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梅雨季节,黄昏,小雨很密,贼头贼脑的,摸得你的心发痒。
我想出门。我在屋里转了六十六个圈。我在屋里打转,步子很慢,拖鞋拍打着地砖,地砖上有好些油渍,黏在脚上,像奋力阻止我的诅咒。
父亲没死前,我们就住在这栋回迁房里。这也是面粉厂并购前的最后福利。父亲死后,狭窄的两居室,宽敞了不少,我还是感觉,他躲在瘸腿书橱后面,蜷缩着腿,瑟瑟发抖,头发里有面粉飘落,或者鼓着腮,潜藏在水缸深处,吐着泡泡,默默注视着我。我长得像父亲,他也胖,藏起来不容易。
母亲闭着眼,喝着桑叶茶。她很瘦,看到肥肉,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不许父亲同床,让他睡在沙发上。她的肉从皮肤下逃走,只留下一道道褶皱。她躺在油腻的躺椅上,挠着肚皮上的那块白癣,吐出茶根,讨厌地说,你转得我头晕,你真是作死。
我想出去。母亲却说,雨凉,风也不小,不要去了。
“要少吃哇,”母亲强调,“别像你那死肥鬼老爸,太胖了,追不到女人的。”
母亲露出被茶叶染得黑黄的肿胀牙龈,笑着。
我晚上只吃一碗蛋炒饭。我做的炒饭好吃。我不過多加了一个蛋。
我回到屋子,打开手机。我约定和“闲看花开”在这个时间聊天。我盯着墙上的钟表,迟迟不愿打开微信。
离婚后,我不愿和陌生女人接触。相亲我也不去。两个人,牲口配对似的,对摆在台前,唇枪舌剑地“杀价钱”。“买卖”太诡异了。我不想被当成牲口。母亲骂我假清高:“你不过是失业在家的厨子,你以为自己是贾宝玉?”
有两百多斤的“贾宝玉”?如果有,肯定是我。可惜,没有。
我不是贾宝玉,也不是种猪,我下定决心,就算风干成老腊肉,也绝不跳进不喜欢的“锅”。半年前,我离开了团结湖酒店。我炒菜不难吃,前妻都不说我做的饭难吃,是老板经营不善,饭店倒闭,关我屁事。母亲从不说我烧的饭好,她皱着眉头,不断抱怨,说:“花生油放得太多,浪费钱,又堵塞血管,想害死我,你就是‘啃老的败家子。”
这些事,我只对“闲看花开”讲。
我想对交通广播电台深夜节目“田姐夜话”谈谈,她很不耐烦,哼哼唧唧地应付我,我骂她是个傻?菖,挂断了电话。
没人听我絮絮叨叨讲这些,只有“闲看花开”。我问过她,为啥喜欢听我说无聊的事?她说,我都闲得看花开了,也不差你这点破事。
她主动从“附近的人”加了我,四十多岁的女人,年龄和我差不多,头像照片气质还行,就是眼袋有点大,脸上肌肉松弛。我问她要照片,她不给,想来照片也不一定是真的,我没计较,虚拟世界嘛,不必太认真。
我手贱,加上了她。我不想搞女人。我只是无聊罢了。
深夜,下着小雨,我打着应急灯,在微信里和“闲看花开”瞎聊。母亲不让我开灯,说浪费钱。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我关上声音,只能看到一行行字,不断从蓝色屏幕上蹦出来,像一列列整齐的黑蚂蚁。我们聊得很嗨。我好像看到了父亲,他藏在天花板里,从年久失修的、裂开的三合板材之间,露出眼,调皮地眨着。他鼓励我和女人交往。我有些担心,他太胖了,会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那个雨夜,噩梦开始了。
二
母亲还没睡。下雨天,她的风湿病会犯。她的呻吟声,从外屋传来,若有若无。从肉联厂内退,她身上毛病不断,舍不得花钱治疗,只按照收音机指导,弄点土方子,金银花、桑叶、枸杞、柠檬片,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用热水泡好,大口吞服。她说,是在肉联厂冷库冻出的毛病。我不这么认为。
她呻吟半个小时,慢慢睡去。母亲睡相不好,打呼噜、磨牙,她还喜欢骂人,通常是骂父亲。我听到了叽里咕噜的骂声。父亲肯定趴在床底,抖成一团。我打扫房间,常在母亲床底发现些面粉似的粉末,肯定是父亲留下的。我拈起一小撮儿闻了闻,有股冰海鲜的怪味,想必父亲前些日子躲在冰柜里。
这栋破旧的单元楼,生活永远乏味单调,外面有沸腾的生活,我却丧失了闯进去的勇气。我还在发微信。“闲看花开”给我各种指令,我按照她的要求,聊天或发短视频。不知何时起,我的生活已离不开“闲看花开”了。
开始我们只闲聊,天南海北,乱七八糟。我很惊讶,我居然这么能“尬聊”。我和前妻好几年说过的话,都不如和她说得多。她的性格有些多愁善感,常转发鸡汤文、情感类小散文,搞得像文学青年。我说,你这个状态像“笔友”啦。她惊讶地问:“笔友是啥?”我被她逗笑了,说:“你是啥文化?我可是正经职业中专,烹饪专业毕业。咱们这个年龄的男女,咋不晓得笔友?我喜欢《知音》和《女友》。那时的刊物会登载寻找笔友的启事,也是男女交往方式,类似‘陌陌这类交友软件。我认识了几个女的,常给她们写信,我还写过小诗呢。”
“你还写诗?笔友还联系吗?”“闲看花开”问道。
“那都是二十世纪的事啦。我那点浪漫心思,早被油烟味熏没了。笔友也早不知落在何处。我现在是啃老宅男,失业的无聊家伙。”
聊天时间长了,我要求视频。我对她有些好奇。她让我在抖音注册小号,专门给她一个人发生活短视频。我可不干,太麻烦,我有时间还要打游戏呢。《王者荣耀》要练级,《英雄无敌》这种老款单机游戏,也是我“怀旧”的菜。我没时间弄短视频。我问她:“为啥不愿和我微信视频,发照片也好哇。”她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你们男的喜欢美女,看到我,就没兴趣了,还不如朦胧点好。”
老女人都古怪。我怀疑,她是残疾,或烧伤过,要不就是超级大胖子。可“乔碧萝”都能修图成网红,不就是开个滤镜,多操作几套工具?再说,她让我发视频,我又看不到她,这不太公平。我想了想,老女人挺可怜,就发了一张生活照。她收到后,居然给我发了一个百元红包,说是奖励我。我眼疾手快,迅速点了接收,贼兮兮地说:“人丑不怕晒。”我虽然胖点,年轻时还挺清秀,眉眼五官说得过去。虽然现在身材走样,可颜值这块,对老女人,还是有些“小自信”。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闲看花开”也晒图,都是摆拍各种美景和美食图片,五星级酒店吃早餐、高级料理店享受寿司、西藏雪山朝圣、大兴安岭看森林这类东西。我在心里说,这可好,改“凡尔赛版”图文鸡汤啦。我试探着问她:“你是富婆?怎么这么闲?”她说:“前夫有几个钱,离婚后我靠出租公寓过活,日子凑合吧。”
