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昔者莊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齐物论》
发财了,发财了,菜刀发财了。啪啪啪、啪啪啪,听见没?数钱呢,满满一鞋盒子。
菜刀开始坐在床上数,数着数着腾一下站起来拉窗帘。再把钱攥到手里时一拍脑袋,刚刚数到哪儿了?重来!天光被窗帘挡在外面,屋里一下子暗淡了,怎么显得鬼鬼祟祟的?太影响数钱的心情了!开灯。他开了壁灯不行又开吊灯,觉得还不行又去开台灯。灯光们凝聚在一起照在钞票上,哇,好一个光明的世界……
“看看,你看看这个菜刀!”“何必抱微词?面对这么一笔飞来的横钱,谁能把持住不动容?你能?嘁……信你个鬼呀!”
听,他们又在那儿说菜刀了……嘁喳……嘁喳……
“菜刀,知道不?”“什么牌子?‘王麻子’还是‘张小泉’?我们家一直用进口的‘双立人’。”“看看,驴唇不对马嘴了吧!我说那个画家,好家伙,可了不得!”“画家叫菜刀?”“人家有本事,就算叫瑞士军刀你也没办法。”有人忽然压低嗓子,“那个谁前一阵儿搬到菜刀隔壁。两人做起邻居,我的天啊……”
这里地角又偏房子又差,都算不上个小区。原本只有几栋居民楼,后来被一截围墙圈上,安个栅栏门,栅栏门旁边再盖个小房子,小房子里坐进去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安泰小区便有了模样!
小区前面有座山,它就像一道天河,把喧闹浮华高楼大厦连同汽车尾气一并隔在外面。花坛里种着绿莹莹的白菜,一楼住户用木板隔出来一道道篱笆墙。墙上爬着黄瓜丝瓜倭瓜豆角,丝瓜开黄花,豆角开紫花,那篱笆墙就变成一面花墙。居然还有牡丹和月季?什么眼神?那是晾在墙上的花被单子,被风吹得呼嗒呼嗒、呼嗒呼嗒。
楼上住户也总能找到让他们耕种的角落,围墙下、过道边,就连大门口都栽着几排葱。咯咯咯,不知谁家的母鸡在那儿扯个脖子嚷,下蛋了,我下蛋了。小区里也有猫和狗,不过它们都很安静,不像那只鸡,生只蛋恨不得用喇叭喊。
“哪个?菖养的偷黄瓜?”声音翻过墙头越过玻璃窗,落到香喷喷的饭桌上,男人正在吃黄瓜蘸酱,咔嚓一口,咔嚓又一口。一滴褐黄色大酱滴到下巴上,男人用舌头舔进嘴里。
倘若你不小心从外面闯进来,都会萌生出穿越的感觉,是梦回故乡还是回到了上个世纪?人们都在忙,种下去的种子都讲诚信,春天它给你开花,秋天它给你结果,种子不会辜负人。
桃儿很中意这个环境,她刚搬过来,看看这又是鸡又是鸭又是红又是绿,满眼都是怀旧般的新鲜感!她从外面折了几根柳枝,插哪儿呢?走廊窗台上有个黑坛子。桃儿出来拿坛子,突然一股风,砰,桃儿被关在门外。
桃儿扒着窗户往外看,希望能从这里跳到她家阳台。她伸长脖子目测,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从三楼摔下去虽不致死,基本也弄个半残,那样真不如摔死好!
桃儿敲开隔壁门,菜刀这样建议,斧子凿子家里都有,但与其这样舞刀弄枪,真不如找个人上门开锁。当然上门开锁得花钱,但总好过把门砸个窟窿,换锁比换门划算。
菜刀打电话帮桃儿约了上门开锁,桃儿便在门厅那儿坐下。她手腕上缠着一串绿松石念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没事就拿在手里捻,嘴里嘟囔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会儿桃儿又拿起念珠。菜刀端来一杯水:“你先坐,我得继续画画,要不颜料干了。”
菜刀正画一个人儿,穿件大红袍,满脸胡子,手里拎着把宝剑。“这谁呀?”“钟馗。”“干吗的?”菜刀看看桃儿:“这可是个厉害家伙,谁要是得到他的庇护,要财送财,要官得官,要福赐福,号称‘万应之神’。他最大的本事是能降妖除魔!”
菜刀把钟馗捉鬼的故事添油加醋讲一遍:“那个钟馗呀,抓住小鬼儿用手撕巴撕巴塞嘴里……大鬼也能抓,拿着这把宝剑,”菜刀指着他的画,“一剑下去脑袋开瓢了。”菜刀用毛笔在宝剑上抹了点绿:“呵呵,这样宝剑就开刃了。什么妖魔见了不怕?”
菜刀平时就自己,屋里多个人他挺高兴。尤其还是个女人,这女人长相蛮好看,清清秀秀一笑,脸上两个酒窝。桃儿张着嘴巴眼睛都不眨,菜刀继续往宝剑上抹绿。“咱中国人啊最没安全感了。从前家家户户都贴门神,钟馗可是门神里的老大,关公和张飞都不能比,钟馗能沟通天地三界奔走于人鬼神之间,”菜刀语调抒情,努力捋直舌头说普通话,“即便现在南方有些地方过端午节,还要请钟馗、跳钟馗、闹钟馗。”开锁的来了,烦人不?
