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知展
一
他的生前黄沙漫漫。这又是个北中原的旱年。李三破坐在村后的土冈子上,像块会喘气的石头。他仰着脸,凹陷的眼窝似一口干涸的小鱼塘,漫天星河倾泻,鱼塘盛不过来的光像熔岩一样流淌,挂在他枯萎的脸上……不知坐了多久,黎明即将到来,李三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自此决心用尽余生编织一张巨大的渔网。
他想赶在死前将父亲打捞上岸,先兜头扇父亲一个巴掌,问他这些年去哪儿浪荡了;然后,跪倒在父亲跟前,终于能像个孩子一样痛哭一场。
打小,人见他提个小网兜,常问:“三破,找爹呢?”
“嗯,找俺爹。”李三破小时候每次都回复得认真。
“费那个劲干啥呀,别找啦,我给你当爹吧。”来人哈哈大笑,做了几个猥亵传神的动作,透着想象中占了便宜的轻浮蠢性。都知道,李三破的母亲,曾是享誉四近的美人。
那人没笑完,李三破忽而变作一团加速的沙包,朝对方撞去,拼命的架势。可他毕竟力气太小,被闲人逗小鸡子似的,扯住他细小的胳膊让他在愤怒中转圈,直转得他晕头转向,再被一把拨开或是照腚一踹。李三破栽到地上,啃一嘴黄泥,因贫穷和不卫生盛行于头顶的大小癞疮都气得涨红,一个个皮薄水丰,似成熟的草莓。他爬将起来,呼哧带喘,一双怒目如压低的探照灯,恨不能在闲人身上对穿几个窟窿,还要蓄势冲锋。等他撞过来,闲人按上述方式又将他操作一遍:转圈,踹开,哈哈笑。李三破不服,困兽犹斗,都晕得站不稳了,还龇牙咧嘴地扶着墙,再次冲撞……到后来,这场本是笑谑的游戏忽而陷入了无聊的循环,闲人都玩腻了。看样子,除非将他打死,只要一息尚存,李三破都不服。
“真×犟种啊,小狗×的,缠斗不休了,和你爹一个德行!”不说还好,一说,李三破头顶的癞疮更加艳红。闲人有点懊恼了,说:“小爷们儿,行啦,服你了,别闹了……”李三破眼睛充血,不依不饶。一条小狗竟然挡住了纸老虎的道。两人对峙着。
直到李三破娇小的母亲徐惠珍出现,才将他俩解放了。惠珍斥一句闲人:“你这样欺辱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怕东升回来杀你!”
据说,李东升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儿。惠珍不责问还好,凶狠的话从她小家碧玉的做派里说出,没一点威慑力不说,还带着莺声燕语的婉约。这个雪湖镇上木器行的小女儿,一辈子不会骂人。在之后漫长粗粝的乡村生涯里,偶因一点龃龉,被其他妇女堵住路,劈头盖脸×爹×娘花样翻新地骂了,她也只会张口结舌,啊啊哦哦,愣在原地,像是对从红唇白牙唾沫横飞的嘴里吐出如此鄙俗的污言秽语,只觉不可思议。
闲人摆脱了李三破的纠缠,笑得又无忌惮了:“三年多了,东升那狗×的骨头早都化成灰了吧?让他来杀我啊,哈……”
“你爹才化成了灰!”
“谁不知道东升这土匪羔子在白河滩上被毙了呢,我数了的,十三枪,每一下都打在你爹腰眼上,就算是块好铁,也打成了烂筛子啦……”
李三破打断他:“我爹才没被打死,他水性好,往河里一跳,一下子就游跑了。”他心说,你们知道个屁呀,白河里有一条大青蛇,修炼成青龙了,是我爹多年的好朋友,就算我爹不跳河,青蛇也会把他救走。