也是离异的。我有点心动,嘴上说:“富婆爱小鲜肉,没工夫搭理我这肥腌肉。”
“小鲜肉有啥好,太轻浮,男人还是老点有味道。”“闲看花开”说道。
“闲看花开”口味真重,连我这样油腻的大叔,都会欣赏,我真“热泪盈眶”了。话虽如此,我也没当真,没傻到求包养,求同居。我只把她当一般朋友。她那么闲,这让我羡慕,我也闲,但没钱就麻烦了。母亲催促我去找工作。
我吃过中午饭,在打游戏。自从不上班,中午到下午三点多,是固定的游戏时间。早上起得晚,大约九点多,早饭就省掉了。上午我上网、看影视剧,或看看闲书。我翻出少年时热爱的温瑞安武侠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无所事事的感觉太爽了,再也不用听老板的呵斥,也不用担心上班迟到。
日子宁静舒适,也让我越来越懒散。下午,我陷在阳台的黑色躺椅上,昏昏欲睡,淡蓝色耳机线垂下,从那股电流冒进我耳朵的,是张国荣的粤语歌《风继续吹》。迷迷糊糊的梦中,我仿佛看到父亲慈祥的面孔。他胖胖的头颅,似一个发面团。他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肚皮说:“胖胖崽,想吃烙油饼,还是牛肉包子?”父亲活着的时候,是面粉厂最会做饭的员工。我干厨师,也是受到他的影响。此刻,暖融融的阳光映衬下,我闻到父亲身上淡甜的面粉味。我的眼角,挂着几滴眼泪。我太想念他了。此刻的阳台,如同被春日阳光烫伤的白铝锅,散发着聚集而来的团团热量。我燥热无比,下身肿胀得难受。老婆的身影又冒了出来,她冷冷地盯着我的下身,满眼都是鄙夷。可她的手还是伸向我的裤腰带。我哆嗦着,老婆的脸又幻化成一张从未见过的丑脸。她有大大的龅牙、猿猴似的眉骨,烂眼圈里还滴着黄水。她笑着说:“我是‘闲看花开,我会让你舒服的……”
我在母亲的怒骂声中惊醒,这才发觉,裤裆竟湿了一片。四十多岁了,居然还“梦遗”,我真是太闲了。母亲用鸡毛掸子抽打我的胳膊,“啪啪”作响。她警觉地看了眼我的裤子,羞怒的表情更加不可遏制。我吃光了家里的菜,而从不去买菜。我宅在家里后,我们就是各做各的饭。母亲瞧不上我的厨艺。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肯定过我。她最常说的话,就是“像你那个死鬼老爸般烂没用”。
“你必须找工作!”母亲怒吼着,“你必须交生活费!我生了你,养了你,还要给你养老送终?真是个没卵子的废物!”
三
“你打了老妈?”“闲看花开”问我。
“我被母亲打了。事实就是这样。我怎么敢打母亲。我从小到大,都是被她打。”
“你够的,也够衰,一把年纪,没女人泻火,还没几个岛国动作片?”
我真没有。自从跟老婆离婚,我对那种事提不起多大兴趣,专心在家当“唐僧”,谁承想,做梦也能搞出事。可能我必须找点事做了。
我到劳务市场转了转,活儿还是有,但送外卖不行。我年龄大,又是肥人,跑不过精瘦的小伙子。干这行都是些带鱼似的家伙,像一张张卡片,飘着就飞速送来吃的。我不行,我只能点外卖。送快递也不好,我不习惯被人管得太紧。4S店招人洗车,我不会开车,也讨厌车,只能作罢。最后,我发现,成衣厂要男工,只是干粗活儿,打扫卫生啥的。我面试了一下,我有本地户口,虽然年龄大了,好在他们不挑,就让我上岗了。一个月三千多元,加上补助能到四千元,虽然不多,好歹也是收入。我回家告诉母亲,她铁青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我干了半个月,十五号发工资,给了母亲两千元,她撇了撇嘴,终于不再找我麻烦。
有了工作,不能和“闲看花开”常聊天了。我只能晚上回去,和她聊会儿。她非常不满,连续发了几个“金鱼冒泡”图,在微信里说,这点钱,有啥干头?要不,你就整天陪我聊天,我给你五千元,包含全勤奖啦。我苦笑着说,别拿我开玩笑,我找个活儿,可不容易。
我是想好好干的。可我干了一个月,整天被工管骂,就辞了职。母亲对此怒不可遏,也无可奈何。我说啥也不愿再去成衣厂了。
“她为啥骂你?”“闲看花开”问。
我说:“闲下来,我总要找大号衣裤,自己试穿一下。”
“你在工厂很闲?”“闲看花开”不解。我说:“累得要死,上厕所不能超过两分钟,我一刻不停地忙着打扫,处理衣服废料,还有清洁厕所。”
“那不是很好嘛,干活儿,正好可以减肥。”“闲看花开”说,送上张“棕熊跳舞”动态图。
“好个屁,累得头昏,放个屁都要夹着,生怕耽搁时间。”我抱怨着,顺便还了她一张“痛哭的唐老鸭”图。我俩喜欢在微信上“斗图”,有时斗上几十张,玩得不亦乐乎。
“你为啥偷着试穿衣裤?”“闲看花开”又问。
“成衣厂女人多嘛,那些女工,像养鸡场的白羽母鸡,手脚运转飞快,发出‘咯咯叫似的縫纫机的声音。”我答非所问。
“缝纫机不是‘咯咯叫,而是‘嗒嗒嗒嗒,像撞针撞击在人的心上。”“闲看花开”纠正我说。她说:“这和你偷试衣服有啥关系?”我不同意,在我的眼里,“机器”就是“咯咯”叫着的。女工像一群勤劳的、摇着屁股的“母鸡”。我不喜欢“母鸡”,但我也承认,的确有几个女工让我动心。她们身材好,脖子白皙纤细,像混在鸡群里的“天鹅”。
我不是“辞职”,而是被“辞退”。我试穿大号衣裤,也是借口,我借机和一个管大码服装的女工搭讪。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她不为所动,还向主管举报了我。这种糗事,自然不能和“闲看花开”说。
“你为啥不再去当厨师?”“闲看花开”又问。
“我累了,”我说,“我是个好厨师,可我讨厌油烟味,也不喜欢收拾厨房。”
