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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诸野

时间:2024-05-04

县知事风眩复发,病情甚重,已数日不能理事。日军警备队队长召其议事,连召数次,皆不能至,颇怒,派医官前往探视。医官来到县公署,只见知事高卧榻上,手把佛珠闭目养神。医官询其症状,与上次并无不同,以西医视触叩听之法仔细诊断一遍,亦无新发现。医官将诊具收起,凝视病榻上的知事。

“请阁下睁开眼睛。”医官说。

知事摇头:“不能睁。”

“试睁一下。”

知事眼帘微张,望向榻旁的医官,仅一瞬,即已面现痛苦之色,急又将眼合起。据颐生堂大夫讲,风眩为病,乃由风痰上扰所致,发作时眩晕剧烈,不能睁眼视物,睁眼即天旋地转,狂呕不止。知事虽复闭上眼睛,胃气却已顶撞上来,一时间呕哕连声。医官冷眼旁观,待他干哕稍定,说道:

“倘若阁下所述无误,这便是典型的梅尼埃病,使用前庭抑制剂必有效果。建议阁下再试一次,如何?”

知事不答,唯眉头紧蹙,显是在强忍痛楚。过了许久,眉结方渐渐解散,神情也舒缓了些。医官又说:“请阁下再用一次前庭抑制剂。”

知事摇头:“还是不用了吧。我并非不信任院长的医术,院长是帝国医科大学高才生,医术自是没的说。只是我这体质,可能不适合西医,前次发病,用西药便无效果,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我还是找中医试试吧。”

医官略显尴尬。知事上次发病,是在三个月前。彼时警备队队长奉命扫荡,召知事商议行动,正商谈间,知事忽然头晕难耐,强忍片刻,即仆地呕吐,将胃中隔夜的酒食喷溅得到处都是。其时医官也在场,立予诊检,判断是梅尼埃病,命人速去医院取药急救,待其呕吐稍缓,即护送至“共荣医院”,特辟静室继续治疗。医官从军之前,在九州岛长崎市执业多年,对医术甚是自负。他认为诊断准确,用药无误,不料连治数日,并无好转,直到警备队队长完成首轮扫荡,率部归来,知事仍在病床上缠绵未已。医官束手无策,试图向北平医生求助。知事谢绝了他的好意,叫人去请城南颐生堂的坐堂大夫。医官不悦,却也并未反对,连他都治不了的病,他不信小城的中医大夫能够治得。但对知事的要求,他仍提出劝告和质疑。知事青年时曾留学日本,为反清革命奔走鼓呼,纯然是一进步青年。据特务机关情报所示,彼时的知事极是服膺日欧文明,视现代科学为救国良药。不料今日此时,他居然放弃现代科学之西医,转而求助传统落后的中医,令医官在不悦之余,亦生出许多感慨。

“阁下当年曾昌言,迷信传统而不尊奉科学,是中国之所以落后挨打也。”医官说,“言犹在耳,阁下却已向传统投降。阁下是中国少有的有见识之人,尚且不能坚守信念,难怪中国一蹶不振,总是落后挨打。”

知事闭眼苦笑。“中国不落后,贵国哪有搞共荣的机会?”知事说,“中医仗的是经验,经验也是科学,所谓老马识途,未必无用。目前地方粗安,百废待举,我忝为知事,不能一直躺在床上浪费时日。眼见用了几天西药,效果不佳,且让中医先生开几服汤药,吃一吃看吧。”

医官不便再劝,哂笑而去。知事请来颐生堂大夫,诊断之后开出一张药方,仅吃两剂,风眩即霍然而愈,第三日便出院回公署去了。医官大愕,索来处方仔细研究。处方笺是颐生堂自家制作的,黄麻纸面上套印着本草图案的底纹,看上去甚有古意。笺上简单罗列了知事的症状及脉候,其他大半张都是中药名字与用量,医官一一点数,竟有十六味之多,打头的是半夏、天麻、羌活、防风,想必是所谓“君药”。医官不懂汉方,看得茫无头绪,欲召大夫询问,又恐被取笑。恰有一名翻译官也得了眩晕病,症状与知事无异,医官试以此方治疗,却无任何效果,改以西药医治,不几日即痊愈归队,被派往前线效力去了。医官益复心疑,吩咐新民会调查颐生堂大夫。两日后,新民会会长递交一份调查报告:那大夫的医术系由家传,到他已是第五代,在县城颇有一些名气,但病人却并不甚多;自从医好了县知事的病,坊间盛传他医术通神,病人才陡然多起来,如今已是门庭若市。至于大夫其人,除了嘴巴大爱吹嘘,并无不法情事,亦不关心政治,家属及亲友亦无国共党员及在国民政府任职者。

医官听罢,忽忽不乐。次日上午,医官去新民会主持宣抚会议。日军扫荡虽则凌厉,效果却不尽人意,有越扫越乱之趋势,急需加强宣抚工作,以安绥民心。医官兼任新民会顾问,职责所系,不敢懈怠,亲自拟定宣教办法,在会上布达实施。新民会指导部设在城南奎楼,途经颐生堂。会后,医官乘车返回医院,在颐生堂前停下,望了望门头上的堂号匾额,在警卫引导下跨进堂内。堂内病人甚多,几乎挤满了三楹间的房屋。大夫正在诊脉,忽见一名日军带进来一位长官模样的人,急忙起身相迎。那大夫穿一件土黄湖绸长衫,腹微凸,背微驼,瓜皮帽下露出一圈苍白鬓发,想必年事已高,但容光焕然,精神矍铄。医官报上家门,大夫颇惊,连称失敬,将医官邀入后院奉茶。颐生堂是前店后宅,店后是座宽敞的四合院落。宾主在客堂坐定,医官稍做寒暄,讲了几句卫生合作、造福县民的官话,将话题转到县知事的病上,向大夫请教处方奥妙所在。

大夫已知晓医官医治县知事无效,是自己妙手回春,可谓为国医争光。只是那医官做了手下败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他既得意,又忧惧,数日来忐忑不安。此时医官登门,摆明是为此事而来,虽没有明确问罪,却俨然有寻衅的架头。大夫在椅子上欠欠身,向医官赔笑。

“这方子是化裁李东垣的半夏白術天麻汤,要在平肝熄风、健脾化痰。”大夫说,“也没有什么玄妙。”

医官说:“实不相瞒,我使用过先生这个处方。前几日也有人得了梅尼埃病,与知事症状相同,但用了这些药物,却无任何效果,不知是何缘故?”

