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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墙上的弦子

时间:2024-05-04

这地方的弦子多用于为戏剧伴奏,剧种多,弦子相应就多,每一个剧种都伴有特定的弦子。弦子是弓弦乐器的统称,还有一个叫法是胡人的胡。比如:给豫剧伴奏的弦子叫板胡,给曲剧伴奏的弦子叫曲胡,给坠子剧伴奏的弦子叫坠胡,给越调伴奏的弦子叫四胡等。胡胡胡,就这么有戏台处皆有胡。

板胡也好,曲胡也好,坠胡也好,四胡也好,虽说后面都带一个“胡”字,但它们的造型、音质和作用却各不相同。板胡的琴杆较短,音瓢是坚硬的椰子壳做成的,拉起来音质嘹亮,穿透力极强。曲胡的琴杆较长,长得琴首超过了坐在那里操琴者的头顶。曲胡的共鸣箱像一只放倒的笔筒,“笔筒”的一端绷着蟒皮或蛇皮,另一端敞着口子向外扩音。曲胡拉起来悠长、高亢,内里还有着一种浑厚的力量。坠胡的发音含蓄、内敛,听起来稍稍有一点闷。这是因为坠胡下面所坠的扁扁的音箱几乎是封闭的状态。坠胡不太适合为大戏伴奏,比较适合在乡村的月光下拉着坠胡唱坠子书。打着简板唱坠子书唱得好的多是女性,而拉着坠胡伴奏的则多是盲人。四胡大概是从大胡、二胡、中胡排下来的,排到了第四位。这四胡之中,排行老二的二胡名气较大一些,除了它有着以阿炳的《二泉映月》为代表的诸多名家名曲,还因为二胡可以为任何一个剧种伴奏。把二胡说成万能胡也可以。四胡也叫上天梯、四股弦,是为越调伴奏的主要乐器。说越调有的人不一定知道,但一提著名的越调表演艺术家申凤梅所唱的《收姜维》,也许人们就知道了。四胡的音质介于曲胡和二胡之间,拉起来既有曲胡的豪放,又有二胡的柔和与细腻,很适合抒情。

高新月家里的墙上挂的弦子是一把曲胡。曲胡没有被装进琴盒,也没有被装进布袋,就那么无遮无盖地挂在床边的北墙上。墙上揳有一根用楝树的原木做成的木头橛子,橛子上拴有一个用五彩的布条编织成的绳套,曲胡顶部一侧的纽子就套在绳套里。曲胡的弓子是用竹子和马尾做成的。竹子是斑竹,上面隐隐可见一些紫色的斑點。马尾是白色,可以判定是从白马的尾部采取下来的。弓子被紧贴着琴杆竖起来,扣在琴首一侧的纽子上。曲胡在拉响的时候,两根琴弦是紧绷的,压在琴弦下面的是用高粱莛子做成的琴码,放置在琴筒底部的中间位置。封在琴筒底部带花纹的蟒皮同样是紧绷的,在曲胡暂时不拉的时候,高新月不仅把琴弦稍稍放松,还把琴码移到琴筒的边框那里去了,这样就可以防止琴码把蟒皮压得塌陷下去,不致影响音响的质量。曲胡挂得比较高,可谓高高挂起。高新月伸手能摸到琴筒和琴杆,她女儿踮起脚尖都够不到。

弦子属于高新月的丈夫潘明华,全家人只有潘明华一个人会拉。如今潘明华外出打工去了,高新月不会拉,女儿更不会拉,弦子便上了墙,闲置下来。

当年潘明华要出去打工时,对他的弦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乎有些不舍。

高新月看出了他的不舍,问他:“怎么,你想带着你的弦子吗?”

潘明华没有回答想不想带弦子,他问的是另外的问题:“你想跟我一块儿出去打工吗?”

高新月双手把自己鼓起来的肚子摸了摸,说:“我这个样子怎么跟你一块出去呢,我要是出去了,是我打工,还是工打我呢?”又说,“你不用考虑我,想带弦子你就带着吧,歇工的时候想拉就拉一拉吧。”

“你不在我身边,我拉给谁听呢?”

