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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抱紧我(上)

时间:2024-05-04

徐晓

1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狭窄的学生宿舍,倾泻到苏雅的床上,泼洒在苏雅光洁如玉的身体上,那丝丝缕缕的光亮像小蛇一样游进苏雅的心里,游来游去,挠得她全身上下都痒痒的。苏雅本来就乱糟糟的心,更乱了。

这个四月,苏雅开始谋划一件“大事”。

春天刚刚萌芽的时候,校园里大片大片的柳絮如雪花般漫天飞舞,落在草坪上、林荫道上,落在人们的头发和衣服上,自成一道别致的风景。苏雅静静地看着那些不断膨胀的白色物体,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发胀,就像是体内有一个硕大的花苞在拼了命地绽放,胀胀的,撑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心里仿佛蓄满了一池碧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泡,争先恐后地想要跳出来,却找不到一个通向池外的出口。

其实苏雅心里是清楚的,她想恋爱了。确切地说,她想要性。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她想得都快发疯了!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她如同油锅上的鱼,在一汪滚烫的热油中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备受煎熬。

都怪这该死的春天,弄得人春心荡漾。苏雅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自言自语道。

读了快三年的中文系,苏雅读的书倒是不少,文学的,哲学的,历史的,等等。苏雅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对于感兴趣的细节,她会记得特别清楚。

比如说,性。

相比于通俗读物中那些粗制滥造、哗众取宠的性描写,苏雅更喜欢文学名著。比如《情人》《失乐园》,再比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洛丽塔》《包法利夫人》。可以说正是这些书决定了苏雅所有的性幻想。苏雅暗想,她的第一次,要美好,要刺激,要新鲜,要像小说中写的那样,地点可以是破旧的小木屋,也可以是古老的阁楼,或者是郊外的草地,当然也可以是豪华的主题酒店。可以原始,可以质朴,但空气中一定要充满清新、自然、甜美的气息,她要在这气息的裹挟下把自己彻底交付出去,她要做一条游向大海的鱼儿,游向那广阔的、遥远的、未知的远方。而那个男人,要比她大,要成熟,要有经验,要浪漫。

说到浪漫,其实苏雅就是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这一点她确信无疑。德国诗人歌德不是说过么: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从懵懂的青春期开始,她就憧憬着经历一场浪漫的爱情,但是一直未能如愿,这些年一路走来,也不是没有心动过,只是心动这种感觉仿佛火焰,燃烧时虽炽热,但只消一小会儿,说过去就过去了,所以再回过头来看,总觉着,身边的那些异性,都不符合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

在这所省重点大学里,虽说是美女如云,不论是校园里,还是外面大街上,一个个女孩都面若桃花,腰如柳枝,但这丝毫没有折损苏雅的美。苏雅的美是毋庸置疑的,高个儿,皮肤白,明眸皓齿,就如出水芙蓉,让人想到一切纯洁的事物。但苏雅的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得了的——并非一眼望到底的美,而是带有那么一点儿含蓄的、婉约的、古典的美,是令人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的美。

相比之下,苏雅是个美丽却并没有多少心计的女孩——比如说,她不善于或者说是不屑于利用自己的美来为自己争取一些东西。女人的姿色是一种非常容易变现的东西,只要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合适的买家。通常来说,漂亮女孩的人生道路往往要比一般人走得顺利一些。可苏雅不想成为一只花瓶。所以一直到现在,大三就要结束了,苏雅也没有真真正正地谈过一次恋爱。转眼就大四了,马上面临毕业,四年时光倏忽而过,有时候苏雅猛地一回首,不觉悲从中来,在这大好青春,如果爱情一直缺席,那么她所有的美都在岁月流逝中白白地荒废了。

而就是在这个春天里,苏雅突然开了窍,她后悔虚度了三年大好光阴,非常渴望身边有个异性能参与她的生活。说实话,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身边也多多少少出现过暧昧的对象,但都在苏雅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下不了了之了。有时候苏雅觉得自己太寂寞了,太孤独了,虽然她平时也有自己的爱好,比如读书、运动、写小说,或者旅行,但她又觉得如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仅仅是她自己一个人,而是还有人陪伴,那就完美了。想想自己的那些女同学,没事的时候都和男朋友腻在一起,他们开开心心的样子,苏雅有时候也会羡慕。而现在,她也并不是想去寻找一个可以深入心灵深处进行对话的人,她也不想去真正地了解和懂得一个人,更不奢求有人能懂得她,因为这太难太难。她明白,现在她最需要的不是愛情,不是男朋友,更不是丈夫,而仅仅是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情人。然后,像电视上或书本中那样,跟他展开一段俗套的毫无新意的剧情。

苏雅首先想到的人是齐永辉教授。

齐教授这个人,苏雅认识也快两年了,他是苏雅大二时教西方文学史的老师,幽默、成熟,特别有人格魅力,在师大文学院,他可是一届届学生公认的“男神”。苏雅以前就特别喜欢读外国文学作品,在听了齐教授的课后对西方文学更加感兴趣了,几乎每堂课的课间,苏雅都要跑到讲台前去向他请教问题,有时候还去水房帮他倒一杯水,或者擦擦黑板。全班同学对于苏雅的殷勤,都是看在眼里的。有的同学暗地里嘲讽:呵,这妞儿巴结起老师来还真有一套啊!

