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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宗汉归案记

时间:2024-05-04

那前儿中秋的月亮跟现在一样,又圆又亮。不一样的只是故事。

一九六二年我七岁,长这么大印象最深的就是爸妈吵架,天津人叫干仗,不真动手,动嘴也叫干仗。现在一说家暴都是男的欺负女的,老头欺负老婆,我们家可不是,挑头的都是我妈。这不中午吃捞面,麻酱卤,再来点黄瓜丝吗的,多好啊。我爸斟上酒,刚把碗端起来,我妈可就说话了,我说陈大魁,陈大魁同志,这酒好喝吗?好喝。喝喝,喝死你完事!说得我这么大孩子脸上都挂不住,凭吗呢,凭吗喝死他,我爸死了对你有吗好,咱不一家子吗?我就想不明白这个理。

说“想不明白”也是瞎话,家丑不可外扬,讲出来其实也没吗。我爸是干公安的,原来还是头儿,管着不少人,当年一提陈大魁没不知道的,传说打日本那前儿他会少林功夫,长短拳,上三路下三路,十几个鬼子不得近身,新中国成立后改行干了公安。生我那年有个“杜宗汉案”,你们肯定听说过,说是美国间谍,公开身份是“白光照相馆”老板,有这个照相馆吗,在东北角金刚桥一带?我妈一数叨我爸就“杜宗汉案杜宗汉案”,怼得他抬不起头来。为吗这么说,我爸这人吗都好,人厚道又会拳脚,就是好喝酒,有瘾,二两下肚话就多,明明是他亲手逮住杜宗汉的,上级正申请给他立功呢,一高兴喝了一瓶直沽高粱,好嘛,大发了,直沽高粱六十五度,边喝边给同事比画长短拳,我先来个“白鹤亮翅”,啊走,再看这个“黑虎掏心”,啊走你。跟人家同事白话,你们哥几个回家团圆去,赶紧着,这有我呢,不就杜宗汉吗,有吗呀。

当晚中秋,月光下,杜宗汉跑了。

把我爸一撸到底呀,除保留公职吗都给抹了。处理决定下来我爸拒绝签字。人家问为吗,他说细节有问题,里面说杜宗汉乘“民主二号”客轮先逃大连又去香港,物证呢,给我瞅瞅!人家说大魁你也太不觉闷了,你是谁,凭吗给你看?我爸坚持说这不是事实,明明我开枪打着他了,倒地上了,他不可能乘船去香港!倒地上了,为吗不抓呢大魁?我不喝高了吗,惦记睡醒再抓他不迟。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杜宗汉人呢?“捉放曹”是吗?交不出来人说吗也白给。归齐也没人相信他。关键是交不出人,杜宗汉人间蒸发,你让组织怎么信你?最后多亏我爸的老局长,就是现任市长,看在他屡建战功的分上,把他安置在民园派出所当片警,所长老易又是我爸老部下,这才算有份稳定工作。要不是我妈成天着哩,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她就是看不惯我爸喝酒,挨完处分我爸这酒更勤了,他认死理,认准杜宗汉就在天津,一喝酒两口子就干仗,死結似的,就是死结。

他俩一干仗我就闹自闭,光掉眼泪,吗也说不出来,用现在的话说叫“心理障碍”,落毛病了,见小朋友跟父母说说笑笑倍儿自卑,说吗不肯去幼儿园,当时我还没上学,满地打滚,我们住重庆道,一栋杂居小洋楼,我跑到楼顶,说再让我上幼儿园就跳楼,信吗?而且还有,他们老是吃饭的时候吵,搞得我饭也吃不好,久而久之小脸见黄见瘦,我打小胖极了,小名叫胖子,这下成瘦子了,两条腿麻秆似的,夏天穿裤衩像两根竹竿挑个灯笼,晃来晃去的。那天我姥姥来家,一见我眼泪就下来了,抱着我哭得上不来气,我的小胖子哟,你咋成这样了?我姥姥山东聊城人,说话带口音,说吗要把我领走。我妈不乐意,腻腻歪歪跟我姥姥矫情,胖子不挺好的吗,到您那儿干吗去,您这么大岁数了。我姥姥一看窗台上摆着瓶煤油,那前儿擦木地板都用煤油。老太太抄起煤油就往嘴里灌,要玩儿命啊!吓得我妈“嗷”一声扑上来抢,娘,您这是干吗呀,小胖子您领走,这不打镲吗,老太太。

我姥姥住的地界不能跟我们家比,我家算五大道,过去是租界,是天津最好的社区。而我姥姥住南楼新里,靠近围堤道大沽路交口处,那个年代这里是城乡接合部,非常大自然。要再往前捯,此地叫“窝铺”,吗叫窝铺,你肯定没见过,就是地上挖个坑,上面拿稻草和油毛毡盖个顶,人像动物似的住在下面,这是当年最贫穷的产业工人居住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窝铺平了,红砖灰瓦盖起一片片工人新村,比如进步巷、跃进里、南楼新里,我姥姥就住南楼新里三十九号。

按说我姥姥是大户人家,为吗住南楼新里呢?她丈夫,就是我姥爷,我没见过,民国那前儿是国大代表,还是政务院委任的绥远矿局督办,姓张,张维藩,有名有姓显赫一时。因拒绝在苏联人掠夺绥远煤矿的协约上签字,跟苏联谈判代表巴沙洛夫拍桌子硬怼,被人家带来的哥萨克护兵一攮子捅肺上死了,留下我姥姥带着孩子,还留下长沙路和先农大院的几处房产。

“三反”“五反”时,老家来人说我姥爷算反动军阀,那前儿矿局督办有军衔,我姥爷是中将,他死了,他老婆就是我姥姥也得回乡接受批斗,还派马车来天津接人。马车走到围堤道我姥姥觉得不对劲,回去不得给打死,孩子怎么办?我妈那前儿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解放海南岛去了,她打小跟我姥姥不对付,还有弟弟妹妹呢。老太太拎出一袋银圆给赶车的,你就说我死了,惊风吓死的,求你让我们孤儿寡母下车。可下车以后呢,原来房子都没收了,一家人住哪?就这时,只见路边好多人在挨个,挨个就是排队,有说有笑,便问人家为吗挨个?分房子。吗人能分?你吗成分?我是,城市贫民。有啊,城市贫民算无产阶级,还等吗,挨个分房啊。就这么着,我姥姥一家在围堤道路边的南楼新里安顿下来。

一路跟着我姥姥心里立刻放松了,美得吗似的。乘4路汽车打河北路到西南楼,这条路我滚瓜烂熟,先到马场道河北大学,从浦口道拐弯上广东路,三义里、谦德庄、人民公园,最吸引我的就是人民公园,里面有猴和大老虎,还有骆驼,骆驼急了会啐人,大唾沫星子糊脸上倍儿难闻。最后到西南楼4路汽车总站,下了车慢慢往南楼走,我姥姥小脚,拄个拐杖走不快,路过棉二宿舍、电镀厂,前边就是南楼新里,当地人把“南楼”二字省了,就新里,你吗地界的?新里的。

其实我知道为吗我妈不乐意我来姥姥家,她嫌这边太土。围堤道像一条分水岭,北边是居民区,进步巷、新里吗的,南边就是尖山,当年尖山除了四中吗也没有,一片开洼。“开洼”二字跟北京话的“淀子”“海子”比较接近,指无边无际的水洼和野地,尖山的这片开洼一直向南延伸,恨不得接河北省去,数不清的大小水坑和零散人家,纯粹就是农村,连城市户口都没有,更别提居委会吗的基层组织,乐意来的来,乐意走的走,没人管。另一方面,即便围堤道北边是居民区,人也没法跟重庆道比。人家是吗,干部啊,买卖人哪,大学教授呀,我们楼上费家,天津老城厢有个费家胡同,有吗,他就是一支后人,专营皮货生意,当年代表团送苏联的“一窝猴”就是他的货。一窝猴吗意思,选上好羔皮经特殊处理,打开了是一件攥起来是一团,俗称一窝猴。可到了我姥姥家崴泥了,蹬三轮的、摇麻绳的、钉马掌的,老黑他爸就是钉马掌的,在围堤道路边开个马掌店。我妈这人要面子,最烦我跟老黑他们混,怕成野小子。

我妈穷横,一到姥姥家我吗都忘了,成天跟一帮孩子外边疯。老黑他们大我三四岁,论体力和兴趣并不匹配,照理说玩不到一块,为吗还事事都叫上我呢?胖子咱玩“藏么个”吗?“藏么个”就是捉迷藏。胖子陪我去“为人民”吗?“为人民”是一家副食店的名字。胖子咱上茅房吗?上茅房都一块去。或许贫穷的日子太过单调,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一丝丝欣喜。还有他们一直认为我爸是干公安的,专抓坏人。街坊四邻提起我爸从来不说姓,大魁长大魁短,没听说过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前儿东楼的四阎王,欺男霸女吗都干,没人敢惹,还得看咱们大魁,说四阎王咱俩单挑,好嘛,上去一个过肩摔就把四阎王撂地下了,稳拿呀!大魁是吗,童子功,娃娃腿,有他在,吗也不用怕知道吗。于是大伙把对除暴安良的崇拜转到我身上,我俨然成了南楼新里三十九号的一个人物,忙不过来。

但生活毕竟是坚硬的,贫穷的生活更如是,老黑他们不会因为跟我玩而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这个词太文绉绉,体现不出“坚硬”的形态,对老黑他们而言,所谓生活方式说到底就是想尽办法吃饱肚子。那前儿每月的口粮是定量的,对我们家来说定量足够吃,可对那些靠卖大力的人家就未必了。正好新里对过有一大片空地,家家户户在那种粮种菜。老黑家的地最大,种玉米种山芋,种火柿子茄子吗的,他天天挑水侍弄园子,差一点都不行,他爸打起人来没轻没重,扬手就掣老黑一嘴巴子。这天有人来找老黑,嘀嘀咕咕还不想让我听见。我当时就不乐意了,质问老黑吗事?老黑跟我最好,处处带着我,他神情诡秘地问,胖子,跟我偷粪去吗,敢吗?

