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苏良煜
我们来到德化县尾林窑址。
不远的后坂梅岭洞上,屈斗宫窑址更是铺张得近乎奢侈,满山闪耀的瓷光,照亮了千年的窑场:岭上窑烟起处烈火熊熊,溪畔清流激荡地碓声声,山间瓷帮古道蜿蜒而去直通港口。
我的祖辈早在民国时期就投身德化陶瓷业,祖父挑瓷出山,漂洋过海到马来西亚创业,第一桶金即由倒卖瓷器得来;在解放初,公私合营期间开绸布行的外祖父用一千零八十个银圆入股新建瓷厂,它即是德化县红旗瓷厂(国营第二瓷厂)的前身,外公的家属一个个都成了光荣的瓷厂工人,我大半个童年生活在这里,见证过这个国营瓷厂最鼎盛的时期。数百亩的厂区里,大烟囱高高矗立,几公里外都能看见;车间连成一片,机器轰鸣,一筺筐瓷器堆叠成山。烧柴火的龙窑、油气窑、隧道窑各据一隅,在这片土地上化土成瓷。
上小学时,我们每天都得从一条百多米长的隧道窑前经过,把白瓷土捏些小鸡、小狗等玩意儿,放进一摞摞叠得老高的匣钵夹缝里蹭烧,而后每天都巴望着那做了记号的窑车早点从长龙般的隧道另一边冒出头来。没等窑温退尽,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那些烧得莹白透亮的小玩意,细嫩的手时常被烫得不行,只得反复在左右手间翻转,那兴奋劲儿像是艺术家刚完成大作一般!而后把书包装得鼓鼓囊囊的,带到学校分给要好的同学们一起把玩,这是玩具稀缺的少年时代最豪横阔气的时刻了。
也许是小时候耳濡目染,我后来报考了陶瓷美术专业,学校在屈斗宫窑址边上。这屈斗宫窑址原是始于宋元时期的分式龙窑窑址,共有17间窑室,于此出土了八百多件生产工具和六千七百多件宋元时的陶瓷器物,它们与经考古发现证实的日本、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国出土的海碗、军持、粉盒、瓶、罐等宋元德化瓷器高度相似。东非海岸基尔瓦遗址出土的白釉莲瓣碗,与屈斗宫同类产品毫无二致,是德化瓷器输入非洲的重要佐证。这里蕴含着丰富的信息量,是来德化探幽考古绕不过去的重要景点。
当年,这校园聚集了众多优秀的专业老师,有被评为全国劳模、中国陶瓷艺术大师的杨剑民,他凭着几套刻花玉卉餐具远销国外创收巨额外汇而声名远扬;有德化十老之一的徐本章,有瓷画家林质彬,有被授予国礼大师的曾映雪,大国工匠林建胜……他们为我们授课,以博学多才和满腔热忱给我们展现恢宏而精微的陶瓷艺术画卷,手把手地传授我们陶瓷制作手艺。
一阵松风吹来,草木清香沁入心脾,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看看在身边松果散落的碎瓷堆中竖立着的窑址残墙,恍然看见窑工们穿着古装在宋、元、明、清各个窑口码瓷装窑。瓷坯垫上窑饼,层层叠装在伞状支烧器上,像一棵棵奇特的小树长满窑室,而后用黄泥封闭窑门,几十吨柴火沿坡堆放,就等着一声令下,窑主摆上三牲五果,焚香拜过窑神方可投柴点火!先民造物,七分人力,三分天成,大自然的神力无法抗拒,人们相信有神力加持才有成功的保障!
德化坊间传说宋朝时期外贸兴盛,需大量出口瓷器,老旧的小窑已不足以胜任,一位名叫林炳的窑师决意改进龙窑而屡试屡败,幸得玄女托梦相助而一举突破难关得以成功拱成大窑。人们称这种容量大、省柴火、窑温高、坚固牢靠的窑炉为“蛇目窑”,即是后世奉为经典的龙窑!而这位拱窑师傅被后人封为窑坊公,尊享千年香火!俗话说“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源源不断产出“瓷娃”的窑不就像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吗?