“你可以拉给别人听嘛,不知有多少人喜欢听你拉弦子呢!”高新月说着微笑了一下,她笑得有些调皮,又似乎大有深意。

潘明华明白自己妻子的意思,承诺说:“你在哪里,弦子就在哪里,今后弦子我只拉给你一个人听,一辈子都是这样。”

潘明华在外面打工没有固定的地方,有时在建房子的工地搬砖,有时在修路的工地和泥,还有时在小煤窑里挖煤。他外出打工四五年了,每年只有在过中秋节或过春节的时候,才回来一次或两次。潘明华每次回家,不等高新月提要求,潘明华都会主动把弦子从墙上取下来,转一转轴子,调一调弦,为妻子拉上一两曲。这让高新月很是满意,甚至有些感动,像重温了旧梦一样。

这年离中秋节还有三天,老天爷下起了雨。雨是秋雨,也是连阴雨,哩哩啦啦下个不停。雨夜里下,白天也下,下得没黑没白,到处都湿漉漉的。地是湿的,天仿佛也变成了湿的。石榴树的叶子是湿的,连院子里那根在好天好地时晾晒衣服的铁丝,都挂满了晶亮透明的水珠,铁丝仿佛也变成了湿的。黄母鸡躲在柴草垛的檐下避雨,因柴草垛也被雨水淋湿了,黄母鸡避雨的效果不是很好,使鸡的翅膀变得深一块,浅一块。黄母鸡把一只爪子提起来,藏在身子底下,喉咙里不时发出一些声音。那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呻吟。天这样不开脸,雨这样不断线,到了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恐怕看不到月亮了。高新月最近没有收到潘明华的信,她估计丈夫在过中秋节的时候不会回家来了。在高新月的心目中,潘明华既是他们家的太阳,也是他们家的月亮,潘明华过节不回家,就如同遇到了下雨天一样,家里既没有阳光的照耀,也不见月光的光华。

高新月家的屋子只有两间,墙是土坯墙,顶是麦草顶。连阴天雨气弥漫,地上返潮,屋里充满泥土和麦草的气息。这天早上吃过早饭,高新月无法带女儿盼盼下地干活,对盼盼说:“咱们接着睡觉吧。”她们在床上躺下,听见窗外有一只秋虫子在叫。高新月听不出是什么样的虫子在叫,也猜不到虫子躲在哪里。尽管外面淅沥地下着雨,虫子的叫声仍然很清晰。也许下雨的声音对秋虫的叫声所起的是烘托的作用,越是下雨,秋虫的叫声越显得突兀。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秋虫大概也感觉到,留给它的时日已经不多,再不叫就没机会叫了,再不唱就没机会唱了,所以它要抓紧最后的时间鸣叫,弹唱。它唱得断断续续,声音已不似夏日里那般嘹亮,颇有一些凄凉的味道。高新月转脸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弦子,翻身起来了,拿起一个用红蓝鸡毛扎成的鸡毛掸子,着手清理弦子上的灰尘。其实弦子上干净得很,不管是琴冠、琴轴、琴杆、琴筒,还是琴弓、琴弦,都干干净净,称得上一尘不染。因为她过一两天就用鸡毛掸子把弦子上上下下掸一遍,绝不允许灰尘在弦子上停留。这样一来,她用鸡毛掸子轻轻接触弦子,其意义不光在于清理灰尘,好像是她必修的功课,又像是她的一种精神寄托。鸡毛掸子不是弓子,当鸡毛碰到琴弦时,本来没发出什么音响,可高新月仿佛产生了幻觉,竟然听到弦子悠悠地响起来,一响就响得很远,与外出打工的丈夫联系了起来。

在女儿盼盼看来,妈妈不是在为弦子清理灰尘,而像是用鸡毛掸子给弦子挠痒痒。妈妈每次给她挠痒痒,她都会禁不住笑出声来。她以为妈妈给弦子挠痒痒时,弦子也会笑。鸡毛那么花,那么软,扫在皮上那么轻,谁会不笑呢?可不管妈妈怎么给弦子挠痒痒,糊在琴子筒上的蟒皮还是紧绷着,弦子杆的腰杆还是挺直着,一点都不笑。弦子的表现真让人叹气。盼盼也知道,妈妈不会拉弦子,只有爸爸会拉弦子,爸爸回家的时候,弦子才会响起来。她问妈妈:“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你爸爸啦?”