去哪偷?

尖山粪场。

我一愣,不理解“偷粪”吗意思,觉着粪就是屎尿,偷吗不行非得偷粪,弄一手黏黏糊糊的,自己拉不行吗?老黑忙解释,不是黏的,像土似的,撒地里长庄稼,火柿子能结老大个,小西瓜似的。

是吗?我一听兴奋起来,别看我自己吗也不敢偷,跟着老黑吗都敢干。

走,偷粪去。

尖山那前儿有个粪场。穿过围堤道先到四中,四中对过有座宿舍楼,当年四中教师不少是东南亚归侨,都住这栋楼里,备不住它就为归侨盖的。楼的正南方一里地便是老黑说的粪场,也就是说,粪场离新里直线距离不过一里多地,没多远,完全已是农村景象。我记得倍儿真,并排有两个花岗岩砌成的沤粪池,每个约半个篮球场大。现在想想不可思议,那肯定不是为沤粪砌的,倒像游泳池,石头打磨得很整齐,一看就被金属工具加工过。听说这一带过去有座“比国楼”,难道是当年殖民者建的别墅,房子没了留下石头砌的水池成为后来的粪场?水池一侧是开阔地,十分平整。制粪过程是这样的,淘粪的大车把粪卸进池子里,一个收粪一个沤粪,相互轮换。沤到一定时候加水和黄土搅拌,用长长的竹竿沿着池边不停和棱,直到搅成古铜色的泥浆,再把泥浆盛出来,泼洒在开阔地上自然风干。最终产品是一堆堆粪土,据说这种土是最棒的有机肥,撒进田里庄稼唰唰长,陈塘庄公社的马车大老远前来拉粪,供不应求,老黑他们要偷的就是这玩意。

我们每人挎个帆布袋子,蹑手蹑脚一点点向粪场逼近。空气的味道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万物一旦归土,甭管多闹心的味道,遇土则香,这个香不是鲜花香油那种,而是温暖宽厚,像被裹住,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我正好奇,突然间两条黑狗从粪场一角向我们扑来,汪汪叫个不停,吓得我惊慌失措。咱哪见过这个呀,那前儿城市不许养宠物,轻易看不见狗。

我刚要逃跑被老黑一把扽住,怕吗的胖子,黑狗没事。

黑狗没事?

厉害的狗没有黑的,它不像猫,黑猫你躲远点,黑狗没事。

只见老黑往下一蹲,捡石子似的,两条狗立刻呜呜扭头往回跑。老黑这手印在我脑子里,长大后下乡插队屡试不爽。

黑狗过后重归平静,远处传来莫名的响动,不知是风声还是叫声,于是显得更加安静。真正的安静不是没声音,而是有零零星星的声响。夏日的午后阳光明亮炙热,把空无一人的粪场晒得发白,赤裸袒露着。老黑猫腰左右窥望,黑狗似的,黑狗一定有厉害的,只听他低声吼道,上!我们大伙霍地冲上去,把住一个土堆狠命往袋子里胡噜。粪土干燥均匀,散发着自然的魔力,不仅能长庄稼,人肯定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如果没有意外,只需一分钟,我们就能顺利返航,赚个盆满钵满。然而就在最后几秒,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

干什么呢你們!

老黑他们根本没回头,抱住尚未填满的袋子直接开跑,刮风似的没影了。我跟着跑,可挂在脖子上的袋子太重,刚起身就倒在土堆上,干燥的粪土滑落下来盖住我的腿。我脑子一片空白,吗也没有了,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坐在土堆旁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男人和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朝我走来。男人手持长柄方锹,赤裸的上身近似红褐色,双侧肌肉手风琴似的一条条隆起,好像一碰就会放出音乐。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就在他用力的一瞬,我以为他要打我,“哇”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起起伏伏时强时弱,透过指缝发现他的头发花白凌乱,眯着眼静静审视着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最特别的是,他只有一个奶头,男女都有两个才对,他就一个,另一侧是个大疤瘌,滑滑的闪着光泽。我突生畏惧,害怕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号啕起来,掀起的烟尘慢慢升腾飘得很远。

这时那个小女孩走上前,她比我高一点,梳着髽鬏辫,一双眼睛亮亮的。她扶起我,弯腰为我掸去身上的尘土,从上到下,她的表情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还抬起我的胳膊,连胳肢窝都不放过。我只穿着背心短裤,她的手毫不犹豫掠过我的肉皮,把我的畏惧一点点掸掉。我的哭声随着她的手断断续续,挨着肉皮就停,离开了就哭。“哇……哇”,于是她干脆胡噜我的肉皮,让哭声完全停止。

你别哭了,我有西红柿你吃吗?女孩问。

西红柿?我发现她说话跟我不大一样,跟那个男人倒挺像。

干什么呢你们?有一个声音响起,收音机似的。

是火柿子吗?

嗯。

他是你爸?

嗯。

你怕他吗?

不怕,你也不用怕。

为吗他不言语呢?

我爸不爱说话。

我扭头再看那个男人,他已在远处干活了,正用铁锹把地上的粪土撮成一堆一堆,不知何时身上添了件白色汗衫,像片云彩在我眼前晃动。

你叫什么?

胖子。

你叫吗?

郭兰兰。

我跟在郭兰兰身后,这才得空塌下心观察,刚才光顾逃跑了,吗也没看真。郭兰兰的确比我高,我离她很近,抬头正对着她后脑勺上的辫子,一甩一甩毽子似的。我打小就喜欢跟比我大的女孩玩,我还会跳皮筋呢——“一个毽踢八踢,马兰花开二十一”,还有“大举小举”,这些女孩的游戏我都会,我认为女孩就该比我大。这种情结影响我的一生,给我温情也让我烦恼。

经过一个压把井时,郭兰兰问我要不要冲冲脚。我的脚的确太脏了。她压动把手,水便从出口涓涓而出,沿一条长长的石槽向沤粪池流去。说真的,我头一摸见这种压把井,机关枪似的,趴下就能向“鬼子”射击。它看去十分独特,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巴洛克”风格,没有直线,吗都曲里拐弯,很有年头的样子。老黑他们浇地也用压把井,是他爸自己烧焊做的,模样比这个简单,也出水,那时南楼尖山一带的地下水位非常高,找个洼地铲两铲子就出水。赶下大雨吗的,围堤道就像排水沟,那个水哟,哇哇奔刘庄浮桥而去,涌入海河。

我觉得郭兰兰是领我去她家,前边有个秫秸围成的院子,想必火柿子就在那里。我还真惦记着这个,大热天忙活到现在,连哭带闹又饿又渴,有个火柿子吃多美呀。不过抬眼望去,眼前这几间房看着可够各色的,跟新里大不一样。新里是吗,典型的工人新村,红砖灰瓦,一个院子十二间房,左边六间右边六间,这在当年的天津随处可见,备不住都一张图纸盖的。不有个电影叫《都市里的村庄》吗,殷亭如主演,感觉新里这种大杂院就像都市里的村庄,一家人论着,比如我姥姥,都叫她张奶奶,因为我姥爷姓张。还有我二舅,他是河北省医院,就是现在二附属的心脏科大夫,院里人叫他二伯,发“二掰”的音。轮到我不对了,叫我“白眼”,为吗呢,因为我是闺女的孩子,不一个姓,我妈姓张我姓陈,既然不同姓就算外人,跑这白吃白喝来了,就是白眼狼,养不熟的意思。

说这些不为转移话题,我扣着题呢,咱不说郭兰兰家吗,对呀,最明显的是她家独门独户没街坊,三间土坯包砖的瓦房坐北朝南,虽然陈旧但很完整,外加前后小院,有搭建的厨房,扁担水筲,还堆着一垛垛柴草,完全是标准农村景象,跟现在农家乐似的。我就琢磨,有街坊咱可以随着,没街坊我叫她爸吗呢?我们重庆道那边也有叫叔叔的,楼上老费家的闺女丽丽,全名费文丽,模样俊极了,小皮鞋咯噔咯噔,见我爸就说“陈叔叔好”,洋派的,倍儿高级。如果郭兰兰她爸走来,兴许我就得说“郭叔叔好”,问题是,瞅他干活的架勢能听懂吗?

这种略带鄙夷的心情越走近郭兰兰家越强烈。现在想想也真够哏的,七八岁的孩子就势利眼,瞧不起人家,连刚刚遇到她时的温暖心情都打了折扣,让我心里隐隐失落。不过,她摸我皮肉时暗含的母性色彩平息了我的惊恐,让我倍感受用,幸福极了。这么说虽然有点不敬,但不失真诚,老听别人说他们长多大以后才对女人有感觉,是他们编瞎话还是我太早熟了?打记事起我就对女人有依恋,特别是带给我安全感的女人,能照顾我的女人,老想腻着,当然不是动手动脚吗的,就是不愿离开。刚才郭兰兰那几下子让我特别放松,不愿离开,乖乖跟在她屁股后面,可为吗她住在这地界?就冲她说话的语气,还有文文静静的范儿,比费文丽还高级,不应该啊。

刚一进屋我却非常意外,大门敞开有个竹帘,郭兰兰挑起竹帘,我紧随其后走进去,不由一愣。室内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窗明几净,怎么这么豁亮?不说跟农村比,就跟新里比也亮堂得多。人家后墙有窗,老大的窗户明晃晃的,现在不流行住“板楼”吗,空气对流,郭兰兰家就是板楼,应该说是“板房”,正好窗户开着,小风一吹倍儿凉快,一点不压抑。我立马想到重庆道,我家后墙就有窗,可以看到幸福里副食店。郭兰兰的后窗正对后院,那里种着火柿子和各式蔬菜,一个葡萄架上挂满一串串快要长成的葡萄,两只黑狗被拴在木桩上,热得吐着舌头。

这狗咬人吗?