苏雅知道同学们在背后是怎样谈论她的,可她才不管呢。说实话,对于这么热爱文学、性格和善的女生,齐教授打心底里是欣慰的。后来渐渐地就熟了,齐教授偶尔会约苏雅出来,聊聊文学,聊聊生活,吃个饭,喝个茶,有时候他会抱一下苏雅,那时候多半是正说着玩笑话的,苏雅倒也开明,她知道,齐教授是留过学的,在西方国家,拥抱是再正常不过的礼仪了。每当这时候,苏雅心中会油然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她知道自己跟她的同学们是不一样的,在齐教授的心中,她是占有那么一个地方的。时间长了,这样的交往,两个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都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这种暧昧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纯精神性的,丝毫没有掺杂别的什么东西。不过有时候,苏雅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渴望早点结束这种朦胧状态的,她希望齐教授尽快捅破这层窗户纸一样单薄的关系,来点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是她又怕这样。

所以说,她对齐教授还是有些感情的,但还算不上爱,顶多是敬重和仰慕。可是齐教授对她是怎么想的呢?endprint

一个女孩,一个喜欢文学、有些才华并且长得不错的女孩。或者,只是一个孩子,仅此而已吧。

苏雅想起来,前阵子网上流行一个调查,好像叫“全国避孕套用量排行榜”,苏雅的大学所在的省位居前几名,数据显示,这些避孕套绝大部分都流向大学城。苏雅刚看到这个新闻时,吃惊不已。可是转念一想,这太正常不过了,她的同学,以及校园里那些不认识的男生女生,走在路上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睡在一起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就拿她的舍友来说,宿舍里六个人,除了她,目前都已经脱离了单身,再之后,夜不归宿便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她发现,她们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别样的风情,说话时眉宇间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与她的单纯不一样的妩媚和性感。苏雅知道,那是女人在经历了性爱之后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蜕变。

有时候,苏雅看到舍友们毫无顾忌地只穿一条内裤,袒露着白白的身子在宿舍里晃来晃去,互相开着玩笑,她就感到全身不自在,尤其是到了晚上的卧谈会,那就更了不得了。除了秦小鹿,舍友们纷纷打开话匣子,聊的全都是她们的感情生活、她们的男朋友,甚至更私人更隐秘的话题。秦小鹿是异地恋,她的男朋友远在北京,而且她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喜欢说话,所以一般情况下不加入舍友们的卧谈会。她们也会故意把苏雅和秦小鹿隔离在她们的小团体之外。在卧谈会上,偶尔某个人会突然郑重地咳嗽两声,说,咱们苏雅还是处女呢,大家注意用词文明啊。然后另一个舍友会说,少儿不宜,少儿不宜,你们不要误导小孩子哦!接着是一阵窃窃的笑。苏雅心中便很气愤,可她懒得去理她们。大多数情况下,舍友们不会在意苏雅的感受,不管不顾地像树上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些话被动地流进苏雅的耳朵里,有时候顺着她的耳朵流进她的梦里,在梦中那些话活了起来,变得生动、精彩,变成了一幕幕活灵活现的场景。那些梦,苏雅想起来就一阵脸红。

这一学期,课程很少,很多人已经不在学校里了,舍友们要么忙着实习,要么忙着做兼职,要么忙着谈恋爱,要么忙着准备考研考公考事业编,要么忙着出去旅行……总之,大多数情况下宿舍里就剩苏雅一个人,她白天去图书馆看书,傍晚穿过偌大的校园,经过餐厅,简单地吃个饭,然后再溜达回宿舍写小说。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从身边匆匆走过,觉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清闲的一个人,她并不是无事可做,只是不知道下一步的人生会向何处发展,她曾迷茫过一段时间,也曾下定决心要考研,但又不知如何下手,因此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每天过着相同的日子。孤独感像空气一样紧紧地包围着她,压迫她,啃啮她,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苏雅恨透了这种虚无的焦躁的状态。

但这个春天她突然觉醒的性意识,让她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还有一年多一点就要毕业了,像她这样都大三了还是处女的女生,恐怕整个学校,也没几个了吧。她早就已经长大了,早就可以谈恋爱了,可是怎么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这步田地呢?一直以来,她怀抱着处女之贞,其实也并不是刻意地死守,但却结结实实地存在于她体内。处女,听起来总是与道德、传统、保守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它就像旧时女人的裹脚布,束缚和捆绑着一個女人最自然的部分,令其不能自由生长。

苏雅突然觉得这问题太严重了,这简直就是她顺利打通世界走进另一番广阔天地的一个障碍,一道坚固的栅栏,它横亘在苏雅的生命中,每多待一天,她就多饱受一天的折磨。天哪,她的大学,她的前22年,竟然没有把自己的贞洁交出去!天哪,真是太失败了!太没出息了!她咬着牙想,就让我与过去来一次彻底的告别吧!

可是,这事儿要怎么跟齐教授说呢?他一名堂堂的大学教授,世间的事情什么看不透啊。他会理解苏雅的做法吗?如果他知道了苏雅的真实想法,会不会不理她了?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根本就不上钩?其实,除了齐教授,苏雅也不是没有其他的人选了,比如,大二时曾向她表白过的邻班同学,给她们班传授经验的学霸师兄,隔壁学校同城的老乡。

这件心事就像是一个正在苏雅肚子里发酵的面包,不断地膨胀着,苏雅心里蠢蠢欲动,却总是拿不定最后的主意。她想,还是再等等看吧,顺其自然说不定会更好。

2

然而,一条来自远方的微信延迟了苏雅的计划,也打破了她几乎平静的生活。命运往往是无常的,它总是在暗处操纵着人生的运行轨迹。

那天下午,苏雅突然收到一条微信:“小雅,我到临山了,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是那个人。在苏雅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竟然来了。苏雅一下子愣住了。

