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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体的轨迹

时间:2024-05-04

共有两道门。

前道门用六毫米的钢筋焊接,菱形花纹,刷遍了银粉,但压制不住蓬勃的锈迹。裴定然将十字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钥匙,门开了。第二道是木门,暗红色,油漆剥落,像被老年斑侵蚀的脸。他换过把十字钥匙,再次伸入锁孔,吧嗒一声响,门缓缓朝内退去,被墙壁挡住,轻微地振动了一下。他的双眼忽然有些发酸,像掉进了异物。他揉了揉眼睛,室内的变化更真切了,同上次离开时很不相符。他停顿了一下,想抹去这种陌生感,估计没成功。倒退两步,仰头看了看门牌,蓝地白字的门牌仍在,三位数,407。没错,是这儿,没走错地方。

敞开在视线中的,仿佛是家装修简陋的服装超市。四面发黄的墙壁,两只哑着的白炽灯。窗玻璃上滞留着来历不明的污垢,室内光线不足,带着幽暗的朦胧。七八根不锈钢管纵向排列,高度齐头,上面悬挂着清一色的西裤,两种颜色,黑和灰,长短相差无几,属同一尺码。他翻看了西裤的标牌,上半部的黑色图案中有张侧脸,是个叼着烟斗的外国老头。裤子的布质很粗粝,做工也很粗糙,属杂牌无疑。原来摆放在客厅的家具去哪儿了?一张茶几躺在不锈钢管下,被密不透风的裤子遮蔽了。两张单人沙发被挤到西边的角落,不看仔细根本发觉不了。

有两根钢管的间隔稍微宽一些,可能是出入的通道。他从中穿过,朝父亲的卧室走去,卧室阒无一人,裴茂真不在。再看客房,也是空的。棕绷床上的被褥还没叠起来,保留着他上次在家时的凌乱。他转入厨房,仍不见父亲的人影。洗菜池里堆着未洗刷的碗筷,灶台上扭曲着几根细蚂蟥似的面条,两只蟑螂见了他,亡命似的逃窜,眨眼间隐没在一堆狼藉的瓶瓶罐罐之间。他将旅行袋从肩膀上卸下来,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浩荡的音乐声却在父亲的卧室爆响,父亲没带手机出门。

他在钢管间走了两个来回,头有些发晕,好像诱发了密集物体恐惧症。每次回来他都要替父亲打扫卫生,该洗的洗干净,该扔的扔得坚决。他原想从客厅开始收拾,钢管上的裤子却阻碍了他的行动,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它们聚集在一块,像一片被修剪的低矮的森林。他摸不透它们从哪儿来,是别人寄存的,还是父亲买回来的?裤子的尺码同父亲很合适,若真是买回来的,有个三五条就够了。他蓦然想到,郑佐朝的电话或许同裤子有关。两天前,郑佐朝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抽空回来一趟。裴定然让他有话在电话里说,对方迟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还是先回来吧。郑佐朝说得越含糊,他内心就越着慌,以为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或者卧病在床。追问郑佐朝,又说没什么事,裴茂真好好的,不回来也没关系。他还是放心不下,向单位告了假,又安慰妻子,顶多三天就会返程,然后连夜驾车赶回来了。

静憩半晌,给郑佐朝去了电话,问,见到老爷子没有?

你回来了?老爷子在我这儿呢。郑佐朝像卸下重担似的,语调极为轻快。

裴定然悬着的心落了地。他内心的不踏实是多重的,既有親情上的牵挂,也因赡养老人的义务使然。还有就是,他对父亲的不了解。都说父亲是儿子的信仰,但裴茂真的这种信仰很早就缺位了,没能在裴定然这块土地上奠基,更不要说起高楼筑大厦。在裴定然已然固化的印象中,父亲本分而懦弱,同木讷、呆滞、庸俗、窝囊、苟且、可有可无一类的词语紧密相连。这个小城市的无业游民,参加过几次招工,最成功的一次被用工单位试用了三天,仍旧没逃脱被辞退的命运。后来,他不得不跑单帮,其实是打短工,有点像印度日结工资的临时工,有啥活干啥活,都是别人挑剩的不愿意干的活。他拉过板车,踩过脚踏车,扛过大包,清理过化粪池。听说还做过三个月厨师,其间出了个小事故,给豆腐花加白砂糖时不知从哪里掉进颗石子,险些硌掉客人两颗大牙,后来还是雇用他的东家发善心,给了他半个月工资。若说有英雄壮举,唯一的一次,发生在读高中时,裴茂真替一个受人欺侮的同学出头,结果被视为那个同学的同类,被他们的同窗打倒,踏上一脚,进而全校师生同仇敌忾将其逐出校门。那个时代类似的事情司空见惯。裴定然的祖父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对儿子的委屈不闻不问,连句安慰的话也舍不得说。裴茂真流落街头,没成为小流氓,倒成了小流氓嘴边的皮猴子。

父亲年少时替人出头的故事,八成属于以讹传讹,是别人侮辱他时强加于他的借口。裴定然打死也不相信,像紧箍咒般箍在父亲头顶的那道“光环”。相反,他对母亲口中的父亲深信不疑,母亲经常奚落父亲。他对父亲形象的认知,说穿了,是母亲灌输给他的,是她给他定义的。母亲有资本这么说。裴定然的外公早年是某个乡镇的头头,后来犯了错误,丢了乌纱帽,贬迁进城到乡镇企业局做了个办事员。裴定然的母亲随父落泊,凤凰变草鸡,像患了梅毒般,身后的追求者一哄而逃,不得已才下嫁给裴茂真。