女儿点点头,眼睛看着妈妈。下雨天屋里有些暗,但女儿的大眼睛亮亮的。

“告诉妈妈,你哪儿想爸爸呢?”

女儿的眼珠转了又转,眉头皱了又皱:“哪儿想爸爸呢?这个这个……”她的手指头突然往墙上一指,“弦子!”

“你是说弦子想你爸爸了,对吗?”还没等女儿回答对不对,她又说,“弦子又没长心,它怎么會想你爸爸呢!”

女儿却说:“弦子长心了。”

“你这孩子真能瞎说,弦子的心长在哪里呢?你说,你说!”

女儿伸出一根指头,把弦子从上指到下,似乎也不能确定弦子的心长在哪里。女儿笑了,笑得似有些害羞。

“你这个小鬼头,原来你是蒙你妈妈呀!今年过年,要是你爸爸也不回来怎么办呢?要是你爸爸不要咱娘儿俩了怎么办呢?要是你爸爸在外面给你找个后妈怎么办呢?”窗外秋雨绵绵,妈妈放下鸡毛掸子,把女儿的毛毛头摸了一下。

女儿的鼻子哼哧了两下,嘴唇撇了两下,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我不要后妈,我就不要后妈!”女儿一哭,眼泪哗啦地流下来,似乎比屋檐上的雨水流得都欢实。

高新月知道自己把女儿给惹了。小孩子都心实,你说的是假设,到她那里就成了真事;你假设的问题是三个,到她那里就有可能变成一百个;如果你的假设有些悲观,她比你还悲观,会沿着悲观的路一条道走到黑。高新月赶快把女儿抱住了,将女儿的脸贴在她怀里,等于用自己的衣襟为女儿擦眼泪,安慰女儿说:“妈跟你说着玩呢,你怎么能当真呢!你爸爸过年时一定会回来。他舍天舍地,也舍不了咱娘儿俩。你爸爸绝对不会给你找后妈,这一条我敢替你爸给你下保证。还有一条你要记住,你爸跟我说过,他的魂就在这把弦子里藏着,只要弦子在家,你爸的魂就在家。只要你爸的魂在家,等于他一天到晚跟咱们在一起,下雨天跟咱们在一起,下雪天也跟咱们在一起。好了,乖孩子不哭了,你爸的魂听见你哭,他该心疼了。刚才你说弦子长心了是对的,你爸爸藏在弦子里的魂,就是弦子的心哪!”

雨还在下着,院子里起了一层水雾。妈妈所说的魂,让女儿有些好奇,还有些害怕。她听村里的老奶奶说过,人好比是一只气球,人的魂就是吹进气球里的气,有气在气球里顶着,气球才会圆,才会飘起来。要是把气放出来呢,气球就会变得松皮邋遢,掉在地上。老奶奶的意思是说,气和气球不能分开,人和人的魂也不能分离。而爸爸的魂要是藏在弦子里面的话,等于爸爸和魂分在两下里,那爸爸怎么有力气干活呢!女儿不哭了,从妈妈怀里侧过脸去,露出眼睛,重新打量挂在墙上的弦子。她猜想,爸爸的魂有可能藏在弦子下面的筒子里,因为从筒子那里往上看,不是光杆,就是细弦,没有任何可以捉迷藏的地方,要是隐藏的话,只能藏在那个里面都是黑影的筒子里。

妈妈对女儿说:“你会越长越高,等你爸爸再回来的时候,我让他教你拉弦子怎么样?”

“不,我不学拉弦子。”

“为啥?”

“我笨,我学不会。”

“谁敢说我闺女笨,我闺女聪明得很。你要是学拉弦子,说不定比你爸爸拉得还好听呢!”

“我听人家说,就是因为你爱听我爸爸拉弦子,才嫁给了我爸爸,是这样吗?”