“中医治病,首在辨证,辨证对了,立方遣药就错不了。病是活的,方是死的,有些病看上去症状相似,病因病机却大不相同,不先辨明病因病机,只看表相便套用药方,是不行的。”大夫说,“就好比行军打仗,必须先定策略,策略对了,再去调兵遣将,自可稳操胜券。倘若不讲策略,只是一味对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鲜有打胜仗的。”

医官说:“这个不须先生指教,西医治疗同样要先行辨病,并非一味只看症状。知事与那位患者症状一致,性别相同,体格、年龄也均相近,却不能使用同一个处方,甚是奇怪。不知先生这处方里,可有什么秘密?”

大夫神色微变,端起茶碗徐徐啜了一口,笑说:“中医与西医确有不同。中医治病,在望闻问切之外,还讲究一个感觉,一种灵悟,所谓‘医者,意也’。四诊易学,这个‘意’,却是至难领悟的东西。太君若问有什么秘密,秘密就在这个‘意’上。”

医官说:“愿闻其详。”

大夫摇头:“讲不了,讲不了。‘意’这东西,在心如明镜,出口似云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即使要讲,也无从讲起呀。”

医官呵呵一笑:“医学是科学,不是玄学。世界上也没有讲不了的事,只有不愿讲的人。”他戴上手套,对大夫说:“打扰先生了,祝你好运!”

新民会的宣抚工作未如预期。他们组织人员到各处宣讲“日华提携、共同反共”,试图缓和民众的敌意。他们贴标语,发传单,表演文明戏,各种方法用尽,乡民却反应冷漠。宣讲队下乡,时常会遭遇攻击,其中大多是游击队所为,但也有一些是乡民干的。城中居民对“防共反共”亦不感兴趣,除了若干浑水摸鱼的“积极分子”,大多与日军保持距离,而无亲附之心。医官深以为忧。医官虽是学医出身,却甚爱中华文化,尤其推崇王阳明与鲁迅,对中国历史与现状亦有颇多研究。日军占领本地后,组建宣抚班接管政务,特务机关以医官知华,任命其为班长。医官莅任后,施医药,赈饥民,拉拢地方名士,极力营造亲善气氛。然而日本毕竟是敌国,宣抚班以征服者身份施恩惠講和平,譬如狼子与羔羊言欢,适足以令人反感。特务机关遂调整策略,扶持伪政府治理地方,另设新民会负责宣传教化,宣抚班则退居幕后,遥控掌握。县城原有一所教会医院,医官将其接收改造,命名为“共荣医院”,自任院长,以掩人耳目,另以县公署顾问和新民会顾问的身份掌控大局。眼见占领已久,本地仍然民心动荡,不能安附,医官不免心焦。一日午后,他去新民会观看演出。新民会新编了一出“亲善共荣”的话剧,在指导部首演,请医官前往观摩。医官从颐生堂前经过,只见病人如沙,溢到诊堂之外,将街道都占去一半。他想起“共荣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少,还曾以为是自己卫生做得好,使其不再遍地病夫。不料病夫依然是病夫,只是跑到这里来了。看演出时,新民会会长见他神情不怿,问明缘故,也忧虑起来。

近日市井间流传一个谬论,说日本医术不如中国,院长医术不如颐生堂大夫。会长说:“这显然是无知之见,只是任由它发酵流传,恐怕会动摇人心,不利于稳定和谐……”

医官拍手说:“很好!”会长愕然,回视医官,原来是为舞台上的表演鼓掌叫好。次日凌晨,夜色尚未褪尽,颐生堂的病人已结队赶来。往日此时,颐生堂的伙计已开门洒扫,今日却大门紧闭,闻听后院哭声一片,向邻居打听,原来是大夫忽得急病,于昨晚暴卒了。医官闻信,亲往吊唁。他不顾亲属反对,强行对尸体进行检查,然后宣称大夫死于心肌梗死,倘若及时送到“共荣医院”抢救,定会保住性命,可惜了。坊间本就怀疑大夫是日本人所害,医官此举,欲盖弥彰,吊客无不切齿愤恨,只是敢怒不敢言。

知事也出席了大夫的葬礼,但却未曾致辞,唯抚棺片刻,黯然神伤,然后就离去了。两月之后,知事旧病复发,且病情更甚于前,每日闭眼煎熬,痛苦不堪。大夫已死,还好处方尚在,知事照原方吃了几剂,效果却甚不理想,再吃下去,仅有那一点效果也不见了。知事无奈,只好另请良医。然而县城内外大夫虽多,竟无一人敢来应诊。警卫颇怒,欲持枪捉拿大夫过来,被知事阻止了。

知事说:“他们不来,自有不来的理由,无须勉强。身在乱世,人人不易,不要为难他们了。”

知事反复在紧要关头病倒,令日军警备队队长极是恼火。

队长对知事本就不满,嫌他行事不够果决,对日军的支持也甚为不力。日军在战场推进迅速,后勤保障至关重要。本县地当要冲,扼交通命脉之咽喉,因此分拨精锐,设立警备队以镇守之。但因本县山多谷深,游击队纵横出没,各种偷袭,警备队虽然警觉,仍然时有损失。有一次损失尤大:是时天寒地冻,运输队夤夜运送一批弹药去前线,途经一座山峰,山坡路陡且长,车队下山时,忽觉刹车失灵,整个车队犹如滑冰般倾泻而下,一连串摔入山谷之中。原来那坡道上被人泼了水,结起厚厚的冰。警备队队长大怒,认定是周边村民所为,欲行屠村。医官却有不同意见。他认为洒水成冰显系军事破坏行为,自是游击队所为无疑,即使周边村民有所帮助,找出帮凶治罪即可,不必过多杀戮。两人争执不下,询问知事意见。知事踞坐在太师椅上,手弄佛珠面色如水。

“庖人主厨,要割要剁,不须问砧板上的肉。”知事说,“皇军是屠是戮,也全由二位定夺,不须问我的意见。”

警备队队长猛拍一下桌子,将茶碗震得叮当一响。医官眉头也皱起来。

“阁下是知事,守土有责,应当与皇军勠力同心,一起维持治安,恢复地方秩序。”医官说,“怎能把自己置身事外?”