既然没从父亲身上找到信仰,裴定然就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在省城上大学时,他信仰了爱情,把对一个女同学的爱恋当成了自己的信仰。毕业分配,女同学要回原籍,如果他不跟过去,他们俩就得掰了。两地相隔千里,一个在省南的最南端,一个在省北的最北头,真要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不掰才是奇迹。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自作主张,奔爱情而去。这一去二十多年,返回故土已是遥遥无期。他投奔爱情的举动无疑是父亲的失败。想一想,父亲这辈子一无所成,女儿早逝,妻子先他而去,临到老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悲催的了。

裴定然怀疑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可又觉得不像,父亲每天一个人进进出出,吃早点、买菜、散步,从来没迷过路,更没有走丢过,至少没接到过郑佐朝的电话,报告类似的坏消息。他每次同父亲通话,父亲的话虽然很少,嗓音带着常受人差遣的恭顺,但吐字清晰,一句是一句,绝没有多余的废话。这证明父亲的思维清晰,脑子也没啥故障。可这些年,他对父亲的感觉越来越陌生,每回家一趟,父亲就要陌生一点,疏离得远一些。父亲好像是个缓缓移动的物体,稍不留意,就会与自己拉开一小截距离。他想把父亲拽过来,可是力不从心,父亲也不配合。他同父亲商量过,让父亲去福利中心。裴茂真瞪大了眼睛,声音却是低沉的,好像怕得罪他似的,我又不是孤寡老人,去哪儿不行?想把我当垃圾扔掉?!他想过把父亲接去省南,父亲仍旧是那个态度,我哪儿也不去!待哪儿死哪儿!他被父亲弄得骑虎难下,万一哪天父亲卧床不起,该咋办才好?

他边收拾东西,边胡思乱想。洗刷完洗菜池里的碗筷,抹去灶台上的脏污,又冲洗了卫生间,将两间卧室拾掇整齐了,就剩客厅里那片低矮的森林没有收割。他还没摸到它们的底细,不敢贸然动手。愣怔片刻后,抓了把米放在电饭锅里,煲了小锅粥。近两年,父亲的饮食习惯有了变化,晚餐一碗稠粥,啥菜也不拌。忙完这一切,郑佐朝就踩着点将裴茂真送了回来。

裴茂真见了裴定然,没有过多表示,只是淡淡地说,回来了。他是问候裴定然呢,还是报告他自个回来了,没人区分得清楚。乍一看上去,父亲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裴定然觉得还是有些异样,白头发添了许多,眼眶内更混浊了,看不见丝毫光彩。最叫人怜悯的是,背驼得太厉害,好像地球对他的吸引力超过别人不知多少倍。裴茂真对此浑然不觉,像只地鼠般钻过低矮的森林,躲进了卧室。裴定然意欲跟过去,却见郑佐朝招了招手,让他出去。

往次还乡,他都会同郑佐朝吃个饭,妹妹裴丁香虽然离世了,可他们俩依然亲如兄弟。裴丁香活着那会儿,回乡省亲的场面像过年般热闹,两大家子人,加上他们父母,吃个饭都得摆上大团桌。可惜裴丁香患了乳腺癌,医治无效,死时才三十二岁。郑佐朝独自带着裴丁香留给他的一双儿女生活了两年,第三年才续弦,毕竟来日方长,谁也扛不过时间。可在裴定然眼里,郑佐朝仍旧是他妹夫,特别是裴定然的母亲死于心肌梗死后,郑佐朝一夜之间成了裴定然在故乡的精神支柱,裴茂真偶有个风吹草动,全赖他来照顾。郑佐朝是个讲情义的人,有事不消说,随叫随应,平常日子隔三岔五会来探望老岳父,逢时过节,还会把老爷子请到家里去。在经济上,他不是个很宽裕的人,代理了几个杂牌的纸品,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够口饭吃。经过裴丁香的那番折腾,原有的积蓄怕是早消耗光了。他没啥上得了台面的朋友,客户大多是小超市、小店铺,没谁帮衬他,全靠他自个支撑。裴定然猜想过,不知他是念着裴丁香的好呢,还是心地本真如此,不管怎么说,对他始终愧疚得慌。

裴定然跟随郑佐朝下了楼,找个小馆子,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两瓶啤酒。小馆子是家夫妻店,丈夫掌勺,妻子当服务员,是郑佐朝的客户,还算热情,赠送了两碟凉拌小菜,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小碟酸脆萝卜皮。话题自然围绕裴茂真展开,重心落在了那些裤子上。郑佐朝说,上次你走后没几天,我去老爷子那里转了一次,当时就见五六条裤子晾在那里。裴定然暗暗计算了一下,距离上次回家,都三个多月了。他皱了下眉头,想不到时间过得如此飞快。当时我也没在意,过几天再去,发现裤子增加了,大概有十几条。郑佐朝呷了口酒说,我问过老爷子,咋买这么多裤子呀,老爷子没说话,拿眼睛觑着我,我就没再多问了。后来,裤子越来越多,我越发不敢问了。裴定然明白他的意思,换成他也不敢擅作主张,人上了年纪,性情异变,难免会生出各式各样的怪癖,万一惹出了什么麻烦,吃不了兜着走。他买那么多裤子干吗呢?裴定然自言自语。郑佐朝咧了咧嘴,苦笑了下说,我哪能知道,这事还得你亲自问他。该不会……卖裤子的是个女人吧?他没来由地猜测。还真难说。郑佐朝被逗乐了,一口酒喷了出来。

