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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的瓦

时间:2024-05-04

王剑冰

汉字是以象形为基础的,瓦是象形字吗?瓦的结构之特别,超出了汉字的基本特征。那个往里拐的勾,在我开始习字时,总是让它不情愿地往外拐一下,此种固习很长时间不能改变,以致使我对瓦一开始就有了深刻的印象。

想象一场天火,很大的天火,天火过后,先人看到了被火烧过的东西,其中或许有像瓦的形状的物质,扁扁的,带有一点弯曲。泥土形成了瓦的雏形。这个雏形或让我们的先人想到了防雨的功能,也就在房顶上加以利用,由一个不自觉变作了自觉。泥与火的自觉。

而这个瓦字,是否就是那个时候第一个惊喜的发音呢?我不得而知。但想象告诉我,这是可能的。很多的事物都是偶然获取的,很多的发明也是利用了某种自然的变化。

我不能进入瓦的内部,不知道瓦为什么是那种颜色。在中原,最黄最黄的土烧成的瓦,也还是瓦的颜色。好瓦的颜色是十分好看的深蓝色,那是一种长期的民间蓝。那种蓝让人看着特别舒服。我说不好那种颜色。有一个词叫瓦蓝,说那个颜色瓦蓝瓦蓝的,你就知道是多么好的一种颜色了。瓦蓝似是一种沉稳而深刻的颜色,它不浮漂,不混杂,而且不褪色,经过了火的淬炼,它就形成了永远的色彩。火的物质渗入进去,火该是一种让人琢磨的东西。你可知道由土而成为瓦,是物理变化还是化学变化?叫作瓦的物质,竟然那么坚硬,能够抵挡数百上千年的岁月。

屋总是不嫌弃瓦,即使屋子实在承受不住,也只是先将瓦卸下,重新做好下面的东西再将卸下的瓦盖上去。瓦对此总是沉默地忠厚地接受着。

瓦掉落地上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大的声响的,尤其是这些经过了数年风霜的瓦,它们的掉落甚至是无声的。瓦最终在地上落成一抔土,那土便又回到田地中去,重新培养一株小苗。瓦的意义合并着物理和化学的双重意义。瓦完成了我们的先人对于土与水和火的最本质的认知。

我曾经试图挽救一片碎瓦的命运,我用胶水将两块瓦片粘合,但是没能如愿,那是好多年前的事。那个时候,还没有像现在的“502”类的黏合剂。我用泥和水将它们对在一起,然后架到砖上,上边覆上东西,下面不停地烧火。最后还是垮了。

一滴水打在瓦上,瓦会吸收到体内,再一滴水打上去,瓦还会吸收到体内,只要不是连续的打击,瓦都能承受并且吸收,而且不会渗入到下面去。直到一连串的雨水的灌注,瓦才会承受不住让水下落。当你对瓦有了依赖的时候,你便对它有了敬畏。在高处看,瓦是一本打开的书。

瓦,我的小村的一部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

真正的瓦的出现应该是离水,离土地,离氏族首领、诸侯王最近的地方,只有有了财富,有了统领的能力,才能把房子盖得好一点,才会利用瓦。

瓦的大量的出现,起码应该是国出现的时候,“秦砖汉瓦”是指的成熟期,知道利用的时代是一个建筑需求较为讲究的时代,这个时代或许在周,在春秋战国时期。西安的郊区发掘了一个汉墓,西安的朋友领着我去看。我看到了一片被土压着的瓦砾,想象出瓦的曾经的宏大。

前些日又一次去河南博物院,由于留意,竟然看到一群的瓦。有些瓦非常大,事先想象不出来的那种大。我们的祖先在制造瓦的时候,竟然那么用工夫,像对待他们的生活一样对待一片瓦。那个时候瓦的烧制技术已经炉火纯青,而应用更加具有了美学意味。

有一个图景,远处是草房,还有瓦房,近处是他们的土地,土地上劳作的人和牛,让你感觉到时间没有走。中国的农民在汉代已经生活得很好了,在草下,在瓦下,在天地之间。在人最需要什么的时候,会去寻求,科学的进步是因为寻找的力量,寻找的力量是因为生活的推动。由此来说,从一开始人们就把瓦当成一种高贵的物质。

瓦是最慢的物质,从第一片瓦盖上屋顶起,瓦就一直保持了它的形态,到机器瓦的出现,已经过去了两千年时光。我曾经观察过北方和南方的农具,部分农具会有很大的变化,而瓦却是一成不变的。在人们走入钢筋水泥的生活前,瓦坚持了很久,瓦最终受到了史无前例的伤害。