后来据李三破讲,事实上,打到最后一枪,细雨淋漓的白河上忽而旋起一股子阴风,芦苇呈块状摇荡,河心猛然蹿出一排巨浪,白浪间夹着一抹青绿。被捆缚的李东升见此大喜,趁势,往河心一跃。那抹青色倏忽一闪,卷起大浪滔天,岸边看热闹的人来不及躲闪,纷纷惊叫着跌倒。人们看到白浪中浮动着一双绿眼,李东升安坐在水浪里,骑着那抹青色,载浮载沉,哈哈笑着,翻入水中,消失不见。未几,风平浪静,芦苇低回,人们大眼瞪小眼,一脸茫然。
李三破说:“我爹是骑着青龙游走了。”顿了顿又说,“骗你干啥,很多人都看到的。”然而“很多人”是个宽泛的概念,李三破去世后,等我再去走访探询,和他同龄的老人也已基本死完,李东升骑蛇而遁之事到底是口口相传的实景还是李三破一厢情愿地杜撰,没法判明。答案消失在风中。
李三破去问区域内最有名的神婆。神婆是个半瞎,两只眼仁一黑一白,一阴一阳,黑眼观人世,白眼通鬼神。她转动黑眼,乜一下空手的李三破,脸上大雪封门。等他从内里衣兜捏出一枚银币,神婆眉眼才略有了点春讯,满面皱纹缤纷漾动,笑眯眯地问他:“是想问你爹的事?”“嗯,问问他到底在哪儿。”
神婆开始扶乩。画了符咒,烧化,神像前取一碗松枝清水,捏住纸灰,将灰撒于水,一炷线香插立水中,竟然不倒,不过有些飘飘摇摇。神婆阴阳眼半闭半睁,眉心朱红,似开天眼,不经意地觑一眼李三破的脖颈,道:“上神怨你心不诚啊,孩子。”李三破心领神会,将脖子上戴着的玉坠子取下,呈给神婆。神婆催动咒语,线香不飘了,也不摇了,在水里笔直直地挺立。青烟袅袅,不绝如缕。但见神婆念念叨叨,一会儿跳,一会儿蹦,时而沉吟,时而大叫,似在请罪,又似驱鬼,眉心处更红,汗粒子扑簌簌往下掉……终于,急喝一声,念念有词,跪下扑通通磕了三个头。良久,才睁开眼睛,悠悠转醒,浑身瘫软,看样子累得不轻。接过徒儿的毛巾擦把汗,虚弱至极地对李三破说:“不好找啊,孩子。”
这就不厚道了。父亲留下的玉坠子,他唯一的念想,都孝敬了,身上实在没有值钱的了。李三破虎眼立睖,拳头紧握,正要发作,神婆拽住他胳膊,说:“孩子啊,姨尽力了,可姨实在法力浅薄,斗不过那青龙,只随上神的金马御驾在和青龙缠斗中,依稀看到你爹人还在白河。姨就只能做到这些了……”这回神婆说得诚恳,不像在诓他,甚至还作势要把坠子还给他。李三破信了,叹口气,舒开拳头垂手而立,这就没办法了,方圆百里再没有比她更灵验的婆子了。
可他临走,犹不甘心,又问:“真就没再给您留下其他话了?”
神婆看他,其色哀哀,眼神像溺水的人,伸手扑腾、抓挠,渴望漂过来哪怕一根稻草呢。十一二岁的孩子,因为愁苦和对家庭的付出,竟显出小老头般的衰老。她虽不是什么善人,总归也是做母亲的,这孩子已经癔症了,不愿意承认父亲的死,对他说你爹早在河里化成泥了,确实于心不忍。留点念想也好。人活一辈子,不就靠点念想撑着嘛。神婆想了想,说:“那青龙倒是还有句话,刚才一急,给忘了。它说你爹上辈子在岸上辛苦,这回在水下龙宫里享享清福,也挺好的……”
“上辈子?”李三破皱着眉说,“您是说我爹他……”
神婆没承想这孩子如此较真,还是赶快打发了吧:“孩子啊,水下岸上,一阴一阳,人鬼殊途,天机不可泄露,姨就只能说到这儿啦……”说着,玉坠子托在手上,朝李三破送出手掌。
“姨,就最后问下您,您说,我还有必要捞我爹吗?”
神婆已眼睛微闭,眉心处的红点也褪去,脸色清寂,其实很不耐烦了,略一点头。你爱找就找吧,谁也挡不住不是?
李三破一揖到底,没接玉坠,走了。
自此,每到雨前,李三破便带一张自做的渔网,去白河,打捞父亲——李东升是雨天水遁的。既然神婆说他爹还在河里,对他的打捞之举,又点头认可,他想,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他捞不上来,儿子捞;儿子捞不上来,他到老时,指着我,说:“你捞!”