他們俩后来又说了些闲话,相互通报各自的近况。临到分手时,郑佐朝突然发问,你就没想过调回来吗?裴定然被问到了难堪处,好半天拿不出话来回答。依照郑佐朝的理解,他在省南待的是个小地方,奔不了大前程,有啥可留恋的呢?郑佐朝不清楚,裴定然已陷入难解的僵局,这边父亲年迈,需要有人照顾,那头岳父岳母也已风烛残年,同样需要服侍,虽说有个妻妹,可妻妹远在上海,远水解不了近渴。按下葫芦起了瓢,顾了这头丢那头。况且还有孩子、房子、人情世故等诸多现实门槛,有几道跨得过去?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有我呢。郑佐朝可能意识到刚才的问题太唐突,把话收了回去。

饭局没多久就散了。回家途中,裴定然在小区门口遇上父亲,后者正要去散步。他赶紧跟了过去,父亲没吭声,任由他尾巴般跟着。先前他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随,如此走了段路,才加速走几步,赶到同父亲平行的位置。如此又走了小段路,他刚要张口说话,父亲却放慢脚步,有意落到了他的身后,他跟着慢下来,父亲就更慢了,他再慢,父亲干脆掉头往回走。他知道不能追过去,收住脚步停在了原地。他傻愣愣地瞅着父亲的背影,眼睛酸楚得不行,泪水眼看就要奔涌而出。

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逮着同父亲说话的机会。每次回来,除了处理必要的事务外,他会给父亲做几顿饭,父亲有兴致时陪着喝上一杯酒。父亲喜欢的菜很简单,就那么几个。裴定然买了块五花肉,煮熟了,切成块,用青椒爆炒了,盛了一大盘。酒是限量的,不超过二两。因客厅被占着,一张四方小桌摆到了厨房外的阳台上。父亲吃着菜,喝着酒,身体渐渐松软了,脸上浮现了些许欢愉。裴定然尽可能挑选愉悦人的话说,间或插上个现实问题,比如钱够不够,身体咋样。父亲给出的答案并不明朗,差不多吧,少瞎操心,就那样,诸如此类。他没法判断父亲到底好,还是不好。到后来,止不住问,那些裤子哪儿来的?别人寄存的吗?

说话的当口,裴茂真正搛了块肉要往嘴里送,好像被突然施了魔法,保持原样被固定了。那块肉离嘴边不到两寸,主人的舌头都挺起来了,还是没能把美味迎进去。借着正午的光线,裴定然发现父亲的眼睛被冻住了,像两个被小昆虫鼓捣出来的洞口,空空荡荡的,里面啥都没有。

你不知道啊……他们……他们让我脱了裤子,在操场上跑圈。裴茂真嗫嚅说。

他们?

说了你也不懂……

裴茂真蔫头耷脑地放下了筷子,那块没被消灭的五花肉随之掉到桌面上,三蹦两跳的,像个调皮的小家伙那样逃离了桌面。他显然失去了喝酒吃肉的兴致,从杌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要往厨房里走。动步时可能绊到了杌子,砰的一声响,杌子倒在地上,老人家一个趔趄,幸好阳台不宽,被墙扶住了。

裴定然不明白父亲的情绪为何如此怪异,不像个正常人,说的话一点也不像真的,叫人赤身裸体在操场上跑圈,这种蠢事只有疯子才干得出。假若是真实的,也该是很早以前发生的吧,是不是同裴茂真替同学出头的那件事情有关?有关无关都过去多年了,在裴定然看来,父亲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多么滑稽,多么荒诞。他更愿意相信,父亲因为服装店的老板是个女人,才不惜买下那么多裤子。他不知道,父亲的身体里埋藏着一颗被侮辱的灵魂。刚参加工作时,他给父母买过衣服,母亲欣然收下了,父亲却嫌衣服太贵,坚决不肯穿上身。哪有那么多讲究,穿在身上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就是好衣服。当父亲的将衣服丢还给儿子说,哪儿买的还哪儿去,穿金戴银还不是只皮猴子。

他没去琢磨父亲深藏不吐的原因,必须尽快处理那些衣物才是。他原想听听父亲的意见,可不知该怎么说才是,万一父亲不同意呢,该怎么劝说他?他索性不同父亲商量了,留下几条裤子,其余的先收起来。父亲若是干涉,他就放弃。他找来几只纸箱,将衣服一件件收起来,叠齐整,装进纸箱。一根不锈钢管上的裤子收拾完了,第二根进行到一半,父亲从外面回来,在门口愣住了。他惊愕地张着嘴,却没发声。他的一条胳膊好像机械臂似的抬起来,直戳裴定然,结果胳膊肘那儿拐弯了,五根指头僵硬地指向了墙壁。最终它无力地落了下去,像被炽热的太阳晒蔫的藤条。裴定然佯装没有看见。裴茂真扭头看了下身后,好像要逃走似的,可并没有外逃,反而走進了客厅。同样他也抱着对裴定然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的态度,绕过一只已经填实的纸箱,进入他的卧室,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这就是他的父亲,一辈子都在逃避,听之任之,从来没有抗争过。他禁不住为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裤子清点完毕,共计一百零七条,装了整整五纸箱。都是崭新的裤子,当垃圾扔掉太可惜了,裴定然承担不起这个损失,当旧货变卖,一条两条还差不多,这么多裤子短时间脱手绝非易事。左思右想,他忽然灵机一动,如果能找到之前的卖家,折价让卖家回收,损失肯定会降到最少。裴茂真居住的地方在老城区,面积并不大,应该不难找,况且父亲不可能跑得太远。中低档服装店集中在南门头,抵近穿城而过的河流北岸,步行不过十几分钟。老城区正在改造,一些陈旧的建筑被拆除,有些地方变得不可相认。裴定然沿街而索,一家家店铺搜寻。从外表装潢及橱窗展示的模特看,刚经过的店铺都不是卖廉价衣物的地方。转过两条短促的街道,南门头近在眼前。这儿的店铺同先前所见不同,装修简陋,有的仅仅一块招牌。他挨个寻过去,相同质地的衣裤见到不少,品牌却对不上号。一条直街走完,拐个角,转到了临河的街道上。这边陡然热闹了,沿河而建的长廊成了老人们的乐园,打牌的、下棋的、吹拉弹唱的,哪儿都是。街边的店铺反倒冷清了许多,见裴定然过来,都堆着笑脸打招呼,那情形有几分像站街女拉客。将这一路看完,他终于找到了两家店铺,一家夫妻店,丈夫是个瘸子,全靠妻子招揽生意,另一家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单独看店。