“是呀,我就是爱听你爸爸拉弦子,你爸爸拉弦子就是拉得好听嘛。”

“我还听人家说,你嫁给的不是我爸爸,嫁给的是弦子。”

“这可是胡说,弦子都是靠人拉的,没有人拉,弦子自己是不会出声的。同样的道理,弦子和你爸爸相比,爸爸才是主要的,是你爸爸拉弦子,不是弦子拉你爸爸。是你爸爸拉弦子拉得好,弦子又喜欢让你爸爸拉它,互相变成了对方的知音,他们才做到了合二为一。我说这些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听你爸爸冬天拉弦子拉得多了,慢慢就懂了。”

丈夫潘明华曾在公社宣传队拉过弦子,为曲剧《收租院》等戏伴奏。在宣传队期间,潘明华每月可以领到十五元的生活费。每天可以在食堂跟公社干部一起吃饭。宣传队在公社驻地演出,也抬着戏箱到乡下演出。只要有曲剧演出,潘明华作为宣传队里拉曲胡的头把弦,都会坐在戏台一侧的突出位置。那些日子,他和宣传队里一帮青年男女每天都是拉着弦子过,都是唱着过,都是跳着过,过得很是快乐。他们不在意宣传什么,上面让宣传什么,他们就演什么,只要能在宣传队里吹拉弹唱、演戏跳舞就行。比起全公社那些穿着补丁衣服、打着赤脚在田里辛勤劳动的青年,潘明华他们意识到了所处位置的优越,几乎有一些出人头地的感觉。他们想,宣传队永远办下去就好了,他们在宣传队里永远快乐下去就好了。然而正如人们所唱的那样,好花总是不常开,好景总是不常在,宣传队在头年的初冬成立,到第二年遍地的小麦刚刚甩穗,宣传队就解散了,宣传队的存在前后不过半年多时间。

潘明华从宣传队回家之后,样子像是有些失落,精神头提不起来。他在宣传队的时候,生产队里每天给他计十分工,而且一天不落。他回生产队割麦、锄地、栽红薯,生产队里每天却只给他记八分,赶上他哪天早上睡过了头,未能出工,队里的记工员就会给他扣掉两分。加之生产队队长跟他爹有些矛盾,把气出在他身上,时常给他脸子看,这让他的心情苦上加苦,闷上加闷。苦闷实在无法排解,在下雨天或下雪天,他就关起门来,把弦子拉一拉。这时村里有人给他出主意,说他既然掌握了拉弦子这门技艺,可以去游乡要门头儿。在家里种地挣工分,每天累得少皮子没毛,也不过挣一两角钱,出去拉弦子要门头儿呢,每天轻轻松松至少也能挣一两元。潘明华听说过要门头儿这种说法,也见过要门头儿的在村子里走动。一般来说,要门头儿者都识些字,身怀某种技艺。有的手拿毛笔和墨盒,在人家门边的墙上写两句吉利话;有的手拿竹板对着人家门口唱一段带有祝福意思的莲花落子;有的是拿着弦子,到人家院子里拉上一曲等。要门头儿的,不被说成要饭的,因为要门头儿与要饭有着明显的区别:要门头儿的多是男人,要饭的多是妇女;要门头儿的不背筐,不端碗,只要钱,要饭的眼里盯的是可以吃的东西,一口剩馍,半碗剩稀饭,都视为可以填肚子的食物;要门头儿的要到谁家门口,先有一定付出,他们付出的是文化,也是艺术,而要饭的只会说两句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一点付出都没有。这样比起来,要门头儿似乎比要饭高一个等级,要门头儿与门头儿被要,有交换的意思在里头。尽管如此,潘明华犹豫着,还是不想去要门头儿。在他看来,要门头儿与要饭的性质差不多,都是求人施舍,都有些低三下四。别管怎么说,他曾在公社宣传队里拉过弦子,有人在戏台上看见过他,或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怎么好意思把脸子一抹擦,挨家挨户去要门头儿呢?