不咬人,它们可聪明了,我一直想给它们搭个窝,要不下雨老淋着它们,看着好难过。说着郭兰兰低下了头。

我连忙说,那还等吗,搭呀,赶明儿把老黑他们叫来,不就搭个窝吗,有吗?

不用不用,我让我爸爸搭。

跟我你还客气吗,对了兰兰,它俩叫吗,有名吗?

有,这个是“民主一号”,那个叫“民主二号”,平时就叫它们“一号、二号”。

吗玩儿?猛听到“民主二号”我顿感异样,我爸我妈干仗时好像提起过,有印象。这二、二号别是条船吧?我脱口而出。郭兰兰一脸茫然,你说什么呢胖子,二号是狗啊,怎么成船了?

但是最让我触动的还不是明亮的房间和给狗搭窝,而是桌子上放着的那些课本,一进门就瞧见了。我无法解释自己为吗打小对书本就感兴趣,甭看还没上学,我认识不少字了,唐诗宋词吗的。平时跟老黑他们玩,暗自纠结的就是他们不读书,从没见他们碰过课本。为此我心里玩得很不踏实,玩着玩着会突然发呆,不言语了,所以老黑总拿我找乐,喊我“小神经”,你说我会不会真有点神经呀?

我就这么一边寻思一边啃着郭兰兰递给我的火柿子,盯着放火柿子的瓷盘不放,原本堆得像个金字塔,被拿去两个塔尖就消失了。我进门的“鄙夷心态”也消失了,觉得吗都新鲜。

这些书全是你的?我问。

嗯。她应了一声。

真的假的,那这本叫吗?我随手抄起一本问。

是《简明英语对话》。

吗玩儿,吗叫英语对话?

就是学外国人说话。

好嘛,你还学外国人说话,赶明儿我也学,开学我上南楼小学,要不是生日月份小去年就上了,你几班的?

她摇摇头,我没上学,我爸爸请四中的老师教我。

四中,你多大就上中学?

我九岁,不是上中学,只是学一点中学的课。听到这我不由把目光从兰兰脸上挪开。她美丽的眼睛让我迷恋,可此刻明显我被噎住了,不敢看她也说不出话,半天憋出一句,我得回家了。

你要走吗?

我要走。

那你还来吗?

我,我还来。

说完,我满脸通红扭头向门外冲去,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兰兰面前。我刚跑出院子的栅栏门,只见兰兰的爸爸扛着铁锨迎面走来,撞个满怀。我一看躲不开了,便稀里糊涂喊了声“郭叔叔好”,继续奔跑。

只听那个男人的声音追上来,你们要土就来拿吧,用不着不好意思。声音收音机似的。

这天老黑又来找我,敲我窗户,说有好事告我。他最近一直讨好我,甚至低声下气,为当时只顾逃跑没护着我忏悔不已。

胖子,哥哥对不住你行吗,以为你在后面跟着呢,没想到绊倒了,你喊一嗓子呀,我肯定回来拉你。

我扭头不言语,好多天没搭理他了,故意淡着他,我当然很伤心,心说你爸掣你嘴巴子不给饭吃,谁把省下的饽饽塞到你手里?每次买冰棍,三分水果的五分奶油的,哪次不让你先来一口,你那口那个大,半根没了,我说吗了?你爸给你的学杂费短一角钱,急得你吗似的,还不是我让我姥姥给你补上的,有错吗?归齐倒好,扔下我就跑,吗玩意啊这是,太不够揍了,不拿我打镲吗?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并没那么生气,就做个样子让他难受。为吗呢,得亏老黑扔下我跑了,当时要把我拉走还能遇上郭兰兰吗,遇不上郭兰兰日子能一样吗?郭兰兰是吗,她是一扇窗,让我看到了原来没看到的活法,也是我心里想要的活法。我们楼上费文丽看着挺好,小模样俊极了,比郭兰兰洋气,可跟她就亲不起来,她爸费大爷还跟我妈套磁,说你們小胖子我看不错,跟我们丽丽结个娃娃亲多好啊。我妈妈模棱两可给岔过去了,回来跟我爸还磨叽,老费是资本家,还想跟咱胖子结娃娃亲,想吗呢他。我倒不管资本家不资本家,问题是费文丽老得让人惯着,吗都得让着她,看着烦人。现在遇上郭兰兰就全捋顺了,云开雾散,这才是我的菜,人家爱学习,又知道胡噜我的小肉皮,特别是说到两只狗眼泪流点下来,把我感动的!跟费文丽换换多好,我带路,让她爸跟我妈妈提娃娃亲。

我大概猜到老黑说的好事是吗,八九不离十跟搭狗窝有关。虽然一直没怎么理他,可狗窝非得盖,答应郭兰兰的事绝不能含糊,所以趁老黑讨好我的工夫跟他念叨过几句,这事没他不成。

我跟老黑这么说的,人家郭叔叔真给面,我跟他盘叨知道吗,末了人家说,原本告派出所的,现在吗也不提了,瞧见那两只狗了吗,只要帮忙搭个狗窝,用土随便拿。

吗玩儿,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炮打的,当然真的!

哎呀胖子,你可太能耐了,我这还提心吊胆呢,搭狗窝算吗事,包我身上,瞧好吧,胖子。老黑兴奋得撸胳膊卷袖子跃跃欲试,可具体说开又出现了问题——老黑意思是用秫秸抹泥,三分钟完活。

我说,这可不行,人家要求必须用砖砌,差一点都不行。

用砖?

用砖。

这可不大好办哪胖子,再怎么也得两百块砖,到哪寻那么些砖去?

老黑的担心我可以理解,前些日子他们家盖小厨房,惦记到围堤道对过的物资厅工地弄几块砖,那前儿天津是河北省省会,河北省物资厅就建在围堤道大沽路的把角处,好嘛,半夜有解放军站岗,吹哨,端着冲锋枪,归齐还是自己脱坯盖的。我琢磨他现在急着见我,备不住就是砖的事。

找着砖了?

找着砖了。

你看,说吗来着。老黑隔窗急赤白脸跟我嚷,我打开门让他进来。为吗我没表现出额外的惊喜,跟老黑的激动比反而比较平静呢?我有我的软肋,人家兰兰读那么些个书,还英语对话、中学课程吗的,咱差距太大了,见了她吗也没改变一点不长进多栽面呀,人家能瞧得起咱吗?为吗这么说?我后来又找过兰兰好多次,是偷偷去的,没跟老黑他们说,他们忙他们的,我忙我的。有一回正赶上她有课,一个戴眼镜的男的,兴许是四中老师,在教兰兰方程式吗的,说左边加一个数右边就得加同样的数,还问她,你自己看,左边加了右边呢,等号两边相等吗?我一听就不乐意了,站起来问他,凭吗左边加右边就得加,我就不加管着吗,兰兰咱甭理他,吗左边加右边加,哪有那么多。到现在都找不着那么些砖,还左边右边,顾一边就不错。搞得那个老师差点晕倒,瞪着我吗话说不出来。

兰兰走过来对我说,胖子我正上课呢,这门课你又不懂,还是先回家吧。说着胡噜了一下我的小肉皮。

所以这些日子我心里不踏实,除了给狗搭窝的事,最揪心的还是想怎么能有点变化才好,心里有强烈的冲动要跟兰兰拉近距离,“轱辘轱辘冰搅凌,我跟兰兰一平”,得这样才行。为此我最近老缠着二舅,他是新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又是省医院的大夫,他在天津医学院上学那前儿我妈领我去看过他,那天二舅还在天津医学院的游泳池考过“红带”呢。吗叫红带?完了完了,红带就是深水资格证,考过才能进深水区游泳。如今流行吗都扫二维码,那前儿考过了发一根红布带扎脖子上,救生员老么远就能看见,比扫码直观得多。现在谁还记着这些,发展越快历史越短,二十来年过去就完,跟吗都没发生似的,说吗好呢?

我二舅让我搞得直纳闷,这倒霉孩子怎么的了,非打听英语对话干吗,别告诉我你想学英语?我都不老会的,我们那前儿学俄语、拉丁语,这些年不用都忘差不多了,比如“同志”,俄语叫“达瓦立史”。那英语呢?英语好像是“康姆瑞的”。

“康姆瑞的”?那“你好”呢?

你好是“好度优度”,“好度优度”?

“再见”怎么说?

“再见”容易,是“古德拜”,可以就说“拜拜”。

“拜拜”“康姆瑞的”“好度优度”“古德拜”“康姆瑞的”“好度优度”“古德拜”“康姆瑞的”“好度优度”“古德拜”,那人家要问我好,咱拿吗回呢?

人家问你“好度优度”,你可以回“爱姆欧开”,或者就说“欧开”,我说的不一定准哪胖子,你得找个英语好的。对了,你们楼上费大爷英语不错,他从教会学校毕业的又在英国商行干过,你爸就找过他。

我爸找他?

可不呗,“杜宗汉案”那前儿你爸找他学过英语。

吗玩儿?

“杜宗汉”仨字让我脑袋“嗡”一下。

二舅你见过杜宗汉吗,长吗样?

我哪见过,除你爸谁见过他呀,不过你妈也见过杜宗汉,她跟我提过这事。

她也见过?

老黑进门嘿嘿跟我乐。我挤对他说,夏天都过去了你才想起找砖的事,早干吗去了,有谱吗?