那个人,是苏雅心底的一个小秘密。

大约在两年前,有一次,苏雅在书包的网兜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姑娘,给你道个歉,我回拉萨了,记得联系我。后面是一个电话号码和日期。苏雅想了好久才回想起来一周前的事情。

那个周末她跟同学去市里游玩,傍晚回学校的公车上特别拥挤,她抓着扶手不断地被人推搡着,在急刹车的时候,她没有控制好平衡,身体前倾,几乎是扑到了前面的一个男人身上,她感到自己的胸部结结实实地碰到了他的胳膊,她的脸顿时窘得通红,她急忙挪身并连声说着对不起,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对视的刹那,不知什么原因,苏雅的心动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苏雅想这张字条一定是那个男人写的,但它是怎么到了她书包里的呢?或许是当公车上人少了之后他找到座位坐下写的,并趁苏雅不注意塞到她书包里了吧。

有意思。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苏雅笑了起来。

后来苏雅就给他回了短信,人嘛,都对一些未知的事物有着天然的好奇与期待。越是遥远,就越神秘。接下来便一来二去地渐渐熟悉了,互加了微信,有事没事两个人就聊聊天。

那个西藏男人名叫江山,是一家报社的记者,爱好文学。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原来彼此之间还有那么多共同语言,他们谈论文学、电影,但是聊得更多的还是生活,苏雅喜欢江山拍的那些在西藏各地游玩的照片,她反反复复地看,西藏,多么遥远啊,多么神秘啊,她想象不出居住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的人们每天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生活。endprint

苏雅没问过他的年龄,在她的记忆中只剩下了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她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但她宁愿在大脑中构建一个新的他,而不是去看他的照片,她想象中他的年纪应该是三十岁左右,没有了二十几岁年轻人的浮躁和轻狂,也还没沾染太多成人世界中的世故和沧桑。虽然他们在很多次聊天中都有意无意地碰触到一些敏感的字眼,说过喜欢,说过爱,但是他们之间仿佛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总在恰当的时候把话题引到别的上面。其实他们心里都怕,怕连结彼此之间的这点默契有一天突然消失掉,也怕双方陷入那种庸常俗套的网恋关系,所以,这些隐约的顾虑和担忧,以及许许多多的好奇和不确定,使得他们都在悄悄地揣测对方,并回避着一些什么东西。

苏雅非常珍惜和江山的缘分,他们的交流是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是阳春白雪,是乌托邦。正是江山的存在,让苏雅的世界变得不那么狭窄了,不再仅仅局限在小小的校园。在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與她心有灵犀,那个人的形象模模糊糊地在她脑海中浮现,有点朦胧,有点暧昧,这是单调生活中多么美妙的一点点缀啊!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关系,只要想一想,苏雅就会心情激动。

但是,如果这个人突然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会变得手足无措。实际上,她并没有想过他们会再次见面。在一种细水长流的惯性里,人往往会产生惰性,不愿意去想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苏雅以为她和江山的关系会一直存在于超时空中,可现实情况是,他来了,要见她。

苏雅看着手机,精神有些恍惚,她迟迟不知该怎样回复,正想着,江山的电话打来了。苏雅心里乱极了,她有些害怕,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在怕什么。手机铃声停了,苏雅舒了口气。过了几秒钟铃声又响了起来,像个固执的讨债鬼。铃声响个不停,她只好接了起来。

“喂!”手机举到耳边,苏雅才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两年了,他们之间的交流仅仅局限于文字,彼此都没有跟对方提出过通电话或者视频的要求,或许他们潜意识里都觉得这毕竟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吧。

“小雅,我来临山了,你在学校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标准的普通话干脆利落,充满磁性。

“在。”苏雅说。她在猜测那个声音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他多大了?25岁?30岁?

“我这里离你学校挺近的,我去看你吧,你开心吗……喂,小雅?”

“嗯?”

“你好像不高兴啊。”

“没有,你怎么突然来临山了呢?怎么不提前说一下?”

“我想给你个惊喜啊!怎么样,你觉得惊喜吗?”磁性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惊喜……你……是特地来看我?”

“我跟同事一起来办事,前天才确定下来行程,故意不跟你说的。”

“哦……”

“那一会儿见。”

苏雅不知道是怎样和江山吃完了一顿稀里糊涂的晚饭,说实话,活生生的江山跟她脑海中的江山完全是两个人,他身材颀长,长相俊秀,脸上有着流畅的线条,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热辣辣的光,他的皮肤有着与太阳长时间亲密接触的天然光泽,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白亮亮的牙齿。这样一个陌生人,是她与之聊了两年天的蓝颜知己吗?她几乎蒙了,但她尽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试着延续网络里那种虚拟的关系走向。她想说点关于文学的东西,或者聊聊他们的偶然相识,来缓解尴尬的气氛,但整个局面似乎都是由江山来掌控的,他问苏雅在学校的一些情况,说起此次的行程是多么意外,他夸苏雅变得比初次见时更漂亮了,苏雅连声说着谢谢。

“我能问一个很俗的问题吗?”终于苏雅忍不住开口。

“当然可以啊。”

“你多少岁了?”苏雅托着腮望着他。

他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苏雅并没有问什么问题。

“我当是什么问题啊。三十五了。”他说完就笑着望向苏雅。

苏雅心底的疑问终于解开了,她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老了?”

“没,很成熟。”

“三十多了,不成熟也对不起这个年龄,不是吗?”

苏雅点了点头。

“但是你很单纯,我喜欢你的单纯。其实上次我第一眼见你,就有点喜欢你,要不也不会给你留字条,今天再次见,依旧惊艳。”看着江山一副认真的样子,苏雅淡淡地微笑着。

“你喜欢我吗?”江山见她不说话,补充道:“你喜欢我的成熟吗?”