给他出主意的人看出了他的犹豫,进一步开导他说,他要是放不下架子,磨不开面子,跟大家一样活受穷不说,恐怕连找对象都成问题。

人都要找对象,找对象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问题。因他家里穷,弟兄们多,媒人先后给他介绍过两三个对象,女方一打听他家的情况,就拒绝了跟他谈对象。潘明华后来还是听从了好心人的劝说,用一件破衣服包上自己的弦子,到外村要门头儿去了。为了避免熟人认出他,他没有在本公社的村庄要门头儿,出门走得远一些,到别的公社里的村庄走村串户。让潘明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通过拉弦子,要门头儿,他不但要到了一些小钱,还遇见了一位喜欢听他拉弦子的闺女。潘明华要门头儿要得并不顺利,不但不能让人高兴,有时还让人感到屈辱。有的人家愿意听他拉弦子,任他把一支曲子拉完,给他一角钱,或几分钱。有的人家不愿意听他拉弦子,他把某支曲子刚拉了一个开头,人家就打断了他,用一两分钱把他打发走了。还有的人家根本不允许他上门拉弦子,还没等他拉开架势,人家就表示反对,像撵狗或撵鸡一样撵他走。人家粗暴地撵他走,他一声都不敢吭,只能收起弦子走人,边走边叹,走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当得到机会能拉完一曲时,他的悲苦情绪自然而然地就融进了琴韵里,不知不觉间有些眼湿。

要门头儿要到第三天,潘明华发现,当他从这一家转移到那一家时,除了有一帮小孩子在后面跟着他,不远不近跟在小孩子们后面的还有一个已经不是小孩子的闺女。尽管潘明华在拉弦子时耷着眼,低着眉,之前他还是注意到了,不管他到哪家拉弦子,这个闺女都会跟着听。闺女站得并不靠前,站在一个墙角,或站在一棵树后,在悄悄地听他拉弦子。潘明华毕竟在公社宣传队里干过,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他判断出来了,这个闺女是一个喜欢听拉弦子的闺女,而且是一个喜欢听他拉弦子的闺女。嘤其鸣,求其友声。有一个闺女喜欢听他拉弦子,这是难得的。潘明华站下来,招招手,让闺女离他近一些,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听拉弦子?”闺女点点头,说是。潘明华说:“那我单独给你拉一段怎么样?”闺女说:“我没有钱呀,我连一分钱都没有。”潘明华说:“只要你喜欢听我拉弦子,这比有钱更重要。”就在村街的路边,潘明华靠坐在一只石头碓窑子边,拉了一段曲牌为《书韵》的曲子。这是他比较拿手的一支曲子,他拉得也很投入,很抒情,很上心,以至把听他拉弦子的闺女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收起弦子,潘明华对眼前的闺女说:“你以后听我拉弦子,可以站得离我近一些,别人要是问你我是谁,你就说我是你的表哥就行了。我的名字叫潘明华。”闺女点点头,表示记住了。“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潘明华问。“我叫高新月。”潘明华把高新月的名字重复了一下,带着高新月向另一家走去。

走过一家又一家,走过一庄又一庄,走过一天又一天。不管潘明华走到哪里,高新月就跟到哪里,潘明华拉弦子从天明拉到天黑,高新月听拉弦子也从天明听到天黑。终于有一天,潘明华在外村要过门头儿往自己所在的村庄走时,高新月也跟他一起,到潘明华的家里去了。天已经黑下来了,潘明华的父母安排高新月在潘家住了下来。他们看出来了,四小子外出要门头儿,钱没要到多少,竟要回了一个大闺女。他们家四个儿子,只有大儿子结了婚,有了老婆,下面的三个儿子还都寡汉着。他们没有想到,四小子东跑西跑,东拉西拉,东要西要,自己就把对象找到了,而且找到的对象还不错,漂亮又识字,比大儿媳妇强多了。四小子找对象,一不用媒人介绍,二不用花钱送彩礼,只通过拉弦子,就把对象拉到家里来了,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想当初,四小子小学毕业后想跟本村的一个瞎子学拉弦子,他们都不同意。四小子想学一门手艺的话,如果学习当木匠、石匠、铁匠、泥瓦匠等,他们都不会反对。儿子提出要学拉弦子,他们认为学习的方向不对。拉弦子能当什么呢?能当吃?能当穿?还是能找老婆呢?什么都不能,一点都不实用,拉弦子也就是拉着玩玩而已,也就是没事了听听声而已。他们还认为,四小子是怕苦怕累,不愿意好好当庄稼人,才提出去跟瞎子去学拉弦子。他们不让四小子学拉弦子,四小子就偷偷去学。