知事笑了笑。天下本无事,英雄自扰之,扰乱了一池春水,又怪煞春风多事。知事说:“我说杀,会被人骂汉奸,我说不杀,又违逆了队长的心意,横竖难为,二位太君就不要为难我了。”

警备队队长怒视知事:“你已经是汉奸!上了海盗船,就别想做好人!”

知事神色骤变。医官说:“少佐,请冷静!”警备队队长自知失言,向知事微磬一鞠,转身离去。医官安抚知事:“请知事莫要多想,知事是日本帝国珍视的朋友,也是医官本人敬重的政治家。”知事苦笑。

“是我矫情了。”知事说,“都跳进了粪坑,还讲什么清白!”

医官看他神情落寞,亦觉无语。知事当年锐意革命,辛亥革命后,慨然自日本返乡,在老家策动武装起义,虽未成功,却也动摇了本地的统治根基。其后国家多事,先是袁世凯复辟,之后又南北对立,军阀混战,知事站在革命一方,讨袁、护国、护法,无役不与。可是眼见得越是革命,国家越乱,到后来竟至于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一腔爱国热忱也渐渐冷却了。蒋冯中原大战之后,知事彻底绝望,从此无心政治,在老家买田百亩,隐居其间。日军占领本县,寻找代理人管理县务。县中有名劣绅,常年勾结县府,豢养土匪,祸害地方甚巨。他主动上门,向时任宣抚班班长的医官自荐效忠。医官查了他的档案,又在士绅间做个调查,得知其人声名狼藉,遂拒绝了。县中士绅一致推荐知事,知事的档案亦甚合医官之心,医官遂登门拜会,请知事出山主持大局。知事坚辞不就。

“我不过是个无能之辈,碌碌奔命大半生,不但无助于国家,反而有害于人民。”知事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先生如果坚持不做,我们只能任用某劣绅了。”医官说,“请您慎重考虑一下,我两天后再来拜访。”

两天之后,医官再次来到知事家。知事同意了合作要求,但有个条件,先除掉那名劣绅。那劣绅在医官这里受挫,转而投靠警备队队长,为日军搜侦游击队的情报,深受队长信用。劣绅恃宠而骄,强行垄断了县城的烟馆生意,将一名不屈服的馆主当街打死。医官闻信,立即带人将劣绅抓获,拖到城外枪决示众。警备队队长大怒,赶到宣抚班问罪。医官与他讲道理,声称留此劣绅,将给日军制造无数敌人,也将使县民更加仇视日军;但若杀掉他,为县民除一大害,则会收获民心,于日军统治极是有利。

“只靠武力,是不能征服的。欲降服,必先降服人心,要使人心降服,则须令其敬畏,不畏则不降,不敬则不服。必须让他们既畏又敬,才会真心归附。”医官说,“现在他们已经降了,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服,而不是激化矛盾,一味使用武力。”

“医官错了。”队长说,“这里人奴性深重,只服从武力,不懂得感恩。他们不服,就杀到他们服,只要杀人够多,他们便会顺从。”

医官不以为然,但看队长暴怒异常,已不可理喻,不愿争执下去,遂与之妥协,答应以后行事先与队长协商。知事就任后,无为而治,事事消极,于征税和肃敌尤其不力,并且一遇紧要关头,就会适时生病,不唯警备队队长愤怒,医官也甚感失望。梅尼埃病并不罕见,医官在日本执业时常会遇到,经过治疗皆可痊愈,因此知事初次罹患时,医官并不担忧,认为必可药到病除。不料治疗数日,竟无效果,知事改求中医,却迅速治愈了。医官既感难堪,又觉疑惑。日本自维新以来,竭力脱亚入欧,一切典章制度悉皆效法欧美,医药界亦尊奉西方,逐渐废弃了传统的汉方医学。医官不相信现代医学不能为之事,落后的中医竟然可为,这不科学。

知事此次疾病复发,又是在警备队队长准备发起军事行动之际。队长获得情报,本县境内潜入许多不明身份之人,疑似要策动暴乱或搞破坏,立即召集医官和知事开会,筹划清乡事宜。医官迅速赶到,知事却久候不至,电话再催,回复说知事旧病复发,刚出公署大门,便晕倒在石级上,被警卫抬回府上去了。之后一连十余日,知事皆卧病不起,不仅未能参与清乡,连公署的政务也荒怠了。医官益复心疑。梅尼埃病之诊断,主要以病人描述的症状为依据,心率、呼吸、血压等指标皆可正常,因此医官视触叩听之法虽然精妙,却不足以判断知事究竟有没有得这个病。他望着罗汉榻上的知事,颇有些没好气。

“阁下执意要用中医,但我听说,却没有中医愿为阁下治病。”医官说,“阁下就这样耗下去吗?”

“当然不能耗着。”知事说,“西山来了个游方郎中,一边在山上采药,一边给山民治病,据说医术甚好,什么疑难杂病、陈年顽疾,无不应手而愈。我派人去请了两次,都没遇到。他寓居在一座小庙里,庙祝说他进山采药去了,大山连绵,不知踪迹。今天一早我又派人去请,不知这回请不请得到。”

医官呵呵笑起来:“阁下越发荒诞了,这种游方术士,不过是靠着些江湖伎俩骗人钱财,怎能轻信他们,把自己的万金之躯托付于骗子之手?”