“你……结婚了吗?”苏雅故作镇定地问。

江山愣了一秒,哈哈大笑起来:“小雅,你终于问到实质问题了,是不是今晚上你最想问的问题就是这个?”

苏雅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她心里暗骂江山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但脸上笑而不语。

“其实,结不结婚,这跟我们俩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雅这就有些不懂了。什么意思?这种事还搞什么神秘?

“这就是说结了呗。”苏雅在试探。江山怎能看不出来,这下轮到他笑而不语了。

“三十多岁不结婚才怪呢。”苏雅为自己打圆场。

“算你聪明。”江山笑笑。

吃过晚饭已是八点多,春天的夜晚,空气里甜丝丝、暖融融的。苏雅和江山并排走在喧闹的商业街上,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成双入对的,苏雅心里有些纠结,但她还是默默地一路跟江山走到一家酒店门口,江山让她稍等一下,他去旁边超市买点东西。苏雅随口问,买什么?江山说,买瓶水。

苏雅静静地站在路边上,她有点害怕,这种感觉太陌生了,太令人不知所措了。但是,其实她知道接下来她面对的是什么,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她的心都在嗓子眼上悬着。江山的到来,无形之中使得她的那个计划发生了变动,事情的发展方向似乎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偏转。江山,这个陪她打发时间,陪她度过了无数个孤寂长夜的男人,有什么不可呢?虽然他不是最适合她的,但是至少他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情感基础,把自己的第一次给蓝颜知己,又有什么不可呢?而且刚刚吃饭的时候,他不是也说了,他喜欢她么?她对他也并不反感,看得出来,他是个开朗洒脱之人。endprint

苏雅看到江山在和收银员说着什么,收银员摆了摆手。不一会儿,江山手里提着几瓶矿泉水走出来,苏雅和他走进了酒店。似乎是一种默契,关于今晚苏雅的安排,是回学校还是留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

进了房间放下东西后,江山一下子抱住了苏雅。终于,在黑暗的掩饰下,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浮出水面。苏雅推开他,说:“等一下,我上个卫生间。”

在卫生间里苏雅做了最后一次思想挣扎。她一次次地在心里默念: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当江山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揽着她的肩膀说“小雅,我亲亲你好吗”的时候,苏雅还是慌张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没等她回答,江山的嘴就亲了过来,贴在了苏雅的嘴上。没有一点过渡。天哪!这就是初吻吗?苏雅的大脑顿时变得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此时该作如何反应。江山紧紧地抱着苏雅,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苏雅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她仿佛被一个铁笼子紧紧地箍住了,她想逃出去但无法脱身。一种不适感包围了她,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和一个男人走进一家酒店?她怎么能这样做?她使劲从江山的怀抱中挣扎出来,拿起桌上的书包,打开门就冲了出去,留下江山一个人呆坐在床上。

蘇雅一个人漫步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很快,江山的电话打过来了。

“小雅,是我不好,对不起!”

苏雅浑身无力,她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次来临山是跟我们领导争取的,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其实自从我们认识后,我就特别想见你,我太心急了,可能冒犯你了,你原谅我好吗?”

“你想见我,就是为了上床,是吗?”

“不是的,小雅。”

“算了吧,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误会。”

“这不是误会。你都结婚了,你有老婆!”苏雅一说出来才发觉自己在乎的还是这个。本来,在她心目中,江山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完美形象,他干净、纯粹、明媚,有着西藏的天空那般洁净的灵魂。

“是,我是结婚了,可是这重要吗?”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你一直不说?为什么?你是故意的,故意给我造成一种错觉!”苏雅有点歇斯底里了。

“你以前没有问过我,小雅,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在意我结没结婚。”

“你总是大半夜找我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一夜,你给我一种感觉,你是没有家庭的,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可是,你一直在骗我。”

“小雅,我没有骗你,她在另一个城市,平时很少回家,夜深人静的时候,谁不寂寞呢?但远在天涯的我们能惺惺相惜,这是多么难得啊。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是无坚不摧的,是纯精神的,不该附加别的现实因素。”

“纯精神的?柏拉图?你刚刚是这样做的吗!”

“小雅,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我从西藏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别生气,回来陪陪我好吗?”

“陪你干吗?”苏雅不敢相信,到这时候了江山还在提这样无理的要求。

“我们就说说话,谈谈天,行吗?”

“不行。”

“小雅,你怎么了?刚刚我们吃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骗你啊。”

“骗子!大骗子!”苏雅挂了电话。

苏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其实她也明白,人家结不结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人嘛,都是孤独的物种,两个人相遇只要能够彼此温暖,有必要在乎那么多吗?她也没有资格来要求别人什么。何况她已经打定主意,跟江山实施自己的那个计划。她也知道这件事过后他们的结局无非是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她不指望和一个远在天边的影子擦出什么火花来。可现在竟然成了这样一种局面,她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他,就此不再联系了吗?她觉得舍不得,是舍不得对江山这个人,还是自己这几年交付的真心?她也想不明白。此时她无比地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第二天早上,苏雅去了商业街,她坐在肯德基店里的靠窗位置,紧紧地盯着江山入住的酒店门口,她做了一晚上的思想斗争,终于说服自己再来看一眼江山。半个小时后苏雅看到江山从酒店门口走出来,她在想要不要出去跟他道个别,但是转眼间江山已经打了一辆车,离开了。