傍晚桃儿又过来:“你那钟馗卖吗?”没等菜刀说话,桃儿已经把五百元放在桌子上。菜刀盘算着明天一早去市场买两只鸡,他有日子没喝鸡汤了。在菜刀的概念里,有鸡汤的日子近乎完美。菜刀近期没怎么卖画,虽然每天他都在画。菜刀画山画水画花画鸟画人,他没读过美院,但造型能力不差,啥都敢画。
菜刀在群众艺术馆上过为期三个月的国画培训班,那个扎小辫儿的老师看看他的画:“不错,真的不错!”菜刀回头把职辞了——他之前开大货车。
菜刀润格便宜,现在有些画家论平方尺,有些画家论张。菜刀属于后者,二三百元一张。有时候一高兴,买张大的还搭张小的。无所谓,有人买就好。
桃儿家里有不少佛像,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千手观音、地藏王菩萨、普巴金刚……材质也千秋,玉的、铜的、瓷的、陶的……她是佛教信徒?不是!收藏家吗?非也!这话该怎么讲?就好比有病乱投医,它们都是她的药……
现在桃儿的房间里只有钟馗,用透明胶贴到墙上,也没焚香,下面放了个黑坛子,坛子里插着几根柳枝。桃儿一面捻着念珠,一面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心里没来由的安宁。
桃儿再次上门时,菜刀正在煮鸡汤。鸡汤的香气拧成一股绳儿,直往鼻子里钻。那天他一下子买了两只又肥又壮的老母鸡,把每只鸡分成四份,这样就成了八份。他隔几天煮一份,隔几天再煮一份,所以他的鸡汤一直持续到现在。菜刀煮鸡汤时放了不少糖,无论烧菜还是煮汤,他都愿意往里面加些糖。生活太辛苦,他要人为地让舌尖和胃口多享受点甜头。
桃儿进门,脸上就挂着两个酒窝,她拉开椅子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菜刀看,脸上酒窝仍旧保持着。要说酒窝这东西一笑一闪才媚气,一直挂在那儿,倒像两个小窟窿了。
菜刀端来两碗鸡汤,刚刚煮好的。“谢谢,谢谢。”桃儿脸上的酒窝一下子飞了,眼里忽然涌出一汪水。菜刀丈二和尚,不就是一碗鸡汤哪至于!桃儿胳膊上挎个奶黄色小包,她把手伸进去摸出来一摞钱,又摸出来一摞,又摸出来一摞。菜刀蒙,但他眼里没揉沙子,知道那一摞就是一万。
“谢谢你,更谢谢你那钟馗。不,是那位钟大神。他太厉害了,太神通了。才几天就把骚狐狸给正法了,你知道之前我请过多少神,拜过多少庙,屁用不顶,还是钟大神他老人家法术高。多亏你在宝剑上抹了那么多绿,寒光凛凛的,大鬼小鬼全逃不过。”
桃儿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个杀的动作:“咔,那只骚狐狸一命呜呼了。”菜刀听得后背刮风:“你、你杀人了?”“之前真的想过,可我没那个胆。都考虑过雇人了,可敢接这活的不多。
“车祸,摔死的。撞坏桥栏又掉进大海,下面刚好有块礁石,都摔成肉饼了。”桃儿脸上又呈出两个酒窝……
“那后事的处理我也积极参与,我建议老周请和尚诵经,还建议他成立治丧委员会。老周黑着一张脸,‘去你妈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超度一下好,都成肉饼了,阎王爷那儿也说不过去。’‘滚一边去!’我问老周知道钟馗吗?安泰小区那边,我就请了一个。知道钟馗捉鬼不?
“老周当时脸就白了,‘奶奶的,新买的雷克萨斯性能绝对没问题,又没喝酒,前后还没车,大白天偏偏就往桥栏上撞,偏偏就给撞碎了,偏偏又掉在礁石上。不是招了鬼是什么?’老周居然摸摸我的头,‘老婆,我心里一直有你。’
“上次那五百元太微不足道,都有辱大神盛名。这些你收下,”桃儿把钞票往桌子里面推,“后补也好,追加也罢,我是诚心诚意。”桃儿端起鸡汤碗朝菜刀的碗撞撞,一仰脖干了。
菜刀的冰箱被塞得满满的,里面都是老母鸡。现在他天天有鸡汤喝。一幅钟馗几乎解决了全年的生存问题。桃儿又来过两次,送鸡送鸭,送白酒送红酒送啤酒……
菜刀还去了桃兒那边一次,桃儿和几个好姐妹在家里宴请他。桃儿家里布置得极简单,都是些临时性家具。那幅钟馗已被装上枣红色镜框,下面有个黑坛子,坛子里插着几根碧绿的柳枝,显得别有风味。几个女人开始叫他“刀老师”,几杯酒下肚后桃儿、雪儿、凤儿一起举杯:“来、来、来!刀大师!”
凤儿问他怎么叫个菜刀?桃儿插话:“菜刀辟邪,这名字本身就有法力。”大家都觉得桃儿说得在理。凤儿说也要买一幅挂家里:“到时候看他还敢跟我耍花活。”菜刀喝得高兴,他说什么钱不钱的。桃儿脸上的酒窝一笑一闪:“这个一定要自己买才有诚意。”
这几天菜刀有些伤风,他和几个人比赛爬山,那天他爬得特别快,他新买了一双进口轻便运动鞋,居然得了第一。出了身热汗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就伤风了。晚上迷迷糊糊刚睡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查水表的改上夜班了?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站在门外:“您好,您是钟大师吧?”“不是。”菜刀转身要关门。“这不是一单元三〇二吗?”“是,可我叫菜刀。”“对、对,您看我这人一急脑子就短路,我就找您刀大师。”“找我?”菜刀还没反应过来,小伙子已脱鞋进到门厅。
“是凤姐姐介绍我来的。”菜刀一时也想不起来谁是凤姐姐。“您能帮我个忙吗?”小伙子握住菜刀的手。“你谁啊?”“我姓彭,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工作有八年了。我小学一年级就戴上红领巾,三年级被评为‘优秀少先队员’。刚上初中就入了团,高中被评为‘三好学生’,大学也是学生会干部。参加工作后还当过办公室主任。”姓彭的小伙子极力表白自己是个好人,从小到大根红苗正。不过这些跟菜刀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睡觉。
菜刀打着哈欠说他这几天伤风了,头晕,还困。“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您,凤姐姐说您这人特好。”“你到底什么事?”
