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松果如塔,斗榫严密,密致庄严。顺山爬,腿胀腰酸,攀十步歇两步。倚靠树脚,喘口气,说话声音大些,就啪啪坠落,砸得头鼓大包。抬头欲骂,一树松塔,如金刚怒目,不动自威。风凉凉过,如在耳边轻轻提醒,“嘘”。于是噤声,顶礼,愤懑而去。
山高藏树,跟着白影往上,愈走愈浓稠。
四下一片漆静,月光间隙透进,疏疏如硬雪。山色苍苍,夹杂白点,难免眼花。前脚眼见白影在左,后脚就已经消弭无形。不能跟丢,凝神再看,白影隐于高处,枝叶间露一双眼,湿绿色,定住人双腿。若不是常常见此,恐早已吓得拔腿跌下山去,以为是怪、是精,最不济,也是一团幽冥火。
目视久之。等人双腿发麻,白影转身没入林间。踉跄两步,屏息凝神,听软爪踩叶声,寻踪迹追去。
堪堪追上。白影一跃,立于石庙边沿。说是庙,不过一人高,三面石壁,一面顶,乱杂杂石头垒个底座。锈蚀斑驳,供的是哪路神仙已经看不清了,大抵就是土地山神之类。小时候都去过的,逢到过年,大搪瓷盆囫囵个儿装上完整猪头,猪耳朵团扇似的,扇着风就供奉到跟前。山中怕火,专门用石头围一个圈,纸就在那里头烧,边烧边用树枝压着,不让火星子跳出来。还得有响,五千响大地红鞭炮,围着绕一圈。害怕也不能跑,都站在边上,看到有炮带着火跳到草里,就得赶紧冲上去,用脚、用膝、用背、用腹,哪怕鞋底炸裂、衣服炸破,火一定压灭。若是着了,山崩地裂,烟火吞云,远近皆被牵连,不是一家一人能担当。诸事完毕,依序跪拜磕头,念叨山神郎君保佑,土地爷爷土地奶奶赐福。实际并不知道石碑上刻写的名字,那些笔画似乎雕刻之初就被云雾遮挡住,模糊难视。但总归是好的,总归会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因此山再阴,风再凉,也不必怕。
现在同样如此。即便石皮剥落、黑苔淤积,不辨哪家庙祠,但总归是保护人的吧。因此我背靠石壁,盘腿而坐,静静等着。
等白影慢慢地踱步数圈,仿佛很忧愁地挠挠石壁,等白影向西而立,引颈翘首,意尤孤孑,等白影最终垂下尾巴,叫一声“喵”。我就拍拍手站起来,招呼它,回克(方言,回去)了,猫。
猫没有名字,非要说的话,应该就叫“猫啊”。猫是我妈捡回来的,刚来时,浑身毛发湿硬,一簇簇扎在身上。仿佛刚打了一场苦战的将军,刚渡过了奔涌的江水,疲惫地登上了岸。我妈靠到近旁,帮它一缕缕梳毛。可惜下雨,浑身湿,越理越缠得紧。猫倒不在乎,舒服地叫一声,十支鱼肠小剑伸展亮出,透一透气,随即收回爪内,韬光养晦。我妈就敲敲碗,喊它,猫啊,甩饭(方言,吃饭)了。它就甩着尾巴,过来吃饭。我妈出门,站在门口跟它招手,猫啊,妈妈赶街去了。它就“喵”一声,算是应答——你走吧。
我一直觉得,我妈爱猫胜过爱我,大概因为我不是亲生小孩,而从来没有人指望一只猫会和自己有血缘。
猫啊闭门高卧,直睡得灯火俱亮,鼾声不绝,我妈进门,欣慰一笑,悄悄掩被。猫啊恍惚醒来,起身跳到餐桌上,打一呵欠,歪斜着又睡。如若是我,睡一整日,必迎接一顿痛骂,大概说我应该去扫大街扫厕所,是只大白胆猪(云南方言,大意说人很懒惰,做事不积极,态度很敷衍)一类。沐浴亦是,猫用香波、强力吸水麂皮绒毛巾、橡胶鸭子、柔风吹风机,以泡、以揉、以玩耍、以抚摸。我由此闻到沐浴液香精味就怒火上涌,坚持用香皂洗澡二十余年。积怨日久,一日,我携猫啊离家数十里,以极低廉价格,卖给花鸟市场老板,他人转身买走。归家后,我妈痛哭数日,哭至力竭,连打我的精力也耗尽了。我于心不忍,趴在窗前默默祈求,猫啊,你偷偷跑出来吧。一连数日,我在街上游荡,遍寻猫啊肥嫩白色身影不得。一个午后我颓然进门,见杯盘狼藉,我妈珍藏的云南红葡萄酒倾倒一地,猫啊已酒醉饭饱,酣然卧于桌上,不知魏晋。
