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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毒娃娃

时间:2024-05-04

这男人朝我走来,个不大却带某种压迫感,看似正散架又是威风凛凛。这印证看似不靠谱的韦甚大说话具有某种准确度。昨晚韦甚大睁着酒水浸塌的眼泡跟我讲起这男人,情况与我眼前所见吻合。如他所讲,两年前我遇到的那女孩必定是磨婴美,必定藏在这院中。我跟着这男人走入院内,像狗一样竖起耳朵,不远处海流造弄的声音慢慢篡占了所有听觉。

“为什么叫九号民宿?前面一号到八号在哪里?”

“九嘛,大噢。”

我开始习惯本地人极简风的表达,这个覃枝显,显然是另一个韦甚大。

“……虽然是兄妹,但那种事情仍然发生。有谁第一个知道,然后我们都知道……所有不应该的事情,都有人干,要不然怎么知道不应该呢?”昨晚上韦甚大跟我这么讲,他的逻辑,我总有些跟不上。

或许方言所致,此地人名、地名都怪异拧巴。村子叫七洼,民宿老板叫韦甚大,他女人叫牙星孟,拥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大屁股。第一次见面,韦甚大说:“我老婆屁股好看吧?见到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屁股,以前我妈从来没告诉我。”身在渔村,才能感受到他那份得意,这里女人身形比别的地方女人整整小三圈,骨架像一把锈死的折叠伞,怎么都撑不开。

昨天又来渔村,直接在韦甚大那里落脚。“民宿”这说法是两年前我告诉给他的,不要叫酒店或者旅馆,更不要叫招待所,叫成民宿,民宿就好。这次见我,他很开心,说民宿管用,网上有不少预订,所以要请我喝酒。他说的酒特指本地产二十二度的“马泡井”,初一下喉浑无感觉,喝到一定量像被人下了蒙汗药。碰杯时,我跟他提到一个女孩,是这渔村的人,问他认不认识。讲出一些女孩的特征,比如走路的样子,比如一对很深的酒窝,韦甚大不能确定。虽然他熟悉渔村,但这渔村“比你想象的大哟”。小孩长得彼此相像,也是事实。我找不到特征时,索性提到女孩看上去像是一只鸟……

“呃,什么鸟?”

“一只……乌鸦!”

韦甚大马上说,是磨婴美!我进一步搜索记忆,又說那女孩看上去有点瘸,再一看并不瘸,走路还有点快。“只能是磨婴美,难道还是毕含青或者是农日鲜?”韦甚大稍后压低声音,“……那女孩是不是看上去就有点怪?那就对了,据说是覃家兄妹把她弄出来的,也就是说,覃枝显日了自己亲妹妹,才有了磨婴美。她生下来就邪怪,脚先出来,幸好牙巧仙在场,也就是牙星孟的姆妈……她手上有气力,心又狠,下猛劲一拽,磨婴美嘎嘣一声就从覃枝救身体里面像鸟一样飞出来了。磨润陶进来看看女婴,说这可不是他的,并把覃枝救揪下床打一顿,这又导致覃枝显出手将磨润陶打丢一颗板牙。磨润陶豁着一张血嘴离开七洼再也不回来……”韦甚大正说着,哦哟一声。牙星孟正拿一只胶瓢敲他脑袋,说:“你那张寡嘴,再乱讲我就把它撕下来。”

我脑海里有了一个婴儿被一把拽出母腹的画面,并相信这是真的。我见过那女孩,虽然当时一身素黑,血淋淋的气息分明还在。

两年前,我在七洼和团垧中间那片海滩见过女孩,只那一面,至今仍然清晰。当天海滩云层压低,下午有如黄昏,风把脸吹得层层叠叠。海滩还有几对新人拍婚纱照。一个新郎忽然抽了新娘一耳光,又给新娘跪下。不远处那紫色的新娘往沙滩上擤鼻涕,手法娴熟。……如果每个新娘都那么擤鼻涕,那么整片沙滩岂不是充满了黏液?想着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有了一丝紧张,用余光去找辰辰。我儿子辰辰,此时正将沙铲起来堆成一座坟的样子。小孩海边玩沙,你是不能指望他们有各种创意的,大多时候,他们只会堆坟。我掐灭沙滩与黏液的联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摸出一支烟,打火机却不防风,应是昨晚被那一桌醉鬼中的某一个换掉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换掉的,我也喝了不少。

赶来海边之前,我按于碧珠的要求订了两间房。到时辰辰跟她睡一间,如果他问“爸爸哪儿去了”,于碧珠自有各种说法搪塞。我们离婚已有个把月,这段时间还居住在同一房屋不同的卧室,约定翻过年头她带着辰辰回她老家泺州。既然不睡一间,晚上我开车去附近渔村,找一个冷摊,随便喝点酒打发过去。仿佛这时才意识到,彼此已经分离,我又变回独自一人。渔村没有夜宵摊,我下了车随意地走,经过一处在建新房的小院落,里面一帮醉鬼认错了人,叫我“友仔”并拽我去喝酒。我得以认识房主韦甚大,酒不白喝,随口建议他把马上落成的酒店改叫民宿。喝的酒当然是马泡井。那晚我头一回感受马泡井的厉害,不知哪时断片,眼再一睁已是另一天午后,我睡在韦甚大旧宅里,席梦思没剥去防尘胶皮,所以梦里的女人皮肤尤其光洁……我记不得有多长时间疏离了房事。

