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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缘记

时间:2024-05-04

他们认识那年,她二十岁,他二十八岁。第一次见面,他在玉器城大门外的台阶上跺了几下皮鞋上的水渍,收拢雨伞抖了一下水,右手一旋伞柄,左手就把伞上的褶皱捋顺了。那是一支直柄的黑伞,类似一根文明棍,拿在他的手上并不显得累赘。她隔着玻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大门口的一切。说是第一次见面,其实应该说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十多年之后,她告诉他,刚认识那阵似乎总是下雨,他来时也总是带着一把伞。当时隔壁店的阿姨还曾经问过她,今天那个拿伞的人会不会来?这些,当时他并不知情。他走路的姿势不像这楼里其他人那样懒洋洋松垮垮,显得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像有些文化人那样装腔作势、虚张声势,而是放松而健康的。这样“普通”的姿势,在这样一个群体里却显出点特殊。他行走的路线显然有他自己的规律,从西往东,一家一家缓缓地走过来。终于,走到门口了,一抬头,他第一次见她。新开了一家店。他自言自语。他把手和伞背在身后,低着头看柜台里的玉。她看到了一头浓密的黑发,那头发勤于洗涤和修剪,没有大多数同龄人那种油腻腻的感觉,头发中间隐隐有一条分路,依稀可以看见洁白而发亮的头皮。他低下头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脸的奇特侧面,即便是这个角度,也可见鼻梁的挺拔,眼窝的深邃,因为皮肤白皙,嘴唇就显得更加血色红润。他的五官称得上俊朗和精细,可以推测这张精致的脸庞来自一位俊秀的母亲。听他开口说话,就知道是温和文静的好脾性。她家乡的男人不是这样子的,甚至她现在接触到的许多男人也不是这样子的,但是她理解的江南男子却应该就是这样,他甚至比这个“应该”更合她的设想。她只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没注意到她,只顾着看玉——江南的男人是会用余光看女孩的,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早就发现了。她有一点潜在的失望,二十岁的年龄,这种失望是连自己都要对自己保密的,是嘴都需要对着内心保密的。

其实,这真冤枉了他!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抬头进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虽然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但因为家中兄弟众多而被耽搁了岁月,又因为他克己体谅的好性子,过分遵从了身有病患的父母的训导——虽然从二十岁出头就不断有热心人上门介绍女孩,但都被家里一一婉拒了,他到底从未尝过恋爱的滋味。因为在青春探头冒芽的时候心就被禁锢了,似乎就生了惯性,到了这个年龄,就连心都好像没有开化,平静得如同早死了一般。出身小城的老户人家,自然是极其自尊的,从小即被灌输了许多自重与自爱的观念,种种自律就会牵绊拘管他的一生。由于这份过于精致的自尊,又因为内心的羞涩,他不敢正眼去看她,甚至不好意思用余光去窥视。但是,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她不同寻常的美。他并不虚伪,这美对他毕竟是有现实意义的。

她是鹅蛋形的脸,五官呢,说不出哪个特别出彩,但是一切摆布得刚合适,就是看着让人舒服,尤其调配了那样白嫩的肌肤,一切就更让人无话可说。她是颀长的,如果穿了高跟鞋,普通身量的男人在她对面直起身,也要微微仰起脸。如果硬是要挑点不足出来,她的脸庞从侧面看似乎有点平,不是那么饱满。好在她爱笑,一笑脸颊就鼓起来,立体感恰到好处,一切又是那么完美了。她笑起来眼睑弯成一道柔和的曲线,那是玉器上雕刻善财童子常用的线条,她的肤色又契合玉石最贵重、最罕见的羊脂玉的标准,就有人背后悄悄叫她“玉美人”。