知事说:“院长莫要小看江湖之士。礼失而求诸野,政教废弛,大道沦亡,尚且要去民间寻求复兴,何况是中医本草之术?当年神农采药,遍尝百草,跟这游方郎中并无区别。”

“礼失而求诸野,诚然不错,但这个‘野’字,阁下却理解得不甚明白。”医官说,“中国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外国为蛮夷,在华夷秩序里,中国便是朝,四夷便是野。如今中国落后了,要谋求复兴,正须从我们这些曾被视为‘野’的国家寻找出路。這才是正道的‘礼失求诸野’。医学也一样,你们应该信奉我们的现代医药,而不是盲从你们的江湖术士。江湖是你们的沼泽,我们才是你们的野。”

知事闭目不语,气息浅促,似是病症阵作,又难受起来了。医官仔细审视,见他眉头紧蹙,双手紧握,痛苦之色布满脸庞,不像是装模作样,不禁又疑惑起来,怀疑自己是否多心。知事忍耐良久,眉宇才稍稍舒散,好像好了一些。医官正待说话,一名警卫匆匆闯进来。这警卫便是知事派去请郎中的人。他这次终于找到了郎中,但郎中甚是怠慢,自称从不登门为权贵治病,要么让病人亲自来,要么另请高明。看在警卫已经跑了三趟份儿上,他愿在庙里等一天,明天知事不到,后天就离开本地,云游他乡去了。警卫大怒,欲拔枪逼他来县公署,思及知事反复叮嘱要对郎中客气,遂忍恨而返。知事听罢,叹了口气。

“异人多狂狷,那郎中既是神医,不近人情也正常。”知事说,“只是我不能动弹,要去西山找他,怕是困难啊。”

医官说:“这不难,我开车送你去。”

知事说:“这如何使得。”

“没什么使不得。”医官说,“我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异人。”

次日凌晨,医官带人来公署接知事。冬至将至,寒气已很浓重,晨空中迷雾蒙蒙,如纱如烟。医官睹雾心惊,恐有意外,特地从警备队调来一队士兵,随同保护。还好出城不久,太阳升起,日光驱散雾气,天色渐渐明朗起来。知事的病最怕晃动,稍有震荡即眩晕欲呕,医官令司机择路缓行,因此行进速度极慢,直到日中时分才进入西山。

山路崎岖蜿蜒如羊肠,升降盘绕于山壑之间。山头林木森森,树叶已被严霜打尽,枝条干硬错杂,犹如乱麻交织。医官四顾萧然,渐生忧惧。行至一个山隘,医官命令暂停,举起望远镜朝两边山岭上仔细观察。草木荆榛之间隐约有些动静,不知是山风所致,还是有狐兔走窜其中。医官犹豫不前。

知事意识到汽车已停留很久,问警卫为何不走。警卫说:“日本人胆小,怕中埋伏。”知事闭眼一笑。医官犹自站在他那辆车上张望。忽有一只角鸮鼓翼飞来,在山岭上盘旋数周,欲落未落,又振翅飞向他处。医官立即分兵三队,两队分头搜山,一队原地守护。随护军士共三十人,除了六名日军,其余皆是穿黑军服的伪军。搜山的日军驱率伪军攀缘而上,见有草丛与灌木,先拿机枪打一梭子。搜至岭巅,果有数十人从草莽间跃出,退散入山林峦嶂去了。

医官率众通过山隘,继续前行,于半个时辰后到达郎中栖身的小庙。那庙宇甚是简陋,不过是在山腰粗筑的三间房室,主建是座硬山顶瓦房,用以供奉神祇,两侧两间小屋则以茨茅苫顶,一间住庙祝,一间放杂物。郎中便住在那个杂物间里。郎中果然在庙中等候,知事一行登门时,他正在捆扎这几日采集的山药。昨日警卫负气而去,并未告知知事今日一定会来,郎中却仍不食言,令知事甚是感动。郎中看到知事如此大阵仗而来,颇显厌憎,只放知事、警卫和医官入内,不许军人靠近。医官因是便装,且一副温文尔雅之貌,被他当作了知事的随员。

警卫和庙祝用担架将知事抬进庙宇。医官随行其后,观察郎中,只见他浓眉如抹,方脸如削,两眼虎视鹰顾,颇有精神。唇周髭须环绕,似是多日未剃,蓬然肆意,以至看不出其真实年龄,但以整体观之,三十多岁。衣着亦甚朴素,上身是件单薄的黑夹袄,下身套一条打补丁的粗布裤子,脚上的布鞋也毛边粗糙,大脚趾处将破未破。警卫和庙祝在香案前将知事放定。知事被反复移动,极是不耐,痛苦之情显于颜表。郎中取出几根银针,刺入合谷、曲池、足三里等穴,运针片刻,知事已觉轻松了些,眼睛也能稍稍睁开。警卫惊喜不已,连称神了。郎中瞟他一眼,似是嫌他聒噪。警卫连忙闭嘴。郎中将一只脉枕垫在知事腕下,以三部九候之法为知事号脉,品判少时,即点了点头,想是已明了病因。然后从容收起脉枕,去桌案边提起茶壶,取只瓷碗,倒了满满一碗茶水。医官以为他是要给知事喝,让知事暖暖身子,不料郎中竟自顾自地饮用起来,并不管知事等人。喝过几口之后,郎中打量着担架上的知事,说道:

“我不去县衙,让知事抱病前来,想必知事定有怨言。”

知事一笑:“岂敢岂敢。高人行事,自然高蹈,我不过是个俗人,还有求于先生,当然得登门拜访,怎敢烦劳先生枉驾?”

郎中一哂:“我也不是什么高人,不过脾气倒是有一点。你若是穷苦人,我便奔走千里去到你家,为你送医送药,也是情愿的。但你是知事,又依附了日本人,便让我多走一步,也不乐意。我答应给你医治,是看你也是一条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郎中也只好有医无类。”

知事脸色陡变。警卫亦一扫感激敬佩之色,对郎中怒目而视。郎中却似没有看见,只管继续喝茶。警卫说:“知事这病好不好治?”郎中不答。警卫又说:“请先生给开个方子。”郎中仍然不理,继续不紧不慢地喝茶,直到将偌大一碗茶水喝尽,方才说道:

“病不难治,方也好开,这病在我手里,两剂药便可了结。但有句话讲在前头,我诊金甚高。另外,药须在我这里拿,别处的药我不放心,万一没效用,折了我的名头。但我这药可不便宜。”

警卫说:“多少钱,你说个数儿。”

郎中说:“诊金外加两服药,一共两百光洋。”

警衛大惊:“你这药是从药王爷家偷来的?这么贵?”