砖连砖成墙,瓦连瓦成房。砖不像瓦,永远上不了大席面,砖费了老鼻子劲,从地上往上爬得再高,没有瓦还是成不了气候。瓦就像那主要人物,等人到齐,停当了,才会出来。所以建房只要瓦上齐了,一切都齐了,就可以把生活安顿到里面。

瓦堆在那里,从瓦窑厂运来就再没有动过地方,它们大小不差,地位相等,很长一个时间段,亲密无间。只是后来,由于建筑工的随意性,或可先从左边搬起,又从右边搬动,由此改變了一些瓦的命运,多数瓦上了高大的屋顶,少部分剩余的盖了鸡窝。这样,不仅盖鸡窝的瓦每天要最晚才能享受到一许阳光的照射,而且还要承受大屋上的瓦滴落的噼噼啪啪的水滴。

鸡们出窝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到窝瓦上到处拉屎。鸡并不会觉得它们用上了同人一样的瓦而自豪,由此也使得鸡窝上的那些瓦自豪不起来。鸡一般是上不得高屋之瓦的,必是知道那是人之所居。除非遇到非常事件,鸡才会有出格的举动,并且叫得非常响亮,以表明不是自己故意的。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很长,似乎它心里很知道高瓦的地位。

离地越高,越神圣,这谁都知道。

有钱的人家盖房子,在瓦的下面,要铺上芦苇或秸秆编成的萡。多数屋子的瓦下是不铺设东西的,直接把瓦盖在檩条上,连泥都没有。这使得瓦可以直观到屋子里日常发生的一切。人们在做着什么的时候,总是能够看到屋顶的瓦,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他们是放心的。除非有人在上边将瓦挪开了一道缝隙,借助瓦的掩护实施自己的某种目的或欲望。

每一座屋子里的瓦,都成为这个屋子的忠诚的守候者。即使由于某种原因被从这个房屋转到另一个房屋,瓦也不会将这个房屋的秘密带到另一个房屋里,而且瓦会坚守新的房屋的秘密,将以前的记忆永远封存。

能造屋的人被称为瓦匠,而非砖匠或泥匠。瓦匠可以担当砖石泥木等一切分责。在我的印象中,瓦匠是很受人尊重的,给人盖房子,瓦匠可以上大席面,吃大块的鱼大碗的肉。而最初的瓦匠,则是在王宫里面,建造殿堂豪舍,更是一种少缺的手艺人。

我们的祖辈会聪明地利用瓦的弯度,把瓦合起来,摆成一组一组的,就能合出美妙的结构。第一次吸引我的目光是在江苏盛泽一户豪门的后花园。合在一起的瓦构制的甬道,弯弯曲曲的,最外面的也是弯曲的花边。后来我在很多地方见到过这种甬道。瓦缝间会有一些青苔,不规则地出现在甬道上。细雨刚下过,有些湿滑,但踩在上面不是那种坚硬感,而是带有着一种温润,似乎还有一种清新,从脚底泛上来。

周围的墙上,是两片瓦扣成的一个个的叶瓣,多片叶瓣组成的墙围花里,似有一阵唧唧的笑声传过。

一片瓦被一个孩子捡了起来,放在地上在小拳头下变成了五六瓣。

其他的孩子加入进来,更多的瓦遭遇了厄运。碎片又被这些手旋进了坑塘,一片片地在水上飞。水上起了波澜,波澜变成花朵。瓦片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不自觉地旋转着,由上层建筑转入了黑沉沉的地域。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它们将永无天日。

我想很多从童年过来的人都做过这种损瓦不利己的事情,只是瓦不会记恨他们。瓦始终采取了沉默。瓦的性格决定了它自身并且由此获得了人的永远的信任。

上世纪60年代,铺地、修路主要借助于砖屑瓦砾,也有平房的房顶是灰沙掺和着这种物质锤砸而成。一般是将废弃的砖瓦砸成比铁路垫基石子还小的碎块。受欢迎的当然是那些废瓦,好砸,大小容易均匀,功效显著。那个年月,就像城市街道糊纸盒子,家家都参与,大人小孩都会挑着箩筐,四处寻觅碎砖烂瓦。而由于对瓦的偏好,瓦相对较为难拾。

我所在的那个小城,白天晚上都在响着这种沉闷的砸击,尤其晚上,真可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瓦声。时常会有人上门来收,一堆堆地摊成正方体或长方体,以便丈量。好大一堆,卖不了块儿八毛钱,但是能使废砖旧瓦换钱,觉得还是很值得的一件事。那个年代不缺力气。不知道多少瓦变成碎片被铺入了地下。铺入房顶的倒是与瓦的作用有些联系。