此后猫啊经常会独自出门,整日不归。我忧心其一去不返,惹我妈伤心,哀毁骨立,我不愿见到她那样。于是每当猫啊出门时,只要我在家,都会悄悄跟随其后。其实猫啊也知道,有时候被车流或是高墙丢了身影,猫啊就会在下一个转角处等我,眯着眼睛,喊一声“喵”。
这次回家,猫啊身形已瘦了大半,神情也苍老了许多。以人的寿命计算,此时猫啊已是耄耋之年了。但猫啊身手灵活,机敏不减,我想,大概是它在我离家的这十余年里,依旧时常外出历练的原因。现在每逢猫啊出门,我依旧会撵着它的猫爪痕迹,只不过不再是怕它离家出走,害我被埋怨打骂,而是以此为借口,走出家门,寻个风月清爽罢了。
对于我的辞职,我妈怒不可遏。中国首都的体制内,不锈钢的饭碗,我告诉我妈我把它丢了的同时,我妈手里的碗也被狠狠摔在了地上,那只瓷碗,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上几分,碗底深,带一朵青花,碗口敞开,有着不同于现代工艺的古朴气势。我只好从网上又给她买几只碗,光光滑滑,一路从广东包邮挤大货车来。摔不烂,打不破,唯恐我们七天无理由退货。只是偶爾晚上在碗柜里发出脆脆轻轻一声响,大概是夜里想家,要哭,又怕人听见,就装作咳嗽。我本想告诉我妈,我在外面也是这样的,想起她的时候,就想哭。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并非我辞职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妈总说我小时候很爱笑,那时候我怎么会想到,在接下来要体验的这个世界里,“人”和“爱”都被分门别类,十分险峻。
我只好告诉她,我的身体逐渐变差,尤其是视力,已经没办法胜任坐在办公室面对电脑敲字的工作了。我妈说我,鬼扯十扯,也不知是随了谁。她干了一辈子活儿,视力还是“5.0”。如果我真的是她生的,那我的视力大概也不会这么差。我带着埋怨看着她,她随即收了声,只是敲锅打碗,默默发泄着,虽然我并没什么资格去埋怨她的。但至少这一点,我说的是实话。长大了视力就稳定了,也是一个“?菖?菖了就好了”的经典谎言。我的眼轴如同一条弹力绝佳的橡皮筋,没有限度的,可以一直拉长。即便佩戴足度眼镜,所见之物边缘依旧有毛毛糙糙的叠影。医生说,这已经是我视力的极限了,光学的矫正手段无法达到更高的清晰度。我对医生笑笑,没事的,反正我也没什么需要一定看清的。
猫啊似乎并不服老。年轻时常常白日睡觉,一梦华胥,现在年纪大了,反而有空就往外跑。它总是知晓一些密径,带我钻到禁止游客通行的密林里,钻到被封存的工厂里,甚至钻到干枯多年的老井里,抬头往上看,小小一片天,对我和猫啊这样的中小型杂食动物来说,刚刚好。四下无人,静若太古。我回想起学校里的大红色光荣榜、一路北上的火车、恋爱、泪水、年终表彰、被歧视的眉毛、令人羡慕的眼角泪痣……回想起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城市烟火,好的坏的,臻臻至至,竟有隔世之感。
寂静实在诱人,寂静令人上瘾。我跟随猫啊,准备深入西山保护区时,被工作人员叫住了。猫啊侧脸一瞥,装作没听见,兀自进山了。我四肢愚笨,目标又大,只好止步。
站到起(方言,站着),你看不见写的不准进噶?那人训我。
我指头敲敲眼镜片,高度近视,看不见。
哦莫莫,赶紧回克啦,山里面有老虎晓不得?