这是祖父李三破临终前常给我念叨的一件事。
二
每年三月底莽山连续十天的庙会,是周边区域的节庆。农民四季躬耕忙碌,多苦。夏播之前,密集的农忙尚未到来,出大力流大汗之前,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带着欢庆的笑脸,进庙会转转,听听曲儿、大鼓、说书、撂地相声包袱;看看小玩意儿,各式泥塑、糖鱼儿、马戏、魔术;闻闻扑面的味,种种炒货、炸糕、煎饼、烤肉、什汤以及飘过的女人香味;买买小杂货,头绳、衣服、布料、农具、饰物……不一而足,卖膏药的、走江湖的、算卦的、打铁器的、练把式的,各式各样,在庙会上叮叮当当,挤挤攘攘,嗡嗡作响,热闹也悠然。空气中弥漫着尘世生活乱蓬蓬的芳香。
李三破右手持两枚烂碗片,左肩斜挂个破褡裢,穿着叫花子补丁衣,一走一颠,有板有眼,从东到西,挨个儿到商家门前,唱一阵莲花落里现编的吉祥话、颠倒话,嘻嘻哈哈,博个彩头,以期商家赏几个子儿。掌柜的若悭吝不给,莲花落里也有对付的办法,各种尖酸刻薄嬉笑怒骂的词儿等着你呢,开门做生意谁愿意触这霉头呢?李三破不像别的同行贪心,有赏钱就千恩万谢地接着,没有也不故作纠缠。他不过是趁着农闲,做买卖又没本钱,幸而跟叔伯大爷学过滑稽小戏,耍耍嘴皮子,舍下脸,侥幸若挣上仨瓜俩枣,就能多买几斤杂和面,老娘和弟妹们吃起饭来,也可以大胆一点。
这时,他就恨李东升——别的家都有个父亲来支撑,他们家,一个娇弱秀气的母亲,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五张嘴,是五个窟窿,堵住这个,那个又起哭闹声,打地鼠似的,摁下这个,那个又起,李三破十来岁就得为家庭疲于奔命。他本名李安坡,因家贫,村里闲人编排:一家子人吃得破、穿得破、住得破,还什么李安坡,李三破吧你。
说着唱着,到了周家道口烧鸡摊前。
刘作喜正在棚下啃烧鸡,大快朵颐,撕扯着,蘸着辣椒面,就着烧酒,吃得恣意。可他的吃相实在不敢恭维,饿死鬼托生似的,抱着烧鸡,大嚼大咽,贪多不烂,嘴巴和食物粘连,发出响亮的咀嚼声,像穿着拖鞋踩在泥泞的雨地,啪嗒啪嗒的,透着一种不洁的贪婪。
周老板刚要给几个小钱打发,刘作喜停下咬嚼,抠着牙花子,叫一声:“慢着。”他扯下一只鸡腿,丢垃圾似的,掷到李三破脚前,“掌柜的,我替你赏了。”说着,他继续喝酒吃肉。李三破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鸡腿,抹掉上面沾染的泥灰,回家洗洗,弟弟妹妹可以打个牙祭。刚要放到褡裢里,转身往下一家,刘作喜头也不抬,嘟囔一句道:“唱啊,小叫花,还没唱哪。”
李三破折回身,编了几句颠倒话——
东西大街南北走,瞎子看见人咬狗,捡起狗头砸砖头,又怕手咬住砖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走,桥流水不流。今儿十四明儿十三,河里石头滚上山,山下来了个麦吃狗,抬住小狗砸石头,石头砸得血长流……
刘作喜一摆手:“得,都是水词儿,没啥意思。过来,说段评书。不会?就当故事讲也行,给爷们儿说说土匪头子李东升是怎么被毙的。这个还有点意思。”
李东升的故事已被杜撰成评书和地方小戏。
拿人手短。李三破得有板有眼地讲——
李东升这天披衣出来,一抬眼,西南天上有颗流星朝他疾速俯冲。这流星说来也怪,红通通的,拖着个小尾巴,像是老天爷投下来的火把,甚至能听见与空气摩擦燃烧的吱啦声,直戳戳地向着李东升的头顶……李东升蓦然一惊,可他胆横,冲着上天“哈呸”啐了一口,就仰着脸,睁大眼,任这流星砸来,他倒要看看它怎么在他头上砸出一个窟窿。可流星快挨到莽山山顶时,突然,“啪”一下,在空中爆破,像一个反方向的蹿天猴。李东升冷哼一声:“就这啊,还以为要轰死老子呢。”他呵呵笑,叉着腰,狮子巡视领地似的,在熹微晨光中望着山腰错落分布的一十二洞——那是他引以为傲的事业。
都知道,李东升在村里时是有名的懒汉。他的懒,也不是不干,是干活前,先叹息感慨一番,锄个草,发些怪论:“有啥意思呢,锄了还长,又锄不完。”养了牛羊,得割草,割草前愁肠百结,“累死累活割一天,一大车草,又值几个钱呢?”拍拍老牛,又道,“你傻呀,伙计,就吃口草,闷头干那么多干吗?你累死了,还不是被剥皮吃肉,谁念你的苦?”李东升高大壮实,胳膊长腿长,方脸浓眉,声音洪亮,称得上器宇轩昂。些小活计对他来说不过一弓腰直腰的事,真干起来,并不惜力。田垄被他腿一蹬、胳膊一甩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行行庄稼气质青葱,规规矩矩站定,如列队听训的新兵。李东升望着整饬的土地,也会欣慰,那只是对自己充盈的“力”的满意,却又叹息,男子汉大丈夫,一辈子捆在一亩三分地上,活着时捧着碗吃饭,死了碗扣过来,压到身上。奔忙一生,无非得一处覆碗般的土冢。他想,何不尽兴一点呢?