当时玉器市场正在悄然发育,这是古城第一家也是当时唯一的玉器城。玉,是他自幼钟爱之物。因为出身于老户,家中总有点玉器古玩之类的老物件流传下来,这在当时也不见得是很值钱、多了不起的东西,最后总是粒粒屑屑归拢到了有心人之手。从小把玩,小小年纪他就成了古玉方面的行家。凭着先天的聪慧与敏锐,他发现鉴赏玉石如果仅仅研究古玉,那终是偏颇,所成有限,于是节假日便坐了火车奔向古城——这里是玉器的加工中心,他跟玉雕师交朋友,在加工作坊游历,在玉器市场流连。他是个认真不苟的人,把玉器当成学问来做了。

当时玉器的价格还远没有后来那样疯狂,一件小精品的价位大致在一千出头的样子,差不多是普通职工薪水的一倍多。好在他有一支管用的笔,远近乡镇企业的老板慕名而来,请他写宣传稿、大场面上的发言材料等等,让他应接不暇。他也写点伤春悲秋的千字文在晚报的副刊上发表,隔三岔五就收到稿费单子,这些就都成了他买玉和买书的资本。那时玩玉的还不是老板和富豪,市场里买玉的都是些有情怀的普通人,或者说是有文化的工薪阶层,就像他。买玉也并没有增值之类的奢想,玩玉是要被正经的父母和同事看作不务正业的。他行走在玉石边上,是从容的、有底气的。如若旁人知道他的口袋里居然每次都揣着两三千块现金,那一定也是要说他低调和老成的。

玉器城刚开几个月,她的那家店便也开张了,悄无声息的。当时一个玉器店在古城人的生活中、心目中实在也是不引人注目的,“玩”嘛,算多大个事?多少是无须认真的。这家店开张以后,一楼的店铺中间就有了一个最好的。她店里的玉器是这个市场里最贵的,东西的质量明摆着呢,料子选得讲究,雕刻工艺精到,成本在那里,贵一点是正常的。那时旁边的店铺谈生意,如果价格谈不拢,看店阿姨就会说,喏,去那家店比比,就知道我这价格强勿强哉!

说是她的店,其实店不是她的,她是帮别人看店。

现在他每个星期天来店里,都在上午。上午市场里顾客少,可以安安心心地看玉、说话,下午他就到其他店铺轮流转转。他是规律性很强的一个人,其实人倒也并不刻板,所以原有的规律也是可以变通的。她每个星期天总是头一名开门,打扫好店堂,把他要看的料子标本、没有打磨的半成品或者工场里刚刚取来的玉件预备好,等着他来。这个时候,她会再看看天色,如果那天又是一阵阴雨,她便哑然失笑。

他来了,他们并不互相打招呼,只是对视抿嘴一笑。他坐在柜台外的高脚凳子上,先看柜台里的东西。他的眼光走到哪里,她就一声不响地拿出那件玉器來,很快黑丝绒盘子里就摊开了满满一盘。这不是做交易挑货,是上课。都没有声音,一个用手教,一个用眼学,心与心渐渐就贯通了,只是从未说破。看完柜台里的,她会背转身去开保险箱,把特意为他准备好的精品玉件取出来,继续放到盘子里。这时候会发出点声音来,她用食指点着那道绺裂或者那块璞皮说,这里,动过手的;这里,抛光以后是看不出的。他看着她水葱一样的食指和尖尖的指甲,抬头,又冲她一笑。她知道他看了自己的手指,心里一阵愉悦,便也笑起来。

慢慢地,这个市场的生意越来越繁忙,这个行业出现了蒸蒸日上的迹象。有时候早上就有外地玉商或者爱好者川流不息地来看玉买玉了,大家似乎都兴冲冲的,都有办不完的事,似乎永远都在赶时间。

遇上客人,她就用下巴一点,指示他坐到柜台里面去,让出外面的凳子给客户。他乖乖听话,坐着不说话,只管看他的玉。她张罗着生意,左右逢源,却不手忙脚乱。一切都如同本该如此,从来便是如此。外人看来,好一对璧人,多般配的小两口儿啊。可在他们心里,虽然也并不拒绝这种猜测与误会,一切却又无从说起。这是只有两个人才懂的心思。