“嫌贵就走。”郎中说,“还是那句话,你若是穷苦人家,我可以送医送药,分文不取。但你是知事,当然要多收一点。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我这也是替天行道。”郎中站起身,瞟知事等人一眼:“我已经迟延一天,不可再浪费时间,这就得上路了,诸位请便吧。”

警卫发急:“哎哎,你这先生真是狂慢,我们不是不给钱,是身上没有现带,况且我们怎知你这两服药究竟管不管用。倘若吃了没用,你拿钱跑了,我们往哪儿寻你去?”

郎中虎眼圆睁,逼视警卫:“是你们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你们,既不信我,来此何干?啰唣这许久,误我时程!”拔腿便往外走。医官挡在门口,将他拦住。

“先生莫恼,两百光洋我们出。”医官说,“先生先把方开了,把药抓了,跟我们去城里取。”

郎中一愣,打量医官:“口音好生古怪,日本人?”

医官笑而不语。警卫没好气说:“宣抚班的班长,县公署和新民会的顾问,‘共荣医院’的院长,都是他,你说他是哪国人?”

郎中脸色微变,闪开医官往外走:“我已讲过,我不会去知事官衙,更不会跟日本人去。诸位请回吧。”

医官跟他走出庙宇,一边走一边说:“医生以救人性命为天职,先生执意不给开方拿药,岂不是见死不救?”

郎中顿下脚步,思考片刻,说:“也罢,我便给你拿药,但不能白拿,你们既无现钱,可拿一样东西替代。”

“什么东西?”

“枪。”郎中说,“两杆歪把子。”

医官讶然:“先生是医生,要枪做何用?”

“当然是卖钱。现如今世道不太平,大户人家都要买枪自保,我拿去卖掉,便可换钱上路。”

医官点头:“好,就按先生说的。”回视警卫:“你去,叫他们送过来两挺机枪。”

警卫立即跑出庙院,少顷,即带人扛来两挺轻机枪,摆在庙门前。郎中检查一遍,勉为其难,进入那间杂物房,关起门独自抓药,约略过了半支香时间,提着两服药走出来。那两服药用草纸包裹,以纸绳结扎得方方正正。

“这些药都是我亲手采集,亲手炮制。”郎中说,“只此两服,便可根治此病,以后再不复发。如若不然,我剁了这三根号脉的指头,以后再不行医。”

警卫将药接到手里:“有没有引子?”

“引子已在其中。”

知事此时已可睁开眼睛,支撑着半边身坐在担架上。“多谢先生了。”知事说,“先生还要赶路,我们也不多叨扰,这就告辞了。”

郎中说:“不送。”

警卫将药放到担架上,复与庙祝一起将知事抬出去。医官向一名军曹低语几句,登上他的车,与知事的车一前一后驶离小庙。车到山隘,知事忽听后面传来密集的枪声,司机随即提档加速,飞也似向前疾驶。还好知事病情已见缓解,虽然颠簸得厉害,却也能够支撑。到县城后,他向医官询问情况,医官说是被游击队追击,双方在山隘处激战一场,才将对方打退,己方则损失了五名黑军服士兵。医官见知事郁郁不乐,颇有自责之意,安慰他无须多想,好好养病为是。

两天后,医官来县公署拜会知事。知事已将两服中药吃完,疾病果然痊愈了,医官到来时,他正与几名乡绅商议开渠引溉之事。医官在厅事上吃茶静候。一盏茶工夫,知事议罢事情,送走乡绅,过来与医官叙话。医官看他精神甚好,容光亦佳,不禁莞尔。

“那两服药,阁下吃了吗?”

“吃了。”知事说,“我就说我这病只趁中医,果然一吃就好。当然,这也是那郎中的功劳,虽说要价太高,但也确是神手。”

医官大笑:“看到你好了,我心里也笃定了。我来没有别事,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见了你就知道。”

“在哪儿?”

“警备队。”

医官将知事带到日军警备队刑讯室。

室门打开,血腥气息扑面而来。知事跟随医官走进去,只见房梁上倒吊着一个人,已经撕裂的夹袄倒垂下去,遮盖住了那人脸庞。知事亲历过战争,于施加于人身的各种残酷早已见惯,因此并不心怵。他将夹袄撩起来,看到一张血污之下几乎变形的脸。

“是郎中!”

知事震惊,回望医官。

“这是何故?”知事问。

医官示意军士把郎中放下来。军士将绳索解开,郎中顿如一摊烂泥坠落在地。医官踱过去,俯视已然昏厥的郎中,眉头微微皱起来,神情间浮动起一点悲悯。

战争虽不免于暴力,但这种摧残人体的行为,实在是令人不适。医官说:“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人类才会如此残害同类,真是可悲!”

医官喃喃而言,不知是与知事说,还是在自语。知事冷笑。做都做了,还谈什么慈悲?知事说:“这郎中犯了什么罪,被如此对待?是因为他要了你两杆枪?”