这不安分的主儿,终于等到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豫东局部大旱,莽山周边赤日炎炎,土地龟裂,白河冒烟,连续两季庄稼绝收,眼看活不成了。李东升提着少时学武的马刀,辞别妻儿,上山入了匪帮。他是一拳一拳开创出局面的,三年时间,出生入死,树立了威望,展示了才智,成了百十号小匪帮的头目。
但李东升有一点坚持——不打劫莽山周边村镇。他和临近的帮派划定了势力范围,他的领地内有被绑了票的,他去捞;有起了纷争的,他去平。这就是为什么李东升死了那么多年,他的故事还能在民间流传,提起他,大都念他的好。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也好,说是盗亦有道也好,李东升被枪决前,已在莽山经营五年,到最后,却没给家里留下什么钱。他送钱,妻子不要;站稳脚跟要接他们上山,妻子不去,自拟了休妻书,逼李东升签了字,要跟他一刀两断,并说:“你不要脸,我们娘儿几个还要呢。”惠珍想,还笑呢,你项上人头,不过是行走的靶子,明有官府,暗有帮派,背后还有小兄弟觊觎其位,不定哪天被打死了,都不知道吃的哪一方枪子儿;你去尽兴,混你的残生,孩子们呢,将来也去做土匪羔子吗?惠珍想得深远。李东升再摸黑回家,她门都不开。他上山的那天,惠珍就当他死了。
这个看似娇弱的女人,有她清洁的自尊和执拗的韧劲。
于那乱世中,李东升要做好土匪,须打起精神,兢兢业业,不烟不酒,黎明即起。在村里懒散惯了,做土匪倒勤快了起来。这时他就苦笑,原以为呼啸山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皆快意事,谁知做了个小头目,比老牛还苦。到此才悔悟,为何牛、马、驴、骡、村人但凡有口吃的都甘愿忍受呢,套上固定的辕轭,拉着重复的石磨,虽也辛劳,却不必担心变故,有一份认命的笃定和满足。
这天,他循例早早起来,巡查了一圈,兄弟们还在酣睡。他站在斜出来的一块叫孤步岩的大石头上,打了一套通背拳,四体通泰,微微有汗。下来,刚端起大茶缸子,手下有报。
这一报,大不好!
手下在山门处收到一封鸡毛信,展开,言简意赅——
青蛇兄好:
久未拜会尊兄。你我路途虽殊,然保境安民,实则同心。犹记去岁,白河芦花飞雪,你我兄弟酒酣耳热,论说国家前程,其时,黄鸟于飞,白鸥翔歌,何其畅美;想他日山河清宁,人民乐生,你我二人,携手纵酒,闲话桑麻,诚可期也……余言不赘,一事相扰,我军亟须米面十车,端阳前×日×时送至白河入雪湖大堤处。
拜托,切切!
右下角署名处画了一瓣雪花一片红叶。
李东升眼前浮起去年和将军在白河边上饮酒论世的场景。
三
有说杏子黄时生的,有说下雪时生的,哪一年杏子不黄,哪一年冬天不下雪?所以李东升的具体生辰年月,没人弄得清了。不过,都对他的水性印象深刻。按说北中原十年九旱,邻人大多是旱鸭子,可李东升靠着一条白河一涡雪湖,练就了如鱼得水的本领。他一旦入水,姿态好看得很、飒爽得很,似乎人就是水,水就是人,人随水漂,水推人走,如鱼滑行时和水的交融,如鸟展翅时和风的互动,有了美学的观赏性。
每年端午雪湖的龙舟赛,搭了戏台,镇上的店家们出了赏礼彩头,在凉棚下,携家带眷,听戏,看划龙舟。李东升总能摘得红绸,商会会长亲自给他披挂后,他将绸子抛给兄弟们,然后,呼啸着,凭高而跃,扎个猛子潜泳一段,再探出身。水珠子和汗珠子挂在油润润的宽阔脊背上,折射着太阳光,他一个摇动,水花四溅,甩落一地的光芒……那份得意和爽朗,金黄、明亮,很多女人爱看。惠珍随着木匠父亲,也看。
李东升在湖水里扎猛子,一年一年,也扎到徐惠珍心湖里了。只是那时,她就该觉出端倪,这个人哪,热腾腾的,活泼泼的,是好热闹享受观众的性儿——他愿意自己的人生有戏剧性。对于他的出格和悲剧结果,等她老了,再到已经瘦小乌黑的雪湖岸边凭吊,惠珍心说,老李,你我缘来于水,终逝于水,也算适得其所。