裴定然先进了夫妻店,问询价格。女人说,老板,这裤子不贵,才一百二十元。男人却拿阴鸷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是个同女人来接头的地下党。有少吗?裴定然问。老板哟,不过两包烟钱,哪里有得少。女人带着嗲声说。裴定然不接话。现在生意不好做,房价高,房租就高,挣个吃饭钱都难啦,老板要是真心买,就给一百元,这是砍头价,没得还了。女人边说边拿眼睛溜着他。这裤子进价多少?裴定然问。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说,从省城拿过来,一条九十元,还不摊车旅费。女人一脸委屈。八十元一条,我卖给你,咋样?裴定然掂着裤子说。老板啊,您这不是拿我们寻开心吗?瞧瞧,这还是三个月前拿的货,都卖不动,哪还有钱压货!女人脸上堆着笑,但分明起了变化。裴定然说,我再看看。

另一家店的中年男人叫何曾明,胡子可能多日没修理,葳蕤一圈,门牙兜齿,蹲在人行道的一侧吸烟,两只眼警惕地看守着人行道。见裴定然走近,像劫道的强人般挡在了路中间。大哥,是替咱老爷子买衣服吧?进店看看,便宜,都是顶呱呱的正宗货。何曾明咧开嘴,像个傻子似的笑着。他的兜齿上结着黑色的牙垢,烟熏火燎的。这裤子卖多少钱?裴定然从衣架上取下条裤子,看过两眼后又挂回去,又取下另条裤子问,这个呢?何曾明眨了眨狡黠的小眼睛问,大哥到底要买哪条嘛?裴定然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两条都要呢?何曾明回答,前面的八十元,后面的一百元,两条都要的话我给个折扣,一百五十元。裴定然捏了捏裤子,断然说,贵了!单要这一条咋算?何曾明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大哥,您瞧仔细了,这布料结实得很,哪里贵啊?就这一条?八十元!不二价!又压低嗓子说,您都看见了,咱这铺面位置不太好,偏了一点,靠低价吸引回头客,金碑银碑,不如上帝的口碑,您可千万别同那些人说,不然小弟没法在这地方混了。这个形容有些猥琐的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小,有可能裴定然该叫他大哥。我拿货给你呢?裴定然问。啊哈!大哥原来是做服装批发的呀!您比我懂行情,不消我说,三十三元一条。何曾明从衣架背后掇过条板凳,摆到空旷处说,您请坐。三十三元的裤子卖八十元,你抢钱啊?裴定然假意吃惊。大哥啊,这铺租每月三千元,我一天卖两条裤子不够付租金,卖三条裤子只能给孩子买个馒头,老爷子还在家饿着,卖四条裤子我才能分口稀粥喝。何曾明肚子里的苦水决堤了,哗啦啦朝裴定然汹涌。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何曾明丝毫不肯让步,一分钱也不愿增加。裴定然很想把父亲买裤子的事情倒一倒,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哪承想裤子拉过来后何曾明变卦了,推托说,都是同一尺码啊,我吃不了这么多货。裴定然不得已再次让步,以每条三十元的价格成交。离开时,何曾明给了张名片说,大哥,以后有好事可要记得我。裴定然扫了眼名片,才知这个比鬼还精明的男人叫何曾明。

裴定然将卖裤子的三千元钱塞进皮包,内心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反倒像揣了块石头般沉重。他不知父亲的反应会怎样,如果父亲有过激行为,该如何面对?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很平静,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他做了几个菜,给父亲倒了杯酒,仿佛借此来负荆请罪。父亲很不领情,连酒杯都没碰一下,喝了半碗稀粥,也不散步,早早睡下了。半夜里,裴定然被客厅的响声惊醒了,起床一看,发现父亲正在几根不锈钢管下蹲着。他慌忙走过去扶起父亲问,您在干吗呢?父亲像失了魂似的茫然,好半天,才抬起手臂问,我的裤子呢?……我穿啥?裴定然将留下的几条裤子从衣柜中拿出来,交到父亲手中说,在这儿呢。父亲接过裤子,摩挲了好长一会儿,才抱着裤子颤颤巍巍回了房。

某天上午,裴定然要告别南下了。出发前,他从自动柜员机上取了五千元,连同卖裤子的钱,一块交给父亲。他的经济状况有些紧张,但必须尽可能多给父亲留点。若是不够,父亲肯定会上郑佐朝那儿去拿。裴定然内心有个小动物似的翻动了一下,某个地方给挠疼了。那么多裤子,假使父亲全都在何曾明那里买的,花销接近万元,换在别处,可能还不止这个数。他记得上次留给父亲的钱并不多,就七八千元吧。父亲差缺的钱从哪里来?他想给郑佐朝打个电话,证实一下钱的事。想一想,又把手机放下了,不用问都猜得出,郑佐朝十之八九会说,没啥,就几个小钱,再说我也有份责任,该孝敬老爷子。