医官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

“因为他是共产党,阴谋暗杀知事阁下。”

知事愕然。医官说:“这匪徒在庙中的表演极是高超,完全是传说中的高人模样,若不是我细心观察,发现破绽,也要被他骗倒了。”

“郎中”的破绽并不在于医术不精,医官不懂中医,即使诊脉和论病出现错误,他也不会晓得。破绽在于衣着。今年冬天寒气甚重,在县城亦需穿起厚棉衣,山间气温更低,本该穿得更厚,比如那名庙祝,棉袄棉裤便甚是臃肿。“郎中”却只穿一件夹袄,非但不冷,头顶上还有热气自发间微微蒸腾。喝茶的情节亦甚可疑,偌大一碗茶水,已不是消闲遣性,且他喝得虽然节制,但每一口都吞咽甚多,显然是在解渴。再看他的裤子,粗布裤腿上挂有一枚苍耳和许多鬼针,鞋面上亦有若干鬼针,必是在山林草莽之间穿行过。医官联想到刚才逃散的伏击者,不免生了戒心。及至“郎中”要求以枪抵钱,医官便断定他必然有鬼,遂密令警备队掩袭,将他和庙祝捉起来,押回县城审问。他们离开山庙不久,游击队便已发现“郎中”被捕,立即翻山越岭抄近路截击,在山隘处追上了断后的警备队。两相交火,激战一场,各有伤亡而退。医官将“郎中”送入警备队,请队长严加审讯。不料那“郎中”倒是條硬汉,酷刑用遍,竟是不招。队长将庙祝拖过来,当“郎中”之面斩掉他左手三根手指。“郎中”依旧不招,又斩掉庙祝右手三根手指。仍不招,又以匕首刺瞎了庙祝左眼。庙祝满身血污,悲号之声惨不可闻。“郎中”招了。

“郎中”原先的确是郎中,跟随伯父行走江湖,卖药为生。一日行至保定地面,遇到几名皇协军,勒索钱财不成,遂诬其伯侄为间谍,要捆送日军特务机关。二人自料若去了特务机关,必死无疑,便奋起反抗,伯父被皇协军开枪打死,郎中则侥幸逃脱。郎中悲愤不已,发誓报仇,于是投奔中共,加入了共产党游击队。半个月前,他们得到情报,知事罹患顽疾,非中医不能治,县内却无中医敢为他治疗,便设下一计:派眼线到县公署放风,传说西山来了一位江湖神医,将知事诱出县城,于山隘处设伏截杀。知事出行,必有军队护送,一旦得手,既可除掉大汉奸,又可缴获一批装备。不料知事来时,竟有日军保护,且阵仗甚大,装备甚精,率队的医官又甚是狡猾,以至功败垂成,未战而退。郎中逃回山庙,启用备选计划,将砒霜混入草药内,试图毒死知事。

医官讲罢,抽出一条手帕,擦拭郎中唇周的血渍。血渍已半干,结满蓬乱的髭须,医官擦拭几下,不能擦掉,也便罢了,以手托着郎中下巴,拇指在人中上着力按压。过不多时,郎中呻吟几声,缓缓苏醒过来。酷刑之后,郎中气息已极微弱,然而看到眼前的知事,仍变得异常激动。

“狗汉奸,你怎么没死?”郎中切齿说。

医官熟视知事,只见知事失魂落魄,面色如土。医官笑起来。

“我也很奇怪。”医官说,“知事阁下,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没死?”

知事在冬至那日辞官归里,理由是身体孱弱,不任剧繁。

辞官之前,知事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成立水利董事会,挑选一名可靠的乡绅作董事,并在卸任前日,将一笔税款拨给董事会作修渠资金;另一件是枪毙郎中。

知事虽则无为而治,事事敷衍,待人接物也温暾平和,杀起人来却从不手软,尤其是他讨厌的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劣绅豢养的匪徒有一些已被捕入狱,本该枪毙,因劣绅的周旋而拖延未决。知事上任后,立即将他们尽数枪决,余党亦厉行追捕,随捕随杀。其他各路盘踞本县的匪帮也频被征剿,纷纷远走躲避。后来杀伐之权被日军警备队收去,他才怏然罢手,但若遇到厌憎之人,仍会往死里弄。他派人向警备队要郎中。警备队队长觉着郎中还有用处,不想他死太早,推诿不与。知事极是恼火,趁队长率部外出扫荡,巢穴空虚,派警卫带人闯入警备队营房,将郎中强行抢出,即时带到城南乱坟岗枪决,并将脑袋砍下示众,尸体则丢在乱坟岗,任由野狗啃食。警备队队长震怒,欲以军法处置。医官劝阻了他。

“请少佐理解他的愤怒。”医官说,“那郎中意图刺杀他,已经激怒了他,刺杀未成,又意外揭穿了他的谎言,更令他无地自容。只有杀了郎中,他才能报仇雪恨。”

郎中的供词让知事颜面扫尽。他并没有吃郎中的药。再往前推,他也没吃颐生堂大夫的药。医官的推断是对的,知事在装病。谎言既已被戳破,相见难免尴尬,知事自度无法再继续共处下去,只好辞职了事。辞职之前,他去“共荣医院”拜会了医官,告知他的决定。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拜会医官。两人在医官的办公室彻夜长谈。是夜天寒地冻,落雪繁密,室内炉火虽旺,仍觉寒气逼人。医官问:“知事为何要以中医作挡箭牌?反正是在装病,又不吃药,中医西医有何区别?”知事笑了笑。

“我用中医,你肯定不会来看我有没有吃药。”知事说,“但若用西医,你便会关心服药情况,即使不天天盯着,也要时常问讯。你精通医术,想糊弄你,怕是很难。”

医官说:“我还曾以为,知事是怕我在药中下毒,才坚持不用西药。”

知事盯着医官:“那么,院长可曾有过这个意思?”

医官亦盯着知事:“知事呢?你可曾有过这种担心?”

知事大笑。医官亦拊掌而笑。壶中清酒已尽,陶钵里烫酒的热水也已渐凉。医官将水换掉,复在壶中注入新酒。“我就说,知事是革命一代,信奉德、赛二先生的人,怎会迷信中医?”医官说,“果然是别有缘故。”

“院长既然又提到中医,我便絮聒几句。”知事正色说,“在中国,中医不只是医学,还是哲学,所谓养性全生,明哲保身;更是社会学,纲常伦理,人心世故,尽在其中。不了解中医,便不了解中国,要了解中国,莫如先了解中医。院长自诩知华,但在敝人看来,还是差了许多火候。”

医官被知事否定,颇感无趣,但见知事语气郑重,神色肃然,似是推心置腹的诤言。然而玩味其言,却又不得要领。他不愿就此话题纠缠下去,遂以饮酒相遣。须臾壶中清酒又尽,医官又复续上。他劝知事继续任职,造福县民,慰留之意甚笃。知事摇头。