我想起小时候在猫啊脑门上画一个“王”字,猫啊站在冰箱上,我给它唱《狮子王》的插曲《生生不息》,哑然失笑。我点点头,是呢是呢,有老虎,还是只纯白的。
归家时,天色已不早。这几年,眼睛散光愈重,视物重影相叠,往天边一看,夕阳成群落下,颇为古劲悲壮。视力不佳如我者,反而得见常人难见之景致,想想也很得安慰。
好心情来得轻易,去得也迅速。一进门,满屋劣质香烟味,熏得直想干呕。我妈和全婶、李佩玉正在麻将牌桌上大摆长城,一根烟连上另一根,不断地杀着彼此的心肝脾肺。还有一角,座上无人,一台iPad(平板电脑)支在桌沿,视频通话进行中。一张褶子能藏人的老脸,在屏幕里发号出令:正手边第三颗,活的,活的,就是那颗,打打打。李佩玉听着指挥,伸手帮他出牌摸牌,头不歪,眼睛不瞥,面上看着君子,拇指肚一搓,摸得什么牌,其实一清二楚。几回就和牌,iPad老脸点炮,送给李佩玉一个杠上开花。屏幕里骂声大起,震得iPad机身嗡嗡响。李佩玉云淡风轻,老表,莫着急嘛,打牌打牌,要慢慢打,牌才会来嘛。
二人隔屏幕对辩,兴头不减,我侧身挤进卧室。我妈抬眼看我,张嘴欲言又止。卧室里狼藉一片,我儿时费尽心力收集的《老夫子》全套,拉拉杂杂地丢了一地。一黄黑小儿正酣睡在我的床上,看其凸起眼泡,面庞膨胀,是全婶的孙子没错了,血缘就是这样,藏不起任何秘密,好的坏的,都会在经年之后显露人前。小儿不过七八岁,但鼾声如霹雳,晴天炸响,让人头皮发麻。我抬手提起,丢至门外。小儿梦中惊醒,痴痴呆坐片刻,俄而大哭,哭声比鼾声更加凌厉。
全婶惊慌抱起,嘴里大念,不善的要偿还,耶稣基督云云。末了,她说,认不得哪点来的种,再养也养不像,你妈那么好的人……
我一肚子空荡荡山谷,一肚子流徙,一肚子郁结,正正遇着发泄的当口。抬手,往全婶右脸呼去,面颊糙厚,留不下掌痕。全婶脸却白一块,从里往外,扭头望着我妈,呆呆地。
李佩玉起身,念念有词,大概是追忆年轻时是如何以棍棒教育幼子之类,转至厨房,提起扫帚,将要扫向我身上时,被我反手一挣,李佩玉失力,屁股着地,跌在麻将桌边。桌子倾倒,绿油油麻将牌,哗哗啦啦洒落一地。
两女一男,两老一少,如同梨园武行,马腿吊毛,翻桌翻椅,搬演了《雁荡山》 《战马超》 《穆桂英挂帅》,一出接一出。
如此一番闹剧。以我妈砸破电视,垂泪喝止为结。
道歉,将全婶和李佩玉送出门。我妈拉着我的手问我,你哪哈回北京?你不回北京也得了,你想去哪点就去哪点,不要再来折磨我了。
我点点头。我会走的,不过现在我得去找猫啊,它进了西山一直没有回来。
白日里,西山游客如织,尤以清晨六七点为甚。年轻人少,年老者多,但都精壮朗健,前呼后应,彼此招呼着爬山。偶尔遇到有雅兴的,站在半山亭子里,高唱《地质队员之歌》,声浪遒劲,腰板笔直,俨然一立地金刚,年轻时风采可见一斑。现在夜深了,人踪全无,山深月清,中间杂有不知名动物呜咽鸣啼。独自一人,我有些许畏怯,不敢贸然进山,立于山门外,心想猫啊也玩耍多时,不久后应该会径自归来。
候许久,不见猫啊。自嘲实在迂腐,猫非俗物,怎么就非要遵循钟点时刻,由他人设立的门进出。猫有它自己的起止自由,有它自己的独门蹊径。打电话回家,我妈说猫啊尚未归,我吸足一口气,进山寻猫啊。
正门早已关闭,我找到猫啊“偷渡”进西山保护区的窄道,防护网透一大洞,刚容人,杂草遮蔽,不是因猫啊,路过多少次也不会看见。缘山继续西行,老木、古石、幽篁,蜿蜒掩映,错落有致。路尽有树桥,河床窄浅,早已干涸,落满枯枝败叶。用脚试探踩踩,还算结实,走至三分之二处,脚下一陷,树桥内部已被蚀空。没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滑下树桥,尾椎骨落地,狠狠地哀号了一声。
万籁俱静。周围所有的活物,似乎都被我痛苦的惊呼震住了心魂,不再聊天,不再求偶,不再警示同伴,如果我能夜视,也许会看见它们齐刷刷的目光正投在我身上。片刻之后,山林才恢复响动。天天坐电脑前,缺乏运动的身体,此刻让我尝到了苦头。努力想爬起来,却四肢绵软。腰间不断传来剧痛,提醒我离了现代的城市文明,我不过是一个退化到在自然之中寸步难行的虚弱动物。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求助,但拨出号码前,我还是按灭了屏幕。