离县城不远的三班镇洞上的陶艺村保留着一条明朝沿用至今的“月记窑”,有勾魂摄魄的强大气场,曾深深渗入我那段陶艺村的创客生涯。记得每个装窑点火的日子最是热闹,租窑客从四处赶来,带来一车车待烧的瓷坯往窑主处安排、占据好窑位。我们陶村的创客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事先与装窑师傅打个招呼,把产品放在窑火最均匀的位置。窑室内不同角落的温度气氛与火焰是不同的,如果想要烧成色均匀的白瓷,得把坯装进匣钵里避免烟尘的侵蚀,如要追求柴烧落灰随机形成的效果,就得裸烧,让坯胎与窑火亲密接触。我们先在耐火的碳化硅板上铺满谷壳灰,使坯与板不致粘连,再把晾得干透的几筐作品摆上。也有创客自己装窑的,他在这烧白瓷雕件较多,只见他先在匣钵底部擦一些白色粉末,小心翼翼地把一尊渡海观音放在匣子正中央,周边空出的位置又放些小件的茶宠,老练的师傅们都不舍得浪费空间。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除了祈求窑神保佑,只能把命运交给窑火了。
五天五夜烈火焚身,几天几夜的焦灼等待!终于等来开窑的日子,它更像个盛大的节日!远方的淘客们早早等候在窑门前,生怕心仪的宝贝被人抢了先;租窑客们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千辛万苦之后的收成。但凡事难有圆满,开窑之后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有的一批作品中不是过火烧变形的就是没烧熟的,挑不出来几个像样的,他们也只能自认运气不济,重整旗鼓期待下一趟;有开出“窑宝”的,自是喜不自胜。作品不仅达到预期,火候恰到好处,火痕与柴火落灰成釉,幻化出各种奇妙山水风光、动物造型等等,美不胜收,因其偶然性、唯一性引得玩家们趋之若鹜!一批作品中只要有那么几件售出即能赚个盆满钵满!
开窑之后创客们都得忙活上几天,磨底、品选、上架、包装等一点马虎不得,这些天也是卖货的高峰期,快递小哥来回跑得最勤了。
“像一位質朴的母亲斜卧于坡岭/只要给予足够热情,便能掏出一怀雪白/如银似玉德化窑,以一个国度的图腾命名/在刺桐港的宝船上集结,海丝路上放飞一群白鸽……”我挥毫写下《龙窑——白瓷之母》一诗。
不是吗?窑孕育着瓷,几天几夜烈火里烧,一朝分娩,便是一次涅槃。
始于1619年的老龙窑,近年重新焕发生机,得感谢一位热心的海归吴先生。
他2009年回到德化,意外发现了这座马上要被拆掉的古代名窑。他在有识之士和相关单位的大力支持下设计、出资,把它打造成了国际陶艺文化中心,借古窑址创办了“月记窑国际当代陶瓷艺术中心”,轰动一时。“月记窑”吸引了一大批国内外陶瓷艺术家加盟,德国、法国、新西兰、美国、俄罗斯、印度、日本等三十多个国家的陶瓷艺术家不远千万里而来,他们用现代的思想和眼光在“月记窑”进行创作,还进行了一系列国际陶艺文化交流活动,如“国际陶艺家柴烧研讨会”“国际美术院校师生夏令营”等。
几年前,我毅然回到母校,跟随泉州工艺美术学院的曾映雪老师继续研习瓷画创作。德化白瓷以白、透、润著称于世,用它来作画当有别于景德镇的满花满彩,需足够的留白来彰显德化瓷的特性,切不能有喧宾夺主之嫌。曾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地画瓷,她在瓷上画兰草,是瓷都一绝,她在瓷画展厅摆满的作品,是她多年的创作精华,每一件都光彩夺目,她的作品《富贵五福》,被选入金砖五国会议的国宾礼品瓷!
在陶艺村经常能偶遇各界艺术大师们。
有一天,与授业老师林建胜久别重逢,他依然很牵挂我们这班学生们。多年不见,他两鬓染霜略显发福,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步入中年,精神气色依然很好,从承包校办厂教书育人到去年被评上大国工匠,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每天亲手雕塑,精雕细琢,每件作品神形俱备。
同行的李记者关切地问:“做手艺人这么辛苦,林大师您今天算功成名就了,下一辈也顶上来继承你的事业,是否考虑退休或者做其他比较轻松的工作呢?”
林老师愣了下,呵呵笑道:“我只是个捏泥巴的,还没想过退休,我不做瓷,其他事也不会做啊……”多么谦虚质朴的回答!
这让我想起九十岁高龄的中国陶艺大师邱双炯,硬是吃着流食撑着病体,烧制出2米多高的德化白瓷——一座四大菩萨塑像!德化白瓷,不就是靠这些许身以瓷、投身窑火的匠人,一代代发扬光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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