“一个不喜欢当清洁工的厨师,肯定不是好裁缝。”“闲看花开”调侃我。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离家出走”的短暂生活,很快结束了。我恢复到从前的状态。母亲又焦躁起来。她开始持续不断地找我麻烦。她嫌弃我起床晚、不打扫卫生、不洗澡,也不爱换衣服,诅咒我吃饭时噎死。最主要的责骂,还在于我没钱给她。她把厨房锁起来,让我做不了饭。那把大号铁锁,就像一只巨大的铁问号。我只能挨饿打游戏,将吃饭改为吃零食,或者点些便宜外卖。我一天只吃得起一顿饭。我再也不能在阳台晒太阳,母亲说,这妨碍她吸收阳光。阳台是她的,房子也是她的。她必须为自己的健康着想。我只能退守到那间属于我的小屋。从少年起,那间小屋就是我唯一的天地。现在,我的地盘也只有这么大了。
一天,我看到她带着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头儿,偷偷溜进来。老头儿是她跳广场舞认识的。母亲穿着一件大红舞蹈服、紧身健美裤,这让她干瘦的身体,显出几分健美。她的脸红扑扑的,泛着几朵“老年桃花”,她脖子上的青筋,因为过于兴奋,跳个不停。她把那养生的、自配的桑叶茶,也给老头儿喝。两人依偎在阳台上,说着情话。老头儿的手,在母亲的衣服里不断游走,好似一条贪婪的老蛇。
我路过阳台,他们并不回避。母亲挑衅地看着我。我低下头,看到父亲的脸从肮脏的地板中冒出来。那张圆滚滚的胖脸,似乎有着无限悲哀。他的脸,慢慢变成了与格子花瓷砖一样的花纹,又慢慢变黑、发肿,像杂粮面馒头。他心肌梗死,最后离开世界时,头和脸都大了一圈,也是这样子。他的面容带着忧愁,眉毛扭结。
我避开母亲和老头儿,去卫生间。母亲叫住我,说:“不准在家里上厕所,小区有公共厕所,离得也不远。家里的水费最近又花了不少。”我点头答应。母亲歪着头,看了看阳台上的老头儿,又看看我,冷冷地说:“你最好在下月搬走,我和你温叔,两情相悦,他要搬过来,你也想看到妈妈晚年幸福,你自食其力吧。”
我没说话,回到小屋,打开电脑,开启了QQ号。我不想用手机,我需要面对一个大一点的、会发光发亮、会说话的东西,讲讲心事。“闲看花开”的QQ号也一直在线上。我发语音告诉她,我今天糟透了,母亲要赶我走。她说:“那你就搬走呗。”我回答道:“我没有钱。”
“工作这么多年,怎么没积蓄?”“闲看花开”有点不理解。
我要求她打开摄像头,和我视频,否则今后再也不理她了。停了几分钟,她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打开摄像头,画面里是个模糊的女人,衣着老旧。她戴着一个加菲猫面具。“闲看花开”说,这是她的最大限度了。她不能让我看到脸,这是她的底线。
我同意了,就在摄像头前,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这是无声的泪,没有抽噎,没有号叫,我就这样默默地哭。
“闲看花开”非常惊讶,说:“为什么?她不让你住,你就搬走吧。”我讲起了我的事。我的积蓄很少。职业学校毕业,当上了厨师,我每月都要将一半以上的工资交给母亲。母亲说,这是回报她的养育之恩。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年。妻子之所以和我离婚,也是受不了我婚后还要将大半工资交给母亲。再加上我们没孩子,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家。二十年前,房子还便宜。我计划搬出去,买一个小单元。母亲不同意,说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要照顾她,将来这房子就是我的,没必要浪费钱。我没办法,只能同意了。就这样,我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没有自己的房。就这样,我要被母亲赶走,不知到何处流浪。
“你为啥不愿再当厨师?”“闲看花开”问。
“这件事上,我也撒谎了。我不想当厨师,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味觉退化了。我做的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我去医院检查过,医生也说不出啥,我只能离开团结湖酒店。酒店老板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说我就是骗子,有病还在酒店上班,把他的生意全搅黄了。只有炒饭这件事,我有把握。即使完全没有味觉,我也能做出好吃的炒饭。”
“你太惨了。”“闲看花开”的语音,充满了同情。
“我咬了咬牙,决定明天找地方搬走。我受够了母亲。我要工作,哪怕被别人骂,去工地搬砖,去掏下水道,也不要再面对母亲和那个猥琐老头儿。”
“你可以不离开。”“闲看花开”突然开口。她摇动着加菲猫头套,声音听上去有磁性,不像四十多岁女人的声音,虽然有点小沙哑,倒像是哑嗓的少女。有钱人就是懂得保养。
“你可以继续住,还可以让那个老头儿滚蛋。”“闲看花开”的声音,充满诱惑。
“不要安慰我,更别耍人,我惨透了,没时间陪你瞎聊。”我气鼓鼓地说。
“我说真的,”“闲看花开”停了一下,飞快地在屏幕前打了个响指,说,“你只要陪我聊天,随叫随到。就这么简单。我每月给你发六千元工资。你交给母亲三千元,并让老头儿走,今后不再干涉你在这个家的自由。”
这样也可以?打个响指,就有六千元?她是女“灭霸”?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可事情偏偏就这么怪异。我成了“专业陪聊”。也许,她就是富婆,有钱人的世界,我真搞不懂。
四
我将三千元放在母亲身边,说我已有了工作,是“网络主播”。母亲非常疑惑。她不理解,为啥对着摄像头尬聊,就能挣钱。我又不是美女或帅哥。主播是虚拟的,钱是真实的,母亲摩挲着那些钱,得到了我的保证,每月都可以有这些钱。她终于下定决心,赶走温老头儿,也对我开放了“空间使用权”。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阳台打盹儿,使用厨房和卫生间了。我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可我不想改變。我喜欢宁静安稳的生活。