我坐在地上,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坐在柜台的玻璃前,打开户口本,看到我的名字下面清晰到尖锐地写着两个字“收养”。我妈说,有两个小孩是她的愿望,她不愿被罚款,更不能失去队里的工作,因此只能委屈我,这样之后才能再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她还给我买了一个三色的冰激凌,我没有吃,把它放在窗子外面,蚂蚁蜂拥而至。后来趁我妈上班时,我在家里到处翻找。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会有什么的。然后我就找到了,我的亲生母亲写的“自愿放弃抚养”保证书,字迹歪歪扭扭,宛如蟲爬,下面两个签名加手印。最后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保证永不来往,永不打扰”。我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颗卫星突然逸出了轨道,在冥茫的宇宙里飘浮。
现在我依然飘浮在这里,在这个夜晚,在这座无人的山中。我突然发现其实那个十四岁的我一直都在,之后漫长的成长岁月不过就是在其表面不断地包裹上涂层。现在它融化了,又露出里面的核,一颗坚硬又易脆、皱巴巴的榛子。我坐在地上,不断地喊,“猫啊,猫啊”,喊得眼泪直流,眼前一片模糊。
似在看我笑话,一中年两脚动物,如无助幼儿般啼哭,山中诸物,满堂哄笑,声响如沸。一股猛烈的臊腥味,沉沉地压了过来。我头皮一紧,突然反应过来,动物们不是在嘲笑我,而是对即将到来的致命危险,发出了绝望的呼号。
是老虎。
云南应该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野生的老虎了。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还是自然保护区真的起到了作用,生态已经恢复到了老虎得以栖息的程度?我不知道。但那股又臭又臊的味道,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和震慑,正逐步靠近。腥风荡起,扑面而来,眼睛本就病弱敏感,一时竟无法睁开。
心下怖畏,忽闻一声极熟悉嗥叫。猫啊从莽中跃出,睁目张口,站在我身前,舌面倒刺,根根奓起,浑身毛发,森森而立。欲拦、欲扑、欲以命相搏,我从未见过猫啊这般愤怒,更怕它螳臂当车,白白在老虎面前送了性命。
我呼唤猫啊,猫啊猫啊,乖喵乖喵,快点跑吧。
猫啊以头抵我的背,我艰难地站起来。虽然腰间仍旧刺痛,但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急奔。路嶙峋,枯枝参差,刮得双腿痛,面颊刺痒。摔倒,膝盖冷湿,不知是血水是露水。猫啊身前引路,高木千章,层层绕绕,草可没人。及一老树,四人合抱之粗,我从小不少来西山,竟从未见过如此粗壮苍老的巨木。树的底部有一小洞,猫的身体轻松可过,人则需要贴地蛇行而入。天暗无光,树洞里漆漆然,黑暗不可测。暂时得喘一口气,我怀抱住猫啊,它小小暖暖的身子令我昏然欲睡。
不等我眼皮垂下,老虎又至。黑暗中看不到脸,但老虎口中那股血腥味直扑面门。老虎在洞口极力猛钻,树干吱呀作响,大概很快就会破开。已不可退,不可逃,不可躲。绝望之际,怀抱中的猫啊渐渐变硬、膨胀,那种触感很奇怪,就像是猫肚子里有一个吹玻璃的匠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吹气,柔软而多毛的猫皮,又在逐渐硬化,变得光滑,接近瓷器的手感。猫啊越来越大,大到我抱不住,大到及人高,大到把老树撑破,最终成为一座小庙那么大。
猫啊大大地张着嘴,眼睛整个地往外凸出着,犹如旧时衙门前的两面大鼓。我抬头努力地辨认,虽然整个身体变成了介于石头和瓷器之间的材质,但它是猫啊没错。猫啊小心翼翼地张开爪子,勾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它的嘴张得更大了些,轻轻地把我吞进了肚中。
猫啊肚中有种奇异的温暖,很纯粹,很安稳,如同这个世界还没有孕育出生命,无知无觉,无所求、无所惧的安然。老虎好像在外面不断地撞击,发出砰砰的声响。我很快睡着了。