“其实……其实我那个金融公司待遇蛮好的,早餐和午餐管两顿饭,端午节分咸鸭蛋,中秋节分月饼,春节是大米白面牛羊肉。听说过几年还有福利购房,凭我现有条件能分个两室一厅。我呢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不迟到不早退,吃饭也不浪费,吃多少打多少,不像有些人吃一半扔一半。”
“听起来真不错,那你就干吧。”菜刀很不耐烦。姓彭的小伙子把桌子上一个苹果递给菜刀:“您吃点水果!我也下决心在这儿干一辈子。多好的地方,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可过几天单位里搞竞聘,估计我要滚蛋了。”
“这事儿应该找领导,大半夜你来我这儿?”“我那老大不是个好东西,总想着搞掉我,这次重新竞聘就是针对我。”姓彭小伙脖子上的喉结一跳一跳,像钻进去一只小老鼠。
“可我又不认识你们老大。”“认识他干吗?简直是一种耻辱,他都不配认识您这样有正义感的人!”姓彭的小伙脖子里那只“小老鼠”跳啊跳,再使劲怕要跳出来了!菜刀在脑子里快速翻检着他所认识的女性,没找到凤姐姐呢?
“您现在伤风了,体力还成?”“体力?”“我想在您这儿求幅钟馗。”绕了半天原来这么回事儿。“你要送他幅画?”“不,您那钟馗能降妖除魔,我想……
“您也不必惊讶,我可不是个歹毒的人。刚刚跟您讲过,我从小到大都贴着‘优秀’标签,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最初他看我人勤快,让我当办公室主任,我也是按照办公室主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本来不胜酒力,为了帮他陪客就使劲喝使劲喝,都喝胃出血了。
“谁都不愿意值夜班,我来吧。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办公室灯还亮着,以为是忘了关灯,就拿钥匙开门。办公室主任嘛,所有房间的钥匙我都有的。一进门他正和一个女的……后来这事连扫地的都知道了,绝对不是我传的,但他就认为是我,处处找碴刁难,办公室主任早撤了。
“办公室主任不干就不干,可手里这饭碗不能丢。我老婆下个月就生了。”姓彭的小伙子一面说着一面从兜里掏出两摞钱。菜刀就把他领进画画那个屋。小伙子看见墙上挂着两幅钟馗,一幅拿宝剑,一幅拿扇子。“不知道哪幅对他威力更猛,那家伙爱好诗歌。”
姓彭的小伙子把两幅画比来比去:“大师帮我拿个主意?”菜刀头忽然不疼了,也不困了,都是大师的口气了:“这个你自己看,别人没法帮忙。”小伙子去门厅那儿打了个电话,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返回时又拿出两摞钱:“我媳妇儿说两幅都要,一左一右两面夹击。”
“麻烦您在宝剑上再给抹点绿。”菜刀差一点笑出声,得,让抹就抹点,这简单。太绿了再来点墨。坏了,一个墨点儿滴到画上,菜刀信手涂了只蝙蝠。姓彭的小伙问怎么还添东西?“那什么,刚刚听你说我也特别来气,就让这只蝙蝠领路,别让钟馗走错道。”
姓彭的小伙把两幅画收好:“谢谢您!”他朝菜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菜刀本来要说再见,一出口却是“不行你就拿回来”。关上门他都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菜刀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直捻得两根手指头拉不开栓,他去把旧西服上的肩垫撕下来淋上水,蘸蘸手指头,好多了。菜刀把钱装进盒子放衣柜里,想想不行拿出来放在床底下,想想不行又拿出来放进洗衣机,一盒钱在菜刀家东转西转,最后被安置在橱柜下面的大米袋子里。
以菜刀的经验,姓彭的小伙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上门退货,还不是自己嘴贱。怎奈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就让它们在家里暖和暖和,过路的财神也是财神一种。
早晨菜刀去菜市场急匆匆,晚上爬山也不超过一小时,即便在小区的石凳上,也不敢优哉游哉一坐半天,米袋子里藏着钱呢!他有点紧张有点彷徨,还有点雀跃。
之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高兴事儿,但也没有发愁事儿。穿着拖鞋不锁门便去菜市场,菜刀心里有底气,这个家白茫茫一片很干净,偶尔缺粮少盐他也烦,但不害怕。
现在不一样了,忽然就冒出一份担心,说不好,有点类似牵挂的那种。门口那儿一有响动,便以为是姓彭的小伙来了,夜里他居然失眠了。不知道那边的竞聘什么情况?就算被开掉也不好冲动,都快当爹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当年他从运输队出来,现在不也活得挺好!画画卖画养活自己,从“刀师傅”变成“刀老师”,眼下又升级为“刀大师”。唉,当初在运输队受的那份苦不提也罢。前几天法制台还在播,有人竞聘不成往老板車里扔炸药。
菜刀在阳台上浇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人站在楼下,以为是姓彭的小伙要退货,又不好意思上来。“喂!”他朝楼下喊。那人一抬头,女的!