我挣扎起身,再去到海滩,酒劲基本没散。目光找见辰辰,稍后警觉,哪里不太对劲……余光延长部分,一身黑衣的女孩冒出来。她是在向辰辰靠近,她脸上流露出某种捕猎的神情。我目光自动调焦,将那女孩锁定在视野正中央并伴随她的动态而移动。隔得老远,我怎么可能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在我眨眼那一瞬,女孩忽然变成一只乌鸦,迅疾地往前蹿动;再眨一下眼,她又变回女孩。我再不敢眨眼,将女孩盯紧。女孩离辰辰很近,我就显得有点远。时不我待,脚跟一抽,我身体站直并往那边跑。女孩几乎同时加快速度,我甚至看见,她两手已试探着张开,乌黑如翼。我跑已来不及,只能朝那边喊:“辰辰快跑,快来爸爸这里……”辰辰蹲在地上,看向那女孩,却没扭头看我,像是丝毫没听见我的叫喊。女孩已经走到辰辰面前,正和他说着什么。沙滩的绵软还是让我两腿使不上力气,终于可以伸手够到辰辰,斜刺里又冒出一个人推我一把。只能是于碧珠,她已做好一个卡位动作,大声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一个父亲能对自己孩子干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女孩将一个东西递到辰辰手里。一个很小的东西,类似钥匙扣上的挂饰……白色的。我仅看到这些。小女孩微笑地看着辰辰,脸上那两片酡红像是从超市塑料袋剪下来又贴上去的,而酒窝像是刀子潦草地剜出来的。

“扔掉,快扔掉!”

我想去捉住那个小女孩,她轻盈一闪,一蹿就有几丈远。那娴熟的步法似乎告诉我,沙滩可是她的地盘。

“赶紧扔掉!”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辰辰看着女孩的背影,又无辜地看我。

我去掰辰辰的手指,就像是掰手剥笋,不费力。他捏在手里的小玩意一点一点显露。于碧珠再次将我推开,压低声音却并不妨碍辰辰听得字字清晰。“严希和,你有怨气请冲我来,不要吓唬辰辰。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确信离开你多么必要。”她带儿子走向远处垂天盖地的“碧海云间”酒店。我在他俩背后一路目送,沙滩这会儿变得空空荡荡,零星的游人还有那几对拍婚纱照的恋人,像是跟着那个像乌鸦的女孩跑掉似的。

渔村现在遍地是民宿,有些院内措置两幢楼新旧对比鲜明,新楼赚钱在旧楼里花。这家没有分开,覃枝显带我去客厅,同时也是大堂。一侧是沙发电视机,和所有的客厅一样;另一侧却摆着货柜和货架,货物码放之凌乱……如果我有心情,会叹为观止。覃枝显把登记本扔给我,说:“我认字少,你自己写。”我说:“我的名字笔画少,很好写。”覃枝显说:“我经常把身份证号码写错。”我只能抛去“算你狠”的眼神。“……我想在这里多住几天,环境是好,安静。”我看一眼窗外,这地方位于渔村一处岬角,拥有一小片独立海滩。海滩尽头有一座红色灯塔。如果我心里没压着事,会当自己来到天边海角。我又说:“只是在这里吃饭是个问题。外卖不会送到这里对吧?”覃枝显说:“那可没有办法哟,我又不能请你天天吃海鸭蛋,虽然这东西你吃了会越来越喜欢吃。”我被他猝不及防的推销戗得一笑:“你自己也要吃饭,难道不是吗?我可不可以在你家搭餐?这样我可以多住几天。”覃枝显叫我稍等,然后拨打电话——这也和韦甚大的信息吻合,虽然覃枝显是这个院落唯一的男人,其实跟一只狗差不多,只管看家护院。任何事情,都要由他妹妹覃枝救做决定。

放下电话,他说每天六十元。

“一百元。就一百元,每天都有海鲜就行。”

覃枝显眼皮一抬,说:“一百哟,海鲜!”

“两百元吧,每一天有虾有蟹有螺,顶多再加上生蚝,又不要你给我煮龙虾粥。”渔村里这些东西便宜,退潮时他自己去沙滩找一找指定是有。他又要打電话,我说:“你自己去帮我弄,行不行?”