醒来,在家中。
昨日满地狼藉,现在已经一片明净。微信里躺着我妈消息:起来自己点点外卖。
看来所谓老虎,是大梦一场。
但又不全然。腰椎依旧刺痛,枕头边放一残片。不知何物,不知何处来,摸上去,和那只变成小庙的猫啊,倒是一般感觉。
猫啊懒懒躺在阳台上,半眯着眼看太阳。尾巴上毛秃一块,我想看看,猫啊尾巴往怀里一缩,胡子耷拉着垂下,终于显出几分它这个猫龄该有的老态,弓起背睡了。
因为腰痛,我在家躺了几天,哪里也没去。见我妈每日清晨出门,冲锋衣、运动鞋,登山包挂一个三升水壶,如同参加荒野求生。午后至傍晚,则着轻薄衣衫,带着猫啊,深居卧室内,哼哼哈哈,不知在练些什么。一日,我实在好奇,敲门,推开一看,我妈正在一块瑜伽垫上,四掌着地,头向下,肚皮朝天,把自己扭成一团油渍麻花。猫啊睡在我妈肚皮上,稳稳当当。
我妈说,她这练的是冥想瑜伽,能打通自己和自然天地的隔阂。我问她,又是跟何方尊圣学的,佛祖、天主,还是耶和华?不用说也猜到,无外乎又是全婶、李佩玉二位。李佩玉原本生意做很大,这些年经济下行,各方形势又颇严峻,原本的产业倒了七七八八,于是四处捣弄,磁石按摩、射线床垫、中药针灸种种,转折再三,不复以往。无事时,就到处遛狗斗鸡,玩牌泡澡,倒与当厌了家庭妇女的全婶做了个玩伴,时常找些乐子,来寻我妈一起加入。
中场休息,手机小声放山涧流水音乐,一温柔女声徐徐引导:放松你的颈部、你的身体、你的四肢,想象你正走在松软的沙滩上,细细的沙粒抚摸着你的脚趾……我妈躺在瑜伽垫上,大口喘气,衣服贴身,两侧肋骨明显地凸了出来。我掩门出去。
没过几日,我妈练习瑜伽倒立,伤到颈椎。颈托外固定,每日送到医院做理疗。生活不便,不得已向我求助。我笑她,天天和破产老板、家庭老妈妈鬼搞瞎搞,这回把自己搞成歪脖子了。难得,我妈也笑,不认老不行,还总觉着自己是苗老大。我妈姓苗,年轻时,在队里,除了队长和党支书,其余人都叫我妈“苗老大”。这个称呼像一个颇有年代感的日记本,红皮、硬壳,表面很多划痕和污渍,我和我妈偶尔翻看,里面变黄发脆的纸张间,还总夹着些细细小小的干花。
那些年很热闹,大家也爱热闹,商店餐馆,活动游乐,都以热闹为佳。天暗月上,两台卡带机,大唱《连锁反应》 《跳舞街》 《黑街》。震地翻天,呼叫不闻。我妈留偏分短发,地质队工作服也不掩帅气。有绝技,抱古典吉他,高坐阶上,唱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英文发音对错与否,谁也不懂,然而人人都不喧哗,静坐倾听,点头称好。我妈为人潇洒,讲公正。未担任任何官职,职称就是普通的地质工程中级工程师,但却算是队里的“意见领袖”。有二人斗,其间抵牾,复杂难说,相持不下,请我妈一决。其中一人,常将自己的新摩托借我妈出入,因此颇有信心。未想我妈丝毫不偏袒,此后我也失去了坐摩托后座飙车的乐趣。
听说我妈也曾有机会升一升,奈何匿名队友一笔“作风问题”,我妈也就平头小兵一路干到退休。倒也无妨,绘图技术过硬,谁也奈何不了,无官无职,反而乐得自在。至于那句“作风问题”,有人看很重,在我和我妈心里轻如鸿毛。找男人有作風问题,找女人也有作风问题,结婚多了是作风问题,不结婚也是作风问题;车轱辘糨糊话,无甚所谓。每日照例行止自由,没摩托了,就和李佩玉一起骑自行车兜风。
后来,李佩玉讲,要停薪留职,自己出去单干。彼时,其实我妈也已觉察到,在那地质队合金大门外面,有一头猛虎正在虎视眈眈。湖边假装喝水,把下巴牙齿都没在水里,只等夜深人静,就会翻墙入户,把大家以为会长久稳固的大理石地板、窗户、办公楼都撞得粉碎。但我妈就想守在队里,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们母女和大多数中国传统的家庭一样,很少坐在一起,也不说什么太交心的话。
李佩玉自己奔生活后,很快就显露头角,周边这些人,他做生意做得最大。他从来就聪明,心也狠。在吉玛特市场上,海鲜和冷冻产品销售,成为他一家之业。谁要想在市场里卖货,得先至他家挂上名号,糕点、水果、火腿,下面压住几条“大重九”,算是见上面。每月月底,二八分账,不论利润薄厚,要抽取两分“市场介绍费”。有一位从贵州来的小媳妇,带俩孩子,做事麻利爽辣,无有不成。不愿处世蝇营狗苟,自租了摊位,卖她的黄辣丁。李佩玉不打人、不砸摊,强令其余摊贩以极低廉价格抛售货物。小媳妇卖十元一斤,市场其余家就卖六元七元,小媳妇亏本卖七元一斤,其余家就卖四元五元。不出数月,小媳妇就被打压得翻不起身,欠了几万货款。被人要债,当其幼女幼子面,扒了衣服,袒胸露乳,跪地写保证书。等再露面,状貌大变,犹如经年旧衣,残破不堪。每有新人入市,李佩玉便带其“偶遇”小媳妇,对其谐谑谈笑,话里话外,透着威逼,也透着利诱,其人行事大概如此。