这不得等机会吗胖子,我可一直惦记着呢。

接下来听老黑往细里一聊还真有门。为吗呢,尖山粪场西北一里地有电镀厂的料场,说白了就是垃圾堆放地。每天下午四点左右,电镀厂在这倾倒垃圾废物,包括煤渣煤灰。虽说是煤渣煤灰,大锅炉烧不透,里面还有老么大的煤核可以利用,老黑他们隔三岔五就去那拾煤,全家烧火做饭都指望他拾的煤核。我也跟着去过,翻斗车正卸料,这帮孩子就往上冲,玩命抢,一人搂一堆,搂好堆再慢慢挑,搂不成堆吗也拾不着。好嘛,煤渣还红着呢,弄不好就烫着。我姥姥说吗不让我去了,我没留神一脚踩煤渣上,把大脚豆烫个燎泡,给老太太心疼得哟,握着我脚丫子“唰唰”掉眼泪,胖子你咋这么淘啊,烫坏你我可咋活呀!

料场有砖?

料场没有。

没有你说吗,拿我打镲?

老黑不愠不火继续乐呵呵往下白话,料场边上是电镀厂南墙对吗?

没错。

南墙往前不点有个冒热气的地方。

你是说澡堂子?

行啊你胖子,还知道澡堂子,知道是吗澡堂子吗?

澡堂子就澡堂子,还吗澡堂子?

是女澡堂知道吗,女的。

女的就女的呗,砖呢?

完了完了你吗也不懂,那就说砖吧,澡堂子墙外有一堆旧砖,你说多寸哪胖子,正好够盖狗窝的。

谁的砖?

管他谁的,管那干吗,拉走盖狗窝再说,你甭管了胖子,我有三轮,带上铲子瓦刀,再备点和泥用的麻刀,稳拿呀,我是稳拿呀。

那我干吗?

你是总司令啊,负责放哨,把我们领到他们家后院咱就开干,就这点事,不是我跟你吹胖子,一小时完活,包他们满意。

听你的意思马上动手?

这事能等吗,再等砖没了,走起啊胖子。

刚好吃完晌午饭。我姥姥做的火柿子打卤面是我永远的最爱,甭管长多大多老,走多远多久,那是我心中温暖的源泉。夏末,风已凉爽很多,身上不那么卤了,卤就是发黏,要出汗没出汗的意思。我坐在老黑蹬的三轮上,纠集起蝈蝈和紫云英的队伍,向着电镀厂的澡堂子出发,世界很小很小,心却很大很大。

打新里去电镀厂不能走四中这边,得先上围堤道,往西南楼方向绕到电镀厂南墙,只有这一条路。要说老黑真不含糊。平时我知道他能干,挑水浇园,拾煤劈柴,都是他的事。现在一看扶贫节目,山区的孩子七八岁当家,照顾弟弟妹妹,烧火做饭,到地里背粮食,认为不可思议,感动得直哭。怎么说呢,同情受苦人永远是人间美德,但我们小时候这种情况太多了,就说南楼新里,男人出去卖苦力,蹬三轮啊,摇麻绳啊,女人到街道加工点干杂活,糊纸盒呀,缝被服呀,孩子们在家可不就大的照顾小的吗,就得早熟长本事。你就看老黑干活的范儿,真不像他这个岁数,三轮车停放的角度,端开的架势,像三级工,有板有眼,用一只砖卡子,一把五块一把五块,没几下两百块砖就能装完。

我前边站岗,万一来人能提前逃走才行。眼前是电镀厂的料场,不出料时此地一片安静全无人迹。我琢磨也该差不多了,还不走你们等吗呢?扭头一看让我起火,车明明装好了,几个人不走在那抬头看电影似的,看吗呢这是?我刚想喊,赶紧着,干吗呢你们?刹那间只见三轮车突然朝我这边落荒而逃,砖砖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剁饺子馅似的。他们要是正常离开我也就跟着走了,不会好奇。可现在好奇心已经起来了,结果形成他们往外跑我往里跑的局面,他们离墙越远我离墙越近。赶我跑到跟前抬头一看,好嘛,只见一个白花花的女人胴体,硕大的“咯咯”,就是乳房,天津人管乳房叫咯咯,透過澡堂子的玻璃窗轻轻摇荡,跟我的目光撞个满怀。我愣住了停在那里,做梦似的,我记不清我妈的咯咯是吗样的了,但依然感觉很熟悉,就像现在的北漂梦见故乡。我看到那个女人对我扬手,表示让我走开,这才醒过味儿来,一溜烟随老黑的三轮车仓皇而去。

后面的事确实非常顺利,老黑使起瓦刀跟使筷子一样得心应手,砌出的墙又齐又平,还比照新里的房型,用水泥瓦搭了一个斜顶,说这样狗不会太闷。两只黑狗刚开始围着我们不停地叫,后经兰兰劝说逐渐安静下来,一边一只对我们摇起尾巴。“好度优度”!我对兰兰喊着。

兰兰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好度优度”啊,这不是英语吗?

兰兰的眼帘垂下来,她本来一直在焦急地制止我们,你们别干了,我爸爸一会儿忙完就给我搭了,谢谢了,赶紧停下来吧。可此刻听到我的问话,她站在我面前却不言语了。

我,我不懂英语。

你不是在学“英语对话”吗?对了,那本书能借我看看吗?我让我二舅教我,他是省医院的大夫。

你说什么呢胖子,我没有这本书啊,我真没有这本书。兰兰的语气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因为她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我能觉出来。哦,没事兰兰,没事,八成是我记岔了。

这时老黑走来,完活了胖子。

行,那咱就回吧。

那天到家都该吃晚饭了。新里街面上不时传来叫孩子吃饭的吆喝声——“长喜回家吃饭了!”“小五小六回家吃饭了!”“这倒霉孩子叫你半天不言语呢?”“你这是干吗了溅一身泥?”“哎呀要了命了,这褂子怎么扯个大口子,我抽你信吗,让你眼睛流汗信吗?”……就像协奏曲似的,伴着缕缕炊烟袅袅缭绕着。这个炊烟可是真炊烟,不像邓丽君歌里唱的“又见炊烟升起”,那都是诗情画意,逗你玩的,这可是真家伙,用煤核、柴草、各种能拾到的可燃物混合点燃的雾状体。吗叫人间烟火?这个词的含义现在很模糊了,可那前儿我们非常明确,就是烧火做饭的烟,就是有吃有喝,街坊四邻七大姑八大姨,凑一块打情骂俏的恩爱情仇,空气似的氤氲着你。

还没进门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平日晚饭时候院里最热闹,这么热的天谁家在屋里吃,都在门口摆个小桌,一家人围着,边吃边和左右邻居扯“啰啰纲”。“周奶奶你这贴饼子‘新里’头一份,没挑!”“嗐,我們姑爷打杨柳青回来,头茬棒子面能不香吗?”话音未落周奶奶的贴饼子已摆在眼前。“哎呀,您客气吗呀这是,跟姑爷说,我存着一瓶直沽高粱,改天哥儿几个闹闹。”“行行,跟他说我跟他说。”每天这前儿,有夕阳没西下,院里飘荡的除了落日余晖,更有清贫人间的喜怒哀乐,在饭香里,在多喝几杯的臭男人的吆喝中,轻轻弥漫着。我姥姥虽然话不多,她喜欢听,这时总会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摇一把蒲扇,白色大襟褂子,头发篦得匀匀整整。

可今天老太太没出来。

我紧走几步跨进门,一进屋就见姥姥好像哭过,眼眶发红还擤鼻涕,我二舅坐在旁边,发呆不言语。见我进来,老太太忙转身,把扣着的饭菜端到我面前。

吃饭吧胖子,瞧这一头汗,这孩子。说着又要抹泪的样子。开始我以为是回来太晚惹姥姥生气了。可看着二舅又觉得不对。他正处对象,女方姓梁,都叫她小梁,是省医院肝胆科的大夫,听说是广东人,跟我二舅是天津医学院的同学。就为这,二舅已搬回宿舍住了,省医院离新里并不远,20路汽车南楼到光明里,四分钱车票,下来一拐就是,也可以走着去,老黑带我走过,过四中,再穿过一个村子,应该就是尖山村,省医院大楼便孤零零地呈现在眼前。即便如此,搬走后二舅只是周末来家住,昨天刚走今天怎么又回来了?

你为吗又回来了,二舅?

听到这话二舅如梦方醒。我……回来看看你啊。脸上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好嘛,你哪是看我呀,别是被小梁赶出来了吧,你怎么得罪人家了?

这孩子,我得罪她干吗,真是看你的,你妈来电话啦。

吗玩儿,我妈来电话了,她说吗?

那前儿老百姓家里没电话,我们住的重庆道有传呼电话,一次五分,幸福里副食店有个接电话的大娘,成天就听她叫唤,传个电话不够她褒贬人的——“凤芸,你对象来电话啦!”“我跟你说凤芸,赶紧嫁人吧,我这两条腿早晚让你给遛‘折’了信吗,你赔得起吗?”新里没有传呼电话,我妈我姥姥在一个城市住着,平时通气还得靠写信,“南楼新里三十九号,母亲大人收”,我妈老说她是打天津市往河北省写信,天津当时分两块,天津市一块河北省一块,省政府机构和省医院的工作人员,大多集中在我姥姥家这边,围堤道以南一个叫“八大里”的地方,所以我妈才这样开玩笑。只有遇到急事她才从单位给二舅医院打电话。现在来电话了,吗事这么急?

没吗急事。

没吗急事?

我姥姥看了二舅一眼,二舅的表情舒缓下来。

是这么回事,这不暑假快过去了,马上开学了,你们家那边的常德道小学要求提前返校,办理登记吗的,你妈让你回去收收心。

我一愣,吗玩儿,我不上常德道小学,我上南楼小学。一想到兰兰就在附近,我不愿离开这里。常德道小学是市重点,别人家想上还上不了呢。

要上你上,我不上,我就在姥姥家哪也不去,是吧姥姥?说着我扎到姥姥怀里,希望得到她的认可。没想到姥姥哭起来,说你这个孩子啊,抱着我不就撒手。

老太太哭了又哭让我警觉,这才醒过味觉得哪不对,一定有事。

姥姥到底出吗事了,您告诉我呀?