有时候,他们一个在柜台内,一个在柜台外,坐着。旁边几家看店的阿姨没事也会闲逛进来串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不相干的话,眼睛直看着他,那笑意是暧昧又明确的。这些阿姨一般都是店主的亲戚,下岗后帮一份工,因半亲半佣的身份,她们的地位特殊,在这里的精神面貌也是松弛而随性的。在这些土生土长的古城人眼里,他和她同是外乡人,但是,般配。等那人出去以后,他跟她对视笑一下,两张脸就红了。

他俩的时间是以星期为单位来计算的,日子自然就过得飞快。

他发觉这个店的老板,那个外号叫火鸡的高黑汉子,对他的态度发生着转变。火鸡休息日一般很少到店里来,以前偶尔来过几回,只要走进店,原本谈论得热火朝天或者正在窃窃私语的气氛就会被一下子打破。开始时老板看见他是眉开眼笑的,因为至少他是一个不错的客户。但是玉器市场正在走向繁荣,这个店更是日渐兴旺,老板再看见他就失去了往日那种甜得滴油的笑容。最近的几次邂逅,他故意迟钝、生硬地挤出笑容,有意让他看清楚这是虚假的甚至是与心意相反的。那眼神也饱含警觉,似乎只要他在店里,随时都要发生不测。她见火鸡进来,神色也就逐渐不自然起来,有时候甚至故意冷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他发现星期天上午遇见火鸡的频率在增加,那个男人会借着送件小东西之类的由头,故意闯进来一趟两趟。

她曾很认真地告诉他,她家在离此地六七百里之外的苏北大平原上,至今还睡着炕。中专毕业以后,她一心要摆脱农村飞出来,于是招工来到古城的一家外资企业。做了不到一年,她发现这并不是想象中的城市生活,就断然辞了职。本地的一位亲戚介绍她到火鸡的店里来,这火鸡七绕八绕也算是个远亲。经她一说,他就记起来了,火鸡的老婆还有个店在另外一个地方,那女人总是化着浓妆,很有风情。她说起先她在那边店里学生意,因为嘴甜人勤,大半年时间就把工场里的师傅们哄得团团转,辨料和制作上有什么诀窍都肯指点她。火鸡看她乖巧伶俐,正好这边玉器城开张,打算另开一家店面,就提议让她管理。店是他开,货也是他配送,买卖由她做主,按底价结算,相当于承包经营。她胆子大,一口答应了,连底薪也不要。她说,如果当个雇工,何年何月才能在古城买房子落户口,成为真正的城市人?

她为着奔向一个城市人的身份或者更高的目标,手脚不停,送往迎来,用尽心思,周旋在客商和顾客之间,跟市场里其他的同行憋着气斗着法,就是跟火鸡老婆的店都较着劲。火鸡老婆经常埋怨火鸡偏心,把时兴货都投放到这边来。等火鸡把东西拿到那边去,却又迟迟卖不脱,只好再往回送,拿回来没几天就翻倍卖出了手。现在,火鸡看她的眼神都是水汪汪的,对日渐衰老的老婆就越发拿萝卜不当小菜,呵斥起来铁面无情,全然忘记当初起家是靠着那女人南下辛苦赚来的体己钱。

那勤勉与坚忍他看得明白,她要强!在这个行业里才两三年的光景,她对玉石的鉴别能力,远远胜过其他老行家。现在其他店里有吃不准的料子,也拿了来请她掌掌眼;就是火鸡买了好料子,也经常要找她合计合计。料子怎么切、做什么既省料又好卖,火鸡都弯腰迁就她,似乎她才是主人。

他说,我买你的东西,价格都放得那么低,你为我赔了钱。她就会有点嗔,怕啥?愿意!