整幢楼有四层,房间很多。磨婴美应该住其中一个房间。当天晚餐开始搭伙,覃枝显炒菜基本上是水煮盐拌,一盘猫眼螺和几只斑节虾。女孩没有出现,我考虑是不是覃枝救把她带离这里。吃饭时,我按捺着不去问覃枝显。虽然他看上去迟钝,依然不能打草惊蛇。再说,人也总不会是看上去这么迟钝。

回到房间,我侧耳倾听整幢楼别的房间里的动静。当然也喝了一点酒,不出意外,是马泡井。巨大的宁静伴以海浪声铺开来,我看见那座灯塔,在巨大的黧黑当中微弱地闪光,我眼睛盯上去就移不开,想起哪本书里看来的句子:探照灯的光有点口吃。按说我不应该坐下来,不应该显得那么安逸,和一座灯塔遥遥相望。在泺州,于碧珠和她的亲人这几天都忙疯了,但我还是来到这里,跟那女孩送给辰辰的小礼物有关。

“……是一个蛊毒娃娃。”两年前那次来,于碧珠带辰辰回到酒店,用微信给我发消息,还有图片:一寸多长的人形怪物,用白色细胶线一匝一匝地箍起来,像箍一个木乃伊,最后缀几点黑色塑料颗粒,便有了眉眼鼻子嘴唇。旅游区多的是这种小物品,但我看这图片,非专业人士手工制作,两条腿弄得一长一短。我便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样,还有她跑动的样子,腿不一样长岂不是她本人?“扔掉,我总觉得不对劲。”我给于碧珠发消息。稍后她告诉我,辰辰变得警觉,把蛊毒娃娃紧紧攥在手心,睡觉后压在肚皮底下。于碧珠又提醒我,辰辰一贯喜欢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小物件,比如骨雕的骷髅、树脂轧成的僵尸。她说辰辰喜欢,要是强行扔掉指不定会出什么状况。“蛊毒娃娃,那就是被下蛊了?”我脱口而出。电话另一头,于碧珠并不回应。

那次离开海滩回到韦城,于碧珠和辰辰一间房,我一间。已有约定,我不能进到他们那间房,不能对他俩有任何骚扰(于碧珠的确这么措辞)。年底,辰辰比别的小孩提前半月离开韦城骋望路天使之翼双语幼儿园,跟随于碧珠去了泺州。翻过年头,辰辰进入另一家幼儿园,视频里跟我说他想回到天使之翼。我看见他眼窝里有液体,但于碧珠出现在镜头里后辰辰转瞬收住泪水,对我表现出淡漠,并用很大的声音说“如果没什么事,不要天天找我视频聊天”。

一种很奇特的状况:刚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意识到要用视频通话保持联系,对于视频频率的降低都有一种恐惧,但这状况持续半年,疲惫感渐渐出现在彼此相视的表情中。相隔两地,保持亲密和熟悉实为一种痛苦,彼此生疏成为必然的解脱。分开一年后视频通话衰减到一周一次,最近几个月大概是半月一次。好在我尚有假期,暑期我带辰辰自驾游,我俩单独相处,他会恢复对我的亲密。那年自驾我故意走远,绕青甘大环线,一连十多天都在路上,频繁切换于沙漠、戈壁、雪山、湖泊或者忽然进入一片意想不到的森林。我每天都能发现惊喜,也享受和儿子时刻处在同一狭窄空间。除了自驾游,我找不到另一种方式得以和他如此相依为命。辰辰对车窗外的风景无动于衷,大多数时间找我要手机,玩《汤姆猫跑酷》或者《梦幻花园》。

辰辰的拉杆箱是我送他的,我设置了密码锁的数字。有一晚,是在德令哈的政府招待所,辰辰躺床上就睡,我忽然记起密码锁数字,顺手将箱子打开。当时我还没意识到企图在里面找出什么东西,辰辰翻了个身,我赶紧把箱子锁上,这时头脑中才出现那只蛊毒娃娃。我估计辰辰一直将那玩意随身携带。又过两晚,是在甘肃酒泉,我试图再次打开拉杆箱。辰辰已将密码换了。我眼皮细跳几下,确信蛊毒娃娃就在箱中,自己错过了机会。又一年暑期到来,我计划再往远处跑,辰辰却说坐车太累,出门顶多一周时间。我只能调整行程,去广东福建逛几座海滨城市。送他回泺州,我再返回韦城,晚上入睡前他主动发来视频,问我看没看见他的“仔仔”。说的就是那个蛊毒娃娃,他给它取了名字。我假装问什么“仔仔”,并说我没看见,当时我确实没看见。两个月后我给车座换座套,一个东西从后排车座底下蹦跶出来。我一看是它,那玩意芝麻粒大小的五官还冲我挤眉弄眼,似乎很乐意落到我手里。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按渔村习惯,覃枝显一天两顿,头一顿几乎是午餐。但他没敷衍我,骑着电动车到附近村庄的早市弄来一尾石斑鱼,比我通常看到的颜色稍淡,筷子一夹嘴里一送,就有一股大海深处的气味。吃海鲜一定要到海边……我惭愧此时此刻仍有口腹之欲。“……挺好吃。”我又问,“你这里太冷清,一个人要守这一栋楼?”覃枝显说哪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和女人的女儿。“是你老婆、女儿?”我故意问。他说女人是他妹妹。我问怎么不见来吃饭。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妹妹的女儿发病,前天带到外面去看病。

“前天,二十四号?那是二十三号发的病?”