起初菜刀怕姓彭的小伙来,现在竟然有点盼他来。这是转了多大一个弯?菜刀想好了,他会很豪迈地朝橱柜一指:“在大米袋子里,自己过去拿。”
菜刀好久不和人接触,又何谈牵挂。他曾养过一条叫虎子的斑点狗,后来虎子跑丢了,他到处贴告示也没找到。那时候菜刀时不时会牵挂一下,虎子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是到处流浪还是被人收养?后来也渐渐忘掉了。
晚上菜刀爬山回来,姓彭的小伙在门口等他。走廊灯坏了,黑咕隆咚的,把菜刀吓一跳,菜刀忽然有些紧张。“米袋子、在米袋子里。”他左扭右扭才把门打开,姓彭的小伙以担山之势吭哧吭哧拎进来两个大礼包。他放下礼包就和菜刀来了个熊抱:“成了!成了!”
“你竞聘留下了!”“何止留下,连办公室主任都给恢复了。”“就是嘛,人家也不见得像你想的那么坏。”“他不坏谁坏?他是坏到骨髓里,不然哪会落得这般田地?不过说到底还是您那钟馗有威力。”
“什么情况?”“贪污,被抓了。金额大得能吓死人。”菜刀嘴巴张老大。“大哥!不,大师,您可是我的恩人,救我们一家老小于水深火热。我媳妇生了个八斤半的大胖小子,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做事不拖泥带水,那天果断决定两幅一起拿下。
“这是两个钟馗齐心协力的结果,您补上去那只蝙蝠也绝,后来我查过,传说蝙蝠是钟馗的先行官,有它带路直奔恶魔。”菜刀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支毛笔,真他妈邪门儿了!
菜刀现在都喝甲鱼汤了,其实味道并不比鸡汤好,但这充分证明他的生活上了一个台阶。有钱的时候菜刀特别愿意逛菜市场,从东头逛到西头,又从西头逛到东头。怎么说呢?那菜市场就像一座庙,供奉着“食物”和“精神”两大尊神,鸡鸭鱼肉各色蔬菜直抵灵魂。
菜刀定制了一套土黄色绸缎面料的袍子,类似于唐装的样式,也不完全像唐装。下面是肥裤腿儿,就公园里打太极拳老头穿的那种。菜刀瘦,套上这么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显得有些滑稽。有点像练武术的,有点像提着鸟笼子遛鸟的,还有点像算命先生。晚上出去爬山,菜刀便换上另一套运动服。运动服也是新的,土黄颜色,菜刀认为这颜色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菜刀穿着大师袍在屋里画画,画白脸钟馗、画黑脸钟馗、画红脸钟馗。手中的武器也变换花样,有一幅居然拎着一把菜刀——明晃晃一把菜刀。钟馗拎菜刀,大概从古至今也没人这么画。菜刀对自己的独创很满意!
现在吃过早饭,菜刀要在阳台喝一会儿茶,那次姓彭的小伙送来好几盒大红袍。晚上爬山回来顺路去超市买瓶啤酒,边走边喝,走到小区也喝光了,把瓶子往垃圾桶一扔。
菜刀偶尔去楼下找保安老李下棋,只要不下雨,大门口那儿都会摆上棋盘。走过路过,谁愿意下就来一盘。之前菜刀不太喜欢下棋,现在他愿意做一些庸常并有意义的事,比如下棋。
菜刀输了,整整输掉三盘,看把那个老李得意的。不玩了,菜刀坐在石凳上发呆。“菜刀,有人找。”老李笑眯眯朝这边喊,他还沉浸在赢棋的喜悦中。一个瘦高男人朝他走过来:“您是刀大师吧,我姓魏,想求您一幅画。”菜刀四下看看,保安老李正伸个脖子往这边瞧,菜刀把姓魏的带回家。
“和您商量件事儿。”姓魏的男人吞吞吐吐,菜刀明白他想买钟馗。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拿钱吧。他往墙上一指:“在这儿!”
菜刀已经想好,以后无论谁买画,他都不会顾忌。是你自己跑到我家来,至于后面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姓魏的男人并没掏钱,他说自己是开大货车的。“哎哟!单干还是给公家跑?”“我自己的车。”
“行情怎么样?”菜刀话多起来。“不怎么样,苦和累是这行的特色,没啥好说的。关键是受气,气死我了。”姓魏的男人用拳头砸着胸口,嗝、嗝、嗝,他使劲儿打嗝。
“该死的胖子吃拿卡要不算,前几天还把我一车货扣下。那是一车香蕉,再过几天非烂掉不可。也找人疏通过,胖子胃口那个大,比他妈那车香蕉贵得多。去他的,要烂就烂去。可货车总不能扔,我妈我老婆我孩子,一家人都靠它养活。”“你说哪个胖子?”“交警,黄胖子。”
菜刀差一点跳起来,原来是那个狗东西。菜刀也被他欺负过,那会儿他给队里开车,可被罚属于个人失误,单位不管。那次他在外面跑了两天两夜都累脱相了,下了桥刚拐弯就被黄胖子堵住。一个月工资全罚光,后来上了国画培训班,他找到解决吃饭的另一条路。当时菜刀收集了不少关于黄胖子的材料,赶上要参加一个画展,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听说您的钟馗神通广大,可我老妈心脏病住院手头正紧。真不好意思,我是说能不能先赊一幅回去?我给您打欠条,我向钟馗他老人家保证绝不会欠钱不还。放心,钟馗看着呢,欠钱不还哪能放过我?”