她说现在这边店里的销售额远远甩开火鸡老婆那店十倍,这个市场里哪家敢跟她争第一。别看平时她言语不多,低眉顺目,逢人和气,可心底里刚着呢。这些话,她只对他一个人讲,也只能对他一个人讲。她甚至跟他算过一笔账,按现在的状况,再过个三四年就可以把房子买了,把户口迁过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但是,三四年,又似乎太久了……每当这时,他就开始有点看不懂她了,心里虚虚的,只是听着。

一次,她叫工场用剩余的边角料做了几只仿西汉造型的玉凤,藏在抽屉里。到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就拿出来给他瞧。他看中带着金黄璞皮的、最小的那一件。她从他手心里拿过来,又端详了一阵,说这件正是她看中了的。忽然她有点怅惘,幽幽地道,你从来也没问过我的名字!他一呆,竟不敢说话。她说自己的名字就有个“凤”字。这件就是她选定的,为了送给他。

有几次看似不经意之间,她问他,每次都必须那么早赶着回家去吗?他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都是上午来,下午她忙着应酬客户,所以中午他离开之前的一笑就等于是辞过行了。他不是没想过,等她傍晚打烊以后,可以约她一起吃饭喝茶看电影,甚至就是两个人静静地聊聊玉。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算是正式“开始”了,但是,往后该如何呢?他不知道这个“往后”,所以就不敢开始。她则因为年纪尚小,还有那么多的想头,有时也需要一些空间,甚至有意让出使人联想的留白,一切便也不十分的刻意。

她是在他们认识第二年的年底告诉他这个决定的。这一年里他们不知不觉都长了一岁。

她向火鸡借了一批货,讲定以半个月为期限,带到外地去销售,年前回来结账。他当时并不真正理解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对于他们今后各自的路會有什么样的影响,只以为这是她暗示他最近两个星期天她会不在店里。他问,准备送货到哪里去卖呢?她说,北京。好几个常来进货的玉商打了包票,说只要她送货过去,就全部包圆。他当时正为自己的工作担心,那家国企连续亏损,已经开始大幅裁员,他不可能请假陪她出门,况且这也不符合他的个性。对于她的决定,他实在是给不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只能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路上一定要当心。她说,我乘飞机过去,朋友会来接机,路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直到临近春节,他才见着她。大概由于出门在外奔波劳累,她在店里应酬客户就没有原来那样细致周到了,也可能是年底工场已经放假,柜面上的货色明显零落起来,她人也就跟着没有了一股劲头,分明是带着懈怠的。

终于把顾客应付走了,他俩又可以对坐着说会儿话。她对他说,过年回老家,得好好歇歇,把自己缓过来。她要他猜猜,这趟出差的成果。他说,不用猜,肯定全部出手了。她问为什么。他说,没有你搞不定的事。她于是幅度很大地一笑,那笑容里飽含着倦意。她问他,你们单位的情况怎么样了?他说不过是拖时日罢了,年轻的、有技术的,都在找生路。有个老板邀请他出来,他正在考虑,毕竟迈出国企的门是需要下决心的。父母的意思是再等等看。她说,就没想过自己出来当老板?但他那样的家庭,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朝这条路上想,仿佛只有在国有单位生了根,拿国家的工资才是稳妥的,自己挣钱总是不稳当。这就是那个时代。