有人告诉我,使蚕蛾将卵产在瓦上,然后放在水中去泡,一周以后,便会变出金鱼来。我听了感到好笑,但小伙伴都这么传,也就动摇了我的疑心。我们那时都在养蚕玩,做个实验也不费什么事。于是便使用强迫的手段,让蚕蛾将卵产在了一块瓦上。瓦是我特意选的,没有一点破损,洗净后透着朴实的蓝色。盆子里盛了水,将粘着卵的瓦放进去。瓦上起了几颗泡泡,就安靜地躺在了水底。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每天我都仔细观察瓦片上的变化。

我已经完全相信,是蚕卵和瓦的特殊结合而产生了离奇的变化,这即是要用新瓦而不能用旧瓦的特别之处,新瓦一定带有着炉火的温度以及瓦蓝的色彩。蚕卵的变化就需要这种条件,而瓦也是一个特殊的介体,为什么是瓦而不是别的东西?我至今都认为是我的操作有问题,我没有耐性坚持不懈,当我发现水质出现异常时,我不得已做了放弃的决定。而那时那些卵有的已经脱离了瓦片,我瞪大眼睛,也看不出它们有小金鱼的雏形。

邻家大妈在瓦上焙鸡胗,炉火在瓦下,瓦的温度在上升,鸡胗的香味浮上来,钻进我的嗅觉,我的胃里发出阵阵轰鸣。鸡胗越发黄了起来,而瓦却没有改变颜色。瓦的承受力很强。在最冷的时候,邻家大妈会用布片包好烧热的瓦放在孩子的被窝里,那种温暖能够持续很长的时间。我让娘也这样做。冰凉的脚放上去,瓦的温度渐渐上传,等瓦把自己的体温传遍我的全身,瓦变得冰冷起来。

下雨了,我顶着一片瓦跑回家去,雨在地上冒起了泡泡,那片瓦给了我巨大的信心。我快速地跑着,我的头上起了白烟,闪电闪在身后。

风撞在瓦上,跌跌撞撞地发出怪怪的声音。那是风与瓦语言上的障碍。风改变不了瓦的方向,风只能改变自己。

从我们的先民的茅屋生活、窑洞生活,进入到瓦的生活,是一种生活的进步。瓦是家的新理念的最外面的东西,是家的被子。

失落那么一片、两片,为了维护家,也会修修补补。时间长了,你会看到瓦的不一样的形态和布局。瓦是家温暖的补丁连缀的形式。

屋子一直在漏。雨从瓦的缝隙淌下来,大盆小盆都接满,然后溢到了地上。娘要上到屋子上面去,娘说,我上去看看,肯定是瓦的事。

雨下了一个星期了,城外已成泽国,人们涌到城里,挤满了街道的屋檐和学校走廊,后来学校也停课了,水漫进了院子。我说娘你要小心。娘哗哗地蹚着积水走到房基角,从一个墙头上到房上去。

我站在屋子里,看到一片瓦在移动,又一片瓦动过之后,屋子里的雨停止了,那一刻我感到了家的温暖和瓦的力量。

鳞是鱼的瓦,甲是兵的瓦,云是天的瓦,娘是我们家的瓦。

一个“五保户”老人走了,仅有的财产是茅屋旁的一堆瓦,那是他多年的积蓄。每捡回一片较为完整的瓦,他都要摆放在那里,他对瓦有着什么情结或是寄望?他走了,那堆瓦还在等着他,瓦知道他的心思。

一条狗不知道从哪里衔着一片瓦跑过来。不知道狗对这片瓦有什么情愫,难道它认得这瓦或瓦的主人?

我们的姓氏的起源,多是由先人出门所遇或所居之物而定,比如石,比如水,比如花。只是没有姓瓦的,大概是瓦出现得晚的缘故。

外国人中出现了瓦的名字:瓦格纳,瓦西里,瓦尔特,瓦德海姆。这个瓦的发音非常适应于外国人的口齿吗?每次听到这些名字,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涅瓦,哈瓦那,瓦尔登。似乎这个瓦很适合那名字的本意,让我们叫起来觉得亲近。尽管我明白,那只是汉语翻译而整出的事情。这个瓦,在物理上还有一个意思,表示功率的单位。同瓦的本身没大意思,是同那个叫瓦特的人联系着。

在西藏扎什伦布寺,我看到了一种带有瓦字的树。 扎什伦布寺是日喀则地区最负盛名的藏传佛教寺院,修建在日喀则西面的尼玛山上。通往寺内的路在爬升,庙宇层层叠叠,一种树也是层层叠叠,高高地遮盖了一条路和路两边的屋舍,绿色的叶片同白色的屋舍形成了比照。