某天晚上,贼兮兮的温老头儿,失魂落魄地站在我家阳台下,吹着一把绿色小喇叭。那是他们广场舞的装备。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小喇叭的声音被淋湿了,肿胀而呜咽,最终哑了口。母亲咳嗽着,始终没有探出头看他一眼。老头儿还是不了解母亲。她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女人,没有男人能改变她的主意。
收到第一笔工资,我和“闲看花开”的关系变得微妙了。我们不再是普通朋友。她成了我的“雇主”,我成了“打工仔”。这种感觉不太爽。好在“闲看花开”没什么过分要求。她发微信给我,我要陪她聊天,和她交流购物心得,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听我讲童年和青年的故事。她很少说自己的事,就喜欢听我聊。我从最初的童年记忆讲起,讲到少年的叛逆、青年对爱情的渴望、中年的失败和困顿、父亲的死和妻子的离开。我讲得越来流畅,越来越投入。我的表情越来越丰富,肢体语言也越来越灵活。我好像忘记“闲看花开”的存在,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回忆。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深夜,为了不影响母亲休息,我关上灯,只有电脑屏幕闪烁着蓝光,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我变成了一个喷吐咒语的男巫,对着奇异的光芒诉说,对着迅捷无比又无处可见的电波信号诉说,对着虚空诉说,进行一次又一次灵魂的召唤。我又看到了父亲。他端着大大的棕色水杯,里面泡着胖大海。在面粉厂工作的人,肺部都不太好。父亲喜欢喝胖大海。他就站在旁边,肥胖的身躯,似乎也变得轻盈,隐藏在屋内的黑暗中。他咳嗽着,被屏幕染成绿色的小眼,闪烁着奇异的、喜悦的光芒……
我想起很多自己以为已遗忘的往事。我想起童年第一次吃冰糕的感觉,我想起九岁时掉进冰窟窿差点被淹死。我向“闲看花开”描述了冰水呛入肺部的绝望感受。我记起了初恋,那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一个白净羞涩的女孩,有着天鹅般的脖颈。我忘记了她的名字,但依然记得那种感觉。我不敢表白,每天晚上放学,偷偷地跟踪她回家。她要经过一片白杨树林,我小心地跟着。树叶被风吹得响动,我胆战心惊,又燃烧着激情,我生怕她发现我,又渴望着她的发现。
“闲看花开”喜欢这些故事。她时而落泪,时而欢笑。她说,你该去当作家,太会讲故事啦。听说我是流行歌爱好者,她让我给她唱歌,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歌。我高中时喜欢刘德华,常在街头唱一首歌一元的“街头卡拉OK”。现在的孩子不能想象那场景:萧瑟的秋风,落寞的江南小城,大排档前还零落有些烤串爱好者。我的父亲,一个谨小慎微的面粉厂中年工人,拎着酒瓶子,在一个个摊前转悠,执着地寻找能为他付账的熟人,像个落魄的诗人。父亲没啥钱,被母亲管得死死的,他又喜欢喝两口,只能用这种没出息的方式讨酒喝。不远处,我刻意躲避着父亲,然而,简陋的话筒和摆在摊前的电视机吸引着我。我的初恋,就住在不远的小区里那栋灰色的小楼上。她的家在三楼,如果打开窗,就会听到我的歌声。我用粤语唱刘德华那首《缠绵》:“爱得越深越浓越缠绵,会不会让天红了眼,爱得越深越浓越缠绵,不问有没有明天。”歌词写得太好啦。我的歌声饱含深情,那扇窗却从未打开过。
“后来女孩怎样了?”“闲看花开”问。
“她学习很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在大学,她不再羞涩,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当了学生会副主席。一个帅气阳光的男同学爱上了她。我恰好有个不错的同学,和她考入同一所大学。每年暑假回家,我都要去找他玩,向他打听女孩的消息。”
“她的人生很成功。”“闲看花开”说。
“她没有嫁给男同学。大三那年,一个同宿舍女同学,嫉妒她的爱情,用滚烫的开水,将她重度毁容。她变成了‘怪物。她无法承受,割腕自杀了。”
“结局反转太大啦,”“闲看花开”说,“肯定是你编的,搞得我好伤心呀。”
“这就是命运,”我叹息着说,“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这样,可以当富有的包租婆,还可以买上六千块钱的爱情故事听。”
“说得也对。”“闲看花開”打出一行字,沉默良久,又说,“鉴于故事非常感人,要对你特别奖励,希望下一个故事同样精彩!”
我的微信跳出个鲜艳的小红包,我大吃一惊,这次打赏了一千元呢。我惴惴不安地说:“我现在是你的员工,陪你聊天是正常工作,超额打赏,我很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闲看花开”满不在乎地说,“就当奖金啦。”
母亲对我的“工作”非常好奇。她常打着各种借口,闯入我的直播室,在镜头中进出进入,“闲看花开”很不满。母亲就不敢再打扰我了。但会悄悄地试探我。当得知“陪聊天”是我的工作,她大为惊叹,也表示出羡慕的神色。母亲说:“我最喜欢聊天,你改天把我推荐给富婆吧。我只要两千元就好。”我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她愿意和您老人家聊吗?”母亲因为我的鄙视大为恼火,但转念一想,也无奈地同意了我的判断。
过了几天,她又对我说:“富婆不会看上你了吧?”
我说:“你儿子是小鲜肉吗?连你都恨不得赶我走,一个中年富婆,凭什么看上我?”