她还是有点小小的兴奋,告诉他,这一趟挣的钱,比十年所赚的还要多。现在她倒不急着买房子了,想开一家自己的店。只是她斟酌来斟酌去,在古城开个玉器店有诸多不利;如果到上海开店的话,钱就缺了一半,她正在伤神。听了半晌,他有点发蒙,那些数字对他而言,是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她的心思是缜密的,如果脱离火鸡另起炉灶,把店开在古城,那等于把原来的客户资源全部抢走,双方立马就得翻脸;如果把店开到上海去,跟火鸡就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还能从他这里借货继续合作,利弊是显而易见的。玉器市场的未来走向,他俩倒是多次讨论过,他的看法是,做生意肯定是上海的码头大,同样的东西,价格要高两三成,只有上海玉商来古城进货,很少有古城玉商跑到上海去进货嘛。而且当时的古城玉雕名家已经炒作起来,海派名家反而有点滞后,但是上海毕竟是国际大都市,日后产业上的成长空间肯定胜过古城。当然,如果去上海发展,不利的方面是人脉资源需要从零起步,风险也是存在的。

她偶尔会开玩笑,说,我是很听你话的。那乖巧劲儿实在让人心疼。

过了元宵节,玉器市场才开市,她二十二岁了,他三十岁。她保养得好,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见了他,她告诉他,过两个月就动身去上海,店面马上开始装修。他一愣。她是充满期待的,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上海对她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跟上海比,古城也是土的,这里算什么城市生活?上海,喻示和代表的是顶级的都市水平,是一种崇高的人生理想与奋斗目标。在她的憧憬里,那个地方的高楼是会跳跃的,马路是会歌唱的,流淌的河水都是会抛出媚眼的。那座城市是很多光很多影很多声色结成的团,翻云覆雨、随时随地改变着人的命运,随手从空气里一挤也能挤出机会、挤出成功来。

不过,这里面其实已经发生过几个回合的变化。回去过节之前,她把自己要单干的意思告知了火鸡,免得让人家感觉她是搞突然袭击。火鸡愣住了,一时没回过神来,敷衍她说过了节再议。春节在老家,大概是发拜年短信的时候,一位上海老板知道了她有去上海发展的意图,就直接伸了橄榄枝过来——他愿意出资开店,请她经营。条件是优厚的,可以沿用火鸡店里的模式,完全承包经营。人家不在乎赚不赚钱,只要人过去就行。她提早回来,跟火鸡摊牌,把手机里的短信都翻给火鸡看了。这下倒帮火鸡下了决心,说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上海的店他来开,一切规矩按照原来的办。这样就算定下来了。

她说,目前这是最好的结局,如果跟着上海老板走了,对方的心性各方面毕竟不熟,很多事情很难预料。上海老板只是用来谈判的一个筹码,她心里实在也没有多少把握,毕竟跟火鸡合作了两三年,彼此都有底。现在这趟上海之行,就没什么风险了。他看着她,觉得是她年长,自己却幼稚。

她忽然一翻脸,严肃地说,你必须来上海看我!听见没有?那神情,仿佛她已经站在上海的淮海路上一样。

嗯,他点点头。不过,内心其实是没有底气的。

她去上海以后,他也忙着自己的事,心思日渐纷杂。玉器市场却没有消停,这个行业像黄梅天的河泛一样,喧嚣得让人窒息。在这个行业里,钱似乎已经不是钱,玉器城的人口气都大变样了,说起人民币就像是在谈论西瓜皮,什么东西都是以万为计数单位了。玉器的价格日新月异,连续翻着倍暴涨起来,搅乱了古城人的心。他赚钱的速度再也跟不上玉器涨价的速度,口袋里那几千块也不可能再给他笃定与从容。这里面自然还有点曾经沧海的意思,他心底存着一些隐痛,古城自然就去得少了。

她的那家店面现在关了,他偶尔走过门口,总会有点恍惚,好像是他两年前第一次走进大楼的感觉,而这中间的两年时光似乎并没有存在过。再后来,有人又在那里开了新店,看店的也是个女孩,但跟她是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了。

他们还保持着短信联系,却不是很紧密。每个节日或者双方的生日,他们都会互相问候。总是她主动发得多,他很快就会回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都是简简单单,一如当初他们每周相见所谈。她知道他去了新的单位,而她也一切开头难,疲倦与压力交困着她。这一年的时间他们就像各自运转的机器,鸡犬之声相闻,却始终也没有见面。

她有时候也会在短信里问,为什么不来上海看我?而他,总是回一条,空了就去看你,注意身体!他从国企出来,帮一个老板跑营销,好在他勤劳诚恳,聪慧好学,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局面。其实那段时间,他一个月要去上海几回,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找她。

终于有一天,她专门发了条短信给他:你答应到上海来看我的!