“我辈当年昌言革命,自诩思想进步,引领潮流,留欧的、留美的、留日的,一个个都是顶级的精英、当世的豪杰,满口介民主民生,自由共和。然而混战多年,不但未能建成理想国度,反而使国家板荡,民生涂炭。每思及此,痛彻心扉。”知事说,“我答应你做这个知事,便是想在这沦亡离乱之际,为乡亲谋一点和平与生机,自污其身,以赎前半生的罪愆。如今把戏已被拆穿,难以为继,我也撑不下去了,不如乞此骸骨,归老田园吧。”

医官怃然。“知事,你以为我喜欢打仗吗?你以为,我力主宣抚绥靖,只是政治手段吗?”医官说,“战争既然不可避免,我只希望能少死几个人,不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将杯子斟满酒,持杯走到窗前。医院房舍是欧式的,主楼三层,是奎楼之外本县最高的建筑。医官办公室便在主楼第三层,视野甚是开阔。医官将窗子打开,苍茫夜色下疾风骤雪,万物白头。

“我们都是被时代裹挟的人,就像被风裹挟的雪。”医官说,“平生最恨者,身世不由己。”他朝知事举起酒杯:“知事,喝酒吧!”

次日上午,知事派人将辞呈送往道公署,又移文新民会和警备队,将政务交付给副知事,只身飘然而去。警备队队长怒其不辞而别,欲逮捕问罪。医官再次劝止,让他不必多事,以免激化矛盾,使本就紧张的形势更趋恶化。医官本欲将副知事扶正,警备队队长怒气不解,坚持选用一名亲善日军的前清秀才继任。医官拗不过,只好听从。那老秀才年事已高,官瘾却甚是巨大,一辈子想做官而不得,在归天之前获此重任,对日军自是感恩戴德,一上任便勒赋催税,竭诚效忠,不多时便搞得怨声载道,城乡间的气氛亦日益诡谲起来。

太平年间,一入农历腊月,人们便开始张罗过年,市井之间也氤氲起日益浓郁的祥和之气。然而今年入腊,县内不但无祥和之气酝酿,反而流行起一种疾病,初起发热咳嗽,头身疼痛,与风寒感冒并无区别。然后病情迅速加重,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进而昏迷不醒,以至于殁。短短半月之内,城乡已死人无数。医官判断是重症流感,死亡率如此之高,实因卫生太差。他调动资源,尽力救济,无奈战乱时期,资源有限,况且日军亦多有感染者,自顾不暇。地方勉力自救,由几位绅商出面,筹资购买了许多抗瘟疫的中草药,按省城老中医开的方子大锅熬制,在城乡设厂分发。医官见他们广开厂棚,施药如同施粥,任由县民扎堆拥挤,极是不悦。人群如此会集,必将加剧疾病传播,至于那碗药汤,谁知道有无用处。但因他和“共荣医院”已经力不能及,让县民从草药中寻求希望,也是人道之一种,因此并未强行取缔,而是勒令他们必须排队,保持距离。不料不少人服过药后,居然逐渐好转,死亡率也开始下降。医官颇为讶异。但他更愿意相信是疾病的自限性所致,而非草药的功劳。新任知事也得了此病,即是在吃中药治疗,一连吃了七服,最终老命不保,仅仅做了一个月知事,便不能再为日军尽孝了。

忙碌之间,已至月尾,一年的光阴也到了尽头。二十八日这天,医官收到一封家书,问他一切可好,佳节已至,万祈平安,父母倚闾望其归来。医官这才意识到春节已在眼前。县城内病魔肆虐,百业萧条,市井间罕见人影,沿街的门庭虽已陆续贴起春联,却无张灯结彩的欢乐。医官手持家书,遥想故乡与亲人,不禁心酸。他铺开信纸,要写一封回书,向家人报告平安,前知事的警卫却匆匆赶来,叩门求见。

“知事病危,恳请医官前往救治。”

知事辞职后,警卫也离开县公署,去知事家照顾起居。知事前几日不幸感染疫病,吃了几剂中药,效果不彰,昨晚陡发高烧,咳出几口鲜血,又数度昏厥,所幸命大,掙扎了过来。今日烧是退了些,但状态极其糟糕,恐难支撑,因此派警卫来找医官求救。医官听罢,甚感欣慰,想那知事也是好玩,无事时推崇中医,危急时刻,却也知道得找西医救命。知事虽已去职,但毕竟相交一场,况且日后地方有事,或许仍有借重他的时候。将他救活,亦可教他明白,凡事必得信赖赛先生,倘若抱残守缺,上误其国,下误其身。警卫焦灼万分,不停催促医官快走,辞色甚是激动。医官深知救命更甚于救火,延误俄顷,便可生死两重天,警卫救主心切,言辞虽则唐突冒犯,却也可以谅解。于是收拾起急诊箱,带上一名助手,开车奔赴知事家。

疫疠不择人而传,不仅日军穷于应对,共产党亦饱受其苦,因此疫情蔓延以来,军事冲突减少了许多。知事家在城北三十里,背山临溪,环境清幽,是隐居的好地方,但却未必安全。医官敢冒险前往,便是知道游击队也已歇窝,没有力气出来搞事情了。为防万一,他仍给警备队队长打电话,请他派遣一队士兵,乘坐一辆卡车跟随其后。几天前又下过一场雪,天冷未化,一直积在道路上。今日阳光大好,积雪消融,车辆从路上碾过,半个轮胎都陷入泥中。他们在泥途跋涉多时,终于在下午四点左右赶到知事家。

知事的庭院不大,内中亦无花草,只有榆树一株,老槐数棵。房舍也甚简陋,室内布置亦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景象,并无中国士绅热衷的亭台楼榭和琴棋书画。知事父母早已亡故,妻子也在数年前因病去世,膝下只有一子,正在美国留学。知事除了警卫照料,家中仅有一名老仆,因此庭院虽小,仍显空旷。警卫将医官引入知事卧室。室内生有炭火,不甚寒冷。知事拥被而卧,看到医官,挣扎着要坐起来。医官扶他躺下,顺手搭在他腕上诊查脉搏。脉搏平和,心率也正常,肤温亦与常人无异。取出听诊器听其心肺,亦无异样改变。再观察知事气色,虽则略显憔悴,却无大病危垂的征象。医官盯着知事看,知事也盯着医官看。

“知事感觉怎样?”医官问。

知事说:“我已经辞职,不是知事了。”

“那么,先生感觉怎样?”