“说得也对。”母亲搔着头皮,苦思冥想。她的头皮屑,像纷飞的小雪片,落到桑叶茶里。她的脸皮皱纹堆垒,那些很深的皱纹,是雪花膏无法掩盖的。岁月刀砍斧斫的痕迹,没有让母亲变得慈祥,反而更加狞厉。她对我的金钱来源不死心,总想控在手里。她威胁我说:“胖胖崽,你是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肠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一清二楚。不要和我耍花样。老温和我说了,你可能利用网络,搞非法色情活动。如果发现了,我要大义灭亲喔。”
我不理会威胁。贼老头儿还不死心,想搬进来。我怀疑他想霸占这套房。我从这里长大,房子也有我一份儿。我不会让他们的计谋得逞。我的办法,就是少和他们接触。我一天到晚,把自己锁在小屋,只有母亲出去活动,我才走出房门。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也是在她不在时偷偷做的。母亲受不了整天待在家里,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跳广场舞,和老头儿打情骂俏。晚上回来,她辗转反侧,疼得呻吟。她有胃病,肝功能不好,她吃得少,瘦得可怕,时常发低烧,心脏也出过问题。我还年轻,可以熬过她。
我买了哑铃和瑜伽垫,锻炼身体。我把锻炼视频发给“闲看花开”,她也非常喜欢。她说我锻炼的样子,像只胖企鹅。我在抖音和微视注册小号,只有她一个好友。只要她不出门,有了时间,就会通过各种工具和我聊,或看我录好的视频。我渐渐了解了她的生活规律。她睡得很晚,起得也很晚,喜欢泡夜店,去高档酒店吃饭,也去健身房和高级养生中心。每个月,她都外出旅游,通常是国内,也去国外瞎转悠。
几个月下来,连工资和打赏,我收到“闲看花开”好几万元,比我在酒店当一年厨师挣的钱都多。这让我信心大增。我每天做俯卧撑、玩哑铃,跟着网络上的瑜伽教练进行燃脂训练。我慢慢瘦了些,气色也越来越好。我和“闲看花开”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我甚至有了种错觉,她就是我最亲密的女人。我不敢向那方面想,怎么可能?差别太大了。她只是一时兴起,过段时间,她会厌倦我,她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寻找一个新的可以聊天的男人。可我怎么办?我还能再回到成衣厂扫废料?还能忍受朝五晚九的限制和无休止的管制?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我突然很害怕失去“网聊”这份工作。我幻想着,能否真当“网红”,我先后试验“吃播”和“日常播”。我的业绩很差,既不如有特色的中年吃播男,也没有小鲜肉的颜值,靠唱歌跳舞获得打赏。奇怪的是,我对着“闲看花开”口才很好,但面对广大观众,却张口结舌、呆头呆脑。试验过几次,我的“网红”事业彻底失败了,我也缺乏坚持的勇气,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一个人的主播”。
她还是最喜欢听故事。我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回忆,当故事缺乏的时候,我就翻找当年的《读者》和《女友》。那上面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我尝试将很多小说和电影的故事,改编给她听,她也说不错,但还是说,以我为第一人称主角的,掺杂着回忆和虚构的故事,最真实,最有代入感。她最喜欢,打赏往往也很多,别人的故事,听起来假假的,索然无味,打赏自然就少。
下雨的夜晚,特别适合听故事和讲故事。为了直播,我换上干净的黑西服,扎上领带,特意刮了脸,修剪了头发,看着年轻了不少。这一次,我讲了刚参加工作认识的女人的故事:“我只是一个国有大饭店刚上岗的见习厨师,二十岁出头。张姐比我大六七岁,长着一张娃娃脸,倒不显岁数。她结婚了,有个四岁的女儿。张姐爱笑,喜欢跳舞,厨艺不高,但仔细认真,很受大家欢迎。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一些老师傅的私藏秘诀和绝招,她都偷偷告诉我,特别是怎么做蛋炒饭。”
“你的绝活儿,就是从她那里学会的?”“闲看花开”问。
“的确是张姐。她帮了我很多,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双长睫毛的眼,还有甜美的笑容。她有意无意地握着我的手。温热滑腻的感觉,让我心惊肉跳。”
“你们在一起了?”
“我把第一次给了张姐。我什么也不懂,慌乱之中就弄脏了她的裙子。我们躲在厨房的那间杂物室里。那是深夜,我们不敢开灯,借着月光,我看到她红润的皮肤,泛着点点汗珠。”
“你们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
“我的心隐隐作痛。我爱张姐,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爱,可我害怕被人们指责。我们很快暴露了。元旦快到了,饭店组织联欢会,那年元旦,天空飘着小雨,大家又跳又唱,非常热闹。张姐穿了件红色女式软绒大衣,她突然拉住我,用半是疯狂、半是哀求的语气说,上台唱首歌吧,我晓得,你最拿手的,是刘德华的那首《缠绵》。我点头答应。她又说,你要在唱歌前,在大庭广众下宣布,将这首歌送给你的爱人——张芊!”
“你说了吗?”“闲看花开”也有些激动。
“我没说,我甚至没说这首歌是送给她的。张姐哭着跑出联欢会现场。她在雨里奔跑,像一团红色的花火,她在涌动的车流中,跌跌撞撞地飘动,像一条流动的血蛇。这团花火,或者血蛇,最终被一辆摇晃的汽车撞得粉碎……”
“她死了吗?”“闲看花开”哽咽着说。
我哀伤地点头,眼泪适时地挤出一点。“闲看花开”太容易动情,简直不像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过,无论哪个年龄的女人,都相信凄美的故事。哪有那么多悲情?張芊没死,也没出车祸,都是我编的。她尖叫着逃走,被丈夫狠狠打了一顿。她的丈夫到单位闹了一场,我被迫辞职,去了团结湖酒店。“闲看花开”也许不想听到这些真相。她居然发来五千元红包。我的心里乐开了花,盘算着用这笔钱买点游戏装备。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闲看花开”在微信发来几行字:
“你讲得真好,虽然我不爱你,但我爱上了你的讲述。现实生活中,我不能成为你的爱人,就让我们在虚拟世界成为恋人吧!”
我拒绝了,不是我假清高,我只是打份工而已。虚拟世界相爱也许不麻烦,可我还想保持点可怜的尊严。我可以“卖”隐私故事,“卖”时间,但我不想“卖”我的爱。尽管,我也没啥爱心可卖。这世上,除了死去的老爸,没什么人真心爱过我,张姐只能算半个吧。
“世上的事物,都有价,你的爱,也并不值钱!”
“闲看花开”生气了,打出一行字,不再回应我。我发微信,发现已被她拉黑了。
我有些茫然和担忧。我的“主播生涯”,到此为止了?