上车后,他还是发了个微信,告诉郑佐朝自己走了。半道上才收到回信,仅仅四个字:开车慢点。

一个多月后,裴定然正在医院陪护患糖尿病的岳父,忽然接到郑佐朝的微信,老爷子的毛病又犯了。他的心底陡然一冷,像掉进坨冰。正要回电话询问详情,郑佐朝很快发来照片,同他上次回家时所见一样,父亲的客厅里又挂满了裤子,还增加了不锈钢管,呈疯狂之势。只要不是身体问题,他略微缓了口气,但去除不了内心的焦虑。岳父见他面有难色,旁敲侧击问他有啥事,他摇头否认了。岳父向来敏感,稍有不慎,就会上纲上线,他只能把担忧藏起来,拿出和颜悦色来对待。

過几日,岳父的病情得到控制,遵医嘱出了院。裴定然才向妻子说明情况,要回省北一趟。妻子扭捏了半天,还是答应了。他又向单位告了假。他原本在乡镇工作,后来为了进城调进果业办公室,一个可有可无的副科级单位,收入少了,工作也清闲了,同领导告个三两天假不是问题。

裴定然起了个大早,日行千里,回到省北的小城已是傍晚。开门的刹那,他的头皮都要发炸了,虽说之前见过照片,但真实的场景就像个挑衅他的泼妇,不把他激怒不甘罢休。原先的通道变窄了,想要通过,只能从衣裤间挤过去。屋子里静悄悄的,父亲可能散步去了。他杵在门口,进不是,退也不是。不锈钢管上悬挂的好像不是裤子,而是一张张嘲弄的脸,嘚瑟的脸,一副谁也奈何不了它们的架势。他心中的恼怒像海潮般翻卷起来,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往上扬,眼看就要将他掀翻了。幸好此刻父亲不在跟前。他朝门框上捶了一拳,手掌被硌去了一块皮。他很清楚不能在父亲跟前发作。他努力将失控的情绪安抚下去,让自己面对父亲时能够维持理智的平静。

裴茂真散步回来,见了他,先是愣怔了一下,才说,回来了。裴定然发觉,父亲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声音也是怯怯的。他骤然意识到,年轻时本就窝囊的父亲,年老了,比年轻时更弱小,更需要人的怜悯。父亲碌碌无为一生,该是多么不易,但至少比那些精英人物更为坚忍,更为执着。平凡人的活着更为可歌可泣。他不能鄙视父亲,再不能把父亲当成影子般的存在。谁也不能这么做。可现实又是残忍的、冷酷的,对谁也不留情面。他不能留在父亲身边,也不能由着父亲任性胡为。拿这些裤子来说,父亲买回来起码花费了上万元,裴定然将它们折价处理给何曾明,这一进一出,得损失好几千元。如此反复,哪个承受得起?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把父亲的怪癖给掐灭,给堵死。

裴定然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临到黎明,才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发现父亲居然在房门口站着。他没想到父亲那么早就起了床,买来了油条和豆浆。他慌手慌脚爬起来,洗了把脸。吃吧,豆浆还是热的。父亲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豆浆的确还是热的,喝下去胃里立刻被温暖充盈。他抬头看了眼父亲,隔着小方桌,父亲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依稀看见了小时候的情景,他喜欢吃豆浆油条,那时父亲也这么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他恍惚了一下。

裤子……是他们让我买的。父亲忽然期期艾艾地说。

裴定然嘴里正裹了截油条,赶忙抿了口豆浆,咀嚼几下,将油条囫囵吞了。

他们说不趁早买,以后就没的卖了。

你别去找他们,他们都是好人。你要是去了,他们就不卖裤子给我了。你总不能让我光腿光腚地在大街上丢人现眼吧?

他被父亲的话给擒住了,一股如铸铁般的窒息感硌得他的喉管生疼,让他吐不出哪怕细微的声音。他愣怔地瞧着父亲,从父亲可怜兮兮的脸上琢磨不到,父亲说的“他们”是确有其人,还是凭空捏造出来的神话人物?有一点是肯定的,父亲害怕失去那些裤子。裴定然的眼前闪过何曾明那张带着凶犯颜色的脸,险些认定父亲嘴边的“他们”就是他。裴定然恨不得朝那张脸挥去一拳,打断他的鼻梁,打爆他的眼。他察觉了自己的武断,没有任何证据,纯属自己臆测。

他决计暂时不动那些裤子。父亲若是不主动放弃,就只有从外围入手,截断它们的来路。您就放心吧,我谁也不找。他诓骗父亲说。他留意到父亲面对那些裤子时,脸上似有得意之色。他要让父亲放松警惕,以便实施自己的计划,跟踪父亲。他要找到“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们”。如果“他们”是父亲胡编的,也要证实“他们”不存在。父亲竟然孩子气地相信了他的谎言,放心出门了。父亲的步伐虽然老态龙钟,但很从容,很坚定。他抄了最近的一条道路,不偏不倚,进了何曾明的店铺。