且说这年李东升龙舟赛夺魁后,热闹完,往家走。这年夏凉,麦子熟得稍晚,沿路麦子青黄,南风焦香,这个节令麦穗在为丰收做最后的冲锋,白花花的阳光倒灌下来,空气里酝酿着躁动和紧张,人们抬头望望,喜忧参半,又到了抢收的麦季了。李东升叼着个麦穗,腰间别着镇上买的新镰,回味着刚才的热闹,脸上的表情像吃了糖,走个路还像在龙舟上,一摇一晃,吊儿郎当。到了大坟地前,一帮人在喧嚷。这是绵延数百年的李氏祖坟,一排排坟包呈携子抱孙状前赴后继排列,李东升不用瞅,就清楚按秩序预留给自己的三尺地。这时李东升就悲从中来,刚才的热闹不过是刹那的烟花,亮一下,他还得回归漆黑无望的死水生活,生老病死自有世俗惯性压着……
到了近前,是几个半大小子在桑树下烤麦穗,吃得手嘴黢黑,正挑着一条大蛇要给它烤烤火。细看火堆里已火化几条了,小子们嘻哈笑,他们活得像夏草,盲目又蓬勃,无聊到残忍,就为了看蛇烧爆的样子。挑着的这条青蛇,长而肥硕,一挨近烈焰,在竹竿上便痛苦地扭动着,肚子那儿鼓鼓囊囊的,大约是刚进了食。这个时候的田鼠肥头大耳,蛇也丰衣足食。见他过来,青蛇在火上被烤得嗞嗞冒油,勾着头,眼泪汪汪的,看一眼自己的腹部,似在向李东升哀求……他略微一惊,似是懂了,急忙喝住浑小子们,要他们将青蛇挑下来。小子们正玩到兴处,颇不情愿,只是见李东升高大,不像是闹着玩的,手里还拎着镰刀,他们将竹竿从火里过了一下,才把蛇甩在他脚下。
已经晚了,奄奄一息了,它还在挣扎着,扭曲着身子,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产下了三条小蛇。最后,它勾着头,看了看孩子,抬头望着李东升,摇动几下尾巴,眼睛湿漉漉的,似在托孤了。
他蹲下来,它战栗着,伏在地上,死了。李东升用镰刀掘一个小土坑,将它掩埋。再仔细去看,三条小蛇里,就一条还活着。李东升脱下汗衫,将小蛇包住,兜回家里,用个瓦罐悄悄养着,捉些蚂蚱、苍虫、知了之类喂它,天天跟它说话:“小可怜呀,吃吧,快吃吧。”
李东升少年丧母,知道没娘的孩子那份心酸难过。
养到四个多月,父亲发现了,说他“一天到晚不好好种地,惯会瞎倒腾”,嫌“瘆得慌”,让他“赶紧扔得远远的”。小蛇有手指粗了,因照顾得仔细,通体青绿,眼睛灵动。李东升携它到白河最茂密的草丛放生。这里水草丰美,虫类繁盛,远离人迹,且有遮蔽,想它总能活下去。他把它倒出来,它不走。李东升劝它,引导它,它还是没听话,绕在他脚边。他就无奈了,点着它的额,两个头对着头,叽叽咕咕到黄昏,小蛇犹依依不舍,还是李东升一狠心,将它捧着,抛到长草里了。抛是抛了,心也空了,似被拽掉一块心头肉,只觉丝丝缕缕般疼。他叹口气,扒掉衣服,想潜个泳,冲刷下心里的闷气。
刚下到水里,手拍击一下水面,它就昂着脑袋出现了。李东升又惊又喜。这蛇还是水陆两栖的,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他游,它也游,小眼睛骨碌碌地,盈盈可爱。李东升和它在白河里玩到天黑才回。
自此,只要他有空闲,就跑到白河,叩击几下水面,轻轻呼喊,青蛇就心有灵犀,循声而来,从水里钻出,听他说话,和他嬉戏。
一年一年,小蛇成了大蛇,李东升也娶妻生子,套上枷锁,做了一头老牛,一步一步往前挣,不复有赛龙舟的兴致。只每到有排解不开的烦心事时,才到白河,叩动水面,唤来他的小伙伴,一个坐在岸边,一个潜在水滩,寥落黄昏里,两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叽叽咕咕说上半天。常常是他有疑难,诉说一番,青蛇点头摇头之间,帮他决断。
当时他就要不要上山,曾来和青蛇商量。
青蛇也为难。白河的水位都不足以存身,它已在雪湖湖心争得地盘。它虽历世短浅,可听得湖里德高望重的老鱼老鳖说过,大旱之后往往大涝。不上山,生计艰难;上山,前路未卜。但它还是摇摇头,不上山就一直还有个“上山”可以选择,真上山了,就没的选了。“你又非那深沉狠毒之人,就算能拢住局面,难防有人见利忘义,遭了暗算。”
“你怎知我狠不下心、做不来毒害事?”
青蛇笑了:“就凭你救了我。”
他在莽山开拓进取的时候,它也在忙着打江山,现在,白河到雪湖水域的鱼虾鳖蟹基本都由它说了算。
这天,他又来到河边,问青蛇:“小可怜,你说这粮,我该怎么借?”