五
离开“闲看花开”那段日子,我非常焦虑。她不再回应我的呼唤。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倔强地拒绝了她。不就是“虚拟恋人”吗?没啥了不起。就是真娶她,也没啥。我这样的人,还有女人喜欢,就算不是富婆,长得丑,我也该知足。
我期盼她再次联系我。
母亲对我的一举一动非常关注。我不再直播,她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也就消失了,好像绽裂的美丽水泡。温老头儿的身影,再次晃动在我的家。威胁我的东西,又缓缓地逼迫而来,带着沉重的影子。我暗自哭泣,决定离开。我四处寻找着父亲的影子,希望他能出现,挽留我,安慰我。春天过去了,他却消失了,门缝、橱柜角、卫生间镜子后面,甚至厨房案板下面,都没有他。逐渐燥热的空气,弥漫着紫色微尘。阳台的光,变得刺眼,仿佛要将躺椅上的我,烤成一片金黄的、淌着油的厚面包。
我收拾行装,准备搬走。母亲进来,拉住我的手,面色哀戚。我讽刺地说,不用赶我,我自己走。母亲瞪着眼,号啕大哭,沉重的眼袋,坠在她的脸上,似两块松弛的月牙形年糕。她告诉我,自己得了癌症,肝癌,她很害怕。温老头儿也不会再来了。我不动声色。我观察着母亲,她清瘦的脸,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死亡气息。她的慌乱,不像假装。她平时很忌讳说癌症这类话题,如今提出来,恐怕是有所求。
她说,手术需要大笔钱,她的积蓄不够,让我拿出十五万元。我说,没钱,我很快就搬走。母亲试图抱住我,一股冰冷的气息,传到我的身上。她很少抱我,我记忆中的拥抱,也只是在幼年时期。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无比慌乱。母亲说,只要我能给她凑够钱,就将房产的名字改成我的,并写下遗嘱,将所有东西都留给我。“你死了,所有东西不也是我的吗?”我冷冷地说。母亲凶狠地把我推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胖胖崽,不给我凑手术费,就赶紧滚出去,我会写遗嘱,一分钱不给你。”
突然而至的难题,让我颇费脑筋。我真没那么多钱。我准备搬走时,手机响了,是“闲看花开”的微信。她先发了几个表情包,沉默许久,才说:“不想和你联系,可我实在无聊,还是找你聊聊吧。我这个月还支付了薪水呢。”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我将家里的情况告诉了她,并说,只能找到出租屋后,继续直播了。“闲看花开”说:“十五万元嘛,小意思,只要答应我的条件,就转给你。”
“闲看花开”答应一个月内将钱转给我,条件是和她签“虚拟合同”,一个月内,遵从所有要求。我必须光着屁股,全裸,拿着身份证,念一段誓言。如果我不守信,这份视频就会曝光在各大聊天平台和网络社区。
网贷全是这种套路。我也只能不要脸,先要钱了。凑足了钱,母亲会写下遗嘱,将房子的名字改为我,我才能安稳度过下半生。
“闲看花开”的语音留言,仿佛沙哑的幽灵之音。她说:“这一个月,你是我的爱人,我会付你钱,你必须满足爱人和雇主的一切要求,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你能做到吗?”
我打了个寒战,隐隐感到后悔。我难道和魔鬼做了什么可怕交易?
我拿到第一笔三万元钱,心里稍微安定了点。我将转账记录给母亲看,她非常满意,乐颠颠地去医院交了部分费用。她拒绝住院,要在家里监视我,直到我拿到十五万元为止。“我爱你!亲爱的老公!你是我的啦!”“闲看花开”勇敢地表白。“老公”这个词如此遥远而陌生。我这个网络虚拟的“老公”,拿钱买来的,一个月的“老公”,并不喜欢称呼她“老婆”。
开始“闲看花开”并不过分,甚至有几分甜蜜。她要求我说情话,念各种爱情箴言,表达各类肉麻的海誓山盟。我勉强应付,按照她的吩咐做,她兴奋不已,“老公,老公”叫个不停,我直想呕吐。她还要求我汇报每天都干了什么,事无巨细,这让我想起有很强控制欲的前妻。后来,“闲看花开”的要求非常怪异,她要求我讲最痛苦难堪的记忆故事,爱情故事听腻了,她要更刺激的,她说:“你要宠我哟,老公。”
我想讲讲母亲的故事:“母亲在肉联厂冷库上班。她抱怨说,她的人生是失败的,原因不是她初中毕业后,就在冷库挨冻,而是嫁给了一个窝囊丈夫,生了一个窝囊儿子。母亲年轻时有几分风情,身材瘦削高挑,就是眉眼长得凶。十一岁那年,我亲眼看见母亲出轨。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母亲和冷库主任张伯伯在床上滚来滚去,母亲发出快乐的呻吟。我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翻滚,像两张热情的烙饼。张伯伯首先发现了我,尖叫着跳起,套上裤子,飞快奔出我的家门,好似一只受到惊吓的大象。母亲赤裸着上身,从床上跳下,抽了支烟,冷冷地盯着我,说,胖胖崽,你要告诉你爸,我就打死你。母亲打了我一个耳光,鼻血顺着嘴唇流下,成了两条暗红小溪。母亲的手是冷的,带着冰屑刺骨的疼,还有冻带鱼的腥味,狠狠地拍在了我脸上。我的右边脸颊高高肿起,耳朵里全是轰鸣声。”
“你告诉爸爸了吗?”“闲看花开”问。
“我跑去了河边,步伐很慢,我从小就是胖子。那是条肮脏的小河,就在如今已废弃的国有东风化工厂的后面。夏天的阳光刺目,河水泛滥着黄色刺鼻的氨水味,还有一堆堆绿色或白色的泡沫。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死亡。母亲说要打死我。我想象自己,仰面躺在这条小河里的场景。泡沫会涌入我的口,将我泡成一具巨大的肉山,无数蛆虫会在我的身体里欢乐地唱歌。这简直是天下最可怕的事。”
“你到底有没有和你父亲说?”她又问。
“我当然没说。张伯伯年底发奖金,多给母亲发了几百块。母亲买了大衣,笑得开心。当我肿着脸,见到父亲,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流着泪对我说,没关系的,胖胖崽,这不是你的错。父亲还给我买了两块香甜的巧克力蛋糕。”
“闲看花开”对这个故事不满意,她没有打赏。她气咻咻地说:“你们男人就是贱德行,没钱时,怕老婆;有了钱,就去养情人。你卖什么惨?”母亲也非常生气。每次我直播,她都在门口窃听。她暴跳如雷,说我污蔑她的清白。我没好气地说:“编故事好不好,故事不刺激,人家不给钱。”母亲没了脾气。她搔着头皮,喃喃地说:“还有这么痴的女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啥说头?”