覃枝显古怪地看我一眼。我猜大概是这么个时序,又往他杯里倒酒。

前天中午我接到于碧珠的电话,她压抑着情绪,故作镇定,问辰辰有没有来我这里。我头皮发麻,问辰辰什么时候不见的,得到的回答是一天前。

一天前,我正在给车座换座套,还亲自整理车厢。推动副驾的车座,突然见到蛊毒娃娃出现在下面,两年前沙滩的一幕再次浮现。我将蛊毒娃娃捏在手里,当时确也犹豫一会儿,如何处理?我不想让它再回到辰辰手中,旁边恰好又有一个巨大的垃圾桶,终是将那玩意扔了进去。

汽修店的垃圾桶是用二百升的汽油桶改装的,冲着那庞大躯体、填不满的胃囊,我当时抱有很大希望……那玩意应该还躺在里面。有些东西你就是想甩也甩不脱,怪不得那个蛊毒娃娃头一次见到就给我阴魂不散之感。我不好的感觉又总是准的。

电话里说的是辰辰失踪,放下电话,我条件反射一般开车一路狂奔,赶去汽修店。我叫自己什么也不想,尽快赶到,先把蛊毒娃娃翻找出来,捏在手上,狠狠地捏在手上,捏得越紧辰辰就能越快找到似的。为什么?这时候不要问我为什么。

驶进汽修店,冯老板问我又出了啥问题。我没吭声,直接将车停在垃圾桶旁边。还是昨天那个垃圾桶,院里也只有这一个,我俯身看下去,垃圾有半桶的样子。一天前把蛊毒娃娃往里面扔,大概也是半桶垃圾。这么大个桶,攒够一桶垃圾估计要好几天,我哐的一声把垃圾桶放倒,让里面所有东西稀里哗啦地滚出来。

“你要找什么?”冯老板向我走来,又说,“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啊。”

里面的垃圾都是大块的废件,没几样零碎,这一会儿工夫我已经看了个透彻,蛊毒娃娃若在里面,也没法跟我捉迷藏。

“……昨天垃圾只有半桶,怎么就倒掉了?”

冯老板只能无奈地回答:“垃圾桶不满,我们也会每天倒掉的呀。你要不要去垃圾站找一找?”

破案片里经常有这情节:侦探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不断翻找,夜以继日,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次找出关键证物,案情便有重大的突破,仿佛巨大的垃圾堆就是破案的福地。我不会干同样的事,若去垃圾山翻找,旁边可不会支起一台摄影机,见证着奇迹发生。

在汽修店一无所获,我开车出来,头脑一片空白。再次上路,上了高速,我才发现自己是要赶去那个渔村——依然是鬼使神差一般。半路上,于碧珠还发来语音通話。“……你去找辰辰了没有?”她这时候的劈头盖脸我并不意外,只说:“你以为我还能在家里坐得住?”她又问:“那你去哪里找?”我说:“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分头行动。”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咋样?她的声音像是冒着气泡,汩汩地传来:“呃,你得告诉我去哪里找,为什么去那里找,时间紧迫,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黄金救援时间也已不多,七十二小时那几乎就……”她忽然有了啜泣。我听着她余韵徐歇地顿住。她又说:“我们要商量一下,整合寻找计划,这样更有效一点。”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显出冷静并有条理,如果真是这样的性格,那我们也不至于到这地步。我说:“好的,商量,你先说说你的计划。”

她卡住了,手机里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像更年期妇女那样焦躁。在我眼里,去往渔村的道路像一条死蛇。

循着记忆,我跟韦甚大描述两年前那女孩的外貌特征。开始有些抓瞎,当我说到女孩像一只乌鸦,韦甚大竟然马上确定我要找的是谁。我接着打听这个磨婴美,牙星孟在一旁提醒男人,少讲覃家兄妹的事情,还提到,这可能会撞邪。稍后牙星孟离开院子,我又摆出极有兴趣的模样,偏要问韦甚大,怎么就撞邪了。韦甚大多少有了防备,反问我怎么对这事感兴趣。

“……因为,我是个作家,喜欢找有故事的人,写出来。这个磨婴美,一听就是有故事。”我张口就能编。又叫韦甚大开一瓶五年的丹泉,这是他店里最好的酒,标价一百六十八元,不议价直接开。我也不算瞎编,年轻时候写过一些诗歌、散文,在报纸上发表并光荣加入市作协。

“呃,作家啊!我知道鲁迅,还有还有……”

我接着问:“那女孩……磨婴美,怎么就让人撞邪?你还没跟我说哩。”

“你还是两年前见到她,我不记得是几年前见过她。一见她,背后就冷飕飕。不光我,七洼所有人都怕见到她,说是见到她就不会有好事情发生。她妈因为这个不让她读书……身体也不好,生下来就各种病,所以也读不了书。”

“到底是躲开别人才不读书,还是身体有病读不了书?”

海边粗糙过活的男人很难藏住秘密。韦甚大喝得来劲,我稍微追着问,他把知道的都跟我讲:“……磨婴美有些不简单,长到几岁,没读过书,但知道很多事情。农火灿的妈丢了,就去找她,碰上她发病,嘴里叨咕说“菀淇菀淇”。后面真就在新坡林场把人找出来了,老人迷路了。新坡林场,以前是叫菀淇山,老人才懂,不知道磨婴美哪里知道。又有一次,覃周横找到她家,要打听自己女人往哪边跑。磨婴美过几天才发病,一般发病时嘴里都会叨咕。那次她发病却一声不吭,这是很少有的情况……后来,果然覃周横的女人再也没回来。”

“那就是个巫,可以帮人算运程。”

“覃枝救一开始也这么想,女儿不读书,也能干事情并且赚钱。但磨婴美总要等到发病才灵验,她不能靠女儿发病赚钱,每个当妈的都不能这么做。”

“到底是什么病?”