江山走了。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忧伤走了。

苏雅怅然若失了好几天,也没心思上课和吃饭,整个人变得憔悴了,也瘦了一圈。

3

苏雅中午回到宿舍,听到秦小鹿在给她男朋友打电话,催问他帮她打的小说电子稿怎么样了。看见苏雅进来,秦小鹿赶紧推门出去了。苏雅心中不快,至于吗?不就是给男朋友打个电话吗?又不是国家机密,还怕别人偷听不成?再说,苏雅对他们的事情也不感兴趣。

苏雅知道,秦小鹿最近在忙那个小说征文比赛,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手写完成了一篇小说,用手机拍下来发给她男朋友,让他用电脑打出来发给她,这样的事情秦小鹿以前也做过,那时候她还没有电脑,选课、交作业、发材料什么的都不方便,她又非常要强,不愿意麻烦舍友,所以总是让她远在北京的男朋友帮她做这些。后来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她终于也买上了电脑,却没有时间用在电脑上,学习、看书、做兼职几乎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她似乎也非常依赖她的男朋友,但凡有点事她宁愿跟他打电话倾诉,也不愿意跟舍友袒露自己内心的软弱。

其实,苏雅打心底里同情秦小鹿,不仅仅是因为她出身农村,每天学习特别刻苦,还挤时间出去找兼职做,更是因为她身体上的残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秦小鹿因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而留下了后遗症,走路的时候左腿一瘸一瘸的,因此军训、体育课或者课外劳动之类的户外活动,她一律不用参加。自大一以来,不论是老师还是同学,甚至学院里的领导,都对秦小鹿格外照顾,她也非常争气,每次期末考试总是能考到班里前几名,而她付出的努力,只有她们宿舍的几个人能真正地看到,每到了考试周,秦小鹿几乎彻夜熬夜复习,她床上的小台灯能亮一整晚,白天一整天都待在自习室或图书馆里。endprint

有一次苏雅听到其他几个同学在一起议论秦小鹿:“她别的都拼不过我们,只能拼成绩了,我们犯不着跟她抢。”这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到秦小鹿耳朵里了,她利用课前的几分钟到讲台上发表了一分钟的演讲。大意是,她虽然身体有些不方便,但是她的智力水平没问题,她希望在考试中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大家公平竞争,她不需要别人所谓的同情,更不需要所谓的退让。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讲是秦小鹿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直面自己的残疾,最后一句话结束的时候,她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下面的同学们都呆住了,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她其实没必要那样,她这样做明显带有一种表演的性质,其实,有几个大学生还像高中时那么拼命学习那么在乎考试成绩呢?在大学里,成绩这个东西是最不能代表一个人真实水平的,也是最没有价值的,但它却是一切评选的首要标准,像评奖学金,竞选班干部,等等。大多数同学只不过是在考试前几天才挑灯夜战几天,不过是为了至少成绩单在表面上过得去,真有看重成绩的同学其实是冲着奖学金去的。当然,秦小鹿也是,毕竟对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孩来说,争取奖学金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情。

刚上大学那会儿,苏雅看秦小鹿身体不方便,就总是主动跟她亲近,想在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帮她,比如,打水的时候帮她提一壶,买饭的时候帮她买一份,去超市的时候也不忘问她有没有需要带的东西,但是秦小鹿总是微笑着说不用了,这些事她自己可以办到。她身上仿佛始终穿着一副铠甲,不让任何人轻易近身,她既然总是漠然地将苏雅的热情拒之门外,苏雅也就不再显得过于主动,时间长了,也渐渐发现她们的性格差异很大,也许并不适合做好朋友,只是维持着表面上友好和睦的舍友关系。

秦小鹿喜欢写作,偶尔在校报上发表文章,这同学们都知道。按理说,整个中文系,能和苏雅有文学上的共同语言,也就是秦小鹿了,但是秦小鹿的心,就像一个核桃,裹着坚硬的壳,绝不轻易打开。而苏雅写小说这件事,除了江山,她没有告诉过别人,即使是齐教授,也只是知道她喜欢文学而已。倒是齐教授跟她提起过秦小鹿,他说秦小鹿给他打过电话,还往他邮箱里发过小说,请他提出修改建议,苏雅听后感觉吃惊,但也不多问,心里对秦小鹿多了一点认识。虽然她已经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过好几篇小说,但她从不拿出来对别人炫耀。苏雅觉得,写作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其他。秦小鹿最近准备的那个小说征文比赛,是由省委宣传部、省教育厅及省作协等单位联合主办,面向全省所有高校的大学生的,苏雅不久前也投稿了。因为江山总是鼓励她,说她写得非常好,应该得到更多人的欣赏,而不是读者只有他一个人。

秦小鹿从外面进来了,脸上明显是一副沮丧的样子。

“小鹿,怎么了?”苏雅关心地问。

“没事。”秦小鹿勉强地笑笑。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啊。”苏雅说。

秦小鹿对苏雅点点头,蹒跚地走到她的床铺边,收拾床上的一些书本及衣服。苏雅知道,秦小鹿自尊心总是这么强,像个英勇的战士,即使满身伤痕鲜血淋漓也咬牙坚持打完生活这场战役。曾经的她也是这样,在那个叛逆的青春期,孤傲得不得了,像一只刺猬,浑身长满了刺,谁靠近自己就竖起自己锐利的武器,既刺伤了敌人,也刺伤了那些关爱自己的人。

看着秦小鹿故作坚强的背影,苏雅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不自觉地隐隐疼起来,为秦小鹿,为母亲,也为自己,为世间每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4