六
“闲看花开”要求越来越多,条件越发苛刻。她让我表演吃肥肉,让我学猫叫狗叫,在小区下面的健身器材旁,跳钢管舞。我咬牙忍耐,吃肥肉吃到吐;我学的猫叫,吸引了很多寂寞的母猫;我跳钢管舞,也触发了小区老头儿和老太太们,他们以为我是精神病。我只要满足“闲看花开”的要求,就会听到她的甜言蜜语,得到奖賞,最高一次一万元。我看着不断增多的存款,慢慢陷入疯狂,也陷入了对她百依百顺的受虐快感。脸皮算什么,总比在车间累死累活地扫地,在灶台汗流浃背地炒菜要好。
母亲喘息着,脸上露出病态的嘲讽,说:“天上掉馅饼,也不晓得有没有毒,你就傻吃吧。”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现在要赶紧凑够十五万元,把房子拿到手。她对故事的要求也更高了,我只能讲了和老婆离婚的事:“老婆是肉联厂大集体工,农村出来的女人。她的远方舅舅是肉联厂财务科科长。她长相平常,胖墩墩的,性子温顺。母亲正是看上这一点,才把她介绍给了我。我刚被国有饭店撵走,人生在低谷,老婆对城里人很向往,对我还好,我也没啥更好的选择,就同意和她结婚。我们的婚后生活平平淡淡,就是要不上孩子。”
“没有去医院检查过?”“闲看花开”问。
“检查过的,说是输卵管堵塞,要治疗,花费不小,而且可能还要做试管婴儿。我们哪有那么多钱。这件事就拖下来。母亲对老婆看不上眼,经常打骂。老婆被打急了,也和她对打,也破口大骂,说的是乡下土语。我一点也不懂。老婆原来也不温顺。那些打仗的日子,杯子和凳子乱飞,头发和头发缠绕,母亲扯住老婆的耳环,老婆扒下母亲的上衣。她们滚来滚去,像两只丛林里的母兽,鲜血和喘息声,让狭小的房间更加拥挤嘈杂。我和父亲只能下楼去,到小区凉亭待上几个小时。我们相对无言。父亲的病已比较严重了,他还没有戒烟。我忘不了,他溃烂的眼角,还有忽明忽暗的烟头,在黄昏暗影中,发出红灯似的警告。”
“她们谁厉害?恶婆婆还是悍老婆?”“闲看花开”又问。
“母亲当然打不过老婆,但她骂人厉害,还专门对着老婆的下身猛踢。老婆向我摊了牌,继续留在这个家,就离婚。否则,两人搬出去过,和母亲断绝关系。我不能决断,老婆就离开了我。她临走时,哭得一塌糊涂。她有些爱我的,尽管我说不上多爱她。她说,怀不上孩子,总归对不起我,就偷偷塞给我几千元,都是她辛苦攒下的。我不能要她的钱,她一个乡下女人,生活也难。我说,你还有啥要求?她说,给我做碗蛋炒饭吧,我最喜欢吃你做的炒饭。我流着泪,用心做了一顿,她吃得特别香。这也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炒饭。当老婆艰难地背着行李,推开房门走出去,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我们其实已经有了感情,只不过,我一直忘不了张姐……”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我的眼角有点湿润。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完全没有虚构。不知为何,我竟忘记给故事加料,就这样直白地讲了出来。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故事干瘪无趣,不算数了,算是奉送吧。“闲看花开”沉默着,我惴惴不安。过了许久,她才说:“这是这些天,我听过的最好的故事。”我说:“真那么好?”她说:“真实的故事最感人,也让人感慨。我要奖励你。”我的微信跳出一个红彤彤的转账红包,竟是两万元。我很高兴,都忘记了刚才回忆前妻时的悲伤。
“老公,想不想最快速地挣到十五万元?”“闲看花开”问我。我没反应过来,“闲看花开”在视频里发出低低的声音,左摇右晃,好像喝了不少酒,她还是戴着该死的加菲猫面具。她神经质地笑着说:“当然可以,我说行就行。我看了看,还有七万元左右。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今天晚上,就都转给你,我亲爱的老公。”
“老婆,我要怎么做?”我答应着,声音有些颤抖。
“先脱光衣服。”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我扒下上衣和裤子,露出凸起的肚腩和腿上浓密的毛。
“转几圈,摆个POSE(姿势)我看看。”她又下命令。
我笨拙地扭动,很丑,我听到“闲看花开”刺耳的尖笑。她恐怕真有些精神异常,谁会喜欢看老男人的裸体?无所谓,她疯了,只要我不疯,就有钱赚。她马上赏给我五千元,又下了一道奇怪命令,她让我炒饭,炒出一锅香喷喷的饭。
我光着屁股跑,找各种配料。冰箱有剩冷饭,鸡蛋和葱花是现成的。我还拿了青豆、香菇、洋葱和火腿。我疯癫的样子,把母亲吓坏了。她说:“四十几岁的人,怎么不知羞耻,在妈妈面前不穿衣服。”我飞快地说:“我要直播,不要打扰,今天我就能赚到十五万元。”母亲追着我,要在我的腰间围上一块布。我扭动着,摆脱了她,将食材拿到厨房,打开手机直播。
我的动作无比娴熟。蛋炒饭做得好坏,关键看配料和火候。火腿切丝和香菇丁搅拌,目的是提鲜;洋葱要切碎,防止油腻;青豆可以增加口感和炒饭的色泽,“扬州炒饭”常用它来点缀。炒蛋也很关键。一半蛋液,要在热油里搅成“金丝”;另外一半,要在米饭炒得变硬时淋下,然后爆炒,才能变成金黄颗粒。程序我太熟啦,闭着眼也能做好。油烟不断升腾,火光映衬着我沉重的肉身。我还按照“闲看花开”的要求,唱起那首很久不唱的《缠绵》。我的声音已变调,缺乏感染力,可我依然唱得撕心裂肺,兴高采烈。
“闲看花开”始终疯狂地笑着,还伴随着抽动。
我仿佛又回到青春时代。死去的初恋,坐在锅台上,瞪着眼,盯着我,一言不发。张姐站在身边,鼓励着我,你行的,能做好这顿饭。前妻则抽着烟,悠闲地吐着烟圈,时不时给我鼓掌,烟灰都掉到我的脚掌上,我也毫无察觉。父亲还藏在天花板上,下面女人多,他不好意思露面。他躲在缝隙里,担忧地看着我。他的眼里含着泪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险些掉到锅里,破坏了炒饭。父亲有什么担心的?我马上就会有钱,继承这套房子,把贪心的温老头儿撵走。我走上正轨,治好味觉的病,重新变成一个优秀的厨师。我会娶妻生子,过上幸福生活。我看到手机不断振动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红包,从天而降,仿佛是血红的魔丸,五百元、一千元、两千元、三千元、一万元……
蛋炒饭终于做好了。它们安安稳稳地“坐”在盘子里,冒着热气和香气,像一群听话的娃娃。我陶醉着,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裸体实在太冷了。我问“闲看花开”:“老婆,可以穿衣服吗?”她继续笑着说:“老公喔,还差两万块,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马上转给你。”我说:“老婆吩咐吧。”
“很简单,割开手腕,把血滴在饭里,给我快递过来,我就在网吧包间里,等着吃呢。”“闲看花开”撒着娇。
我感到了恐惧。她不是绿茶婊,也不是寂寞的富婆,她是疯子。我对着屏幕,破口大骂,要和她一刀两断。“闲看花开”的沙哑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就飘浮在幽暗的、充满油烟味的厨房。她说:“老公,别怕,割開一点点就好,我喜欢看血。”我说:“回家割你自己吧。”她不生气,继续说:“我会补偿你,只要你割了,我不只打给你两万元,还会追加三万元。流点血嘛,大男人怕什么,轻轻松松挣到五万元。”我套上内裤,准备关上视频。她又说,语气里有点威胁,“你不割也可以,我就把你所有视频,做成系列片,发到各大网站上……”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双手不停颤抖。我被这疯子控制了。我不能想象那些画面出现在网上的场景。我颤巍巍地举起一块刀片,对准自己的手腕。我仿佛看到,父亲化作一股青烟,缠绕在我的手臂上,试图阻止我,可我不能停止。我只能继续表演爱情。爱的极致,就是死亡吧。母亲也从外屋冲进来,她抱着我大哭,吼叫着:“胖胖崽,不要和这个歹毒的女人聊天,钱我们不要了。再这样下去,你就是不死,也要疯掉。你要是疯了、死了,我依靠谁?”