“地上一倒,嘴角吐泡,过一会儿又醒转过来……”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那不就是羊角风?”我想起这一带村落的墙壁上时不时能见到治疗癫痫的广告。

“我没那么讲啊,你自己猜的。”韦甚大把头凑近一点,我也同时凑近。我就在等待两颗脑袋往一起凑的时刻。他又说:“还有一个说法,说磨婴美不读书,是带出去当鸡迷子,懂吗?”

“鸡迷子?”

“就是拐子哟,他两兄妹带着磨婴美出去晃了几年,说是治病,治病不是花钱的事吗,怎么回家还赚了,这才建了房子搞起民宿。拐小孩要用鸡迷子,小孩才能轻松地把别人家小孩拐到手。”

“有这样的事?一个小孩,怎么拐另一个小孩?”

“我也是听说……”韦甚大也懂得要有免责声明,“小孩靠近小孩,大人不会起疑心啊,对不对?然后只要给别的小孩一个东西,那就是钓饵……钓鱼总是要先打个饵,不是吗?小孩只要接过去那个东西,当时没事发生,照样能回家,但手里摸过那东西,去哪儿都躲不过被拐……”

“这么说,你说的钓饵其实就是一种定位装置?”

“定位装置,你说的是手机?那不一样哟,听他们说,就算小孩把东西扔开,过不久照样被拐。”

我听得玄乎,琢磨那个意思:“是被放了蛊?”

“……具体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干过这事情。”他狠狠喝了一杯,无辜地看着我。

突然间,我热切地希望这是真的,韦甚大道听途说的一切都如同最高密级的情报一样准:一个具有神奇的预言能力的女孩,却被父母当成钓饵,用以诱拐别的小孩。我回忆着两年前辰辰对那蛊毒娃娃不可思议的着迷……那么,这个钓饵投放出去,是否有可能两年后才将鱼钓到手……那么,难道我家辰辰有可能落到了覃氏兄妹手中?

别人临事一急头脑一片空白,我却被事情催逼得脑洞大开,但这当口,一切微茫的联系,也好过没有任何线索。我试图让自己兴奋,咣地搞了一大杯,只有无力感窜遍身体各个部位。

海边的男人都一个脾性,昏吃赖睡。来到九号民宿,覃枝显跟我把酒一喝便有话说。他说他以前搞女人很能耐的,村里几个女人至今喜欢他。我试图让他说些别的,微信里多添他两百元,除了海鲜,叫他搞好一点的酒,不能老是马泡井。

傍晚时分,覃枝显骑着改装过的巨大的电动车,发出坦克般的轰鸣骑出了院子。一个多小时后才返回,车上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覃枝救,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走进来时简短有力地睃我一眼。小女孩被她用防晒衣包住头脸,经过客厅,迅速上楼。晚饭变成消夜,我显出主动咣咣连搞几下,然后又表示不爽。我说:“我是你的房客,难道不是吗?但你的女人进来以后怎么像盯贼一样盯着我?难道我会对你的女人有所企图?”覃枝显歉疚地说:“严老板你开玩笑,她是我妹妹,单身哟,但带着一个拖脚的妹子,不好再找男人。”

“……我和你说东,你偏要说西!”我有必要显得严厉一点,又问,“你妹妹见谁都像见着贼一样吗?她难道被人偷怕了?”

“也不是哟……”覃枝显慢吞吞告诉我,覃枝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獨自在这儿住上两天,每天掏两百元冤枉钱吃海鲜。这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要步行十分钟,等待十五分钟一趟的村际班车坐五站,镇上有巨大的海鲜市场。那里随便挑,龙虾便宜得让人想用筷子穿起来当玉米棒子烤。

这分析能力着实令我一惊,并问覃枝显怎么跟她妹妹解释。

覃枝显说:“我就说你是作家嘛,要住在安静的地方写东西。”

“信了?”

“信了啊,为什么不信?”覃枝显再次将酒杯高高扬起。

九号民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楼梯是在中间,每一层都有排列成环形的十来间小房间。起初住三楼,覃枝救回来的那天我要求换房,要住得更高一点。覃枝显很理解似的,说:“你可以看到更大片的海。”整幢楼就四层。我被安置到403,位于一个拐角,是看那座灯塔最好的位置。午饭过后,我摆出散步的模样,将二楼三楼四楼都逛上数圈,这季节游客本来就少,我估计覃氏兄妹还没学会在网上发布消息招徕生意,这民宿基本没有客人。不管有人没人,房门有些开着有些闭合,随意任性,像是无人管理。有些开着的门,会往走道露出一团恍惚的光,不知怎的,我通过时会忍不住一个跳跃,像是某种强迫症。当我意识到这和自己应有的心境不太相符,脚步马上变得滞重。

不会有人,过于安静,有时候我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此外只有遥远的海浪声响。

其实,我很快确定磨婴美居住的房间,是307。稍加观察不难发现:所有的房门,只有那一扇的锁倒装,从外面锁住里面。但我在三楼散步时,没听见里面有响动,经过307,我四周环顾没有发现任何监控设备,但也不敢掉以轻心,直接将耳朵贴门板。

覃氏兄妹住一楼,三楼有一间被反锁的房门,住的无疑就是磨婴美,此外我住四楼。不会再有别的人,更不会有另一扇反锁的门关着被拐卖的孩子——谁会把拐来的孩子锁在自家开设的民宿里呢?