他知道,有些话应该当面说,就回了一条:明天去,好吗?

第二天是星期一,他按地址找到了她的店。这店开在一个繁华路段上,布置得十分高雅,全套的红木家具,张挂着民国名家的字画,还陈列着一架清代名琴。她嗤笑,有些人只认衣冠,店堂豪华,东西就平地涨三分!她在古城两三年,讲了一口标准的古城话,来上海才一年多,连上海话也学得有模有样。

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并没有叙旧,也没有谈及别后彼此的生活,还是像以往那样,看玉。他是个细心的人,发现很多玉器并非古城工艺。她说,反正每个月确保帮火鸡卖掉多少货,火鸡能有多大产量?既然供货有限,总不能每个月看着我店里断货不做生意吧。提到火鸡,她的笑容里带着点挖苦与嘲弄。她谈起上海的玉雕名家如数家珍,这一年多真是没闲着,她跟许多人建立了紧密的关系。他们把作品提供给她代卖,说穿了是无偿支持她。既不必挤占资金又没有风险,利润自然惊人,就连店堂里的书画陈设,也是一些玉雕名家的收藏品,免费借出来为她镇场子的。

他看到橱窗里有座和田籽料白玉大摆件,深雕的竹林观音,落着名家的款,工和料都是顶尖的。她很得意,说这位名家为进一批原料短缺现金,将这件精品抵押给她。她见了这座观音十分喜欢,花足功夫硬逼着名家按照抵押价卖给她。那名家心痛了好长时间,后来资金回过手来,愿意加价十万回购,她哪里肯,说就是加三十万也不会放手了。他听说这样一个摆件居然十八万就被她豪夺到手,吃了一惊。他忽然想起后来去古城,隔壁店里的阿姨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火雞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先是靠老婆发财,后来又找了一棵摇钱树,总是靠得着女人!他就对她说了这句话,自然有些字眼是掐头去尾的。他说,你是生意天才,她们都说你是摇钱树呢。因这话是出自他的口,她听了也不恼,倒咯咯笑起来,横了他一眼道,有的人却不肯靠女人。他一时语塞,呆住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说,一直想请你吃顿饭,可一直也没机会,今天让我请一次吧。她道,还分什么你我呢?到了上海自然是我请。这话是贴心的,但也加重了他的压力,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他跟着她找了家安静的餐厅。细想想,这其实是他们平生第一次一起吃饭。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所有的菜都像缺了盐,是淡的。

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她忽然道,很多事,何必太认真?你……总是瞻前顾后,为别人想得太多,往往忽略了自己。话说得没头没脑,那声音也是低的。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泪光。

她没有任何掩饰,任泪流下来,滴到衣襟上,问,什么时候成的家?

他说,你来上海一年以后。又反问,你如何知道?

她说,直觉。你那样难,无法开口,我就只好问,帮你破了这个难。

他无力地垂下头,她接着道,你太敏感,我太要强,我们对待彼此又太善良,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

沉默了好一阵,还是她开口说,我……租了一个单间,就在附近,去坐坐好吗?