但对我妈,依旧见面敬一声“苗老大”,邀合伙、入股云云数次,我妈皆一一婉拒。铜墙铁壁,无缝可入。无奈,转头向全婶,大概李佩玉总要找一个女人,以证其成功。全婶那时还叫小全,眼皮未塌,面盘也还算正常,只是稍稍泛黄。
小全信教,近似基督教,但又不完全一样。李佩玉和其好了一年,嫌其迂腐,就弃之如敝屣。小全改嫁队里钻井技术工,成为全婶,在丈夫拳脚下和厨房、厕所里团团打转,度过无数个疼痛难忍的夜晚。
有过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披肩发,抑或马尾辫,长衣长裤,一个咖啡色的模糊影子,来我家。进门、脱鞋、洗水果,熟门熟路,自然妥帖。我妈见到她,神色张皇,似喜似怒,全然不复平日里洒脱不惊的样子。那两日,我妈罕见地请了假,时常与其出门,告诉我说,办事,明日再问,又说,逛公园。全婶好事,跑来问我,是哪个?克哪里?我毫无头绪,依葫芦画瓢,告诉她,克办大事,隔天又说,克外国旅游。如此逾月,我以为这个女人就要永永远远和我们一起生活下去时,她说要走。那天,她拉着我手,说要带我一起,我妈不许,两人几番推搡拉扯。我倒丝毫不担心,她比我妈矮一头,我看得出来我妈招招都在让她劲,要见真章,我妈不会吃亏。后来她找来个男人,说是“罗耶”,我妈体格和嘴上功夫都落了下风。这时李佩玉来了,嘴皮子不输人,但动起手就露拙,被“罗耶”反手擒在胯下,十分狼狈。李佩玉说,阔以,阔以,你以为就你介懂法律,来地质队占马门。李佩玉打大哥大,叫来警察,警察不能打人,更得讲法,也拿“罗耶”没有办法。李佩玉又叫来全婶,全婶日夜被丈夫拿来练拳脚,身体打磨得精壮,也从丈夫那儿学了两招,把“罗耶”打得龇牙咧嘴。得胜后,全婶眉欢眼笑,齿牙春色,好像断电了许久的钨丝灯泡,终于得以在那一刻发了一次光,虽然也就那一次而已。
那几年我妈意气飞扬,女人走后,我妈罕见地哭了一场。没过几日,我妈就领回猫啊,初时它烟灰色,像兑了太多水的墨汁,冲淡后只剩一点颜色。彻底清洗后,显出真身,通体雪白,双耳竖立,十分机警。起先谨慎非常,偷肠窃肉,悄无声息。有顺风耳,百倍甚于人。我偷看电视,闻我妈脚步即关,但我妈进门伸手一探,还是难逃屁股开花。有了猫啊,观其藏匿赃物,它跃下灶台时我即关闭电视,扇风降温,五分钟后,我妈遂至。平安无事。日久,猫啊见我妈对其偏爱,每闯祸事,遭难的只我无它,便日益放纵,常行白日纵酒、深夜狂歌之事。我媽睡眠深受其害,工作渐疏,终于在一个“五一”,提出休整七日,全家外出观海。
摆开中国地图,猫啊大爪一拍,定下目的地,广西北海。进站安检,不许私自携带活物,藏匿猫啊于书包之中。恐被人识破,轻拍书包,谓猫啊,装死。猫啊机敏,一动不动,顺利通过。
云南没有海,称之为海的,实际只是巨大湖泊。一路火车,摇摇晃晃,眼见高山渐平,成丘陵,成平地,天边隐隐露出一线蓝灰色。我兴奋异常,我妈和猫啊倒是神色淡然,仿佛在此之前,她们都已见惯了海似的。
空气很快湿透,海在我面前露出它的柔软弧线。海面不纯粹是蓝,有绿、有黄、有灰,甚至有紫,灿烂之景,不可名状。石碓坚致,风涛漱击,海岸柔和,海浪酥润。我们沿滩步行,不觉间走了颇远,四下已无游人。立礁石上望远,怀中的猫啊突然挣扎,扑腾入海水中。伸手欲拉,不得,当下情急,又觉自己泳技尚可,泳池里常能轻巧过人,我竟效仿猫啊跃下。入海方知危险,海水苦咸,难以睁开双眼,表面算得平静,水下浪潮涌动,难以自持。我妈岸边呼救无果,随之入海。
海水此刻露出它残酷的另一面。海浪翻滚起落,将我揉得七荤八素。我妈拉住我手,疾呼躺平。水中调整身姿,我仰躺在海面上,随波漂浮。海水有时候还是涌上口鼻,屏息咽下,苦苦辣辣。我妈躺在我身边,双脚略低于水面,小腿和脚掌在水下轻轻打水。我问我妈,我们个会漂到海中间?我妈说,放心。最后,我们竟然就这样漂着,靠上了岸。
我咳嗽着,问我妈,要是海浪把我们往里边推咋个办?