小女孩从不出来,包括吃饭的时候,我和覃枝显对饮,覃枝救把吃的东西带到三楼。覃枝显说多装一点,覃枝救说够的哟。海鲜没有装进餐盒,我意识到,海鲜都是“发物”,会诱发病情。覃枝救上楼时总要扭头盯我一眼,我当然摆出认真喝酒心无旁骛的模样。覃枝救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房里持续而均匀地响起,像是故意不让我从声音分辨出她的位置。

前面我随口谎称自己是作家,无疑歪打正着,这样我得以名正言顺地整天待在屋子里。但我只带了笔记本电脑,键盘还失去了弹性。这无疑是个破绽,作家哪有不带纸笔以及一摞随手可翻阅的书?覃枝救未必见过真正的作家,我担心她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

坐着发呆,看着灯塔,灯塔持续安然的伫立给我些许安慰,让我并非无所依傍。瞎坐也不是事,我盼着于碧珠的电话打来,告诉我辰辰找到了,或者他自己回到了家中。也许他就是离家出走,这种事现在不多,以前常有。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电话一响,我接通前还暗自祈祷。

“严希和,你到底在哪里?”她的嗓音像是刚被开水烫得发泡。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我说我在找辰辰,以自己的方式在找。

“……你自己的方式?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丢了,我总觉得你是在哪里躲避,你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法说,这还真有些说不清楚。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意外地扔掉那个两腿不齐的蛊毒娃娃,从而导致了辰辰的失踪?活到这把年纪让我懂得,遇事不要急着把脏水哗地一下往自己脑门上浇。

“辰辰不见了,你总要干些什么吧?”她再次地必然地有了哭腔,又说,“我在等待你的回答!”

“确实在找,你那边并不多我一个,我找另外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你相信我……”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你总是躲避问题,从来都这样,孩子丢了你还在躲,难道都不打算给我编一个像样一点的理由?”

于碧珠的哭泣拉开了总闸,一哭也不再往下催促,哭声一时把我耳朵眼撐爆。我只能将手机从耳畔移开,并思考如何分寸得当地挂断。用了一些时间,她是那种容易进入情绪的女人,随时能哭出来,但很少能随时打住。

放眼窗外,探照灯的光已经幽幽地亮于夜空,海面或许有船,看不见,但感受得到。有的船鸣叫声很钝,却极为凄楚。我只能继续待在这里,或许,离开这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开始怀疑,来这里是干吗的,难道真是一种躲避?

我有时会在走道抽烟,看着这幢房舍一匝一匝回形楼道构成的内部空间。307在视野之外,从我站立的角度,看不见307的门。覃枝救时不时会进去、出来,送饭或是别的。一次,她注意到我站在楼道往下看,那以后盯我的眼神一点也不放松。有事无事,她也上四楼沿着环形楼道逛几圈,于是我将胳膊搁在栏杆上抽烟,她一遍一遍从我背后经过又不说些什么,未免尴尬了起来。紧接着,我抽烟也尽量在屋子里,面朝大海,拉开一面窗户,对着灯塔。有时候会捏着烟竖起来,从视线里轻易地遮住那座灯塔。

我知道,晚上她会住在307,守护小女孩。我想象着磨婴美躺在她怀里时病情会变得稳定,母爱自带各种奇特的疗效。所以,不免疑惑:覃枝救现在将磨婴美管得这么紧,两年以前她为何还能独自跑到沙滩?难道两年内病情正在加重……是否也意味着,她的预言和诱拐能力同样得到增长?

磨婴美独居一室不出门,如何打发一天又一天?里面会布置成什么模样?会不会像低成本恐怖片的情景,会有一个散发着妖气的祭台,小女孩盘腿或是双膝跪地坐在中间,嘴中念叨一些无人能解的话句抑或只是声响,便有目标受众无远弗届地接收到……

我一次次呵斥自己这些毫无结果的猜度。307的房门从未为我张开一丝缝隙,不给我任何往里窥望的时机。

我一直都在寻找机会,试图进入,我可没工夫闲坐于此看着海面和灯塔,我儿子丢了,这是事实。但我自问,只不过隔着一道门,门锁还是从外面打开,真的要进去,有那么难?覃枝救固然看守得紧,犹如母鸡张开两只肉翼护住鸡雏。老鹰抓小鸡永远只是游戏设定,事实上,哪只母鸡能扛住老鹰的攻击?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确实是在躲避。在我必须与小女孩单独地面对面之前,仍等待着于碧珠打来电话,告诉我:辰辰找到了。就像是美国大片里屡试不爽的最后一秒钟的救赎,但这“一秒钟”实在让人难熬。于碧珠仍是在电话里倾泻她的哭声,我有义务一秒不落地听进耳朵眼。孩子仍然在找,二十四小时最佳救援时间过去,四十八小时黄金时间已过去,七十二小时……不知又要叫作什么时间,反正,总有吃饱撑着的人拿捏各种命名。一晃眼,已有五天过去,没有任何消息。我跟自己说,没有任何消息,就是说没有好消息也没有最坏的消息……