他说,好。

她擦掉泪水,眼红红的,忽然一笑,如同两年前他们的脸凑在一起,他看她的手指时一样。现在两个人的脑子里都一片空白了,他们站起身来准备埋单。

此刻,她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听到火鸡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在家吗?店门怎么关着……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仓皇地逃离那家餐厅的。隔了些时日,他主动发了条短信问候,她却忘了回。到了春节,他们的联系又恢复到上一年的状态,平淡如水,但也有问有答的——现在主要是他主动发短信了。

她的店后来又搬迁了两回,每次她总是把新的地址发过来,却再没有要求他去看她。他每次行走在上海的马路上,总会跳出一个念头来,是不是该去看看她呢?但是每次还是匆匆地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如此,又过了两三年。

上海有个客户约他谈业务,他赶到了,对方却爽约。他正准备去找地铁入口,突然发现那路牌十分特殊。他掏出手机给她打过去。电话拨出以后,他又开始有点迟疑,希望听见她说不是这条路,他记错了。可是电话那头却惊喜地说,你总算是打电话给我了,就是这条路呀,拐个弯就到。

他们又见面了,彼此似乎忘记了最后那次分别的尴尬。因为有意回避,他们就只谈玉石和市场,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生意伙伴那样高谈阔论。

她现在考虑的是在上海哪个地段买房以及买什么牌子的豪车、资金如何保值增值、玉市未来的走向等等,现在每年大量激增的现金是她的一个困扰。他的看法是,现在任何东西也无法跑过货币贬值的速度,只有不可再生的资源具有真正保值增值的功能,而这个资源又同时必须具有市场定价的特性。她说,都说玉石可以保值,可是现在价位那么高,泡沫的成分也是存在的。他说,中国玉石的价格很不正常,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所以前几年价格暴涨的时候,理性的投资者就不敢全面跟进。但是,很多人忽略了一个基本问题,玉石价格之所以疯狂,除了求大于供的市场现状以外,其实主要是因为货币贬值。因此,只要货币继续贬值,玉石就还得涨。她问,那如果货币不再贬值,玉石就会跌价吗?他说,到那个时候,除了生活必需品,还有什么不会跌?她问他那现在该怎么办,他说,赚的钱不要存现金,换成精品玉器或者高档原料锁进保险箱。如此十年之后,你就有一整箱压箱底的硬货,每年只要变现一两件就足够你各项所需。后面的日子,你可以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了。

那天他们晚饭吃到很晚,都是谈论如此大而化之的话题,实则一直是围着一个禁区远兜远转,无着无落。到他临行要赶火车的时候,她才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下。他有点手足无措,生怕她说出那句话来,于是主动嗫嚅着解释,明天一早,还得准备出趟远差。她惨然一笑,低着头道,现在的店是我自己的,现在我谁也不靠,我跟谁也没有关系,我就是我了!

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缓缓道,我恨这个城市!

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的。他很后悔这次见面与长谈。男女之间,很多话如果屈抑着倒还可能存着点念想,等到真的都说明白,就全完了。

此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过见面。

又过了几年,他的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为什么不下载微信?

他就换了部新手机,向同事学着使用微信。她是他朋友圈的第一个好友。

于是,不见面也见面了,他天天看到她的生活——除了跟朋友们在一起热烈地庆祝万圣节、圣诞节、情人节、愚人节,还有所有中国的节;除了玉器、钻石、翡翠,还有各种国际著名品牌的包、表、时装。所有的男女都是时尚的,这种时尚已经不是上海街头的时尚,而是豪华与奢侈并举的,是属于特定环境里的,是远离一般人的生活的。偶尔,他可以看到她,笑意盈盈的,人却有点微微显胖了,跟着朋友们一起笑,一起开红酒,一起摆造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姿势实则并不属于她,好在她是能够入乡随俗,往往也是能够反出其右的。他看到她为哥哥弟弟几大家子人在上海买房、安家、开店,她对侄子的宠爱,对老家年近九旬奶奶的孝顺,对木讷的父亲和喜气洋洋的母亲的种种顾惜……这个家都靠着她,也以她为傲。现在她是这个家族的主心骨,所有的人通过她分享到城市的盛宴,而这一切也应该正是她的所求所愿,为之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的。她经常拍她那两只精心打扮的京巴狗,梳着小辫子,穿着时装,变化着场景,有时是店里,有时是小区花园里,有时是她的车子里,有时是她家里——那个她一个人的家显得空荡荡的。