裴定然绕到街对面,藏身在长廊里的一根柱子后。街那边,父亲早在何曾明搬过来的藤椅上落了座,何曾明立在旁边。他们俩正说着什么,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他感觉得到,父亲的心情应该不错。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裴茂真不见有离开的意思,有客人进店时,他还凑过去,八成在替何曾明帮腔。一桩买卖成功,他甚至跷起大拇指,夸赞何曾明。如此老半天过去,才见父亲直起身,从何曾明手中接过只塑料袋。趁着何曾明给父亲找零的瞬间,裴定然快步穿过街道,站到了父亲背后。

老爷子,这是找给您的零钱,拿好了。何曾明将两张十元的纸币塞到裴茂真手中说,欢迎下次再来。

明天来,明天来。裴茂真点头哈腰的,还不忘祝福说,何老板生意兴隆。

借老爷子吉言,生意兴隆。何曾明嘴上应对,目光早已越过裴茂真投向了裴定然,大哥,是您呢,稀客呀,快请坐。

裴定然无法形容父亲此刻的表情,错愕、沮丧、羞怯、懊悔、躲闪的愤怒、隐藏的自贱……远不止这些词语的复合,叠加,还有复合后的扩展,叠加后的引申。其中的复杂不逊于电脑编程。他向父亲笑了笑,借此消除父亲的紧张。这裤子我不要了。父亲的手哆嗦了一下,像被什么不名毒物蜇着似的,将裤子丢到刚才坐过的藤椅上。买都买了,我替您拿着吧。裴定然若无其事地拾起父亲丢弃的裤子。他是您家老爷子?何曾明睁大了眼睛。是呀。裴定然向何曾明掷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大哥啊,真对不起,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您家老爷子。某天上午,见裴定然再次找上门时,何曾明抱拳作揖,慌不迭地道歉。

看面相,何老板是个厚道人。他以为何曾明心虚了,言语间不觉挟带了几分讥讽,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气势。

何曾明不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反驳,也不质询,而是顺势装起了糊涂,呵呵笑着说,我做了半辈子买卖,向来奉行买卖不成仁义在,诚信,公平,对谁都一样,童叟无欺。

那我家老爷子的事该咋解释?裴定然知道遇上了个难缠的主,拧起眉头问。

来我店里的都是上帝,上帝要买啥,我就卖啥,我卖的不是违禁品,不是枪支弹药,也不是海洛因。何曾明脸上仍旧挂着笑,说话却是不卑不亢,就拿您家老爷子来说吧,他照顾我的生意,我很感激,他要买裤子,我就卖给他,我不卖给他,别人也会卖给他,开店图的不就是生意吗?哪有拒绝客人的道理?我不拐不坑,不骗不抢,至于客人为啥要买,那是客人自己的事,我从不过问,也不能过问。

裴定然语塞了。何曾明说得合情合理,做得也中规中矩,无懈可击。裴茂真买下那么多裤子,的确是他自己的问题,有没有需要,有多少需要,连做儿子的也不知晓。才过了一招,裴定然就稀软了,好像他故意来寻何曾明的碴儿,要占他的便宜。他真想带何曾明去看看,他父亲买下了多少条裤子。

你能不能帮忙消化些裤子?他带着乞求的口气问。

那要看怎么消化,按我的价码回收,肯定成。何曾明换了副脸色说,如果原价退货,绝无可能!要是客人都像你们,今天买了明天来退,我的生意还咋做?我还要不要活了?你们把买卖当成了游戏,可这是我的饭碗,你们玩得起,我可玩不起,也奉陪不起。更何况你们的裤子还不一定全是在我这儿买的呢。

裴定然想过把那些裤子束之高阁,不去处理,可那是赌气的做法,它们的存在并不能断绝父亲的购买欲望。父亲像只不知疲倦的工蜂,一趟趟飞往南门头。客厅摆不下了,他会摆到卧室去,有一天卧室没有了多余的空間,父亲会把裤子存放到哪里呢?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谵妄时,禁不住苦笑了一声。同何曾明讨价还价之后,对方总算妥协了,每条裤子增加了十元钱的回收价。何曾明反复声明,这不是承认他有啥错误,而是他理解裴定然的苦衷,老人家总是有麻烦的,不是这样的毛病,就是那样的问题。何曾明的父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走失过好几回,请人守着吧,负担不起那份工资,关在家里吧,又不放心。原先他们是夫妻俩同时看店的,后来不得已才将妻子留在家里照看老人。

处理完裤子后,裴定然约了郑佐朝一块吃饭,商量一下,讨个主意,该咋根治父亲的癖习。郑佐朝也是无可奈何,请个保姆吧,裴茂真不一定会听从保姆的管束,放任自流吧,有可能比请保姆的损失还大。绝望之余,郑佐朝建议,不如将老爷子送去养老院,老爷子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送进去再说。

本城的养老院有两家,一家是公办的福利中心,另一家是民营养老院。福利中心的收费价格低廉,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每月收费不过一千三百多元,有单独的卧室,且在老城区,裴茂真熟悉周边环境。正因有诸多优惠,想进福利中心的老人挤破了脑袋,可其容量有限,就一百多个房间,接纳不了太多人。裴定然依照郑佐朝的建议,先去福利中心咨询如何办理手续,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回复口径一致,先登记拿号,有了空位自然会通知。到拿号的窗口一打听,倒吸了口凉气,都排到三百多号了,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裴定然无限沮丧地往回走,经过福利中心的岗位栏时见到张照片,有几分打眼,凑近一看,照片下方赫然写着个熟悉的名字:黎落艳。