我妈说,不会。
我又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在海里游泳?
我妈说,不会。
我忖度着面前的海水,如果真的淹死在里面,多久会被人发现?几天?几年?也可能永远都无人知晓。与猫或人相比,它都太大,大到失去了比例尺,大到失去了比较的意义。猫啊荡漾一圈,自在地泅水归来,看来关于猫不会游泳的说法,纯是以偏概全的谣言。我看着海水,一层层地把猫啊淹没,又一层层地退去,脑海里全是我妈一直在水下轻轻打水的双腿。山堆堆,堆成了云南,说到底,我们骨子里都是山里人,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顺着浪潮游泳。我妈躺在水面上,浪推着她,她不会借势,也无力抵抗,但在那无言的水面之上,她一直拍动着自己的双腿,轻轻地,一直打下去。直达今天,那幅画面始终藏在我脑海里,偶尔,也会悄悄冒出头来。
我妈的颈椎还没好利落,李佩玉就失踪了。
李佩玉在离开之前,和要债的人大大搏斗了一番。和以往的孱弱不同,他这次应该使出了他全部的气力和憋屈。地上留下要债人的一只耳朵,不知道属于谁的血,慢慢地流了一地。所有熟人的联系方式,删除;家里可以变卖的东西,电视、冰箱、微波炉、带不走的名贵手表,砸烂;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的痕迹和连接都被他亲自一一销毁。他做了永不再归的准备,下了任谁都佩服的决心。
警察来调查走访,我妈和全婶都摇头。只是偶尔听他抱怨,经济衰退,闭店通知,客流量归零,又下了政策什么的,那些名词,整天飘在新闻里,飘在阳台上,大家也都没怎样。这几年大家都说不好做,谁知道他是真的不好做。
警察走后,全婶说要去帮李佩玉清整清整,我妈暂时干不了活儿,就由我陪同全婶一同前往。除了警察,我们也并非首位造访者,门锁已被强行敲坏,屋里脚印纷杂,沙发处空余一圈印痕,餐桌的四条桌腿被粗糙锯断,丢在墙角,面上的大理石桌面不知所终,连墙边几盆发财树、琴叶榕也被收拾掠走。全婶强撑颜色,这费么倒不消我来搞么了。还是尽力,衣柜席梦思床整理如初,地面脚印灰尘清扫净爽,掠夺余料尽数丢弃,完毕后,整间屋子空旷静默,更显萧索凄凉。李佩玉上山下海几十年,最后除了自己带走的一副躯干,竟一无所有。墙上还剩一幅字:云山不求吾是,林泉不责吾非。不是名家手笔,写得勉强犹豫,倒还苟且保全。我取下来,卷好,暂免它屋子被拍卖后,垃圾场烈火焚烧的命运,也算是一个留念。
我和全婶相对坐,默然无言。我先开口,致歉,对不起,全婶,那天我不该那样子对你。全婶摆手,没么子事,没么子事,是我讲话难听。在家你大爹就老是讲我,不会讲话,没得办法,我念书念得少嘛。要是有下辈子,哎哟,不管我爹我妈是打我还是骂我,我都要克多念几年书……走前,全婶说她不久要去昆明,帮姑娘带第二个娃娃,不能像李佩玉,最后一个挂念他的人都沒有。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李叔用不着别人挂念他,他会继续折腾的,一直折腾到他一口气都没有,其实我挺羡慕他的。全婶笑我,乱讲话,不要挨你妈听见。
回到家,一如既往,猫啊又不在。我妈让我附近找找,它老了,走不了太远。我在心里暗暗嘲笑我妈,这么多年,对她的宝贝猫秉性还不了解。猫啊再老,也是那种眉发皆白,还“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在大江大河旁高颂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猫。结果出门,下楼,一回头,猫啊正站在楼顶。迎风而立,毛发飞扬,偶尔左右侧头,扫视一番,仿佛自己是一只正在巡视领地的老虎。老式居民楼不过五层,但见猫啊这般立在边缘,还是有些心惊。我忙上至五楼,从爬梯登上楼顶。
天气舒爽明朗,凉风扑面,畅快淋头。从楼顶俯瞰,平日里觉得庸俗老旧的职工小区,竟也有几分可观。灌木齐整,枇杷果疏疏杂入,高槐深绿,天竺桂叠翠,水木明瑟,难怪古时文人雅士都爱登高望远了。沉浸一番,我轻唤猫啊回家,猫啊踌躇犹豫一会儿,跟我下了楼。我跟猫啊说,猫啊,以后不能上楼顶了,很危险。猫啊故技重施,打一呵欠,佯装听不见。
说也奇怪,连续多日,猫啊都偷溜上楼顶,长久逗留,正襟危坐。我妈说她近日心里常觉不安,我安慰她,人在慢慢变老的时候都这样,不是有什么事,只是身体自己发出的伤感情绪罢了。我妈放心不下,多次试图说服我去医院做全面体检无果,遂强行带猫啊前往宠物医院,预备给其来个猫咪血常规加腹部彩超加胸部X线的豪华宠物体检套餐。