二舅在一旁也忍不住劝道,娘,这种事瞒不住,都到这前儿了就跟胖子说吧。是这样胖子,你爸最近身体很不好,他喝酒喝太多了,肝出了点问题。

吗问题?

是……肝癌。

吗叫肝癌,能治吗?

呃,也不是不能治,就是不大好治。

我爸会死吗?

胖子……

我爸会死吗?

胖子你听二舅说,我跟小梁正给他想办法,小梁的领导是肝癌专家,留美的,准备把你爸从公安医院转到省医院,就转到小梁那,由她专门负责你爸的治疗。胖子,胖子你怎么了,你怎么啦?

我被一口气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直到二舅不断拍打我的后背,才“哇”一声哭喊出来。

爸爸……我爸,我爸他这是气病的,你们成天杜宗汉、杜宗汉地闹心他能不病吗?喝点酒怎么了,他心烦喝点酒怎么的了?现在满意了吧?我胖子今天把话撂这,我爸要有个好歹,我,我就打省医院楼顶上跳下去,爸爸……

我姥姥紧紧搂着我,胖子呀,我可怜的孩子呀,跟我哭成一团。

二舅也心烦意乱,急得原地打转,娘,我早就让您劝劝大姐,不当官不当官吧,吗大不了的,我爹不就是个教训吗,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比吗不强,现在好了,大姐也怕了,她说她马上找市领导。市领导原来是公安局局长,大魁的老上级,当年铲除黑社会和反动会道门大魁功不可没,一定得转到省医院,找最好的大夫给他瞧病。

那晚月亮很亮,快中秋了,这时的月亮也比平时亮,透过薄薄的窗帘,把屋子映得发白。我躺在床上冲着墙,旁边传来姥姥的饮泣。我心里并无恐惧,却填满绵绵的忧伤,吐不出咽不下,像个巨大的网子罩住我。在我的记忆里,我爸讲话不多,他喜欢把我扛在脖子上,天津话叫“呵儿喽着”,默默走在人群之中,我可以看到很多人的头顶,还有一双双陌生的眼睛。说真的,我有点害怕,我看得见人家,人家更看得见我,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够自信,不知他们会不会像我妈那样,突然指着我爸的鼻子说出“杜宗汉”三个字。我妈老是一身列宁装,她说这是她四野南下工作团的军装,其实军装早穿烂了,都是后来做的。她还说她奶过我,说我吃咯咯时会咬她,疼得她掉眼泪。不过我很怀疑,我都知道我姥姥咯咯的样子,却记不清我妈的咯咯吗样了。

你说我爸会死吗?我会没爸吗?绝对不会,至少抓到杜宗汉之前不会,因为我爸跟我说过,杜宗汉早晚落他手里,他会亲手把铐子铐杜宗汉腕子上信吗?我爸话少,说了就算数。去年发大水,为保天津在黑龙港扒口子泄洪,哎哟,那些个要饭的哟,沿海河排一溜。这天我爸突然拎回两袋棒子面,归齐一打听,他把全家一个月分配的口粮都买了出来,而且白面换棒子面,说棒子面扛饿,在小厨房黑天白夜地架锅蒸窝头。我妈跟他玩命,陈大魁你是要死啊,我跟孩子吃吗?就显你了,你能耐吗?我爸一声不言语,扛起我拎着两袋窝头奔了海河沿,把窝头分给那些土地被淹的农民,末了还逗人家乐,说最后这俩不能给,我跟我儿子一人一个。他扬手把窝头递给我,我俩啃着窝头,顺着大沽路拐上泰安道,走过一双双陌生的眼睛和数不清的都市灯火。

想到这些我开始困了,可以睡了,明天我要回去看我爸,也看我妈,都多久没见到他们了,重庆道的那些人和那个院子,比如费文丽咯噔的小皮鞋。就在我要睡没睡之际,只听有人敲门。

张奶奶,张奶奶睡了吗?有人找小胖子,有个小闺女找小胖子。

听声音像是周奶奶,没错是她。自打她姑爷从杨柳青回来,她每天在院里坐到半夜才回屋。老黑说她是等姑爷闺女办完事才进去。办吗事?办吗事,你说办吗事?我哪知道办吗事,半夜不睡忙活吗,吗事不能白天办?好嘛,有些事就得半夜办知道吗,你哪懂这个,胖子。归齐也没说清办吗事。这样一来周奶奶成了院里最晚睡觉的人,街坊四邻有点吗事都让她帮忙盯着——“周奶奶,一会儿要下雨您受累把衣服收收。”“周奶奶,孩子他爸听戏去了,您别把大门锁死,给他留门。”所以此刻敲门的没别人,肯定是周奶奶。怎么会有小闺女找我?

我姥姥赶紧下床披上褂子,我也一屁股坐起来,感觉异样。

来了来了,老太太答应着打开门,只见周奶奶牵着一个小女孩出现在眼前。

兰兰!兰兰你怎么到这来了?我“噌”一下跳下床跑到兰兰跟前,把她拉进屋。

周奶奶跟我姥姥打趣,这小闺女多俊哪,多好啊,跟咱胖子多配呀,瞧这小模样。

我姥姥关上门转身问我,胖子这是啥人啊,怎么这么晚来找你?

我二舅这时也被惊动了,他住对门那间屋子,跑过来看发生了吗事。我把跟老黑去尖山粪场偷粪的事讲给他们听,还有怎么被郭叔叔和兰兰逮着,怎么搭狗窝,怎么跟兰兰学英语。

对了二舅,兰兰学过英语对话,不信你跟她来两句,你说呀?

二舅被我突然一激没了主意,只好顺势冲兰兰说了句“好度优度”。

兰兰犹疑着,很小声回了一句“爱姆欧开,好度优度”。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英语,她的发音可比二舅顺溜得多,吓得二舅不敢接茬儿。

要说还是我姥姥头脑清楚,她把二舅扒拉开,兰兰,你咋找到这的?边问边帮兰兰梳理凌乱的头发。

兰兰低下头,胖子告诉过我南楼新里三十九号的地址,我就找过来了。

那这么晚你找胖子啥事啊?

我……我爸爸……他被人带走了。说到这兰兰呜呜哭起来。刚才,刚才来了一群人,把我爸爸带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胖子一个朋友,就,就找来了。

听到这话我心粉粉碎,也哭起来。吗玩儿,谁把郭叔叔抓走的,他们凭吗抓郭叔叔?

他们非说,非说我爸爸行为不端。

吗叫行为不端?

我姥姥搂着兰兰的肩头,别怕闺女,咱这粪场是谁家的?

陈塘庄公社的。

你们归陈塘庄公社管?

嗯。

好的,你慢慢说,闺女。

结果听兰兰一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盖完狗窝离开不久,郭叔叔下工回到家里,他有心口窝上不来气的老毛病,今天又犯了,还挺厉害,饭也没吃就早早服药休息了。过一会儿有人敲门,接着闯进一群带红箍的人,他们说是电镀厂保卫科的,来这是抓流氓盗窃犯。据报案,今天下午有人在澡堂子外面偷看女工洗澡,还偷公家的砖,被发现后朝兰兰家方向逃窜。现已查明,丢失的砖已在兰兰家后院发现,这足以证明偷看女工洗澡的必是郭叔叔无疑,此地除兰兰一家别无人烟,所以他们不顾郭叔叔正在犯病强行带走了他,说先审审,再决定要不要扭送西南楼派出所。

听到这我忍无可忍,他們纯粹胡说八道,怎么成郭叔叔看人洗澡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瞧你这意思,你了解此事?二舅双手叉腰对着我问。我顿时语塞,我不想在兰兰面前丢脸,怕她看不起我。

二舅转身问兰兰,你爸他咳嗽吗?

不咳嗽。

他吃的吗药?

好像什么油。

硝酸甘油?

对对,好像就这个。

那是心脏急救药,很严重啊?

一听“很严重”我紧张起来,连忙承认是我偷看女工洗澡的。

吗玩儿,那砖也是你偷的?

是我偷的,怎么的吧?

我想到老黑,但不能说,他爸非抽死他不可。他爸有条牛皮编的鞭子,钉马掌时如果马惊了必须用鞭子抽,要不可能被马踢死,他们一块的有个姚大爷,心软,人家抽马他不乐意,跟人家玩命,结果怎样,被惊马踢中蛋子倒地再没起来。他爸抽马有一套,用鞭梢抽,手腕子一弹,鞭子像海浪似的往前推,全部力量集中在鞭梢上,“啪”一下就是条血印子,惊马立刻停住。老黑他爸就用这条鞭子抽他,让他抱着树捆上,用鞭梢在他后背写字,“大小”的“大”,“天地”的“天”,扫盲班学几个字全用这了。老黑的后背根本看不得,到处疤痕,你让我怎么说他,不被他爸打死才怪。

你自己干的?

我自己干的。

二舅脸上露出诧异与不屑,眉毛先上扬,再往两边滑落。

我告你胖子,编瞎话也编圆点,就你还偷砖,你拿吗偷?

我蹬三轮。

蹬三轮,你还没三轮高呢,谁信哪,我好好跟你说胖子,咱没必要为别人顶缸,实话实说不完了吗?

我抿嘴瞪着二舅不言语,横下心就不提老黑,心说爱怎的怎的!这时我姥姥再次把二舅扒拉开,胖子你真看人家洗澡了?

看……看了……

都看见啥了?

我看见一个女的老么大咯咯,还跟我扬手让我走开。

你为啥看人家咯咯呀?