青蛇不言。
“借粮这位将军,姓彭。且不说我和他的交情,准确来说,是我追慕他的才能和品性。以前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一群人,不谋私利,一心为国为民。说起来,也就和他长谈过一次,就是去年白河饮酒那次,你在河里也见过他的。”李东升还跟将军说了他和青蛇的故事,叩动水面,唤来它在浅水处倾听。并和将军约定,将来倘幸得赐书信,就称他为“青蛇兄”。“若有需要,你叩动水面,我必奔赴而来。”
青蛇记得。
“再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年夏天,他率纵队转战豫东,入夜,住在大王庄王老汉家中。半夜下了大雨,将军惊醒后,想到老王家新生不久的小牛犊还拴在院里,于是冒雨将小牛牵回。王家没有牲口棚,将军就把小牛拉屋里,拴在自己睡的小床上。将军淋了一身水,却顾不得自己,拿起被单子,给牛犊擦拭。他做得那样亲切、自然,就像在照料淋了雨怕感冒的小孩。
“他知道小牛犊以后对农家的意义。一个将军,对农民的牲畜都如此用心,小可怜,你说,他能是坏人吗?这粮,咱得借,还得多加几车。”
天黑下来了,李东升又说:“来和你絮叨,也不是借不借粮的事,这事我心里早有定夺。主要是拿这钱去买粮,山上的兄弟伙儿不好交代,现在,形势乱了,人心也乱……”他拍拍青蛇,叹息道,“当初应该听你的劝,不该走这条路的。这次弄不好,我可就……”他无声笑了,吐口气,说,“到了这一步,就不能顾虑那么多啦。将军就托付这么一次,说起来也不是啥大事,怎么也得把它办好喽。是吧,小可怜,你说呢?”
夜深了,他拉杂说完。这回,青蛇却没点头也没摇头,默默退到水里,眼里似有泪影。
四
李三破继续讲——
当时,莽山周边的势力错综复杂,主要有两小股两大股。两小股:一是腐朽的国民政府;一是李东升之类的山匪流寇。两大股:一是将军遵照上级指示将工作重心转向豫东,开创豫皖苏边新局面,并奉新四军军部命令,将其领导的游击支队编入新四军,一九三九年后,建立以永城为中心的抗日民主政权;一是日军扶持的伪军一众,为首的汉奸叫李光明,自认支队司令。要说气焰上,还是伪军显得闹腾。
李东升乔装成客商要去市里买粮。十余车粮食,不是小数目。乱世年间,人命草芥,粮米特贵;这时节,新麦还要半个多月才能上市,正是青黄不接的关键节点,粮价更高。他带了山上一大半金银细软,兄弟们虽不明言,私下定然颇有意见。出发前,趁着酒劲,刘作喜率先发难:“头儿,你把我们的老底儿都带上了,这是要去干啥?我倒听人胡吣,竟议论你和共产党有来有往,这可是……”
这些年出生入死,像是水里、火里、砧板上淬炼宝剑,李东升眼神、动作都历练出不容违逆的威严,他牛眼瞪过去,刘作喜就不吭了,只嘟囔道:“山上可不是某个人的,得为大伙儿着想哪……”很语重心长了。他小眼睛眨巴着,往下面撒网,罩在一众小兄弟头上,小兄弟们低头不语。在山头的发展方向、需要投靠的势力上,两人就有出入。此时小兄弟们虽不敢明确支持刘作喜,李东升也知道老刘这是翅膀根硬了,拉拢不少拥趸了。
李东升的表情似脱衣卸甲,柔和下来,呵呵笑着,拍拍二当家坚硬的肩膀,说:“老刘,你说得对,是要好好为兄弟们着想。这不眼看端午了,这几年不是闹旱灾就是跑蝗虫,我想着端阳开泰,咱们在雪湖恢复一下龙舟赛,搞个流水宴,唱几场大戏,兄弟伙儿都热闹热闹,也显得咱们山上兴旺。”他顿了顿,“带这钱,就是去置办修缮龙舟的材料,采买宴席上的酒肉,请戏班。”
兄弟们听说有酒有肉有耍头,大都纷纷叫好;不过刘作喜和另一些弟兄面如沉水,仍盯在李东升脸上,怀疑的目光里在说:热闹是热闹了,可这一场,家底也快败光啦!
李东升不疾不徐,等喧嚷退去,先惭愧一笑,道:“这些年,为了山头能顺当地发展,我李某人规矩较严,不许抢占周边的区域,为此,处置了一些兄弟,惹得有人不开心,实在得罪啦,得罪啦……”他一抱拳,继续说,“现在,我想通了,为什么办这龙舟赛呢?让兄弟热闹是一方面,另外的目的,是趁此机会,通知区域范围内所有的大户、地主、商铺、大小官,对这次龙舟赛都得给老子大力赞助!而今乱世,谁知生死,什么盗亦有道,去×,咱爷们儿先痛痛快快捞他一大笔再说!”