菜刀朝墙上指:“就这幅拎菜刀的吧。”姓魏的男人坚持要打欠条。都曾是一个战壕的,打什么欠条,就怕这东西降不了妖魔,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说。
这几天菜刀没画画,那个黄胖子经常在梦里骚扰他,黄胖子往他脸上吐口水,黃胖子把他驾驶证撕碎。半夜菜刀从床上爬起来,曾经的愤怒像一只休眠的猫,藏在他心灵的一角,这会儿那只猫纵身一跃,瞪着眼,躬着身,奓着毛。
菜刀要做件有意义的事,眼下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呢?声讨黄胖子。一份正义感,一份报复心,为了成百上千的货车司机。菜刀去走访去调查,还找到之前的工友们。一提到黄胖子,他们都把牙咬得咯咯响。很快,黄胖子的斑斑劣迹被整理成册……
姓魏的男人再次上门,菜刀并没感到意外。昨天晚报已经登出对黄胖子的处理结果,菜刀没承想这只苍蝇嘁里咔嚓就被拍掉了!昨晚一高兴他不只喝了鸡汤,还喝了白酒红酒啤酒。然后拿着毛笔对着镜子,他给自己画上一圈胡子。
姓魏的男人居然拉来一车香蕉,他指挥着两个小伙子往屋里搬:“大师尝尝,这些香蕉全被捂熟了,口感刚刚好,因为交货迟,上家给拒收了。”
屋子里铺天盖地都是香蕉,连厕所都摞着。“您看看,您看看,”姓魏的男人脸红了,“家里老人住院不方便,能不能拿这香蕉抵一部分画款?就按最低的批发价算。抵多少算多少。”“可我一下哪能吃得了这么多?”“烙香蕉饼,蒸香蕉糕,还可以拿它煮水喝,换着样来呗。”“吃完怕我也变成香蕉了。”
“其实我只是表达一份诚意,您那钟馗帮了我这么大个忙,我不能没态度,更不敢忘恩负义。这香蕉不抵画款也罢,权当我孝敬您。”
香蕉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暗,这让菜刀很有压力。吃又吃不完,扔了还可惜。他把香蕉拿到楼下,大人小孩老头老太太连猫和狗都有份。现在小区里的猫狗见了菜刀,除了喵喵喵叫就是摇尾巴。小动物都这样有礼数,更何况人?
一把青菜,几根胡萝卜,包子饺子手擀面,人们用真心表达着真诚。老太婆敲门送来六个茶叶蛋,东西放下也不急着走,慢慢从身上摸出一个布口袋,打开布口袋里面是个花手绢,解开花手绢里面是个塑料袋,解开塑料袋里面是个牛皮纸信封。
她把牛皮纸信封翻过来,噼里啪啦倒出一堆钞票和钢镚儿,零零碎碎大小面值不等:“大师呀,听说您那钟馗……”菜刀明白了。
有眼泪从老太婆脸上滑落,它们流过下巴砸到衣服上,衣服就被砸出一个个小黑点儿。她朝窗外指:“拐角那个小矮房,我就住那儿。”菜刀知道那是靠山房接出来的偏厦。小区一楼靠山墙的住户,差不多都盖一间当仓库。
“红娟这女人心肠坏掉,我帮她带孩子帮她做饭,现在我老了……那小房冬天冷夏天热,蚊子一拨又一拨。”“你儿子?”“他成天病病歪歪躺床上,除了喊疼别的不管。”“孙子呢?”“和人打架被抓了,少说也得在里面住几年,红娟说是我惯的,连儿子得病也怪我。钱我只有这么多,大幅买不起,来幅小的。”
菜刀把那堆零钱收到信封里塞给她,几笔就抹出一幅小钟馗,有两个巴掌那么大。老太婆去卫生间洗过手在衣服上狠狠蹭两下,才毕恭毕敬接过来。“你儿媳妇还上班?”“去外面干保洁。”
“差不多就快回来了,”老太婆朝楼下一指,“就那个穿花衣裳的。”这女人身材壮硕,顶着一头乱发,穿一件绿地红花半大褂子,从上面看像一只胖蝴蝶,手里提着一篮子菜,有只猫在她旁边叫,“胖蝴蝶”上去一脚,猫刺溜跑开!
老太婆又返回来。“麻烦您,再给换一幅,这个、这个宝剑太长,不好下手太重,稍微教训一下即可,那个病包子没她不行!虽说她又凶又恶,可……”菜刀再画,这个钟馗背手腆着肚子,没拿任何武器。
“胖蝴蝶”每天这时候都从楼下经过,总是一脑袋乱发,总是那件花褂子,总是拎着一个塑料绳儿编的篮子,像只哈巴狗紧紧贴在身上,那篮子里的内容倒是常变化,昨天白菜,今天萝卜。菜刀抱一盒香蕉坐在小区石凳上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他快撑死了。
菜刀在阳台上看见,“胖蝴蝶”顺利踩到香蕉皮后,吧唧,人仰马翻了,那篮子菜被抛出老远,是捆菠菜,每根都小手指头粗,它们蔫头耷脑和香蕉皮颜色差不多。菜场总会有这种成色的菜,一元一大捆儿。
“胖蝴蝶”爬起来,把地上的菜收进篮子!有一根菠菜被甩到篱笆墙夹缝,她蹒跚着走过去用手指头够出来。
老太婆端来小半盆茶叶蛋,红娟摔了个大跟头,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钟大神拿捏的分寸刚刚好,只让她吃了皮肉苦头。
“昨天我给她煮红豆小米稀饭端到床前,还卧了鸡蛋,就像当初她坐月子的时候。红娟看着我,‘晚上过来吧,住你孙子那个房间……’这女人啊未必就歹毒,只是被生活碾压得坏掉脾气。”
姓彭的小伙邀请菜刀参加儿子的百日宴,菜刀发现有不少人咬着耳朵朝他这儿看。有人朝他走过来,又一个,又一个,呼啦啦。“能跟您合个影吗?”菜刀成了今天的主角,风头远远压过那个百日胖小子,人们簇拥着往他身边挤,都想沾些仙气!
