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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张伯驹

时间:2024-05-04

张传彩 周海滨

父亲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孤傲,加之愤世嫉俗,便更加落落寡合。即使高朋满座,众人谈笑甚欢,他若是觉得话不投机,便一个人坐在那里,谁也不理,只是自己用手摸着下巴,一根根地拔胡子。有时去找人,碰巧人家不在,他也不急,坐在那里能够等上两三个小时,也不叫人去找,還是摸下巴,拔胡子。生人见了他,往往有望而生畏的感觉,在一群亲近的朋友中,就得了一个“张大怪”的雅号。

大怪的怪处何止于此。虽然他的家产富可敌国,但他本人实在是朴素得令人难以想象。他不吸烟,不喝酒,不穿绫罗绸缎,长年布衫一袭;他饮食平淡,偶尔一个大葱炒鸡蛋算是上等佳肴。他绝不和时下公子们比较谁开名牌车、谁的汽车豪华。对他来说,只要有四个轮子,能跑就足够了。另外,他身上有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矛盾性格,例如,他坚决反对袁世凯搞洪宪帝制,把那个一心想做大太子的袁克定称为“赖家伙”,可是他和袁克定的私交甚笃,袁克定后来落魄一直由他照顾,1958 年袁克定去世还是他料理的丧事。父亲不会理财,银行的业务大权旁落,但有时却显出超人的精明。例如,有一年清室小朝廷因为经济拮据,拿出一批宫里的地毯到盐业银行求售。别人看地毯已旧,花色暗淡,都说不要。他却令人全部收下。原来他看出地毯中夹有金线。那时教他京剧的师傅余叔岩因病久不登台,手头拮据,父亲叫他买下,结果把金线抽出就赚了三万元,地毯倒手卖出又赚了三万元。还有,他出身官宦,爷爷一生在官场中打滚,他却远离政治,和各派政治势力都保持一定距离,认识而已,却不深交。盐业银行经理吴鼎昌后来到蒋介石那里去当实业部长,他不但不去套近乎,反而和他疏远了。父亲是个慷慨的人,只要有困难的人找到他,父亲总肯帮忙。我们钱不够的话也会想办法和别人借了给他。京昆名票包丹庭(20 世纪50 年代初期,在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曾为张伯驹主演的《别母乱箭》配演周母)家有困难,找到父亲,但没有直接说借钱。父亲为了帮助包丹庭,就和他互换了房子,由于包丹庭的房子比我们的好一些,父亲还贴给他一些钱。

父亲喜欢字画,看什么东西都是过目不忘,老先生们家里书架上的书,只要父亲看过,放在哪个架子上、第几行、第几本,都能记住。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收藏品大部分都放在银行里,没有放在家中。历代的包括帝王在内的大收藏家,都在《平复帖》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只有张伯驹,不留丝毫痕迹。凡经手收藏的人,几乎都在《平复帖》上赚钱获利,唯他莫名倒贴了一大笔银子,无偿捐献给国家。父亲是个怪脾气。一次,有个他不喜欢的人来找他,父亲在下棋,人家叫他“张大爷”,他就是不理人家。我只能招呼客人说,您请坐,请喝茶。我还问父亲:“爸爸您怎么不理人家啊?”他还是不吭声,也不理我。对于不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他就是这样。谁的品德高尚,谁的品德低劣,父亲心里有数,他什么都不说。

那时,我们家客人换拨儿来,隔一天总要来客人。来吃饭、谈艺术,如京剧方面的;拉胡琴,然后书法的、画画的,也是这样。

红学家周汝昌曾经回忆说:“我到张先生那里熟了以后,我不理张先生,张先生也不理我。我就坐在大客厅的外间,那都有案子,我愿意干什么干什么。我要回校了,我也不告辞,出了门就走。那个人摆脱俗念,一丝没有俗气,一丝没有富贵气,一丝没有看不起人。说狂话,摆狂态,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个人的气质、气味,那个温文尔雅,他是这样一个人。”

老先生们来,我父亲就是互相切磋研究,你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评论,哪点好,哪点不好。如那时候北京的画家吴镜汀、吴佩衡,多得很。刘海粟也不是经常捧人的,可是他到北京来,他必须要到我们家来,他们来了呢,就有说有笑有谈的。我父亲对这些艺术界、文化界的特别尊重,你怎么说他都不累。

父亲时常教育我说:“一个人要热爱自己的国家,这是大事,不能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计较。”

父亲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一生聚散大都用于收购文物。他在西安曾创建的秦陇实业公司1949 年后即贡献给国家。公司代表曾特地向他报告公司的发展和盈利情况,他一概不感兴趣,只说:“我不管了,厂子我不要了。”

1973 年,袁世凯之孙袁家骝回国探亲,预定日程中有看望父亲的一项。国务院办公厅因为我的家里早已破败不堪,准备给他另外安排一处比较像样的住处,以壮门面。父亲却答道:“我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何必换地方?”

还有一次,父亲在天津勾留,一位文史馆的老先生受其上级的委托,请父亲吃饭。这位老先生关请张牧石,转请父亲为他在其上级面前美言几句。张牧石不好拒绝,便将这个意思转达给了父亲。父亲却冷冷地说:“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弄得张牧石惭愧不已。

父亲作为一代高士,时时感到落寞。王世襄曾在他的画上题诗道:银锭桥西宅不宽,黄花红叶耐霜寒。

分明自写双清影,寄与词人作画看。

一次,画家黄永玉在北京西郊莫斯科餐厅偶见父亲,只见父亲点了一客红菜汤,几片面包,草草食毕,将剩余的面包、黄油用小毛巾裹好,带走。

1982 年2 月初,饱经沧桑的父亲仍不时参与各种社交活动,且不久将有扶桑之行,举行画展。不料一次宴会归来突然患了感冒,不思饮食,高烧不退,只好于2 月9 日住进医院——位于后库的北大医院。他住的病房是八人间的,母亲见这里的几个病人病情都比父亲严重,遂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间或双人间的病房?院方的答复是:“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父亲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着要回家。母亲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医院还是那么讲,说父亲不够格。过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父亲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这之后,父亲曾六七天不思饮食,仅靠输液维持生命。2 月15 日是他85 岁的生日,他忽然神清气爽,想要吃东西。恰逢张大千的孙子张晓鹰在出国前来探望,还与他合影留念。

1982 年3 月初,一位美籍人士从长江三峡入川访问后,到台北来访问大千,赠送了一份他渴望的珍贵礼物——一包故乡成都平原的泥土。手捧泥土,大千热泪纷纷,并把泥土供奉在先人灵位前。一勺水、一撮土,只要来自故乡,无不牵动张大千的心。

父母亲合作了一幅画寄给张大千。张大千遂电告其在兰州的孙子晓鹰探望父亲,并一再叮嘱晓鹰与父亲合影,把照片给他寄到台湾。

病榻上的父亲零星地知道了张大千的一些情况之后,泣不成声,挣扎坐起,与张晓鹰留下一幅最后的照片。下午,父亲请人录下他作的一首《七律》和一阕《鹧鸪天》:病居医院,张大千兄令孙张晓鹰赴美,来视并拍照,因寄怀大千兄。

别后瞬经四十年,沧波急注换桑田。

画图常看江山好,风物空过岁月圆。

一病翻知思万事,余情未可了前缘。

还期早息阋墙梦,莫负人生大自然。

鹧鸪天·病居医院至诞辰敢赋以将干支斗指寅,回头应自省吾身;莫辜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父亲去世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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