苏雅永远记得七岁时的那个下午,父亲穿过马路到对面为自己买一只棉花糖,回来时在马路中央被一辆大货车撞倒的情景,她看到父亲倒在一片血泊中,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只棉花糖,她被吓傻了,浑身抖个不停,连哭都不会了。苏雅一个月内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本来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毁于一瞬,任谁都承受不了,何况母亲那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后来她被送到乡下外婆家住了半年,等她神志渐渐恢复之后,她总是在晚上做噩梦,梦到最后见到父亲那个场景,他举着棉花糖,满脸喜悦地朝她笑,全然没有注意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每一次在梦中父亲与大货车相撞的那个瞬间,苏雅会被惊醒。在苏雅小小的年纪里,她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很多个晚上,她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的一片黑暗,强迫自己不要睡过去,她让自己保持清醒,而回忆总是溜到小时候那些幸福的时光里,她和父亲母亲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总是让她在无边的黑夜中泪流满面,一次次浸湿枕头,她总是强忍住哽咽声,免得让睡在旁边的外婆听见。

半年后苏雅被母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接回城里的家,才知道母亲再婚了,那个叫关志澎的男人就是她的继父。关志澎是个生意人,自己开着一家玩具厂,他的前妻死于癌症,经人介绍,与母亲认识,不久之后便结了婚。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苏雅讨厌母亲,也讨厌关志澎,她不明白很爱父亲的母亲为何在父亲去世不到半年之内这么快就结了婚,而且是一个财大气粗的生意人,当历史老师的母亲爱的是当语文老师的父亲,是文质彬彬、高大挺拔的书生,他们年轻时也曾拥有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怎么一转眼的工夫,母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结了婚,住在了一起?而且,那个男人,虽然身材和样貌也说得过去,但是却满脸的俗气。

随着年纪渐长,苏雅渐渐地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她也是从外婆和阿姨们的嘴中知晓的,原来,母亲是为了能让她们娘俩在物质上不會受苦,也是为了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有个安稳的依靠。确实,母亲是对的,因为如果一个单亲母亲独自拉扯一个年幼的孩子长大,供她上学,该是怎样的艰辛啊!幸运的是,这些年来,关志澎对母亲不错,他开的玩具厂效益很好,在钱的问题上他对她们娘俩也很大度,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们,如果没有父亲死亡的阴影偶尔笼罩在她和母亲的心中,那么她们的生活过得其实算得上幸福了。

但苏雅从来不叫关志澎爸爸,她叫他关叔,他也不恼,乐呵呵地答应着。很快他们的关系就好转了起来,小孩子的心其实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他带苏雅和母亲出去度假,买很多新奇的东西,看一些从没见过的风景,渐渐地她和母亲的欢笑声也多了起来。后来,她就有了小弟弟,毕竟是亲生儿子,关志澎明显对弟弟的喜爱甚于对她,母亲也变得开朗了很多,但在苏雅的学习上,母亲倾注了比以前更多的心血,仿佛是为了替父亲弥补那份缺失的爱。endprint

苏雅简直快要遗忘掉童年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了,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让她再度陷入惊慌失措中,提醒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她一直是那么的弱小无力,孤独无依。

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的中午,母亲和弟弟不在家,她在卫生间洗澡,满身酒气的关志澎突然回家,闯进了卫生间,看到身体正在发育中的苏雅,他愣住了。少女独有的美令他的目光变得僵直、涣散。他扑过去抱住了赤身裸体的苏雅,双手胡乱地在苏雅的身体上摸索,苏雅大叫着试图挣脱,却被关志澎粗壮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张嘴咬了他的胳膊一口,才逃脱出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志澎其实在苏雅冲出卫生间的时候大脑就清醒了,他敲苏雅的门,他给苏雅道歉,说他喝多了,他是个畜生,他该遭天打五雷轰,他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声泪俱下地请求苏雅的原谅,也请求他千万不要告诉她母亲,他在苏雅房间外面求了一下午,嗓子都哑了。最后,苏雅哭够了喊够了,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冷若冰霜,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忧伤的水雾。

她的反应把关志澎给吓住了。但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在母亲面前,她给足了他面子,还叫他关叔。出于感激或者是愧疚,关志澎给苏雅建了一个银行账号,每个月往里面打一定数目的钱,这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让苏雅感到一种做贼般的刺激,每次花卡里的钱的时候,她从心底里感到兴奋和痛快,她告诉自己这本就是她该得的。

仿佛一瞬间,苏雅就长大了,她对女性身体的再次认知不是像大多数女孩那样来自初潮,而是来自一个男人的侵犯。那个下午,是她一生中的转折点,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煎熬,煎熬过后就是解脱,她突然看开了一切,生活,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她渐渐地长成了一个面容明媚但心底有伤的女孩,但她懂得精心伪装,没有人能揭开她的伤疤,除了她自己。

上大学以来,母亲每个月准时打来生活费,让她吃穿都不要委屈自己,苏雅知道,母亲给的钱其实也是关志澎的,母亲不知道关志澎这些年来一直在给她打钱,所以她根本就花不完。苏雅总是觉得,他们都在用钱来打发她,可是钱就是一切吗?钱能救回死去的父亲吗?钱能买到爱吗?苏雅从不主动给母亲打电话,世事把她磨砺成了一个不喜欢主动的人,尤其在家庭关系中。每次母亲打电话过来,说不了几句话,苏雅就说有事急忙挂掉。

5

江山回去之后,苏雅没有主动联系他。但江山主动找她了。他给她发微信,说自己读了一本小说,对里面的几个情节感到很困惑,请求苏雅帮他解答一下。

苏雅知道他这是在主动缓和关系,再说那本书她也看过,于是就告诉了他。江山趁热打铁,又和她探讨了几个文学问题,两个人的关系热络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

苏雅按着小说涉及的内容,问他:“男人是不是都因性而爱,女人都因爱而性?”