安泰小区忽然热闹起来,一个接一个外来客。他们低调隐晦不嚷嚷,口袋里装着钱,手里提着礼物,悄悄来又悄悄离开。谁心里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即便现在没啥闹心事儿,谁敢保证将来?就请一幅钟馗,权当买一份保险,心里踏实了。
菜刀开始留胡子了,从鬓角到下巴,软塌塌纠集在一起,毡片样挂在那儿。菜刀作画有前奏了,焚香洗手洗毛笔换袍子。他又置办了不少袍子,赤橙黄绿青蓝紫!
菜刀的画需要预订了,以画作大小论,巴掌大也得耗时三天。立等可取?哪有那种好事!挑和选?想都别想,画什么样是什么样。当然菜刀还算讲究,他买来朱砂,把钟馗那袍子染得血红血红,让钟馗浑身上下都血气方刚。
菜刀从没给他的钟馗定过价,都是人们自发的心甘情愿的,价钱肥得他都不好意思。偏偏就认为这玩意儿便宜了还能灵吗?菜刀一跺脚,也罢,也罢!
他一面喝茶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纠纷?矛盾?受骗?上当?当然要问个明白。与之对应的,是菜刀还是斧头?是宝剑还是月牙刀?菜刀现在用笔超大胆,各种冷兵器都敢往钟馗手里塞。当然也有斯文的,比如佛珠、扇子、毛笔。
菜刀开始收集各种投诉电话,公安局、工商局、税务局、信访办,以及“315”热线和市长公开电话。嘘,这是暗箱操作,潜在水底。有些人的困惑是一堵墙,有些人则是层窗户纸,有些人是跟自己较劲,菜刀隐在水底左突右击宛如一位侠客。最初也是底气不足,但他靠心性和毅力支撑,渐渐就有了一股史诗般的气概。
菜刀喝着茶,太阳慢慢坠到楼房另一侧,钟摆轻轻摇着,锅里的汤在咕噜咕噜冒泡,乌鸡和人参在水中上下翻滚。一派寸寸斜阳岁月静好,再有个小朋友跑前跑后,再有个女人贴心贴肝?
他曾经多么渴望有个女人柴米油盐一起过日子,白菜豆腐馒头米饭一天天变老。然而受贫穷所限,她们通通谢绝了菜刀的邀请,像绕开一根柱子一样绕开他。
现在这事儿变得简单,只要他愿意把手里的钱袋子摇晃摇晃。可他不愿意,只偶尔想想,倏忽一下小风吹过。菜刀不想让任何人晓得他的水底活动。那是隐私是机密,生财之道一种,他希望钟馗的仙气持续光大。
现在安泰小区又文明又祥和,人们尊老爱幼相互礼让不乱丢垃圾。小区围墙上那个窟窿忽然不见了,菜地旁边忽然冒出一块木牌子,“可以拔回家”。老槐树下忽然多出一个铁盆,猫食狗食装得满满。人们三五成群坐在那儿剥花生,不时往嘴里送一粒,散摊后把地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人在那儿剥过花生。
红娟给她婆婆买了一套新裤褂,天蓝色底子上开着一朵朵白花。老太婆抱着母鸡坐在树下嘀咕:“你要是一天下俩蛋就好了,儿子一个,红娟一个。”老母鸡听懂了似的咕咕叫,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芦花鸡,和老太婆的新裤褂很搭,从远处望过去好像一幅画。
小区里有棵老槐树,五月的春天像被打翻的香水瓶,花香一股脑儿倒出来。花香是公共的不能独享,但花瓣可以采回家包大包子吃,人们蜂拥着爬梯子拿钩子把花瓣变成口福。那些爬不上去的干着急,一着急就骂:“你个?菖养的。”今年人们被这五月槐香熏醉了,这感觉比口福还美!
有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坐在树下,他正不转眼珠地欣赏头顶的槐花,他已经过百岁了,不记得在这树下坐了多少年,大家都忙,哪有工夫多看他一眼?现在老槐树和百岁老人被夕阳幻化得氤氲出仙气。“来,老人家您喝茶!”一种世俗的欢腾和喜悦在小区上空飘,还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畏惧和虔诚。
风水宝地,绝对风水宝地,又是钟馗又是菜刀又是寿星佬,你看那寿星佬背靠大树无思无虑一坐一天,就盯着花看,岂不是达到了老庄的境界?还有花坛里那些蔬菜鲜嫩嫩的多年轻,旁边还竖着块白給的牌子!还有那个穿花衣服的老太婆,又干净又慈祥,看她和鸡聊得多开心啊!