他犹豫再三,还是给黎落艳打了电话。她是福利中心的主任,这事找她是最好不过的了。高中时他们俩是同班同学,先前两年,他对她没什么印象,高三那年调整座位,他们成了前后桌,她坐前排,他在后排。她经常反过身来,同他探讨作业。她的眼睛很大,两只水晶球似的,让他不敢对视。上大学后,她给他写过封信,虽说不是赤裸裸的表白,但字里行间碧波荡漾,春水浩荡。他没回信,她不是他喜欢的菜,又恐怕言语不当伤害她。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再给他写信。后来的这些年,他们本有遇见的机会,要么他没回,要么她没去,所有可能都完美地错过了。

他话音未落,那边就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听出了味儿,虽说过去这么久,她的声音里仍旧浪花飞溅。他们很快见了面,除了热情难掩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暗示。他谨慎而又委婉地说出了找她的缘由,还把父亲的现状做了介绍。我预留好房间,老爷子随时可以进来。她几乎没做任何推辞,就爽快地答应了。这只是我的考虑,我父亲……他不一定愿意上这儿来。他说出了他的顾虑。你放心,我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保管他会答应。她就差没拍着胸口表态了。

事情就如此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想请她吃个饭,但还是没敢邀请。告别时,她提醒他,老爷子……最好请个心理医生看看。他定睛看着她,她的提醒很真诚,可她唯恐他有误会,末了又补充说,老人家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不能根除,哪怕缓解一下也很有必要。

裴定然有些替父亲讳疾忌医,除去买裤子的事情不说,父亲其他方面没啥不正常的,吃得香,睡得安稳,连感冒都极少有。若说父亲有问题,只能是心理上的。本城没有专业的精神病医院,只有个精神病专科,还是妇幼保健医院开设的。妇幼保健医院的前身是家镇医院,当年夹缝中求生存,才开设了这么个专科。医生是黎落艳联系的,裴定然没敢将父亲领过去,而是独自面见了医生。医生很年轻,皮肤白净,加上白大褂衬托,干净得有些吓人。他把来意向医生说明了,重点放在父亲买裤子的事情上。医生听后问了几个常规性的问题,血压啦,糖尿病啦,血脂啦,等等,裴定然一一作答了。还有其他问题吗?医生再问。就这些吧。他挠了挠后脑勺,把两次同父亲谈话的内容告诉了医生。医生放下笔,双手十指相扣托住下巴,沉思了片刻才说话。

你大概听说过“购物狂”“剁手党”一类的时髦词语,很多女人经常这么自称,特别是那个古怪的光棍节,“双十一”,她们叫得最欢。你父亲的情况大体上同她们相似,只不过你父亲购物成瘾了,犯上了强迫性购物障碍,德国的心理学家把它叫购物癖。你父亲的毛病同别人有所不同,酷爱买裤子。我想,这或许同他年轻时的经历有关,他可能遭受过漠视、欺压、凌辱,被非人对待,被深重的羞耻感困扰。对失去裤子无比恐惧,裤子成了他尊严的象征,有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购买裤子就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这只是我的推测,没见到你父亲,不敢轻易断言。其实,喜欢购物并非坏事,购物可以减压,可以释放焦虑,排解孤独,自卑的人还能以此重树信心。要我说,你与其担心这个,又害怕那个,还不如抽时间多陪陪你父亲。

医生的一席话好像啥都说了,又啥问题都没解决。在裴定然眼里,他压根不像个精神病专科的医生。他只听进去一点,仅此一点,也许医生说的是对的,是啊,是得好好陪陪父亲。这恰恰是他最无助的现实,他的认同只是在医生面前挽留虚伪的体面。

当裴定然向父亲介绍黎落艳之后,她就向他使眼色,让他出去,不要留在客厅里。他将信将疑出了门,却不敢走得太远。走下几步楼梯,他在两层楼梯中间拐弯的平台上站住。这栋楼房够破旧的了,墙上抹的白灰斑斑驳驳,墙外的凸檐上长了茂盛的茅草,几乎将窗口全遮蔽了。先前的住户大多已经搬走,空下来的房子都租给了进城的农民工。平日里进进出出,很难碰到一个熟面孔。父亲生活在这种环境中,若遇上啥急事,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找不到。

门是虚掩的。裴定然支起耳朵,留意室内的动静。里面的说话声很低,加上空间的共鸣,嘤嘤嗡嗡的,很难听得清楚他们在说啥。都是黎落艳在说话,声音绵软,语速也不快。间或父亲会接上几句,音量不高,略带沙哑,这给楼道里的裴定然增添了些许破败感。半个小时过去,黎落艳没有出来,一个小时过去,她仍不见露脸。他按捺不住了,蹑手蹑脚回到房门口,从门缝中探进去一缕目光,只见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勾着头立在黎落艳跟前。那神情,好像父亲在向她忏悔。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谈话才结束。黎落艳走出门时,冲裴定然做了个OK的手势,裴茂真答应搬去福利中心。那瞬间,一股热血直冲裴定然的头顶,他差点就拥抱了她。你该咋谢我呀?她乜斜着眼睛问。我请你吃大餐!想吃啥随你点!他的慷慨像喷出来的啤酒泡沫,捂也捂不住。她咯咯笑了,说,还是留着吧!你先跟我走,去福利中心体验一下生活。