一猫一人,离开不过一刻钟,家里来了客人。彼时我正把眼镜摘掉,戴上护眼仪,准备给疲劳不堪的残败眼球做个热敷,门就响了起来。开门,依旧是进门、脱鞋、洗水果,熟门熟路,只是动作不再如当年那样自信和麻利,透着迟缓,更透着试探。因为我没戴眼镜,那人的脸还是模糊不清的,这反倒和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了。
那人说普通话。我这几天都在你们小区的亭子里坐着。我不敢上来。
嗯。
你们家的小猫很威风,天天站在天台上看着我,生怕我来打扰你们似的。
它就是站着玩。
我尽力忍住紧张和害怕,心跳如擂鼓,我害怕她真说出什么,但又害怕她什么都不说。
屋子里陷入寂静。这时,猫啊突然回来,从窗子外一跃而入,站在茶几上,舔了舔爪子。
来人大概有些惊诧,发出了一声轻呼,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猫啊像要打呵欠,大大地张开了嘴。好几秒钟过去了,还是张着。茶几上的杯子、刚洗好的水果、电视遥控器、前几天抢购的布洛芬药片都缓缓地移动,窸窸窣窣地彼此摩擦着。
猫啊一吸气,所有物件尽数被它吸入腹中。
还不够,猫啊向外吐了口气,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缓了口气,继续张开嘴。整个屋子开始融化、变形,就像那年我放在窗外的三色冰激凌,在阳光下逐渐变软,彼此渗透、扭曲。然后是树,是小区里那潭久未有人清理的金鱼池,是风,是雨,是金沙江上的船影。沉水秋月,棱砺山石,皆若乘风,飘飘乎落入猫啊嘴中。
等万物静止,我和那人也已成为猫啊的腹中之物。环顾四周,长河荡波,巨麓无言,俨然一辽阔山河。
中有小桌,不知何人设了普洱热茶,又一盘玲珑花饼。我与那人相对而坐,渐渐放下心防,相谈甚细。她告知我许多我妈的旧事,是比我参与的那几年,还要更年轻的时候。我也把我和我妈、猫啊这些年的种种,趣事难关,或喜或悲,一一描绘。不知谈了多久,猫啊腹中日月交替了无数次,我们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干了,说尽了。她拉住我的手问我,做了决定,不跟她走,永远不会后悔吗?我说,永远不会后悔。
猫啊似乎也累了,深深地打了一个呵欠。腹中星霜屡变,物换星移,猫啊张口一吐,万物归位,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下空寂,那个女人不见了,甚至连猫啊都消失了。
我妈跟我说,养久了,就有感情,动物在临死之前,就会自己悄悄离开。猫啊大概是寿命到了,不想让我们伤心,自己走了。我说不会的,以猫啊那般的恣意,它肯定是又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别的人家,继续纵情山水,快意生活。不仅是为了安慰我妈,我心里也是真的这么相信的。
路上逛街,看到老街子上有人在卖瓦猫,我买了一个回来,放在客厅里。虽然还是陶土烧的,但上了白釉色,和猫啊倒是有几分相像。瓦猫前爪抚一块方形的太极八卦图,猫口大张,双目鼓暴,两只耳朵尖尖地立着。虽然刻画凶猛,但看着却并不可怖,反倒有几分憨态。以前大家还不住楼房的时候,家家屋顶上都会安置一只瓦猫,张着大嘴,威风凛凛,会把一切不好的事物都吞吃掉,守护着瓦檐下的家。后来大家都住在高高的楼房里,这些瓦猫也就渐渐少了。我妈时不时会给买回来的瓦猫擦擦灰,就像原来给猫啊洗澡一样。
我跟我妈说,我决定留在这边,做个民宿,或者搞个小酒吧,都蛮好。我妈还是训我,永远跟大部队反到起,人家现在各个奔着“国央公”去么,我又要出来自己搞。我说,我们家哪个赶上大部队过。最后她叹口气,讲,不要想着我,你自己该干吗干吗。我笑她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我是要守着等猫啊,才不是稀奇她。
这久在家,不像以前天天伏案盯着电脑,眼睛感觉松快了不少。晚上洗漱完,照镜子,两只眼睛亮亮的、湿湿的,像猫啊早晨刚睡醒的样子。
原刊责编 李 璐
【作者简介】焦典﹐一九九六年生于云南。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博士研究生在读。小说及诗歌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诗刊》《北京文学》等刊。曾获二〇二〇年“中国·星星年度大学生诗人奖”、第六届“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首届“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金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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