想想他们年迈的爹娘,住着洋房吃着补品,还成天要死要活。这里虽然地角偏,基础设施也差,但它是安泰小区,听听,安泰!难道你不崇尚安康泰然?还等什么?买房子吧。
人们夜间开始数羊,数啊数,眼睁睁数到天明。很正常,这么高的价码,谁都会闹心几天摇摆几下。不过思前想后还是拎得清,他们这安泰小区不是白给的,听说前面山上早年有个庙,更重要的是这里住着钟馗的缔造者。近水楼台,或多或少也能得到庇护。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戴墨镜那人进来时,天蒙蒙黑了。这个时候戴墨镜?盲?事实证明不是那么回事。他进屋后东看西看,还到阳台上转:“钟馗在哪儿?钟馗在哪儿?”
现在的钟馗可没那么好见,菜刀就算画完也不放明面。“一幅大的要多久?真人那么大,身高怎么也得超过一米八。”“说不准,一年半载吧。”菜刀声音不大却坚定。“这么久还他妈的管?菖用。不能快点?”菜刀笑:“饭要一口口吃,画要一笔笔画。”
其实就算画电线杆子那么高,菜刀也没问题。他很不喜欢这个“墨镜”,来求画的人,谁不是一脸虔诚?这人牛烘烘口气还硬,“墨镜”急匆匆推门走了。
跟着又上来个戴金边眼镜的,这人还算客气:“您好,刀大师。久闻大名!有人想和您见见,就在楼下。”“刚刚那个戴墨镜的?”“不是,有人想求幅画,想和您当面聊聊。”
“在楼下?怎么不上来?”“脚有伤,行动不方便。”他已经给菜刀拿过鞋。小区门口停着辆轿车。前面坐一个人,那个“墨镜”本来也在车上,看见菜刀就下来和“金边眼镜”去了对面。
车里虽然暗,菜刀还是觉得这人眼熟,像在哪里见过。衬衫很白,头发很黑,但这种黑太明显,一看就知道是染发剂的成果。这人斯文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他很诚恳,想求一幅钟馗,要大的,眼下他遇到一条鸿沟,很宽很宽。“白衬衫”伸手比画着,他希望得到钟馗的庇护,他曾在大海里弄潮,不想在阴沟里翻船。菜刀忽然想上厕所。
菜刀去门卫那里解决,桌子上刚好有张报纸,菜刀无意间瞟一眼。上面有幅相片,我的天!是他?回到车里,“白衬衫”和菜刀讲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候家里很穷,吃不饱穿不暖,上学都是光着脚,山路把脚底板磨出厚厚一层壳。
菜刀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湿了。那时候母亲挎着筐卖鸡蛋供他上学,提到母亲,“白衬衫”用手擦擦眼睛,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朝外面那两人摆摆手。
菜刀的心在打鼓,咚咚,咚咚,吵得自己都烦。可他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脏,只能由着它擂鼓似的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海边,四周空旷寂寥,车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墨镜”跳下车把门打开。
虽然天已黑,菜刀还是看见了花团锦簇,听到流水叮咚,好像一座花园。“金边眼镜”带他楼上楼下参观,菜刀在心里悄悄数,一二三四……光卧室就八个。还有一个超级大的书房。“刀大师可以在书房作画,地方不够就去一楼大厅。”
这会儿菜刀心没那么跳了,两只眼睛万花筒一般转个不停,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神仙住的还差不多!再回到一楼大厅,“白衬衫”和“墨镜”已经走了。
“刀大师就留下吧,明天一早我会把工具材料送过来,还有你在这里的事儿不能和外人讲。时间不早了,就不打扰了。”
菜刀坐在沙发上,现在还没有回过神。他知道“白衬衫”是谁,电视新闻报纸头条都见过。菜刀楼上楼下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卧室里有拖鞋,没剪商标的睡衣放在床头。他换上睡衣推开窗子,听着外面海浪声阵阵,真是睁着眼睛做梦,都说人死后才进天堂,他却活着进来了。
菜刀还没起床,“金边眼镜”就送来工具材料、各种食物和水果。他督促着帮菜刀把宣纸固定好,丈二的尺寸,整整罩满一面墙。“你抓紧,就让钟馗和时间来一次赛跑。”
菜刀才不跑呢,铺天盖地的阳光,风在花儿上游弋,在菜刀胡子上游弋,海风夹杂着花香,风里就有了一种奇异的味道。香香的,暖暖的,咸咸的,不知今夕何年。
他去海边游泳,他在露台上品茶,他在餐厅里大吃大喝。夜晚他把两只脚伸进水塘,慢慢搅拌着水里的月光玩。就算什么也不干,只靠着露台望大海,也是春暖花开。他想起中学时那篇课文,在苍茫的大海上,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虽然此时空中飞翔的是海鸥,但并不影响他此刻的美好心情。
没准儿能游上来一条美人鱼,那美人鱼娉娉婷婷婀婀娜娜来敲他的门了。菜刀心思浩渺如脱缰野马一般想三想四,就是不想还有个丈二宽的钟馗正等着下凡。
忽然心里也毛毛糙糙的不安,但此情此景豪华气派,到处散发着让人感动的光芒。也便得过且过栩栩然了,这样的日子即便过上三天,也是人生的一个顶点。见识过,体会过,死了不遗憾,一辈子没白活。
“金边眼镜”来电话问进展,菜刀才拿起笔。头一次画这么大的画,有些掌握不好比例。画了撕,撕了画。废掉一堆纸后,钟馗那颗头颅才有了模样。
菜刀给“金边眼镜”打电话,他需要上好的朱砂。钟馗的袍子当然要用朱砂,颜色越重越辟邪。菜刀让他多拿些,他要让钟馗的红袍变成刀枪不入的盔甲。
“金边眼镜”送来两个纸盒,一盒是朱砂,另一盒还是朱砂。菜刀另有期待,可只有这些!“怎么才是个脑袋?胳膊腿呢?这速度可不行。”他发现菜刀黑了,耳根子那儿还挂着没冲净的盐痕。