我忘了我妈的咯咯吗样的了,看能不能想起来。

姥姥一把抱住我又流泪了,胖子呀,我的好孩子。接着她擦擦眼泪擤了下鼻子说,既然看了,你敢去跟人家说实话把你郭叔叔救下来吗?

我敢。

那行,明一早让二舅带你去电镀厂把郭叔叔救回来。

一听这个二舅不干了,娘您糊涂了,为吗非让胖子认账?

你说为吗,咱干的不认倒让没干的认吗,人家本来就犯病呢,出点啥事可咋办?

那我怎么跟大姐交代?

姥姥没回答二舅,扭头抚摸着兰兰的头发,兰兰,今晚就睡这,放心吧,明天一早就把你爸爸接回来,我老太太倒要看看,他们敢把一个八岁孩子咋样,睡觉。

那前儿姥姥家的床就是长凳子上铺几块木板,跟我们重庆道的席梦思完全没法比。我姥姥把边我靠墙,兰兰睡当间。我看她闭上眼睡着了,两颗泪水挂在眼角发出晶莹的光泽,她的手碰着我的手,她的脚丫挨着我的脚丫子,我依稀瞧见她两个奶头比我的大很多,像两只小奶猫拱出的嘴唇,从胸前鼓起来。

电镀厂的位置在南楼新里和西南楼4路汽车总站之间,新里在围堤道北,电镀厂在围堤道南。当年电镀行业算新兴产业,专设这家工厂解决工业电镀问题。原本说好今天回家看我爸肯定不行了,也不知他怎样了。其实再多走一步,坐上4路汽车不一会儿就到重庆道,可是救郭叔叔要紧呀。我心情急迫,奇怪的是我没怎么想自己,意识不到即将面临的是吗情况,倒惦记着我爸和郭叔叔,这两个大人遇到麻烦,好像只有我才能帮忙解决。我想好了,救出郭叔叔我就回重庆道,我要跟我爸我妈念叨念叨兰兰和郭叔叔一家人,一定让他们见见面。

二舅带着我和兰兰,一边一个,我左她右,穿过清晨的薄雾,走在朦胧的围堤道上。也正在这时,老黑他爸的马掌店已有大车在挨个了,卸下辕架的骡马排成一队,聆听着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伴着屋后长烟囱冒出的浓烟,把这部分城市或者说把这部分乡村和城市,从梦中唤醒。

临行前我姥姥为兰兰梳了两条小辫子,刘海用篦子篦过,细细匀匀的像刚刚开启的幕布,衬出个漂漂亮亮的小闺女。她的衣服都是我姥姥昨晚专门浆洗晾干的,说姑娘跟小子不能一样,啥时都得漂漂亮亮的。昨晚姥姥还问她用水吗?兰兰点点头。于是老太太非把我撵出去,让我陪周奶奶说话,叫我时再回来。心说不就洗脸洗脚吗,有吗不能看的?问题是她用水我出去,我用水她不出去,就坐床上看我,为吗呢?还有早起这点事,好嘛,刚起床就有人扒窗帘,说看看胖子的小媳妇吗样的?不光我们三十九号,邻院的孩子都有,还交流——“你看见了吗?”“没看真”“是他表姨的孩子?”“吗呀,我怎么听说是娃娃亲哪。”害得二舅不得不出来“清场”。

这有吗好看的,玩去玩去,来个亲戚至于的吗?

我们走出大门刚过马掌店,就听老黑从背后喊我,他一早起来帮他爸干活。

胖子,胖子,这不兰兰吗,是她吧,你們干吗去?我和兰兰都没回头,也没说话。

我俩不说话没关系,二舅却嘚啵了一路。

你说这叫吗玩意,平白无故把人带走了,他们也太没轻没重了,心脏无小事知道吗,弄不好就出问题,他们负得起责任吗?不知郭同志怎么样了,都上硝酸甘油了,我觉着不老对劲的,有些话只能冲你们孩子说,这叫吗,草菅人命知道吗?看人洗澡有吗大不了的,有死罪吗。

就是呀,太过分了。

胖子,我跟你说,把心放肚子里,吗事没有,你姥姥可不是一般人,吗风浪没见过,话里话外都扣着呢,孩子这么小懂吗,看了又怎样,他们要“耍三青子”咱就跟他动真格的,我看敢把你怎样,我看他们敢把陈大魁儿子怎么样。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狡兔还没死呢,杜宗汉还没逮着呢,他们就敢把陈大魁儿子关起来,我就不信了!

刚进电镀厂大门一股酸味扑鼻而来,二舅说这是处理金属表面的酸性液体味道。好嘛,刺鼻子,要多难闻有多难闻。看大门的老汉说话河北口音,天津那前儿有很多河北人,沧县的、保定的、石家庄的,他问我们啥事。

二舅满脸不耐烦,找你们保卫科。

找保卫科干啥?

干啥,我们投案行吗,自首行吗,赶紧带我们去保卫科不完了吗。

老汉面露迟疑,最后还是指了条路,你看那辆吉普车了吗?对面就是保卫科,有牌子。

刚一进保卫科,只见烟雾缭绕,满屋子人,横七竖八杵在那。见我们进来,有个年轻人问,找谁你们,干吗的?

把你们领导叫来我有事,我有急事。二舅没好气地说。

只见一个矮个,很膀的男人,从最里面一张桌子旁站起来,我就领导,你谁?

我是省医院心脏科的主治医师,我姓张。

一听这个,那位领导和满屋子人一下围上来,您是,省医院的?

没错,我省医院的。

哎呀,辛苦你了,张大夫,我姓刘,在这负责,昨晚上送去的人怎么样了?

送去的人?

送去的人。

姓刘的一问把二舅问蒙了。

昨晚我不当班,我哪知道送去的人怎样了?听到这句他们忽然态度大变,我说张大夫,是姓张吧,你带俩孩子来这有事吗?

有事啊,昨晚你们不是抓偷看洗澡的吗?你们抓错人了,不是郭同志,现在我把人带来了,他才是偷看洗澡的孩子。

说着,二舅把我往前一推。二舅这番话刚落地,一下鸦雀无声,连烟灰落桌面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就这么沉默了一瞬,那个姓刘的微笑着说,我说张大夫,您的话我听不明白,抓偷看洗澡的,我们从来没抓过偷看洗澡的,还郭同志,吗郭同志,我们从来没见过姓郭的呀,张大夫,您肯定搞岔了,抓人的是我们电镀厂吗?别是隔壁树脂厂吧?

树脂厂?二舅一愣,千想万想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一下不知怎么接。

只见兰兰突然指着一个人鼻子说,就是你带走我爸爸的,昨晚你去过我家,我见过你,还有你。

兰兰的动作让二舅和我都很惊诧,二舅护着兰兰肩膀,刚要说话被姓刘的打断了。

哎呀这小闺女多俊哪,你可不能说瞎话知道吗,我们从来没去过你家,我说张大夫,孩子的话别当真,我负责任地再强调一遍,我们从来没抓过偷看洗澡的,从没见过郭同志,您孩子爱看谁洗澡看谁洗澡,跟我们没关系,有吗事您赶紧忙去,回见您了。

不对呀!

吗不对?

你刚才不是说“昨晚上送去的人怎么样了”吗,你送去的是吗人,别是郭同志吧?

二舅可不好糊弄,他盯着姓刘的问。

您说他呀,我们昨晚附近巡逻,发现个倒在路边的人,出于革命同志相互友爱,我们把他送到省医院急诊,他姓吗不知道,出点吗事跟我们也没关系,这和您说的偷看洗澡完全不一码事,您打听的如果是他,赶紧回你们省医院,晚了保不齐出点意外吗的。

二舅看看兰兰又猛抬头,我看你们是把人整死了害怕承担责任吧,姓刘的你到底把郭同志怎么样了,你给我说清楚!

好嘛,二舅真气急了,他用手指着姓刘的鼻子质问他。

这下崴了,戗火了。姓刘的“哗啦”从抽屉里抄出把攮子,指着天花板骂起来,姓张的,我敬你是个大夫别给脸不要脸,你瞅见我整死人啦,证据呢?你要血口喷人别怪我不客气,我立刻把你送西南楼派出所信吗?

你送,你送,今天不送你是我儿,我也把话撂这,这可是陈大魁的亲儿子,我是他亲舅舅,谁敢动我一根毫毛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一落屋里又静下来,姓刘的表情十分尴尬,想笑笑不出来,这是大魁的儿?

没错。

您是大魁内弟?

正是。

好嘛,大水冲了龙王庙,大魁是我师傅,当年东楼十八街,他灭四阎王那前儿我就在他身边,大魁那身拳脚,稳拿呀,不过张大夫,老弟弟,咱说句实在的,我得赶紧用车送您和孩子奔医院,还来得及,就说小刘给师傅赔不是,今后用人用车用得着我,老哥哥我绝无二话。

二舅一声长叹,你们呀!转身拉着我,抱起兰兰上车就走。

我这才注意到,兰兰在二舅怀里已泪流满面。她的哭跟我不一样,我哭起来劈天盖地不管不顾,爆炸似的,我妈最怕这个,“大魁你赶紧抱走啊,好嘛,吓死活人哪”。兰兰的不是,她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光流泪,无穷无尽的泪水遮住脸庞,仿佛悲伤是一口泉眼,涌不完也淌不干。如果我是用“爆炸”惊动左右,兰兰是用“无声”震撼四周,我再怎么哭也是孩子,而她哭得像个大人。我和二舅看着她不知所措,好像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二舅还是尽量安慰她,兰兰,兰兰你别难过,一定能把你爸救过来,我们心脏科的罗主任是专家,他是日本人,中央首长都请他瞧病。

是啊兰兰,我爸也生病了,一定都能治好的,到时候让你爸带你来我家,我给你们领路。

兰兰流着泪喃喃自语着,我爸爸治不好了,他说这是命,逃不掉的。

吗命不命的,都是唯心主义,咱不能信那一套知道吗?