其实,再怎么自欺欺人,我也躲避不了这种等待对人的折磨。说是寻找下落,事实上却又害怕很快面对最终结果,最好或者最坏的结果,总会水落石出,一目了然,再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再找不到任何自我宽宥的借口。

最近一次通话是中午,于碧珠跟我说:“现在,我宁愿他是被人贩子拐走……”我清晰地察知她心情变化的过程,这总归不是最坏的结局。电视节目里面,那些失散的亲人几十年后得以相聚,抱头痛哭,似乎一次一次提醒观众,活着就总有机会。于碧珠的声调也变得平静,这次没有哭泣。接下来,她用一种罕见而冷静的语调跟我讲,等辰辰回来,她会如实地告诉辰辰,他父亲在他失踪之后也玩失踪,把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以此要求辰辰跟我断绝关系,甚至永不相见。

我哪能听不出来,于碧珠所说的“永不相见”,岂不就是仍有机会相见?好吧,我告诫自己,只要辰辰重新出现,我认领于碧珠在孩子面前对我的任何指责。

我已不能再等……我时刻提醒自己,尽快从她嘴里掏出些有用的东西。

在九号民宿的第四天,也就是辰辰失踪第六天,天没亮,响起覃枝显电动车的轰鸣,我跑去廊道尽头的那个窗户,往下可以看见整个院落。覃枝救坐在电动车后端,她将哥哥抱得很紧,那种紧密,可不是兄妹应有的……这让我怀疑昨晚上他俩在一起……我对此并无兴趣,而且,覃枝救有可能一整晚都没有待在307,这对我而言,就是错过几乎一整晚的时机。再也不容错失机会,我都不容许自己调整情绪,不能回到403,直接下楼去307,想都不想,手直接搭上门把手。锁是从外面锁住里面的,轻轻一拧,门就打开。时候还早,女孩已经离开了床,坐在桌前做她的手工。台灯幽暗,桌上零乱地码放着各种娃娃,用布片或者人造革缝制的,用木头拼凑的,还有用胶线扎成的……我确认一眼,只能是她。时隔两年,她眉目有了些变化,让我加以肯定的,是那种血淋淋的气息仍在。

她以这种年纪不该有的平静向我看来。我等待着她先说些什么,但她就只是看我。

“告诉我,辰辰去哪里了?”

我在桌面上找了个大小差不多的娃娃,木头和竹片做成的,类似我小时候也玩过的可以在桌缝上面打架的拉线小人——只是唤起她的回忆。“两年前,在沙滩,你把一个蛊毒娃娃送给一个比你高一点的男孩。”

用不着多说,这个女孩既有预言能力,如果她愿意记起,就能记起。或者,即便记不起来,她可以随口一说,都是天机。她什么也不说,甚至对我的到来有些不屑,稍后低下头去摆弄另一个布片缝的娃娃。她做的娃娃各式各样,有的做得还不错,她要是不帮人算命,有一天也会靠做手工娃娃获取一份收入……她经常把自己做的娃娃送人吗?为什么辰辰收到的恰好是一个蛊毒娃娃?这么粗糙还长短腿的娃娃,辰辰有什么理由视若珍宝?我想到韦甚大另一个说法,陡生一股愤怒,其后做了一个动作:叉开五指如爪,罩向女孩的脑门。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这个动作我必须向他们解释:在我小时候居住的佴城粮食局宿舍大院,有个小孩叫小老鼠,一直没有长头发。大一点的小孩恶作剧,叉起手指一摁他脑门,他就会瘫到地上口吐白沫,持续两三分钟。他们把这当成游戏,直到小老鼠的母亲哭叫着赶来,他们四下奔逃……小老鼠患有癫痫,手指叉向他脑门能够导致他一次次犯病。

镇派出所在那个大型海鲜市场附近,听得见某种喧嚣,以及闻见海洋生物五彩斑斓的气味。我第一次被带进这种地方,警察把覃家兄妹阻拦在外,摆出耐心听讲的模样。我照实说来,用不着藏掖。对于女孩磨婴美,我确实是有侵犯行为,但不是覃枝救说的那回事。

房间里装有监控,而且角度恰好,我一直位于画面中央。他俩骑着电动车离去,但覃枝救随时盯着手机屏,观察女孩房中发生的一切。他们第一时间折返,电动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飞馳。覃枝显推门而入,没任何废话,直接从后面箍我脖颈,他的力气本来就大,我即将窒息。还是覃枝救赶来提醒他,不要搞出人命,又说她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赶来。