“不是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那么,每个人看待爱和性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了。”

“是的。”

“如果愛和性,让你只能选择一样,你会选择哪个?”

沉默了一会儿,江山发过来:“性。因为爱像艺术,性像食物,爱可有可无,性是每个人所必需的。”

“这么说,爱情是可以和性分开的啊。”

“对。小雅,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最近看书,我的一点疑惑。”

转眼到了五月份,天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女生们纷纷穿起了裙子,花蝴蝶般在校园里翩翩起舞,那些身着长的,短的,白的,红的,花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各种布料裙子的女生们,旁边往往挽着一个男生的胳膊,或者被一个男生揽着腰肢,朝气蓬勃的男孩女孩们点缀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以及路旁和小花园里盛开的花儿,煞是好看,也颇为热闹。

苏雅走在他们中间越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误入了人间的不明物种,为什么他们那么快乐,而自己要独自承受那份埋在心底的孤寂呢?

如今这个世道,人心浮躁,满大街的灯红酒绿,男男女女的脸上不是千篇一律的麻木就是填不满的欲望,一个感情空白、观念保守的女孩注定会成为一个悲剧吧。苏雅不禁为自己的现状感到可悲。

苏雅决定了,她不能太盲目地等下去了,她要实施那个“计划”。她觉得自己之所以陷入了一种混沌苦闷的状态,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解放,她的人生要想开拓出一片崭新的天地,首要的是身体必须先突围出去。

齐教授收到苏雅的短信的时候正在吃晚饭。手机铃声发出了清脆的“叮咚”声,突兀的那么一声,仿佛生命中某种隐秘的暗示。齐教授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差点被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汤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行字:我们去开房吧!本周六,下午两点,青草酒店404室,不见不散。他盯着开头六个字,一时愣住了,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呵!这个小妮子!他注意到这几个字的后面竟然用了一个感叹号,仿佛一道不容拒绝的命令。而且她竟然没有称呼他“老师”,这里面暗含的微妙之处,他懂。齐教授感觉自己有点心神不宁,身体也不觉地燥热了起来,他心虚地看了看旁边的妻子,她正在心无旁骛地剥一只龙虾,姿态虔诚而安然,完全没有注意到齐教授的异样。他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来了,这几天他隐隐地预感会有事情发生,原来是这个。说实话,这个情况在他的预料之中,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苏雅的电话或短信,他猜到苏雅近期一定会联系他。

上周末他们一起喝咖啡的时候,齐教授就感觉到了苏雅与以往有些不同。他发现苏雅格外地热情——当然,苏雅对他一直是热情的。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点什么东西,那多了的一点东西,这几天齐教授才反应过来,是兴奋——确切地说,是对即将到来的某件事的期待,这期待里,饱含着骚动。对,除了骚动还能是什么呢?他们那次聊天的主题是西方文学作品中的性。这一主题他曾在课上系统地讲过,当时底下的同学们都清一色地仰着头盯着他,一副副好奇的样子,眼睛里冒着光,像一只只小豹子。整节课几乎没有低头玩手机的同学,那是他上过的为数不多的最满意的课之一,他记得当时他还想,这帮孩子,以后每节课都这样认真听讲就好了。endprint

其实按照他的原则,他本不想单独与某个女性谈论这样开放而极具挑逗性的话题,何况对象是自己的女学生,更何况是在咖啡馆这么一个暧昧、容易让人心生联想的地方。但既然苏雅提出来了——对于苏雅提出的任何问题,齐教授都愿意去解答。怎么说呢,他喜欢跟苏雅说话,喜欢苏雅那种年轻的、新鲜的、调皮的说话方式。可是苏雅突然提出这个话题,齐教授还是吃了一惊。他尽量说得笼统、概括、隐晦一些。他尽量用一些大的、空的、华而不实的词汇来表述。苏雅像只小兔子一样安静地听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就那样毫不掩饰地盯着你看,仿佛能一直看到你心里去,齐教授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看得出来,她对性有着极大的兴趣。

齐教授知道,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你跟她们说话要仔细端量、拿捏,因为在有些问题上,你的话会是她们的启蒙,你得对她们负责。告别的时候,他像往常那样抱了抱她,而苏雅,这个调皮鬼,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开了。当时齐教授只觉得苏雅是耍小女生脾气,就像是对自己的父亲撒娇——他的年纪是可以做她父亲的。可是后来他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个下午,苏雅的举动,在悄悄地传达和暗示着什么。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像试探,又像是表白。他想起她水汪汪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以及告别时那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他忽然一拍脑袋。情欲。即将点燃的情欲。他恍然大悟,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他和她,一个大学教授与一个女学生之间产生了情欲呢?

齐教授反复地翻看那条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每隔几分钟不去看一眼,它们就会消失一样。说实话,对于苏雅,他并不是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他也不否认刚看到那条短信时来自下腹的一阵颤动。虽然他不再年輕,可是,男人嘛,对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总有那么一丝模模糊糊的幻想,而且他还是搞西方文学的,整天研究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史。再说,光文学名著中,以情人为主题的就有多少!