也许四小子天生适合学拉弦子,瞎子说他上道很快,比师傅拉得一点都不差,并在临死前把拉了一辈子的弦子传给了他。就是凭着这把弦子,四小子不但曾把自己拉到了公社宣传队,吃了半年多白面馍,还给自己拉回了一个老婆,你看看,你看看,天下的事真是说不准。

高新月的父母得知他们的闺女要嫁给潘明华,说啥也不同意。什么拉着弦子要门头儿,不就是一个要饭的嘛,不就是一个叫花子嘛,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亲闺女,怎么能嫁給这样的人呢?他们认为高新月一定是被鬼迷住心窍了,或者是疯了,不然的话,她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人家走呢!他们对闺女提的问题,跟四小子的父母当年对四小子提的问题几乎是一样的,他们问高新月:“你听拉弦子能当饭吃吗?”高新月的回答是能,只要能听潘明华拉弦子,她不吃饭都中。父母问:“你听那小子拉弦子能当衣穿吗?”高新月回答还是能,只要能听潘明华拉弦子,她一辈子穿打补丁的衣服都没什么。父母说:“姓潘的是一个穷光蛋,靠他拉弦子,要门头儿,能盖起房子吗?”高新月说,盖不起房子也没关系,她宁可住在撂天地里,也要跟着潘明华。见高新月铁了心,就算拴了脖子拉回她这个人,也拉不回她的心,只好作罢。父母最后给她撂下的话是,权当没生她这个闺女,就让她听着弦子喝西北风去吧。

高新月嫁给潘明华后,他们夫妻结伴又游乡要了一段时间门头儿,过了一段夫拉妇随、漂泊流浪的生活。然而,随着分田到户,随着青壮男人可以外出打工,随着农村人也买了收音机、录放机、电视机等,人们就不稀罕听拉弦子了。别说听单拉独奏的弦子,连三月初三庙会上唱大戏,人们都懒得去听。风向说变就变,社会说变就变,人们的爱好亦随之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潘明华和高新月都明白,拉着弦子要门头儿的行当再也行不通了,如果硬要实行,只能被人说成不识时务,成为笑柄。他们家也要攒钱,也要盖房子,于是,潘明华收起弦子,告别妻子,随着浩浩荡荡的打工潮流,也外出打工去了。

留在家里的高新月怎么办?她是被潘明华拉弦子所发出的音响而感动。冲破世俗的阻力,心甘情愿地做了潘明华的妻子。她原以为,只要她守着潘明华,就等于守着弦子,她只要想听弦子,潘明华随时都会抄起弦子,拉给她听。谁料得到呢,潘明华留下弦子,也留下她,说外出就外出了。高新月完全能够理解潘明华的心情,潘明华正是出于对她的爱,出于对家庭责任的承担,出于能让她过上幸福生活的愿望,才恋恋不舍地留下她,并留下弦子,一个人到远方去了。

过了中秋节,天就放晴了,太阳照到哪里都黄黄的,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等阳光把地里晒得稍干一些,高新月就带着女儿盼盼去地里收庄稼。别看他们家的土地只有两亩多一点,高新月种的庄稼却很全,有玉米、芝麻、大豆,还有红薯、花生。这天来到地头,高新月先拔下一棵花生,让女儿自己剥生花生吃,她背着荆条筐,钻进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掰满了一筐,她就背回家去,晾晒在院子里,再返回到地里接着掰。路上有村里的嫂子問她:“过中秋节没看见潘明华回来呀?”高新月说:“他没回来。”嫂子知道,高新月因为喜欢听潘明华拉弦子,才嫁给了潘明华,她接着问:“潘明华不回来,谁拉弦子给你听呢?”高新月的回答让嫂子吃惊不小,她说:“没事,弦子自己会响,我想听的时候,弦子自己就响起来了。”嫂子把高新月看了看,说:“你吓死我了,你不是说梦话吧,弦子没人拉自己会响,那弦子不是变成神仙了嘛!”高新月说:“真的不诓你,在夜里人静的时候,我想听什么曲子,就有什么曲子。”