“你去游泳了?”“一边游泳一边构思,劳逸结合。”在“金边眼镜”的注目下,菜刀让钟馗长出了胳膊腿。他把那些朱砂一股脑儿放进水盆,血红血红一大盆,菜刀手也被染红了,刚杀完猪似的。
“这朱砂要在盆里多养几天,不能马上画。”他不想在“金边眼镜”的监视下继续了。晚上菜刀准备去海边游泳,院子铁门怎么都打不开,太过分!太过分了!那“金边眼镜”居然把门给锁死了。抬头看围墙,上面绕着一条条铁丝网。
来这么久,价钱的事儿一字未提,现在又把他锁起来,不画了,不画了,喝酒。
菜刀给“金边眼镜”打电话说他病了,头疼腰疼浑身疼。“金边眼镜”送来一大包药,去痛的消炎的退烧的止泻的。菜刀哼哼着,疼、疼!“金边眼镜”给菜刀摸了脑门量了体温,最后得出结论,屁事没有,这家伙在泡病号。
当晚“墨镜”又来了,他把墨镜别在脑门上。镜片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骤然反射出两道寒光。他看看墙上的钟馗,回头看看菜刀,又看看钟馗又看看菜刀。“墨镜”用食指搅和那盆朱砂玩儿,忽然他把整只手伸进去又拿出来,在墙上拍出一个猩红的手掌。一股热乎乎的黄色液体从菜刀裤管中飞流直下……
夜里“墨镜”和钟馗的脑袋鬼片似的在眼前飘,菜刀吓得不敢睡,生怕一闭眼,两个脑袋再来找他。“墨镜”临走扔给他一个口袋,里面是钞票,现在钞票摆在床头柜上,菜刀看一眼,怎么像一道道鬼符?
菜刀决定离开,他最清楚自己的半斤八两。一個开货车的,后来画画勉强维持生计。他哪来什么本事,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菜刀现在谁都不敢糊弄,只想尽快离开。他不吃也不喝,不洗脸也不洗澡。腮帮子一天天往下陷,眼眶子一天天往下塌,头发一天比一天长,胡子一天比一天乱。菜刀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这熊德行,再不让走就出人命了。
菜刀给“金边眼镜”打电话,空号?再打,仍旧空号!打,往死里打,要坏菜!他转身奔向楼下,一脚踏空,整个人像皮球那样一弹一跳骨碌下去,菜刀摔得不轻,他站不起来了。
他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大门口,大门锁得死死的,连只猫都出不去,除非长出一对翅膀来,可他不但长不出翅膀,腿还摔坏了。菜刀忍着剧痛捡回手机,完蛋了,手机也摔坏了,屏都黑了……
菜刀对着墙上的钟馗念阿弥陀佛,说他不想完蛋,他还有那么多钱没花掉,不是亏死了?他一面双手合十,一面在胸口画十字架,然后脑门朝地咣咣磕头,乱套了,全乱套了。
菜刀变成一只皮箱,他把自己挪来挪去。他挪动着去收集房间里的床单,然后用手指头蘸朱砂写“SOS”搭在露台上,床单被风扯着呼啦啦飘,上面血红的“SOS”触目惊心。一群好奇的鸟落下来围观,可鸟看见顶什么用?不顶。
菜刀把纸卷成喇叭对着窗外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风当然能听见。可风听见顶什么用?不顶。下雨了,雨点炒豆般敲在窗户上,炸雷紧跟着,轰隆隆……菜刀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天气好时,菜刀在露台上望天,远处海天一色,云雾被风吹成各种形状,像老槐树,像小猫小狗,像芦花鸡,像他那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窝……
冰箱和食品柜都空了,好在有酒,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可眼下这种情况,就算他妈的粮食祖宗,也抵不上一碗实实在在的大米干饭,配上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酱菜,可能的话再来半个咸鸭蛋,完满不过如此!
菜刀用汤勺舀酒喝,一把汤勺瞬间在意识上把喝提升为吃!他用勺舀用嘴嚼,唇齿间便有了五谷杂粮的味道。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是坚强的,他舀啊舀!
窗台上的乒乓球在想象力的驱动下,已经幻化成茶叶蛋。老太婆那茶叶蛋,淡褐颜色,上面交织着深深浅浅的纹理。把它剥开,里面居然藏着一枚金色的小太阳,蛋清嫩,蛋黄软,一口下去胜过人间鲜果儿。
菜刀拿起一摞钞票,出了这个门你们能换一车茶叶蛋,可这会儿,我能把你们怎么样?你们又能怎么样?擦屁股纸都硬!菜刀像扔手榴弹那样把钱撇出去,你他妈傻呀,那可是钱!钱!菜刀给自己一拳!
菜刀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挪到阳台,钱呢?撇哪儿了?月光贼亮贼亮冒着戾气,戾气飘忽着化成缕缕青烟。菜刀在青烟里看见桃儿了,桃儿还是那么好看,一笑两个酒窝。菜刀还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那个被摔成肉饼的狐狸精……
菜刀连滚带爬回到房间,他奋力把那盆朱砂泼到床单上。菜刀披上猩红的床单手持水果刀对着夜空喊:“我是钟馗,我会捉鬼……”外面很安静,一只蝴蝶趴在窗前睡着了……
原刊责编 许婉霓
【作者简介】张鲁镭,女,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十月》《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等刊物,并被本刊及《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多次转载。现工作于大连市文化艺术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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