这下,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山呼海啸了,连刘作喜都竖了大拇哥。
李东升终于可以带着心腹去市里置办一应吃喝用度。龙舟赛在雪湖边大张旗鼓地准备着,搭棚的、装戏台的、支锅的、垒灶的、给龙舟修整上漆的,热热闹闹,范围内殷实的家户按照份额捐钱捐粮,络绎不绝。李东升吁出一口气。
是夜,按约定的地点时刻,白河入雪湖的芦苇荡里已提前掩藏了十三车粮食,顺利接应上将军来运粮的队伍。一河之隔,对面来赞助的客商被请到流水席上喝酒看戏;请来名动数省的豫东红脸王在台上大吼大唱,为龙舟赛预演;来回穿梭的匪帮和看客熙攘着,热闹非常。锣鼓喧天鞭炮长鸣的背景中,更衬得这边黑蒙蒙的安静。将军先冲李东升敬了个军礼,弄得他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礼。幸而将军立时笑如春风,拉住他胳膊,两双大手绞在一起,不停摇动。将军望着一排粮食车,攥住他的手,说:“谢了,谢了……”一时无言,两人眼眶都有些泛红。将军重重地拍他一下,望一眼对面喧闹,笑道:“东升兄,真有你的。”李东升挠挠头,也笑:“略施小计,您见笑啦。”他从身边心腹那儿取一包钱,捧给将军,说,“不宜久留,就此别过吧。”将军脸色肃穆,接过包裹,从口袋抽出钢笔,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唰唰写了几笔,交给李东升——是一张借据。他刚要推辞,却震慑于将军的郑重。将军站定,凝视他一眼,立定,再朝他行个军礼,带着队伍,走了。目送他们安全走远,攥着纸条,李东升眼圈一红,不知为何,差点掉下泪来。
龙舟赛圆满落幕,山上盆满钵满,众兄弟都对李东升服了。他也颇觉满足,最重要的事没耽误,就是常想,不知将军此时在何处战斗,责令心腹不停探知。
操持这些天,确实累了,这一歇下,绷着的神经松弛了,才觉得疲乏。这天,正在山下不远的道观里喝茶闲扯,忽而,一队锃亮的皮靴跑过,堵住山门,架起机枪,朝外围扫射了一圈,李东升的随从全死了。
来的是李光明的伪军。
李东升大意了。那张借据想撕碎扔了又没舍得,上面有将军字迹,是个念想,夹在贴身衣兜里了。转天龙舟赛上,都知他是好手,有意让他出彩,起哄让他下河参赛。照例是众人喝彩,率队夺魁,他一兴奋,又居高跳下,在湖里游了个痛快!上岸不觉就另换了衣裳,这都没事。山上有老妇专门浆洗衣裳,发现了那张纸条,这浆洗衣服的老妇并不识字,以为是什么收据,既然李东升去喝茶了,妇人阴差阳错,就交给了二把手。
二把手正对李东升一面倒的威望感到恐慌,更对这次捞了这么多钱觊觎得小眼放光,得此纸条,天降惊喜!一看借据上的数额,就知是李东升所为。他困惑的是取个什么代号不好,叫个“青蛇兄”,可笑。他急忙携着借据,投诚伪军李光明。
“告密这人呢,”李三破声色寂静笃定,伸出手指,戳住刘作喜,“就是你。”
刘作喜手里的烧鸡不啃了,他笑,一双小眼睛溺在臃肿的眼皮里,哈哈哈哈。仿佛李三破啰里啰唆编了个蹩脚的笑话。旁边的人,不尴不尬的,谁也不想招惹他,毕竟他现在是莽山的大当家,又傍上李光明这个后台,他才不管窝边草不窝边草:“老子又不是兔子,是狼!”不必费劲兴办什么龙舟赛,莽山周围的饭馆、客店、商铺、村庄,每月通通都须孝敬。
李三破说完,走开了。
他在后山等。
刘作喜酒足饭饱,剔着牙花子,醉醺醺地刚出现在路口,李三破就祭出袖里按捺不住的尖刀。
刘作喜一惊,诡谲一笑,却不拔枪,一闪身,从怀里掏出一把石灰,扬到李三破脸上。
但见李三破一声惨叫,痛苦地往眼睛上抓挠。
刘作喜拊掌而笑:“嘿,小爷们儿,老子早防着你呢!”