“不好,离死不远了。”

医官笑说:“先生多虑了。你身体还好,没有大碍,我给你开些药,你吃几天,休养一下,就会痊愈,不耽误过年。”

醫官一面说,一面打开放在桌上的急诊箱。箱子里装满各种急救药物,医官掀开上边那一层,将手伸进去,摸到一把手枪,正要拔出,手腕却被一只手紧紧捉住。

“院长久违了,先别忙活,坐下来喝杯茶叙叙旧吧。”

医官大惊,回头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只是髭须更长,脸上的伤痕亦未消尽,然而炯炯目光,一如从前——是郎中!医官被郎中拖到茶案前,按在铺了棉垫的官帽椅上。一名老仆手持榉木托盘,送上来两盏茶,一盏放到医官旁的茶案上,一盏送给知事,然后蹒跚退去。医官强作镇定,望着郎中微笑。

“你果然没死。”医官说,“知事宣称把你枪毙了,但那示众的头颅却被打碎了脸,尸体也找不到,说是被野狗拖走了,我就心疑。果然是被调包了。”

知事下床,端着他那只茶碗走过来。“那人是个吃大烟的顽匪,手里有几条人命,死了也不冤枉。”知事说,“院长请吃茶。”

医官点点头,拿起青瓷茶碗,捏着盖子拨了拨漂浮的茶叶,浅浅啜了几口。茶定是好茶,医官虽在心慌意乱之际,犹能嗅到清香浮动,只是吃在口中,却了无滋味。知事在他对侧坐下。

“使计赚来院长,很不厚道,不过战争之中,兵不厌诈,院长勿怪。”知事说。

医官说:“不知先生把我骗到这里,有何贵干?”

知事说:“你不是想了解中国吗?送你去看看另外一个中国。”

医官手腕发抖,茶碗端持不住,跌落在地,当啷一声碎成数瓣。郎中在旁边笑起来。

“院长这是要给那些皇协军传信吗?”郎中说,“那就不用了,那些脓包已经缴械了。”

医官此来,随护的都是治安军,而非警备队。警备队已有许多人被传染,已经病倒的不能执行任务,尚未病倒的,队长又不愿让他们去冒险,遂传令派了一队治安军。医官脸色发白,手腕真正抖起来。知事见其惶恐,呵呵一笑。

“院长莫怕。请院长来,其实是有事相求。他们那边,”知事朝郎中仰了一下头,“疫情也很厉害,急需医生救治。院长说过,医生以救人为天职,人命当前,想必院长也不会推辞。院长放心,他们会善待你的。”

医官说:“这位郎中不是神医吗?先生也一向推崇中医,还找我这个西医做什么?”

知事笑说:“我是让你从中医里了解中国,何曾说过中医能包治一切?中医也好,西医也罢,总是一个‘医’字,哪个更有用,便用哪个,何须分什么中西?”

郎中说:“院长医术高超,也为县里百姓做过许多好事,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们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所以才设了这个局,邀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医官说:“我若不去,是不是要把我杀掉?”

郎中笑说:“你会去的。我们不杀朋友。”

老仆又托了一只茶碗进来,放到医官旁边,俯身收拾起地上碎裂的瓷片,默默退出房去。知事示意医官吃新茶。医官端起茶碗吃了两口,如饮胆液,满嘴涩苦。“我有件事很奇怪,你们两个本是仇人,为什么又成了一伙儿?”医官说,“莫非先生是地下党,一直在演戏给我们看?”

知事摇头。“我不是什么地下党,他以前也是真的要杀我。”知事说,“不瞒你说,我们现在也不算是一伙儿。只是院长可否听过一句中国古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医官默然。郎中看了看窗外。夕阳西垂,一抹余晖斜照窗台。郎中对知事说:“该走了。”知事点点头。郎中托起医官胳膊:“院长请吧。”医官感到身子被一股力量托起,不由自主站起来。知事也放下茶碗站起身。

“我送院长一程!”

知事把医官送到院门外。那些治安军已被分类,愿跟游击队走的,上卡车跟游击队走,不愿跟游击队走的捆成一串,丢到山溪边。医官在郎中半胁持下走到一辆卡车前。知事看医官神色仓惶,叹了口气。

“此去无多路,故人不须忧。你到了那边,也替我看看中国的‘野’。”知事说着,从老仆手中接过一只四方盒子。盒子做工精致,表面上描绘云藻图案,甚是优美。知事将盒子递给医官:“临别之际,无以为赠,这马玉记的白茶,是我平日最爱喝的,院长在那边,闲时泡上一碗,聊代清酒吧。”

医官接过盒子,看了看知事,似乎有话要说,又没什么可说,遂在郎中的推扶下爬上车斗,坐到几名游击队队员中间。夕阳已坠入山壑,唯余霞光映满半空。卡车载着医官和郎中的队伍轰轰而去,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之中。知事兀立在庭院前,看那山路曲折,不见尽头。夜幕与霞光相争,天色逐渐混沌起来。被捆成一串的皇协军在溪水边窃窃私语,似是在密议逃生之计。知事瞟了他们一眼,从棉袍里掏出一把枪。那是把被称为“马牌撸子”的勃郎宁手枪,跟随了他十余年,出生入死以至于今。

老仆已被结薪遣返,今日是最后一天服侍,郎中的队伍走后,他也挑起包裹离开知事家。他刚走上一座最近的山丘,忽然听到一声枪响。枪声略显沉闷,犹如一枚爆竹在知事庭院前炸开。老仆回望,只见林野苍茫,星光无边,千山万壑在迷蒙夜色中一片沉寂。

原刊责编    季亚娅

【作者简介】李清源,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出版有小说集《走失的卡诺》《此事无关风与月》,长篇小说《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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