兰兰并没在意二舅的话,依然自言自语道,每次发病他都这么说,逃不掉的。

真的吗?闹半天郭叔叔经常发病,你怎么不早说呢兰兰?兰兰低下头没说话。

我们匆匆赶到病房,二舅问迎面走来的女同志,有姓郭的病人吗,护士长?

护士长表情诡异,他把二舅拉住,你怎么才来?张大夫,罗主任找你呢。

罗主任找我?

可不呗,他说这个姓郭的病人有些特别。

活着吗?

活着,但是缺氧时间太久昏迷了,能不能醒来不好说。

主任还说吗?

主任说情况很复杂,主动脉有畸形,而且心肌有萎缩现象。

心肌萎缩,这太少见了?

是的,罗主任让你马上同他去做会诊。

关于这个罗主任我听二舅讲过,他是中国少有的几个心外专家,的确是日本人,医学院毕业。抗战时任日军军医长。“百团大战”中被八路军俘虏,变成白求恩大夫的得力助手。后改姓罗,先在石家庄国际和平医院当心脏科主任,又调到天津的医院做心脏科主任,二舅是他得意门生。不过我感觉二舅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嗓音也越来越低沉。

只见他蹲下来说,兰兰你别着急,你爸没大碍,我现在就找罗主任给他会诊。胖子你陪兰兰坐一会儿,我尽快回来。

洁白明亮的病房走廊仍然有刷浆的味道,这座盖好没一年的省医院采用苏式设计,顶高墙厚宽敞宏大,是当年全国数得着的几座现代化医疗设施。我和兰兰坐在六层对着楼梯的座椅上,左边心脏科,右边肝胆科,二舅的小梁不就是肝胆科医生吗?我下意识朝右边窥望,觉得那边与我相关。这时兰兰的饮泣将我拉回到她的身边,她依然含泪不说话,默默凝视着前方。看她难过的样子我茫然无措,与她相识一夏天,除了头一次就是胡噜我小肉皮那次,几乎没怎么见她笑过。有几回我想拉她跟我和老黑去玩,“藏么个”啊,斗蛐蛐啊,四中的后院有棵又脆又甜的枣树。我上去你在下面接着还不行?都被她一秒钟推了,难道咱就守着《简明英语对话》和两只狗过日子?

现在郭叔叔找到了,在罗主任和二舅手里你还怕吗?对了兰兰,你会跳房子吗?说着我把墙上小黑板的粉笔拿下来,在镜面似的地砖上画了几个格子,我来教你兰兰,倍儿简单,咱俩跳房子吧。

没等兰兰挪窝,我刚示范了几下,一个女保洁员冲过来制止了我。

哎呀,要命了,你怎么在这上头画呀,这都是进口大理石知道吗,你赔得起吗,我说这是谁的孩子,有大人吗,有人管吗?

她这么一吆喝,两边有护士医生过来查看,肝胆科那边跑过来一个女医生,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小声点你们,你们小声一点,病人需要安静的呀!

当她跑到我身边,我一抬头,小梁?

她顿时愣住了,小胖子,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你爸爸今天入院啊?

我爸入院?

市里特批的,一大早从公安医院转来。

你说我爸在这?

没错,他就在我病房里,你妈妈陪着他呢。

吗玩儿,我妈也在?

是啊。

我不顾一切朝肝胆科冲去,被小梁一把拉住。

小胖子你听我讲。说完这句她眼淚流了下来,你爸爸情况非常危险,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你千万别哭闹好不好,安静一点,市里让我们全力救治他。

一间宽大的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白色窗帘微微扬起,像刚才兰兰的哭泣起伏不定。我看到我妈守在床边,躺着的真是我爸吗?这些日子不见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小,他的面容像塌陷的顶棚,只有颧骨前额还撑得住,其他都嘬进去了,而且肤色黝黯,阳光一照闪出金色的光彩,像洒了一层金粉。据说肝癌病人在弥留之际,因黄疸作用身体会呈黄色,光线下看着像金像一样。我当时不懂这些,只是感觉怪异,用手去擦却擦不掉。我爸身上插着很多管子,一个绿色视频游走着不同曲线,拍电报一样传出嘀嘀的响声。我觉得它很神秘,肯定也很重要,只要它不停,我爸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我妈抽搐着对我说,胖子,喊喊你爸,他能听见。

我这才注意到我妈憔悴的样子,从没见她这么苍老过,那件南下军装已皱得不成样子,一看就好几天没换。

我含泪俯身,爸,爸,我是胖子。我爸毫无反应。

我挨得更近一点,爸你能听见吗?我是胖子。我的手滑进他的枕下,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冷的硬物。掀起枕头一瞧是那副再熟悉不过的铜制手铐,他老带在身边,说是当年铐杜宗汉的,在哪跌倒在哪爬起来,非用这副手铐再铐住杜宗汉不可。

这闺女是谁?我妈止住哭泣问道。

原来兰兰站在我身后,刚才她也跟了进来。

这是郭兰兰,我在姥姥家认识的,她爸也在这住院,就在对面心脏科。

姥姥家没姓郭的呀?

不一个院的,她爸爸郭叔叔是四中旁边管粪场的。

管粪场的?闺女你叫吗?

郭兰兰。

你真姓郭吗?

是。兰兰小声答道。

这天我爸又醒了,他老睡睡醒醒。其实他醒的时候我还趴在他床边沉睡,做梦感觉出我爸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

我抬头望着他消瘦的脸颊,爸。

我爸看着我微微一笑。窗外月光如水,马上中秋了,月亮漫进这间深情的病房,落在我爸身上,乍一看以为是银盔银甲,挥枪打马冲出长坂坡的重围。

叫醒妈妈吗?我问。

我媽在睡着,医院给她加了张床,她白天上班,下班回到这里守着我爸。

我爸轻轻摇了摇头,摸我的手滑落在床上。

你好吗胖子,你姥姥好吗?

我慢慢跟他讲起我在姥姥家的日子,老黑他们,四中旁边的粪场,还有兰兰。

爸,我觉得兰兰比丽丽强,丽丽太娇气了,兰兰懂得多,她还会说英语呢,二舅都说不过她。

是呀,叫来让爸看看。

没问题,她爸就在对面心脏科住院,赶明儿我叫她过来,等她爸醒来,我想让他见见您好吗?

好啊。说着我爸抬了一下手,似乎要找什么东西。

我赶紧把他枕头下的手铐取出来,爸,您要这个?我把手铐放在他的手里。

他握了一下说,放回去吧胖子,在就行。

对了爸,您记得小刘吗,他说是您徒弟。

小刘?记得啊,他在哪?

他在电镀厂保卫科当科长,就是他前几天把兰兰她爸给扣了。

为吗?

说她爸偷看洗澡,人家根本没看,是我看的。

是吗,你干吗看人家洗澡?

我想看看咯咯吗样的,我都不记得我妈的咯咯吗样的了……

胖子你是大孩子了,咱不能老想这些知道吗?

知道。

今后你得多帮你妈妈,她太好强。

知道了爸。

对了胖子,回去问问你姥姥还有直沽高粱吗,有的话给我捎一瓶来。

我欠起身瞥了眼熟睡的妈妈,您还喝酒啊爸?

少喝点没事,你问问老太太,没有就算。

有,不行我给您买去,我有钱。

这几天我和兰兰白天守着各自的爸,晚上有时在医院,有时回到我姥姥家吃饭睡觉。她也管我姥姥叫姥姥,周奶奶说不对,该叫奶奶,论辈的话她爸该算我妈兄弟,凭吗叫姥姥?可兰兰不改,还叫姥姥。晚上也是,用水时我出去候着,用完再回来。睡觉她在中间我靠墙,偶尔还能瞅见“小奶猫的嘴唇”,我就好奇,为吗跟我的不一样?有一次趁她睡着我忍不住摸了一把,碰一下,她没醒,翻过身不出声。

不过有件事让兰兰更加难过了,更不爱笑了,昨晚她让我陪她回粪场的家取作业本和衣服吗的,刚过四中宿舍楼就被人截住了,说前边都封了不让过。我们说我们住那,凭吗不让回家?人家不多解释,玩去玩去,小孩别捣乱知道吗,这是公安局的规定,没商量。

我们只好披着月亮往回走,月光就在我们脚下,走一步闪一下,走一步闪一下。兰兰身上的浅衣服在光线折射下发白,兴许一跃就能像蝴蝶飞起来,飞得很远很远。我怕她飞跑了,兰兰你慢点,我爸说想见你呢。

陈叔叔醒了?

他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还说等你爸醒了咱们两家见见面,别忘跟你爸说呀!