我第一次听到树的名字的时候,惊喜地让人再强调了一遍,不错,卓瓦树。像卓越的瓦的植物,它长在寺庙里,长成了三百年树龄的参天大树。

树也是瓦啊。

卓瓦树据说只能在西藏生长,先开花后长叶,树的枝条可用来做酥油灯的灯芯。

尽管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叫卓瓦树,并且我带有了某种主观的理解,但是我喜欢这种树,喜欢树的名字,卓瓦树。

像黄河一样奔涌的济水早就消失了,只留下济南、济宁、济阳的地名。我在济水的源头,依然能看到滚涌的泉水,泉水流过的地方,土地肥沃而润泽。临近泉水处,有三十亩的土地,种的都是蒜,长得非常好,早年是为贡品,当地人叫精蒜。

我奇怪这片地的名字:河瓦地。不错,当地人都这么说。河瓦地,是河的形象说法吗?河消失的时候,留下水的痕迹,一层层的,像一大片的瓦。村人说,是因为土下边盖了瓦,瓦下面洇水,上面种蒜。

第一次听说瓦的另一种作用,一鳞鳞的瓦拱起身子,让土在上面肥沃,苗在上面蓬勃。

不知道为什么由瓦和土构成的地上只适合种蒜而不种其他作物。而且,这些瓦从来不见天日。

我曾经试图瞻仰那些瓦,它们一定比我的年龄长,但我没能如愿,我只看到了黄色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蒜苗。

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好奇。我不知道,除了这一片土地,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叫这个名字的。这或许是一个独特的创造。

河瓦地,很好听的名字。

去大连的路上,看到一个地名:瓦房店。

多少年前,或许看到这个地名会有一种欣喜。

那里是先有一片瓦房的吗?既然不叫草房店,说明当时的瓦房给人的印象很深,很特别。尤其在离海不远的地方,一大片的瓦。在当时,或许是一个很气派的地名。

你听说过“弄瓦之喜”吗?那是因为谁家添了女孩。那个瓦指的是古代纺车下的物件,大概是纺轮或纺锤之类。

让女孩在下面玩弄,或许不会影响母亲纺纱织布,还给女儿找到了乐趣。玩耍之中,就会对织布机产生印象和兴趣。女孩嘛,长大了就是要相夫教子、纺织缝补的,这也是一种早教的方法吧,所以生了女孩自然称为弄瓦之喜。

那么,对待男孩是怎样的?会让他在床上把玩玉器,希望儿子将来有玉样的追求与前途。因而对于生了男孩的,被称为“弄璋之喜”。璋为玉质,瓦为陶制,璋为礼器,瓦为工具。在两千多年前的周代,男女做事有別,《诗经》反映了时代的真实。瓦本就是带有着一种平民性,女子是平民中的平民。

让女子与瓦相连起来,倒是使得瓦的美质上升了,那是一种优雅的、柔韧的、静默的、隐忍的美。

我第一次听到用瓦来做形容词使用的话语。那是在乡间,瓦竟然表示一种姿势。

“这人,瓦着腰窜过去了。”似乎是身体前倾,腰部微曲,腿脚极力朝前。“我要去城里,瓦着劲猛干,挣我自己想要的。”状如瓦的形体活泛起来,形象而贴切地出现在我的想象里。

瓦是乡村的产物,也就必然地出现在乡间土语中。在中原,瓦还可以和其他词组合在一起,比如“瓦开”,“这家伙,一出门就瓦开了”。“瓦开”既是指跑的神态,又指跑的速度,透露出跑者的诸多信息。当我明白这种意思的时候,我甚至找不出更好的与之相对应的词语。

瓦,实在是一个好用的物件。

在周庄的桥上闲坐的时候,我常常把目光长久地放置在瓦片上。那一片片的瓦以灰暗的色调,涂抹了周庄的岁月。

这种瓦从窑里出来便是一种不太光明的颜色,不像西方的屋顶,会让它出现红和蓝色的鲜艳,也不像皇宫和寺庙,有那种金黄的宗教色光。瓦本就是代表了平民性,它不是用来装饰的,而是直接进入了生活。这些瓦只在中午的时候会全部保持一种颜色。早晨或傍晚,阳光会像涨潮一样,一点点漫过一层层的瓦。而有些瓦由于屋脊的遮挡,还是会呈现出灰暗的颜色,让太阳感到无奈。到了傍晚,又如退潮一般,光线会一点点从一片片瓦上消失。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使一片片的瓦,变成一整个的瓦,变成一顶巨大的黑色的草帽。