他很少发朋友圈,偶尔发几张图片,也是转自妻子的帖子——都是女儿,从小小的婴孩,到会撒娇、会赌气的小女孩。他的微信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妻子,也永远不会有他自己。

一天,她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说哪天方便,想去上海看看她。她出乎意料地惊喜,说现在的自己随心所欲,哪天都是方便的。这个“随心所欲”是当年他给她的建议,他忽然想起她说过多次的那句话:我是很听你话的。

他们的心气是平和的。他已是人到中年,她则心态比他更老成一些。他笑笑,拍了一下松弛的肚腩说道,本来不敢来见你的,怕你看到我这副鬼样子,把以前的好印象都破坏了。她斜了他一眼说,谁笑话谁?你看看我的鱼尾纹,不化妆我都不敢跑出来。他们忽然发现,中年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从容地面对彼此了,似乎这一切都是从来如此的。

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会想起当年的一些情景。一夜一夜地做梦,像连续剧一样。大概这就是衰老的表现吧。她说,那你就趁我们还没有真的老去,说几句我爱听的吧,你从来也没对我说过。

他说,我怕说了反而引得你伤心。她说,这辈子听不到你说才叫伤心呢。他就老老实实地对她说,我心里是喜欢你的,只是当时太软弱、太自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来都是喜欢你的。就如眼下,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样。

她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他说,第一眼。她笑了,告诉他,我也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不过,我的第一眼比你的要早一刻钟。我第一眼看到你,是你在玉器城大门外捋着伞。所以说,还是我喜欢你更多一点。

他说,我们就像两列交叉的火车,从不同的地方开来,在某个点上交会了一下,又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越走越远。现在回头看看,才发现我们原来竟然一开始方向就不同,现在我们过的,其实就是本来想要的生活,一切的努力可不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个果吗?方向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面对剽悍的城市,我们同样软弱无力。我们面对过往可以回忆,对于未来可以计划,唯独对于当下,却总是束手无策。

她说,我和你只谈过往和未来,从来也没有谈过当下;跟这城市里的人,我却只谈当下,决计不会去谈论什么过往和未来。我这小半辈子,除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只有对你一个人是从来也没用过丝毫心机的,哪怕明明知道要失去你,也没有。

她说,这么多年,其实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以算得清楚的。他仔细一算,果然是。两人就同时自嘲地苦笑起来。他们又一起回忆说,在一起总共吃过两次饭,包括今天的这次。

她幽幽地说,你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碰过我。于是他就把她的右手托在左手掌心里,又把右手合上去,捂着。他感到她掌心的热,她则感觉到了他的冰凉。

临走的时候,他说要送个小玩意儿给她。她问为什么,他说,你当年送过我一只玉凤,至今我還没表示我的心意呢。再过几天,是你三十七岁的生日。她就笑了,说,好。他把一个小小的白玉善财童子放到她的掌心里,这是他在她手上买下的第一件玉器,童子的眉眼笑起来都是她的影子。

她问他,还会来看我吧?他一笑,跟当年每个星期天中午辞行的神情一模一样。于是,她的心里就总是存着那一个个星期天的上午,不再是空落落的了。

三个月之后,临近春节。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的暴雪,外面已然成灾,是江南少见的天寒地冻,没有一丝热气,似乎整个世界都要冬眠。半夜,他发出了一张电池电量耗尽的微信图片,帖子的定位地址显示是第四人民医院,文字是这样的:“各位亲友,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条微信,手机也将关闭。祝我爱的人永远健康,愿爱我的人永远快乐。”

原刊责编    刘鹏艳

【作者简介】苏迅,男,1974年生。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出版有散文集《江南话》《簪花小唱》等。近年专攻中短篇小说。现居江苏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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