兰兰点点头,没再说话。回到家我把被截的事讲给姥姥听,老太太叹了口气,兰兰你缺啥跟姥姥讲,姥姥都买给你。

那我爸还缺一瓶直沽高粱呢,姥姥你有吗?我问。

姥姥的泪水一下没忍住,有,我有,赶明儿你捎给他。

窗外秋蛩四野,玉盘当盈。有一只蛐蛐的叫声很各色,像电影里机关枪点射,快慢有致。老黑说见过这家伙,是青钢头,抓住它肯定打遍新里无敌手,不对,是打遍天津无敌手,他说的天津包括重庆道吗?院里已流传着我爸的病情,周奶奶女婿的看法是,别信那一套,大魁是吗,张飞、赵子龙,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搭理那干吗。这不螃蟹下来了,赶明儿奔葛沽,葛沽螃蟹有名,顶盖肥,再来瓶茅台,喝好的,直沽高粱干吗,次酒不配咱们大魁,哥俩一喝一闹,保你吗病都没了信吗?周奶奶显然不这么想,她缝着缝着衣服会突然停下来抹眼泪,大魁呀,大魁呀,好人怎么都这样啊,我也不想活啦!此外还有关于我的,听说了吗,胖子小媳妇这就算过门了。你懂吗,这叫冲喜知道吗,专为大魁病来的,先入门子,岁数到了再登记办事,你哪懂这个,嘁。不管他们说吗,怎么说,对于我和兰兰,还有我姥姥,都顾不上了。这些人情温暖岁月纠缠,只会化作浓浓的血液潜入心房,而此刻我们的牵挂牢牢系在省医院左右的两间病房上。

第二天正是中秋节。

我和兰兰出门时没留意是中秋节。结果一出门被人拦住了。

胖子,今天中秋节,这点月饼受累给大魁捎去。旁边有搭茬的——你吗馅的?五仁的。五仁干吗,大魁爱吃枣泥的呀。凭吗说大魁爱吃枣泥的?好嘛,你近我近,我跟大魁吗关系,他跟胖子他妈谈对象那前儿,天天往咱院跑,还没你呢。胖子,月饼我就不给大魁送了,我们全院老街坊连夜给他绣了条红腰带,湖锦的,东西不起眼是大伙一片心,你是儿子阳气壮,得亲手给你爸扎上,挨着肉知道吗。我一看这么些东西拿不了啊。只见兰兰回屋取了个绿书包递给我,我把姥姥的直沽高粱放最下面,上面七七八八的还挺沉。最后到医院分手时我对兰兰说,我爸吃不了这么多,月饼给郭叔叔拿点去,醒来时让他尝尝。

刚进病房我没来得及把书包打开,只见二舅又过来看我爸。这些日子就数他忙,一边看着郭叔叔,还得跟小梁一块交流我爸的病情,形迹匆匆。不过二舅最近不大提郭叔叔了,开始那前儿罗主任建议搭桥,当年搭桥术刚刚起步,不像现在这么流行,罗主任意思是,死马当活马医,绕过那段畸形主动脉改变供血状态,就能逐渐改善心脏条件。说得都挺好,可自打我妈看过郭叔叔回来就不一样了,我妈看过他不止一次,跟二舅、罗主任一块。现在他们认为搭桥风险太大,弄不好下不了手术台,目前一定得保证郭叔叔醒来,维持他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准备用激素将病情稳定,让他尽快醒过来。如果能这样我觉得也好,夜长梦多,早醒早见面。瞧这意思我妈不大喜欢郭叔叔,费大爷费大爷她不喜欢,郭叔叔郭叔叔她又不待见,我稀罕的都不行,她到底想干吗,我顶烦她这个了。

关键他们现在老背着我,这不二舅一进来我妈又让我出去,胖子你去找蘭兰玩儿,我们说点事。

吗事?

小孩别打听,不许跟兰兰干仗啊。

这都多少次了,心说我就不去,趴门口偷听,有这么不讲理的吗,他们肯定又说跟郭叔叔见面的事,明明是我认识的,凭吗把我撵出来?好在隐隐约约能听到点,听不真,二舅好像说把吗地界给封了,正在查抄,还说便衣已进入省医院,插翅难逃。这不打镲吗,好端端又不抓坏人,插翅难逃干吗?二舅这人有点二百五,我姥姥说过他,像上次明明英语不行还非跟兰兰对话。等会儿等会儿,又说吗,罗主任确定,主动脉畸形是枪伤后遗症,贯穿伤,勃朗宁手枪近距离射击,擦过主动脉边缘造成淋巴组织改变,引起主动脉变形。这都说的吗呀?勃朗宁手枪都出来了,拍电影似的。我妈还跟着搭茬,罗主任可是白求恩大夫的助手,对枪伤绝对是专家。说到这,声音变得更小了,窸窸窣窣的。

直接向老领导汇报,你们先不要,先不要跟胖子和兰兰讲,别惊着他们……

这不是我爸的声音吗?爸,我推门闯了进去。

爸,您醒了,我正有事找您呢。说着跑到我爸身边。

不过,我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指着我妈和二舅,心说你们不让我听我也不让你们听。

爸,您让他们出去,让他们快点出去。

我妈和二舅面露诧异,这倒霉孩子,吗事还背着我们?

只见我爸做个眼神,意思是让他们先出去,望着他们怏怏的背影我好开心哪!二舅走到一半回头说,姐夫你注意休息,别说太多话,今天中秋节,中秋快乐姐夫!

我爸扬手想表示感谢,手刚刚抬起就无力地落下。我这才发现我爸更虚弱了,脸上的金色更重,还出现一块块的斑痕。看着他们走出去,我打开书包把那瓶直沽高粱取出来,爸,酒我给您带来了。

是吗?好儿子!

还有这条红带子,是姥姥家院里的街坊做的,让我给您扎上,我给您扎上吧?

说着我把红带子伸进我爸背后,这边进那边出,再在中间打个结。

小胖子。只见我爸叫着我的名字泪流满面。爸活着不光为你们娘儿俩,也为好多人,这是为吗他们给我这条红带子知道吗?

爸,我知道了,我妈是不是不喜欢郭叔叔啊?不喜欢没事,不见就不见吧。

胖子,见是一定见,可能不像你想的那样,听我说胖子,如果爸爸伤害了你,别恨爸爸好吗?

可是我,我真的喜欢兰兰,好想跟她做好朋友啊。说着我搂着我爸的胳膊大哭起来。

儿子,你总会长大的,一定会比爸爸强,来,把酒打开,我干一杯。

这时我才发现忘带开瓶盖的起子了,怎么办爸?

要起子干吗,沿床边一摁就开了。

我按我爸说的,把瓶盖卡在金属床沿上猛一推,“哗啦”一声酒瓶撞在了床沿上,酒瓶两半了,上面一截碎在地上满屋子酒香,手里一截还剩半瓶酒,我的手开始流血。

胖子,你手割破了,赶紧找大夫包一下!

不碍的爸。我看也不看,说着我把酒倒进搪瓷缸子,爸,干了吧。

此刻我爸已拿不动缸子了,他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也说不出。

我把缸子伸向他的唇边,不小心洒在他的领子上。就在这时“咚”的一声大门被撞开了,兰兰披头散发闯进来,后面跟着我妈和二舅,还有其他人。

胖子,陈叔叔,我爸爸醒了,我爸他醒了呀!

郭叔叔醒了?

我爸说他想……

他想干吗?快说呀兰兰?

他想,他想……

干吗呀?

他想见,陈大魁队长。

陈大魁队长?我不解地望着我爸。

我妈过来问,大魁你行吗,能见兰兰她爸吗?

我爸当然行了,凭吗不能见?我早想好见面的地方了,就在正中间楼梯那里,我和兰兰跳房子的地方,那里最宽敞,可以摆下两张病床。我忍无可忍冲着我妈,也冲所有人叫起来。令人惊讶的是,我爸一屁股坐了起来,他双目有神,用后膛音一字一板地说,听胖子的,行动吧。

行动!不知谁喊了一声,接着所有人忙活起来,有跑去推郭叔叔病床的,也有推我爸病床的。我拉起兰兰的手先跑到走廊中间,等候着我爸和郭叔叔一点点靠近,没留意手上的血把她的手也染红了。

我觉出兰兰的手比我的凉。我问她,兰兰没事吧,你看吧,我说让他们见面就一定能见面,这都是我安排的。

兰兰没说话,她的表情像一尊蜡像,正失去生命的热度。这时只见两张病床,一个从左一个从右,在人们的簇拥下一点点向中间移动,越来越近了。窗外依然明亮,但一輪巨大的圆月已升上天空,停在所有人的头顶,像块晶莹无瑕的幕布衬托起这个时刻,带来隆重的仪式感,我怎么感觉像婚礼似的,要有人唱歌多好。

兰兰你会唱歌吗,唱一个吧?

两张病床渐渐靠在一起。郭叔叔让人把他摇起来,一个男人拼命摇着床,郭叔叔的上半身,一点点直了起来。我爸依然坐着,当他们四目相视,彼此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郭叔叔说,陈队长久违了,我一醒就听兰兰说到你,说了很多,还有你儿子小胖子,多好的孩子,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你看月亮,月光下,我又回来了。

我爸侧身从枕下取出铐子,他领子上还印着酒渍的红色,我知道你一定在,杜先生,那天我打中你了对吧?

郭叔叔轻轻撩起衣服,露出那块失去奶头的胸部。

谢谢你善待胖子,这也是我的宿命,别无选择,来吧,把手伸出来。

只见郭叔叔慢慢递上双手,我爸干净利索咔嚓一下,那副黄铜铐子像镯子似的落在那双手腕上。接着我爸向空中行了个军礼,报告,杜宗汉归案,我把他抓回来了。

最后这一幕把我惊呆了,完全无法接受。

我大叫着向前冲去,爸,不是这样的,凭吗呢,不是这样的。

这时,只觉得一双手死死拦腰抱住我,非常用力,让我动弹不得。我一看,是兰兰。我们两人的手上身上都沾着血迹,月光一照闪着发白的光。我凝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她把手松开了……

光阴荏苒,岁月零乱。

那年我作为《轻工业发展五年纲要》的起草者之一,受邀参加了季龙部长招待来访的英国发展大臣奥拉姆勋爵的晚宴。奥拉姆勋爵的译员是一位华裔女性,从名字拼写上看,她叫,郭兰兰。席间我一直寻找与她对视的机会,但她始终没有看我。她长发披肩,脖子上系一条红色围巾,那颜色有点怪,月光一照闪着发白的光,兴许一跃就能像蝴蝶飞起来,飞得很远很远。

原刊责编    崔    健

【作者简介】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美国俄亥俄大学和纽约石溪大学,硕士学位。代表作有小说集《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等。曾获第十四届百花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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