发疯了,一想到有人还欠我们家的钱,我就睡不着觉。我说你这不是在做梦么,谁欠我们家的钱呢,只有我们欠别人的钱。她说是啊,一想到我们还欠别人家的钱,我同样睡不着。你再去找一次小刘,跟她说,来个一次了断,以后再也不找她,我们就用这笔钱来还人家的账。我说弟弟还欠人家多少钱,她说不多,只有两千块。我说,还不多,你还嫌少了啊!我说我不去,他爱怎么折腾是他的事。妈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说她命苦,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妈一哭,我的心又软了。她说的没错,我是不争气,弟弟也不争气。所以,她的哭是有道理的。我低下头。她说,你去一下有什么不好呢,那个小刘,你去找了两次,将心比心,她肯定害怕你还去找她,怕你经常去找她。这就像把一块石头扔上天,谁都希望它早点落下来。现在你去说,只要她再拿两千块钱,你以后再也不会去找她了,你们就两清了,这对她是好事,可以让石头早点掉到地上来,让她早点放心,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去呢?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又被妈说动了。我真不争气,妈说的太对了。既然这样,我何必强撑,也就破罐子破摔了。那次,我就是抱着毁灭自己的目的去找你的。

妈说的对,我是该和你做个了断了。这样,以后你不会再记得我,或者即使记得,也只剩下了憎恶。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我也终于能得到解脱了。就像一个人彻底死了,难道还能活过来吗?我再次去乡里坐到县城的中巴。我发现,其实我挺渴望去找你的。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也更显出和你了断的必要。或许,我还巴不得妈想出种种刁钻古怪的办法来让我去找你呢,我佩服我妈,她太伟大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她不惜给自己挂上恶名。而我,居然装聋作哑或顺水推舟。我太不像话了。对她或对你,我都是那么居心叵测。幸亏,你肚子里的孩子打败了我,当我看到你挺着肚子向我迎面走来,我不禁羞得无地自容。除了落荒而逃,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跟妈说,我再也不去找你。妈说,那好,我天天来店里。于是她真的天天在我耳边聒噪。她像是在嗑瓜子,把壳一片片吐到我脸上。她的嘴真臭。我盯着她的脸,觉得她不是我妈,她越来越像一个老妖婆。真的,她不是我妈,而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妖婆。她跟踪了我妈好多年。她有几千岁,平时不露面,一露面就要作祸。现在趁我不注意,她就把我妈给吃掉了,变作我妈的模样。我妈是信佛的。她最崇拜的是庙里的和尚。她每个月都要给庙里送两瓶菜油。老妖婆肯定是看我妈好欺负。看我好欺负。她躲在我妈背后,推搡我妈干这干那。今天一大早,我妈又来了,唠唠叨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要上吊。我不理她她就哭,我一理她她就上吊。她真的要上吊了,她搬了只凳子,爬上麻将桌,把一根绳子挂在屋梁上。她说我不答应她就当着我的面上吊。我要把她拉下来她就咬我的手。她的牙齿真尖,那不是我妈的牙齿,是老妖婆的牙齿。我痛得眼冒金星,头皮都炸开了,随手拿了个东西就朝她砸了过去。

我定睛一看,手里是一只扳手。我手里怎么会有扳手呢?昨晚睡觉前,我发现麻将机有个地方松了,便翻出一把扳手来把它紧好,却没有把扳手收进去。或者,我已经把它收进去了,而老妖婆又偷偷拿了出来,趁我气极头脑发昏塞进我手里。现在,她的计谋得逞了。我妈躺在那里,一声不吭,在我手里断了气。老妖婆就得意洋洋地尖叫着跑掉了。明明是她在后面推搡我妈,明明是她把扳手塞进我手里,可她要我去抵命。看着妈躺在地上,我悲从中来。我盯着自己的手,恨不得拿刀把它们剁掉。没有了老妖婆附体,我妈显得是那么舒展安静,她刚做媳妇或刚怀上我时,大概就是这样子吧,我真想重新回到她子宫里,就像你的孩子在你的子宫里一样,那么红润,那么洁净。其实,这样也好,我重新回到我妈子宫里的日子不远了。我关上店门,给你写了这封信。我从早上写到下午。我很冷静,没流一滴泪。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哭的,虽然我很悲伤。那悲伤就好像一条路忽然断裂,陷进无尽的黑暗。外面好几次有人叫门,他们像往常一样来打牌或买东西。我不理。现在,我马上要封好信,打算到乡里给你寄出去,然后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我杀了人。我打死了我妈。我知道,没有人相信什么老妖婆的鬼话。谁都不相信。

那个存折,里面只存了五百块钱多一点。是我偷偷地,一点一点往里存的。如果时间长一点,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或许我会存得更多一些。我本打算,那些钱,不管多久,我都要还给你。当然,也许继续下去,我会欠你更多。像滚雪球。像恶性循环。

现在,这笔债,肯定是还不上了,我要永远欠着你了。

对于发生的一切,我已经尽力,且无话可说。我不后悔。也没有办法后悔的。我只想最后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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