过了农历八月十五,月亮一天比一天升起得晚,到了农历八月十九这一天,高新月和女儿都吃过了晚饭,女儿都睡着了,月亮才慢慢地从东边升起来。也是从农历八月十五作为一个分界线,日子每多一天,月亮就少那么一点点,月饼似的月亮就不那么圆了。不过,月亮虽然每天递减一点,它发出的月光似乎一点都不减弱,仍照得院子里白花花的,像撒了一地碎银。月光这么好,她舍不得丢下月光就睡,便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人间月亮共一轮,乡下有月光,城里也会有月光,她猜不着潘明华这会儿在月光下干什么。她听潘明华说过,在外面打工,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有时白天干了一天,晚上还会接着干。这么说来,潘明华这会儿也许仍在工地上搬砖,和泥。一双拉弦子的手,去搬那么粗糙的砖,去和那么稀烂的泥,真是有点可惜。有人问过高新月,嫁给潘明华后悔不后悔。高新月的回答很肯定,也很坚定,说一点都不后悔。她说,潘明华现在虽说在外头不拉弦子了,不等于他不会拉弦子,弦子的曲子都在潘明华肚子里装着呢,只要想拉,他回来就能拉。

回过眼来,高新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弦子。在煤油灯的灯光下,她先看到了琴筒后面白色的琴码。因琴码是用高粱的莛子做成的,高粱莛子的表面似有一层会反光的玻璃质,煤油灯小小的橘红色灯头就映在琴码子上,床头的箱子上面有一盏灯,琴码子里好像也闪烁着一盏灯。她看到了琴码子继而看到了整把弦子不当紧,脑子里某个地方仿佛轻轻响了一下起板,紧接着,弦子的曲调就在她的脑子里幽幽地响起来。如她所听到的并吃到心里去的潘明华所拉过的所有曲调一样,这支曲子也是先慢后快,先缓后疾,音调先低后高,一步一步就推向了高潮。既然她先看到的是用高粱莛子做成的琴码子,那么响在她脑子里的乐曲就是高粱曲。遍地金黄的小麦刚刚收割完毕,农人不等土地喘一口气,马上就在地里种上了高粱。高粱的种子是红的,发出的苗子却是绿的。油绿的高粱苗子一天一个样,很快就盖满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高粱地边听吧,满地吱吱作响,都是高粱拔节的声音。这声响像极了拉弦子转轴调弦的声音,仿佛每棵高粱都是一把弦子,它们都在抓紧时间转轴调弦,等弦调好了,它们就共同演奏一曲绿色的乐章。好嘛,风来了,它们演奏的机会就来了,演奏正式开始。风小的一阵,它们的演奏嘈嘈切切,如同爱的低吟浅唱。风大的一阵,整块地里的高粱叶子哗哗作响,如千人欢呼,万民鼓掌。更大的一阵风来了,高粱叶子一路翻卷着向远方波涌而去,把乐曲带到了天边。好嘛,雨来了,高粱曲和演奏翻开了新的篇章。当密集的、珍珠般的大雨点子打在高粱叶子上时,每片高粱叶子无不欢快地浑身哆嗦,好哇,好哇,痛快,太痛快了!在大雨中,它们除了唱歌,还跳起了舞蹈。它们跳得非常狂放,非常尽兴,有挥臂舞、甩发舞、抖臀舞,还有摇头舞,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参与了舞蹈。随着夏天过去,秋天到来,高粱开始秀穗,灌浆,穗头逐渐变红。当高粱的面孔红得像饱经风霜的老农,它便沉静下来,低下了头。至此,高新月脑子里响起的高粱曲就接近了尾声。