李三破老时,眼睛损伤的后遗症愈加严重,眼仁干瘪,眼窝深陷,几乎全瞎了。临死,他从怀里掏出油亮滚烫的玉坠子。神婆当年也没料想她潦草一个点头,李三破能打捞他爹一辈子,她死前,差人将玉坠子还给了他。他摸摸索索地,将坠子戴到我脖颈上。李三破已神志不清,还在气冲冲地对他的长孙,孙辈里最亲近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好孩子,这些孙子里,就你和你太爷相像,你像有种的样子,不似你爹你叔那么窝囊。家仇不敢忘啊,不敢忘,岂能饶了刘作喜这狗×,要报仇、报仇啊……”
他都忘了刘作喜后来作为汉奸头子,早被枪毙在莽山脚下。
这是祖父李三破临终前常给我念叨的另一件事。
五
月夜下,蹚起的尘土飞扬,一个瞎子,在旱地上撒网。
我说:“爷,白河已经没了。”
雪湖已萎缩得只有水塘大小,白河早消失在岁月里了。祖父抽动鼻翼,说:“我能闻到水的方向。”
他撒的每一网,都落在白河曾经的河床上。溅起的灰尘扑在他枯萎的脸上、雪白的眉毛上、凹陷的眼眶里,在收网的间隙,他掸掸眼眶的土,试图让损害的眼睛辨认出李东升消失的方位。网收回来了,仍是一兜风沙和月光。
我喊:“爷,白河已经没了。”
祖父似乎听不见,还在艰辛地撒网、收网。网不到河水,网不到李东升的遗骸,也网不到消逝的时光……祖父陷入自己的世界,他什么都快忘了,唯独忘不下寻找父亲。这个撒网的老人,在世上余日无多,他用残存的力量,一遍一遍,向天空,向过往,向风沙,撒出巨大的渔网。
我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时光的暗河,不管我和死亡怎么角力,祖父这枚枯落的树叶还是会被暗河裹挟而去……
我哭着说:“爷啊,白河已经没了……”
到后来,我们都累了,就在沙化的河床上睡着了。
如今,时光流转,祖父已经去世十五年了。我也是个平庸和辛劳的中年男人了,早就背叛故乡和炊烟,离开豫东四省交界的破败乡村,历经郑州、苏州、深圳、东莞的漂泊生涯,最后定居岭南一隅,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成了一头李东升曾经鄙薄的老牛,谁还顾得上那些久远的不足挂齿的故事?只夜深人静时,偶尔摸着脖子上的玉坠子,手心感受着玉石上祖传的温热,闪念里会掠过祖辈的吉光片羽。遥远的先辈一直在编织我们的生命之网,祖先的血液在我们身上流淌……可天一亮,就抛到了一边,又得继续疲于奔命。
一天下午,正顶着没顾得上午休的头颅,根据吹毛求疵的会上记录,在改一份漫长又无聊的材料,老家的忘年交文友,传来几张截图。这位文友博学宽厚,精通地方风物掌故,退休后被市史志办返聘,作为文史顾问,参与新一版县志的修订完善工作。等忙完了,我才顾得上细看三张图片的内容。
一张是借据——
兹借莽山青蛇兄米面十三车金条两根银圆四百元。×年×月×日。具名。
一张是不知他从哪里搜到的当年地方小报的报道,隐藏了立场,抹去了细节,残损泛黄的草纸上,只黑体一竖行——
近日,莽山匪首李东升被毙于白河。
一张是将军纪念馆的一段生平介绍——
一九三八年,将军与地方爱国力量配合,多次打退日军的围剿。随着抗日队伍壮大,一九三九年,将军率部继续向东挺进,以永城为中心,创建根据地,创办抗大四分校,兼任校长。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四年,将军率支队进行大小战斗三千七百六十次,累计歼敌四万八千余人。一九四四年十月,在对伪军李光明的激烈战斗中,将军英勇无畏,亲临前线指挥,不幸中弹牺牲,时年三十七岁……至今,永城市许多标志性街道、学校、建筑仍以将军的名字命名。
我的曾祖李东升,在历史的节点上,就这样,或许作为“地方爱国力量”,和永镌丰碑的将军有了一次交集。他们的生平当然云泥高低,但相同的是,都为脚下的土地付出了正值壮年的生命。
那晚,我以酒祭。倒酒于地时,想起祖父说我和太爷有相似的地方,我在努力想象李东升和将军喝酒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睡着后,梦到深蓝的海水在大漠上徘徊,海水退后,留下一片高远的芦苇在天空下摇荡。我搀扶着祖父,仍然在白河河床上重复地徒劳打捞。倏忽,一条青蛇闪过,有碧色的水从干涸的河床涌出、流动。天地一派澄明,一阵来自远古的鲸鸣从地心响起。一转身,有一白衣健朗的汉子,从芦苇荡中走出,笑着,冲我们挥手招呼。身下的流水载浮载沉,驮着他向下游飞流而去。祖父跪倒在地,望着帆影一样逐渐远去的父亲,颤抖着嘴角,在笑——笑得泪光闪动,破碎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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