我发现一些屋角的瓦片出现了空缺。正是由于它们的空缺,其他的瓦也出现了裂隙。

不知是在哪一天,一片瓦悄然滑落,坠地的声音没有谁听见,而且会碎裂得成为一小撮灰灰的土,不细心的人会轻易地扫走它。有些屋角的瓦是落在了水里,那同样激不起多大的声响,而且会以极快的速度沉入河底。这些瓦就此完成了它的使命,它们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失落的,它们绝不想失去自己的弟兄和责任。它们知道由于更多的瓦片的失落,会改变周庄的形象和地位。

周庄的瓦同石头一样,坚硬地同岁月抗争着。

很小的时候,我以为瓦是一整块地盖在上面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个体所组成。每一块所覆盖的面积并不大,只是因为多了,才显出它们的作用。在有雨的时候,我钻进屋子里,听着薄薄的屋顶雨打瓦片的声音,那声音让人有些伤感,尤其连日阴雨的日子。

是那些瓦片撑住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一天天一年年,只要瓦片不坠落于地,这生活就总是延续下去。 其实瓦片不知道,屋子里的主人已走了一拨又一拨。周庄是生活在瓦片下的,周庄只能生活在瓦片下,没有瓦片的生活,周庄活得就失去了意义。

瓦片不仅对同类表示出了友好,也对其他物种表示出亲切的包容。比如燕子或其他的鸟类飞过时忘掉的一颗草粒或瓜籽,瓦片会精心地为它们保存起来,不致它们死去。

即使没有谁找回这些失物,瓦片也会供养它们生长,长成花,长成草,甚至,结成果。

在泰山十八盘,我看到挑夫挑着两篓子瓦,一步一艰难地向上攀登。

瓦在篓子里很安静地拥挤着,它们知道它们的身体在一级级地升高。

带着它们升高的人正在流汗。

我至此也知道,泰山顶上有的是石头,却缺少瓦。石头可以就地取材,瓦不行,瓦必须由挑夫挑上来。

山上的风大,瓦同样会履行它们的责任。正因为如此,瓦才会不分地方,不论条件,被人们所依赖。

挑夫担着瓦,累了会将担子放下。他知道他挑的是瓦,不像其他物品,所以放的时候很是小心。瓦不是娇贵的,瓦是让人娇贵的。这两篓子瓦担上去,就會遮挡一片雨雪。什么能比得上瓦能让人感到安适呢?

瓦仍然相拥着,随着阵阵喘息在上升。

我跟着瓦,也一级一级地上升,若果当天不能下山,我终也要暖和在瓦的下面的,我对瓦充满了敬意,由此对挑瓦的人也充满了敬意。

这些瓦在山顶盖起房子,那样,瓦就垫高了泰山的海拔,成为离天最近的俗物。

五岳独尊,尊的也有瓦。

一色的石头房,高低错落,在一个岛的山坳里。岛是洞头岛,离台湾只有一百多海里,有些房子已经很老,老得不再住人,但是房上的瓦还在。

在很多的海边的民居,我看到石片的瓦。也就是说,渔民是用石料来当瓦用的。石料可以就地取材,瓦不行,瓦要来自很远的内地,运过来要花费很高的代价。而且,海上的风大,瓦待不牢。铺瓦要做好不断修补的心理准备。

但是洞头岛的渔民对瓦有着格外的亲近感,这或许与他们的祖地有关。为了生存,祖先避乱从福建、浙江的陆地迁来。内心却依然对瓦有着强大的崇尚和依赖感。为了这种情感,有了钱后,他们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将瓦运来,覆上屋顶。

为防止风的侵扰,他们又在瓦上压石,密密匝匝的石头成了房上另一种装饰。让人想起小时候,在“三大件”之一的自行车漆面缠上一些布条或胶带,以小心保护不致磕碰。瓦下的生活心理是满足的。怎么说住的都是瓦屋啊。

从湖南益阳的周立波故居走出来,阳光打在院墙的瓦棱上,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片挨着一片的小方瓦,那些小方瓦不能挡水,也不起排水作用,似乎只是压实和装饰,小瓦粗糙,却拙朴得可爱,衬托了檐瓦的细致和庄重。

看周围房上的瓦,竟然摆放得有些随意,这几片瓦压得多一些,那几片少一些,少的地方,是因为瓦不够了吗?但是似乎没有妨碍下面的生活。

阳光在上升,一个从这处普通的瓦下走出的作家,离我们渐渐远了,但我仍旧怀着格外的崇敬来看他,看他的《暴风骤雨》,看他的《山乡巨变》。那个时候,捧着他的作品坐在一处瓦下,不明白一个人会如此地了解那些平民的生活。

来到这里,我知晓了。

车子越来越远,拐过那片池塘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片瓦,那片完全地呈现给阳光的朴素的瓦。