寒光的刀片,凑到了手腕,我听到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它们也迫不及待了。
“我吃了有你鲜血的饭,你就永远是我的人了。你一辈子别想摆脱我。”“闲看花开”的笑声,继续从手机传来,像暴风雨中的海妖在哭泣……
七
团结湖酒店关门后,换了新老板。原来的二厨徐师傅,升任了大厨。我和他原本关系不错。他听说了我的事,很同情我的遭遇,打电话让我回去。他还说动新老板,给我涨了工资。他说:“味觉的毛病,慢慢治。你炒不了菜,就打扫厨房,管着配菜啥的。咱们都是老伙计,我肯定罩着你。”
我又有了工作和固定薪水。新老板人很好,还给我安排宿舍,和两个年轻人住在一起。我很高兴,能搬出母亲的家。经过那件事,母亲不再逼我,她也承认,所谓癌症,都是骗人的。是她和温老头儿想出的馊主意,要榨干我的钱。她答应我,拿出部分钱,补贴我在市郊买个二手小房。我的新宿舍就在大成路,高架桥附近。晚上睡觉有点吵,也无所谓了。我听着室友的鼾声,看到高架桥上飞奔着一辆辆汽车,发出各式各样的震动、轰鸣和黑黑的尾气。楼下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睡不着,去那里买最便宜的啤酒。我蹲在路边,喝着啤酒,吃着三块钱一包的卤香干。春夜星光灿烂,好似大海上游船的点点灯火。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想起这几个月的事,仿佛做了一场噩梦。虚拟世界是可怕的。我从未这么有钱过,也从未如此疯狂。我只是一个安静的胖厨师。
我被送到医院,母亲报了警。警察做了笔录,很快逮住了“闲看花开”。该死的女人,让我险些丧命。过了几天,警察说,她想见我。我想也是,她一直戴着面具,我倒要看看,这个歹毒的女人,到底是啥人,是奇丑无比的怨妇,还是个疯子。
警局的审讯室,我见到了她。小女生,大约十六七岁,长得白净,身材不是很好,有些臃肿,穿着挺时尚,浓妆艳抹,眉眼间全是戾气和不耐烦。她啃着指甲,敲着手铐。
“老公是你吗?我们终于见面啦。”她笑着,这不是我听到的“闲看花开”的声音,她马上说,“我用了变声器,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冲上去,打了她一个耳光,被警察拉开了。我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居然被一个未成年小女孩,弄得割腕寻死,太丢人了。
她哭泣著,蹲坐在地上,嘴里喊:“老公,我没想真逼死你。”
真是精神病。我离开审讯室,头脑一片混乱。现实和虚拟之间,竟有着如此大的差别。一个好心的中年男警察,走过来,递上一支烟。他告诉我:“女孩家里开工厂,挺有钱,她很叛逆,小小年纪就不上学,到处胡混。我们问过她,为啥这么做?她说,你长得像她老爸,她的亲妈,被她爸逼得割腕自杀,她恨父亲,纯粹拿你当了他。”
“她还说了,”警察摸着下巴,嘴角有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喜欢你呢。”
我没说啥,就离开了警局。警局那扇黑色大门内,就关着年幼的“闲看花开”。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微信头像,可能是她的母亲,甚至微信号可能就是她母亲的。她见我时的口吻、穿着,也是她母亲的。她在虚拟空间扮演了她母亲,她努力模仿一个中年人的爱情经历。可她不是她母亲。活人永远不能了解死人的秘密,网络世界也不行。
她给我的钱,她的父亲说,不算数,因为她未成年,必须退还,但可以考虑补偿。我算了一下,有二十多万元了,要都还回去,真有些肉疼,就等着警方处理吧。
一个月后,我买了房,在离母亲家不远的小区。我没钱装修,还暂住在职工宿舍。晚上,汽车的轰鸣声中,我常做噩梦,梦到“闲看花开”,梦到死去的父亲。如果真有一个为所欲为的虚拟空间,我会用扮演父亲的方式想念他吗?我惊醒后,去了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用隔天的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坐在路边,看着浩瀚的星空。星辰灿烂,好似无限虚空的电子屏幕,我想起那碗带着血的炒饭。那天起,我再也不吃炒饭,也不再做炒饭了。
母亲赶走温老头儿,依旧每天喝着桑叶茶。她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就能看到我的房子。她喜欢上了和我视频,提出各种要求,我也无可奈何。此刻,她正吐出口茶渣,淡淡地说:“胖胖崽,你哪里会做买卖,还是搬回来吧。”
原刊责编 赵 依
【作者简介】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数十篇,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5A4DE0FE-4BD9-4E1A-BB3F-C0EB0726B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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