夜越来越静,高新月又看到了琴弓上的那束白色的马尾。这么多的马尾,也许不是出自一匹马的尾部,而是从多匹白马的马尾巴上选出来的。在生产队还存在的时候,高新月曾在饲养室里看见过一匹白马,没有看过成群结队的白,但曾看见一匹被绳子拴在木桩子上的白马,没看见过撒欢儿奔腾的白马。她既然从白马尾上联想到了白马,脑子里响起的就是关于白马的曲子。曲子在起板时可以是静的,一如白马在阳光下打瞌睡。曲子响着响着,就成了动的了,一如白马撒开蹄子在原野上奔跑起来,发出四蹄敲地嗒嗒嗒的脆响。曲子的旋律在高新月的脑子里回旋了一会儿,她的想象力就参与进来。高新月之所以爱听拉弦子,一听潘明华拉弦子就入迷,这与她丰富的想象力有着密切的关系。比如潘明华拉的曲子是一朵小红花,在她的想象里就变成了满天彩霞;潘明华拉的曲子是一只萤火虫,在她的想象里就变成了满天星斗;潘明华拉的是一滴水,在她的想象里就变成了大河奔流。那么白马曲呢,加进高新月的想象之后,就成了万马奔腾的奔马曲、赛马曲。一大群张扬着白尾巴的白马,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如大海的波涛,奔涌的白云。

入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高新月收到了潘明华的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对她和女儿盼盼的思念之后,说等他回家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地拉弦子给她和盼盼听。高新月把信读了两遍,到墙边把琴杆摸了摸。琴杆十分光滑,比琢玉还要滑手。琴杆除了光滑温润如玉,还有些发红。高新月知道,琴杆如此光滑,都是潘明华的师傅和潘明华用手磨出来的。琴杆有些发红呢,那是因为琴杆里渗进了他们师徒的汗水和血液。高新月听潘明华说过,这支曲胡的琴杆是用梨木做成的。看到梨木琴杆,高新月就联想到了梨树和梨花,她脑子里想起的就是梨花曲。杏花开罢桃花开,桃花败了梨花就开了。一样花有一样花的颜色,梨花的颜色与杏花、桃花都不一样,杏花桃花的花朵都带有一些粉红,梨花的颜色却是纯白。高新月最喜欢看梨花,特别是梨花园里大面积的花海。梨花的白,像是最白的蝴蝶翅膀的蝶白,白中给人一种微微颤动的感觉。梨花的白,还是会发光的白,它发出的光是微光,像是蝴蝶翅膀上的荧光,又像是月光,带给人的是灵动的、无边无际的遐想。因窗外下着雪,梨花曲自然而然地就过度到了雪花曲了。梨花白,雪花也白。相比之下,雪花开得更盛大,飘得更自由,不开则已,一开就是天也白,地也白,房也白,树也白,白得混混沌沌,苍苍茫茫。潘明华说了,过年要回来,雪花曲没让高新月觉得冷,反而让她感到了融融的暖意。

潘明华到家的时间是腊月二十八的晚上,村里已零零星星响起迎新年放小炮的声音。他放下行李,拉开拉杆箱,从箱子里取出给妻子和女儿买的新衣,还有过年用的烟、酒、糖等,就去里间屋看那把挂在墙上的弦子。

高新月注意到,潘明华进家时,手上戴着一双黑色的皮手套。他回到家,又是开行李箱,又是从行李箱里往外拿东西,手套一直没有摘下来。直到用他右手从墙上取下弦子,仍没有脱下手套。

“你的手怎么啦,没事吧?”

“没事儿,不耽误拉弦子。”

潘明华这才把手套摘下来了。

高新月一看见潘明华的手,心里顿时打了一个寒战,原来潘明华的右手残了,五个指头中,小拇指没了,无名指没了,中指只剩下半根。也就是说,右手原本五根好好的手指头,如今只剩下两根半。“我的老天爷,你的手咋成了这样子!”

“没事,右手在工地上受了点伤,不耽误给你拉弦子听。幸亏没伤到左手,要是伤到左手就坏了,就拉不成弦子了。”

潘明华在床边坐下,也为弦子移了码子,转了轴子,调准了弦音,右手两根半手指捏住弓子,左手在琴杆上上下移动,就拉了起来。他拉了一会儿,眼泪从眼角涌出,顺着两边的鼻凹流了下来。在煤油灯的照耀下,两道眼泪明晃晃的,像两条小溪。

见潘明华流眼泪,高新月的鼻子一酸,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对潘明华说:“明华,咱不拉了好吗?不拉了好吗……”

潘明华没有中断拉弦子,他把弦子一直拉下去,拉下去。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红煤》,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散文随笔集《从写恋爱信开始》等。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第十一、十二、十四、十五届百花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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