在“瓦库”这样一个喝茶的地方,你会感到瓦的厚重、茶的美妙,会想到瓦的男性气质和茶的女子形态。瓦的发音那么沉郁浑厚:瓦。而茶的发音则清脆明净:茶。这是优雅的结合体呢。各种各样的瓦,呈现着各种各样的时光和生活。设计师余平在帮助我们找回那些失去或正在失去的温暖。瓦和绿色植物构成了一个古朴的本原氛围,让你一下子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回到了久别的故乡。甚至会觉得,在哪堆瓦后面,会走出一个苍苍老者,闪出一个翩翩秀姑。潺潺的水声,野溪一般从哪里流来,直飘出淡淡的茶香。

瓦,让我们仰视,而茶也让我们仰视,他们都是我们最亲近的物品。有言道,上无片瓦,那是最不愿有的情景,也就不可能有品茶的境界。

《说文》中说瓦是“土器已烧之总名”,好多都跟瓦靠谱,最初煮茶的工具说不准也是瓦盆陶罐。

有瓦有屋,才会有茶香。爱惜我们头顶的瓦,便会引来好的茶。因瓦而聚茶,因瓦的朴才有茶的香。瓦让人心生敬意,茶才会让人有感觉。对瓦有雅兴,对茶才会有感情。

瓦藏在草中。那是一坡委顿又复生的草,那是一片不再完整的瓦。

不知道谁将它遗失,它一定承受过很长时间的承受。它没有可去处,不在这里又会去哪里呢?

草里散布着各种形态的瓦,这是一个遗址。

早晨的阳光从山上斜照下来,淅川县滔河乡凌岗村第一次没有了鸡鸣,一切显得出奇的安静。一二三四五……有人在查数。五百零六人,一个不差,登上了开往唐河县毕店镇移民新村的客车。

南水北调工程,丹江口库区第一批移民搬迁全面启动。人们在挥手告别,送别的长队,送别的手,送别的喊声:找空儿回家来看看……

还能回来吗?回不来啦。一个老人眼里滚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而后传出了哭声,哭声把一片瓦震落了。

一片废墟留在那里,瓦砾散乱,有脚步走在上面,瓦片发出破碎的声音。阳光破碎在瓦上,也是一片片的,瓦或许不明白为何有一天,会乍然碎裂。

一爿房脊挺立着,把最后一溜瓦托举到天上。

一块块墙皮脱离了原来的位置,露出里面一块块本质的土坯,同托举的瓦形成了最后的和谐。滔河,曾经是大水涌流的地方,终将又要变成一片水。土墙坍塌,瓦会无声落地,落在大地的最底层,同阳光永别。

也许,多少年后,有人发现这些瓦,会进行一番研究,找到多少年前瓦的故乡。那故乡里,有此起彼伏的鸡鸣,此起彼伏的问候。一个小人儿拿着一片瓦跑着,上车的时候,被老人夺下丢在了车外。

老人不想带走让人心乱的东西。

黑龙江的宁安原是渤海国的首都所在地,那曾是亚洲最大都城之一,街市不亚于当时唐朝长安城的规模,人们的生活也过得十分富裕。

正因如此,受到了契丹的觊觎。强盗的铁蹄踏破城池的一刻,昔日繁华毁于一旦。契丹由此也感到了害怕,害怕这样的一座城池会唤起人们的回忆。于是契丹人放了一把火,让一世大都竞相赴焰。

数月过去,唯余一片瓦砾。

我写这段历史,不是别的,是想起了那片瓦砾,后来的考古人员发掘这片遗址时,竟然发现那些瓦砾多被黏合在了一起。可以想见火烈的程度。

瓦是经历过高温考验的,如何经不住这场火了呢?一定是瓦上的其他物质的混合与凝聚加上爆烈的烧灼,方使瓦体产生了化学反应。那些伴随着生活的至今不好得出定论的物质,化入了瓦中。这么说来,也许那瓦中会有柔弱的香肤凝脂,有坚实的金银瓷玉,以及无数哭喊与笑声。

一切都消失了。

只是那些瓦还在,尽管它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物质,但它们还是以瓦相称,证明着自己也证明着历史。