我第一反应,不是覃枝显会怎么对我,而是覃枝救竟然报了警。既然她敢报警,那么拐卖小孩的说法荒唐无稽,磨婴美作为鸡迷子协助覃氏兄妹作案的说法也不攻自破。我有点绝望,知道辰辰跟这三人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在这地方耽搁这么多时间?一时梦醒,但脱不了身,覃枝显一时也梦醒,发现我这几天套他近乎都是另有原因,火气压不住,一拳一拳砸来。这家伙拿海鲜当饭吃,手上有的是力气,而我要在脑袋嗡嗡声中保持清醒。覃枝救只劝他不要箍我脖颈,至于怎么揍我她都觉得理所当然,还叫这男人把我拖死狗一样拖出去,打人的事不要让小女孩看见。被覃枝显往外拖动时,我肿起来的眼睛看到,女孩又回到桌前摆弄她的小手工。

我对自己的动机做出解释,警察肯定要问“你是怎么知道磨婴美有癫痫”。我不想连累别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多费些口舌。警察又问:“那接下来这些呢?”

我发现童年的经验不能套用在磨婴美身上,于是搂着她,在她身上摁来摁去,仿佛她身上存在一个神秘的开关,只要摁中,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摁在腰肋的时候,她忽然喘息严重。我以为即将奏效,再次摁向同一位置,她却抽风似的笑起来……

“然后呢?”

“然后覃枝显就进来了,他力气好大。”

“人家母亲想尽办法就为女儿不再发病,你却为一己私利,专门要搞得人家发病……你检讨一下,这都是什么行为。”年轻一点的警察似乎觉得语气不够严厉,还用文件夹在我脑门上搞了一家伙。

年纪大一点的说:“这个电话,对,于碧珠,确认一下……我们会查清这件事。”

我只是要从女孩嘴里撬出一点信息,只要她吐出一两句话或者含义不清的字词,我都会马上打电话转告于碧珠,看这对寻找辰辰下落有何帮助。但整个过程中除了听见女孩一串笑声,我没有得到任何信息。我自知罪有应得,同时又痛惜白费力气。还好,他们给我抽烟,烟灰缸是一只铁皮茶叶罐。

年纪大一点的出去又进来,差不多过了一刻钟。进来以后神情似乎有所缓和。

“你前妻说你,一直都有一些不靠谱、不着调的行为……”他试图向我本人求证,或者是一种暗示,照这个方向发挥,争取从轻处理,彼此都省事,年轻一点的已在一旁绽露一丝讥讽的笑。

我暗自想,这些人基本的事理逻辑显然都搞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靠谱、不着调的呢?如果已然知道,肯定就能避免。别人要怎么看我,也不是我能把握得住的。但我大概把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和理由说清楚了,围绕那个蛊毒娃娃。

“你既然有怀疑,就应该通过我们警察来处理,怎么能私自行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哪来的权力?”

“我怎么找你们处理?报案吗?”

“不说报案,起码,你可以要求我们协助。”

“这只是我的怀疑,在你们看来,这些怀疑不靠谱也不着调。要是想得到你们协助,那你们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开口跟你们讲这事?”

两位警察彼此觑了一眼,一时愣怔无法作答。那一刻他俩也把自己当成我,然后想着怎么有效地陈述这样的怀疑。稍微一想就能知道,这怀疑无法跟人表述,再说,他俩也不可能是我。

至少,我已经不再被当成犯罪嫌疑人,烟随我抽。抽到第三支,覃枝救忽然冲了进来,一脸愤怒。她似乎意识到,警察不会按她的意愿狠狠地处理我。

“……二十三号,你儿子失踪的那天,婴美确实说了一个地名,我听见了。”她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显得平静,冷幽幽地看我,给了这么一句。似乎怕我不相信,又说是泺州市下面的一个县。辰辰的外公外婆恰好就在那个县。

我不知此时以什么样的眼光向她看去,直到她嘴角一扬。

“放心吧,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说完这话,覃枝救嘴角露出笑容,旋即被年轻一点的警察带出去,并且提醒她不能因为自己是报案人就不遵守纪律。

我又不能请警察帮忙,帮我撬开这女人的嘴。外面咣的一声,大门是被谁带了一下。我看不见她,或许以后都看不见了。世界太大,人又太多,彼此不见永远都是大概率事件。稍微一阵眩晕过后,我又得来一阵轻松。这才意识到,我跟这女人充满了某种阴差阳错的关系:我来这里想要得到的,固然是她害怕发生的;而她想让我陷入绝望,反倒帮我排除了最坏的情况。我不能对她表示感谢,暂时也无法打电话联系于碧珠——我如何让她在电话里听懂并相信我的整套推理过程?

我抑制着思绪的蔓延,幸好烟可以接着抽。当成烟灰缸的茶叶罐,罐身印着几只鸟站立于枝头,我盯着它们。我对鸟类一直缺乏基本了解,只是想,那些鸟即使不是喜鹊,也绝不可能是乌鸦。

原刊责编    冉云飞

【作者简介】田耳,男,本名田永,土家族,1976年生,湘西凤凰人。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天体悬浮》等。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鲁迅文学奖。现为广西大学驻校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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