接下来的两天,裴定然替父亲整理衣物,从穿的到用的,一样也没落下,陈旧的换成崭新的,缺少的都添置齐备了。他的内心很不是滋味,当年上大学时,母亲也是如此帮他打点行装。而现在,父亲好像降了辈分,成了他的孩子。搬过去那天,郑佐朝用送货的电动三轮车跑了两趟,才将全部物品送到福利中心。出門时,裴茂真落在了最后,他们在门外候着,许久都不见老爷子出来。裴定然打算进去瞅瞅,被黎落艳拽住了。半晌过去,裴茂真才走出门来,脸色平静,但细心一些还是看得出,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眼泡也比平时鼓胀。黎落艳挺懂事地跑过去搀扶他,他顺从地让她挽住胳膊。临上车时,他忽然挣脱她的搀扶,回转身,面向那栋居住了半辈子的破旧楼房跪下了,并且磕了三个响头。他们被他的举动镇住了,最后是裴定然和郑佐朝一左一右,才将他从地上架起来。

返回省南的途中,裴定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落寞。父亲去了福利中心,以后他故乡意义上的家也迁去了那里。假使有一天,父亲不在了,那个家就彻底消失了。他停了好几次车来排遣心中的抑郁,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情绪的旋涡。刚开始的那几天,他很担心父亲会出状况,黎落艳从微信上发给他一些短视频,都是琐碎的日常镜头,视频上的父亲在吃饭,看电视,背着手散步,同身边的老人交谈,没啥不对劲的地方,看上去完全融入了福利中心的生活。随后,黎落艳发来个龇牙的表情,问该咋奖赏她。他回复,随便你。又补了一句,只要不是星星月亮。

如此安定了两个月。后来有次,收到的视频中出现了一摞叠得齐齐整整的裤子,少说也有二十多条。裴定然吓了一跳,父亲的癖好死灰复燃了。他给黎落艳发了个惊恐的表情,黎落艳回复说,别着急,我会摆平的。咋摆平?他问。老爷子不配合,别人敢不配合吗?知道我是谁吗?她的口气居高临下,并且挟带有威胁的成分。福利中心主任啊。他说。对头。她似乎在那端得意扬扬地笑了。

他从她的话里咀嚼出了一股火药味,但猜不到她要干啥,赶忙给她发了条微信,别冲动,等我回来。她回复了个鬼脸,是用手机自拍的。

他晚回了两日,因有人参观单位的果木基地,一时走不开。她到底没有越俎代庖,而是耐心等着他。他们俩一同去老爷子的房间,老爷子不在,视频中的那摞裤子堆在床头,床尾还码着一摞,两摞加起来恐怕超过七十条。她可能怕给他造成紧张,只拍摄了床头那一摞。看裤子的品牌、质地、样式,八成又是在何曾明那儿买的。他以为父亲进了福利中心,买裤子的怪癖就会被掐断,可事实证明,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父亲一天也未停止过。你说咋办?她问。他把以前处理裤子的方式告诉她。那咋行?还不亏死你!她的眼睛更大更圆了,像两只铃铛,这事交给我,我让他一分一厘都退还你。

他唯恐节外生枝,有意摆脱她,但最终拗不过,只得遂了她的愿。何曾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嘴巴倒是比往日更甜,大哥,您真有眼力!嫂子可是醋死杨贵妃,气死赵飞燕。黎落艳却不吃这一套,凛着脸说,少给我耍贫嘴!把这些给我们退了!何曾明眨巴了两下眼睛问,咋退呀?她越发没有好声气,呵斥道,咋买的就咋退!何曾明不见惧色,嘻嘻笑着说,嫂子啊,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这些裤子压根不是在我这儿买的,咋退给您?!我总不能替人背黑锅吧?她变了脸色,横眉竖目问,到底退还是不退?何曾明回答,我想学雷锋也没理由呀。

你个鸡娃吃黄豆,就不怕咽不下去?!到时可别来求我!黎落艳拂袖而走,裴定然想劝都没来得及劝住。

第二天,从福利中心去了几个老头,分成两拨,一拨守在何曾明店铺的东侧,一拨把住西侧。他们站在人行道的中央,见了谁都不让路,行人只得绕道而走。何曾明的店铺开张了大半天,一个顾客也不见上门。何曾明低眉低眼,左一个大爷,右一个大爷,就是没人搭理他。如此熬了一天。改天,几位老人又来了,照昨霸占了人行道。何曾明暗地里打了110,来了辆警车,下来几个小警察。领头的警察很有礼貌地同老人们打招呼,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老人们也很客气,回答说,咱们商量着买几件衣服呢。领头的警察认得他们当中的两个,一个是公安局某副局长的岳父,另一个是某副市长的母舅。他很识趣,说笑几句,领着一班小警察走了。

待到第四天,何曾明终于扛不住,妥协了。不过提了个交换条件,要他退货可以,得接受他父亲进福利中心。黎落艳倒不计前嫌,当即答应了。

从此,裴茂真在福利中心落户了,裴定然也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只是父亲的购裤癖未改。不过,那已无关紧要,钱从父亲手上使出去,再从何曾明那儿流回来,不会有啥损失。拿走裤子时,黎落艳会找个借口,给裴茂真调换房间,让他不至于太失落。何曾明倒是提出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最后那批裤子算谁的?黎落艳答复,亏不了你!何曾明弄了个脸红脖子粗,不尴不尬地笑了。

某天,裴茂真上何曾明那儿买裤子,照例在藤椅上坐了老半天,说了几火车皮的废话。何曾明也不惜唾沫,陪着说废话。

都六十五条了。离开时,裴茂真接过裤子似有感叹。

六十五条?何曾明不懂他在说啥。

瞧瞧,我都做着记号呢。

何曾明翻看标牌,上面果然写有“65”的红色字样。

再有一条,我又该搬家了。老人家喃喃自语,我得好好配合他们呢。

原刊责编    冯祉艾

【作者简介】樊健军,江西修水人,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当代》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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