我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地震发生之后,很多的房屋夷为平地。砖头土坯毁弃一地。

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都是如此。

远远看去,只有瓦在起伏,像一只只被折断的翅膀。瓦最终仍然恪守着它的责任。

一大片的瓦,说确切点,是瓦的荒原。活下来的我站在荒原上,突然想哭。

我哭了。

开封的宝物太多,那些宝物多埋藏于地下,什么时间,什么地方翻腾出来,就会让人惊奇。有人说,在开封随地捡到的一片瓦,说不定就是大宋江山的一角。

多少年前开封对潘杨二湖清淤,抽干了潘家湖的水,没有往下挖几下,就发现了瓦,那不是一片两片的瓦,而是一大片的瓦。

说是瓦,实际上是一片瓦砾。

说到瓦砾就让人心酸。因为瓦砾就是废墟,就是惨遭祸端的残留。潘家湖的这片瓦砾,也当是如此。那么,这是一片什么瓦砾呢?据说这里曾是周王府府邸,一处十分阔大、十分豪華的庭院。有人推断是遭遇了突然的袭击,那或许就是一场大水,使得这一大片王府完全地被淤泥掩埋。

淤泥一点点清理出来,能够看出一进一进的院落,院落门前的门当和兽石,曾经的花坛和树木,防火的水缸以及青砖铺就的地面。那个地面很低了,它低于了潘家湖的水面。说明过去的开封的位置。大量的黄河泥沙灌入了古老的都城,一座美丽的城市只能藏于水下了。

如果不是潘家湖的开挖,谁又能看到这样的院落呢?大水之下的开封不知道有多少院落静静地沉睡,或许也是这样,一进一进的院子依旧,房屋的摆设依旧,甚至花草树木还能辨得清楚。

我怀着好奇走进了一个个的院落,很多的开封人好奇地走进了这样的院落。我那个时候,只是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学生。没有人阻拦,似乎开挖和研究的人也想让人分享一下过去的开封的模样。

可以想见,最先遭受厄运的是瓦。

大水来时,是齐着屋顶推进的,那些瓦就像一些纸片,被即刻冲散在了狂暴之中,随之纷落于水底,依然对自己守护的房屋不离不弃。就这样,在一个个院落的跟前躺下来,在院落的主人旁躺下来,尽可能地躺成原来的姿势,以便多少年后,让人辨认出,那是大宋的姿势。

只是在清理的时候,这些瓦还是被冷落在了一边,人们比较在意那些大的物件,那些物件显得更有价值。我捡起了一片瓦,看了看,也是随手抛弃了。当时不知道拿走一片,没有那个意识。那些瓦,或许在不久,又被新放进来的水重新淹没。

清明上河园离潘家湖不远,不知道在开挖汴河的时候,挖没挖到什么,一定是有的,只是我没有看到。大学毕业以后,我远离了开封,到了另一个城市,开封就来得少了。但是在心里,我还是一次次地来着,来寻找东京梦华。

我现在看到的清园,就是那梦华的闪现。我终于又看见了瓦,那些久违了的被沉埋在水下的瓦。一个个宽街窄巷,瓦鳞次栉比。

我觉得这个鳞次栉比的鳞,很能形容瓦。站在虹桥上、站在上善门楼上看去,就看见一片瓦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现在在乡间是看不到的,瓦,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辉煌,承受了一个时代的荣耀。

那些整齐的地垄一样的瓦,被进到这个都市的人看得一阵惊喜,一阵崇敬。茅草房屋掩在勾栏瓦肆之中,茅草不会使人有这样的感觉,只有瓦,青蓝色的一片,映照着青蓝色的天空和河水,那是多么宏阔的世界。那就是“大宋”的世界。

郑州富士康的一名员工,趁周末休息闲转,在一处施工工地发现大量的黑青色的残砖碎瓦。机器轰鸣,那些躲藏了很久的砖瓦,正默默承受良知和疑惑,报警电话响起,文物考古专家赶到现场。

是一处较为典型的西汉中晚期墓葬群。工地暂停施工,进行抢救性发掘。

又是发掘,在近几十年的时光,我不断地听到发掘的字眼。发掘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又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发掘使我们有了了解和见证,也无形中造成了一种破坏。

实际上,发掘和破坏是联系在一起的。乾陵至今没有发掘的原因就是怕受到破坏。

由于有着很多的破坏,便不得不进行发掘。而发掘出来的历史,很多都不能在原地停留了。

包括那些砖瓦。

在偃师的赵庄,我找到了一座废弃的砖瓦窑。那是顺着一条越走越低的村路,一直下到了黄土塬的低处。它靠在一堵高高的土塬上,不注意,怎么也看不出一座窑的影子。只在土塬的下面,有一个蛤蟆嘴样的洞口,洞口的外围散落着瓦的残片。

少君找来了几位老者,其中一位腰一猫,钻进了那个蛤蟆嘴里。

能进去?

进去以后,发现里面那么敞亮,上面一个窑口含着一片云。窑里面可以看到火口,看到出窑时走的平台。这么一个独立的天地,让人想起来,在这样的地方,会有多少故事发生。

几个曾经烧过窑的师傅热情有加地讲述着过去的红火。

瓦不会单独装窑,也是要有伴的,这个伴就是砖。砖放在火的四周,外围再放瓦。层层叠叠一直盘到窑口。一窑装瓦六万,用煤两万斤,连烧十五天。

窑装好了,师傅在窑前郑重地点上三炷香。然后才点火。出窑时,仍旧上香。十分庄严的仪式,似乎窑是圣母,祈望生出他们想要的宝贝。

二十四小时的精心呵护。早上填一次煤,中午一次,后晌一次,黑天后一次,再就是半夜。直到天亮。

如果单烧红砖,就一直到十五天,烟囱一直开着。窑上有三个烟囱。十五天后开窑,出来的砖全是红的。

如果要蓝砖蓝瓦,必得有一个窑变。烧十天后,填实煤,三个烟囱堵上,窑口封起。准备好充足的水,从封住的窑口往里浸,这时会有热气升腾,烟在窑里转,这叫挂色。浸水掌握不好,烟转不全,颜色不好看,黑青黑青的,不蓝。

水浸三天。一天浸两三次。这个时候,大师傅一窑的心思,抽着烟袋,围着窑不停地走。

十五天后,等窑凉下来出瓦。瓦经过了从冷到热,从热到冷的历练,就再也不怕任何风霜雨雪。

此窑师傅的心情是激动不安的,如果烧不透,很多砖瓦都会变形,砍都砍不动。

先从上边开窑,一圈圈地出。出来先看色,这时你会看到干干净净的瓦蓝色,那可真是一种诗意盎然的颜色,不沾一丝尘土。

在清阔的原野间,一座窑冒着青烟,吐出来整齐而漂亮的蓝瓦,那些瓦被一圈圈码放起来,像一座座的塔。

三个工要三天才能出完,小推车从旁边的洞口出出进进,热火朝天。那个时候,谁在窑上做,是十分让人羡慕的。有时会在赶活儿的时候,要一两个零工,零工也争得很。

农村三间房,需要一万片瓦。我曾经对着房顶一片片地数过瓦,从来没有数出数目。一万片,真的不是一个小数,密密匝匝地将一个新生活护佑在了下面。

下面的人,该是多么的安逸。

十一

瓦是精贵的东西,不是随便的什么土都能烧成瓦。

不好的土烧出的瓦会渗水。土要选用细致的黏土,少含砂砾,所以耕地的土是最好的烧瓦土。

我去的那个窑址,所在是黄土高坡,有的是土。但是烧瓦的土,底下的不能用,是生土,依然得用上面的那层耕种土。瓦的身世不凡。

窑厂大都在这些好的耕地的周围,以便就地取材。瓦的最终减少和消失,也许和后来的控制损毁土地有关。做瓦前要将土挖开,而后晾晒,而后筛检,而后上水和匀。

看着做瓦师傅,就像看着大厨在做面点。平展的场地上,柔和的泥块被做成圆柱形备用,在备用的过程中,泥土在慢慢地醒来。“醒”一会儿才黏实、筋道。一只手将一块泥巴摔打在模子上,另一只手轻轻转动模子,慢慢地抹匀,从模子上取下的竟然是一个筒状的泥圈。工具将这泥圈划出均匀四个条状,稍干后,手掰开,瓦的外型就产生了。

瓦,每次都是以四胞胎的形式诞生。

一片片的瓦的雏形摆在那里,被风和阳光抚摸,远远看去,是一片好看的图景。

我第一次知道,做瓦先做成圆筒形,圆在生活理念中是最上等的,是一种理想的追求。一片瓦是一个半圆形,盖上屋,还是圆满的意义。

十二

又一个春天了,细雨迷蒙,空气湿漉漉的,我在一片深色的瓦中行走,雨水或者露水将草和瓦一同洗亮,让它们泛出一种柔润的光。

我的脚步很轻,呼吸很轻。我看不见我的祖先,但是我常常看到瓦,那从周从汉走来的辉煌的瓦。随着那种辉煌,我能够找到我的祖先,我知道在一个庞大的根系中,民族的血脉盈动而蓬勃,文明的因子始终在绵绵传递。瓦,即滲透着这种汩汩流淌的血脉。

我还在朝前走着,雨打湿了我的头发,打湿了我的目光。

瓦是屋子上面的田地,一垄一垄长满了我的怀想。

瓦——叫起来我感到那般亲切。好久听不到这种亲切了,或以后愈加听不到这种亲切了。

瓦啊,在我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依然听到了你的呼吸,看见了你的起伏,你的翩翩飞翔的翅膀。

原载2017年1期《天涯》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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