他承认自己骨子里还是非常罗曼蒂克的,而且年轻的时候也是为爱痴狂过的。有一种久违的激情瞬间荡漾在他心中,他知道面对诱惑他也有软肋,而苏雅,那么漂亮、善良,又讨人喜欢的一个女孩,竟然主动地跟他提出了那方面的要求!确实,他是有点喜欢苏雅的,不然也不会经常约她出来谈天。在平淡寡味的婚姻生活里,在整天忙着评职称做课题的枯燥工作中,偶尔跟一个可爱的女生聊聊天,听听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每天在想些什么,他觉得,这是一种调味剂,是一种很好的解压方式,能够令他在生活中再次打起精神来。有时候,他抱苏雅的时候,手接触到苏雅的背和腰时——那种少女独有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里有着与成熟女人不一样的性感,他会眼前一阵恍惚,渴望着下一步能够发生点什么。可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跨出那一步,所以在道德上,他是心安理得的。

可是他感到疑惑,苏雅为什么要这样?他知道苏雅没有男朋友,可是她也不是随便的女生。难道她真的爱上他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一直以来,苏雅对他的热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或许,她早就爱上他了?齐教授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骄傲感。他突然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高校老师潜规则女学生的新闻,心头陡然一惊,人心太过复杂,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难道苏雅想要让他帮忙找工作?或者,想勒索一大笔钱?他的心像被缠了无数根水草,愈发沉重了起来。

苏雅躺在被窝里,想象着齐教授看到短信那个瞬间的表情,兴奋,不解,还是冷笑?这会儿,他一定激动得睡不着觉了吧。苏雅知道齐教授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她短信。教授嘛,一般都是不回短信的,或者回复得很慢。再说,对于苏雅的这条短信,他怎能这么快就应允了呢?他总得先装作矜持的样子。等到见面之后,面对一具年轻而美丽的身体,苏雅不信一个大男人会无动于衷。

苏雅为即将到来的那个下午感到亢奋,那将是一个有纪念性的日子,在那一天,她将经历一生中最奇妙的时刻,最重要的是,她将彻底打碎自己,成为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

她给江山发微信:“你做过特别激动的事情吗?”

江山回她:“做过。”

“什么时候?”

“比如现在,想着你的时候。”

“我是说,你在做某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之前,会激动得睡不着吗?”

“会吧,我记得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向喜欢的女孩表白,激动得都不能呼吸了。”

“太夸张了吧。”

“小雅,难道你要给我一个惊喜,你来拉萨了?”

“不是。”

齐教授的午饭是在外面吃的,为了壮胆,还喝了两瓶啤酒。

最近,齐教授遇到几件烦心事儿。在工作上,他正在争取一个重点课题的申报名额,他知道,学院里很多老教授们都在明里暗里地较着劲儿,无形的硝烟在办公室里一圈一圈地弥漫,事关名利和前程,齐教授对此格外重视,材料交了一份又一份,忙乱得甚至都焦头烂额了。临近毕业,他带的几个应届研究生马上要面临论文答辩,可是他们的论文多多少少都还存在着一定的问题,他们发愁,他何尝不替他们愁呢?万一论文不达标,就要推迟毕业,影响的可能是学生的一辈子啊。再就是,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近来突然毛病百出,一会儿灯管坏了,一会儿下水道堵了,本来很容易就能解决好的问题,妻子总是小题大做,甚至在他上班的时候也给他打电话,搞得齐教授格外心烦。当然,要是从头把齐教授心里的烦心事都数一数的话,那可就没数了。比如说,岳母癌症晚期,整天在医院里用钱泡着不说,还得他和妻子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妻子是长女,还有两个弟弟都在国外,监护老人的责任肯定就落在他们身上了。再比如,前天他下班回家在小区门口看到前面坐着一个老太太,他就过去扶了一把,结果那老太太起来后拉着齐教授不放,说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地上歇会儿,怎么就偏遇到一个老不正经的要占她便宜,恰巧一个同事从边上路过,同事朝他嘿嘿地笑笑。这让齐教授真是有口难辩,欲哭无泪。好心没好报,他认了。不然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endprint

而这几天,他一直被那个短信搅得心神不宁,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还出了好几个岔,这在他将近三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是没有过的。昨天下午苏雅又给他发了一遍短信,再次明确了一下时间和地点。本来他还有那么一丝犹豫,觉得苏雅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可她昨天的那个短信则证实了,这事确确实实是真的。这使他愈加不安,愈加慌张,他不确定中午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坦然地面对妻子——那个被所有人称赞为贤妻良母的女人,被他与苏雅的关系一直蒙在鼓里。这几天他为自己的精神出轨感到一丝愧疚,总觉得对不起她。最终他还是说服了自己,他对妻子谎称中午有个老同学聚会,下午可能晚一点回来。

其实齐教授对于性,对自己那方面,并不是多么的有把握。他与妻子之间,已经很久没做了。都是老夫老妻了,早就没了年轻时候那份激情。而且,妻子这个人,知书达理,稳重端庄,哪儿都好,就是在这方面,总是没多大的热情,或许是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放不开,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做功课一样草草地应付了事。尤其是这几年,当他偶尔有要求的时候,妻子倒并不拒绝他,只是身体一边顺从着他,嘴里一边嘟囔,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贪?都老头了,你当你还是个小伙子啊!妻子的这些絮叨让他格外不爽,他多大了?老头怎么了?在性上还有年龄歧视怎么着?再说,在学术研究上,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被称为青年学者呢!本来的好兴致全被一扫而光,顿时力不从心了,在妻子身上耕耘了没多时便败下阵来。他真想朝妻子发一通火,可是最终还是理性占据了上风,他只好狠狠地把怒火压下去。

想到苏雅,他仍是感到不太明白。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她平时也不是非常张扬的那类女孩,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出呢?真让人想不通。站在男人的角度上来说,这种事,潜意识上他是渴望的。世上哪个男人会为送上门来的艳遇不心动呢?可是站在父母、师长的立场上来看,苏雅的脑袋是进水了吗?她这简直就是引火自焚啊,他也是做父母的人,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一个像自己这么大的男人压在身下。想到宝贝女儿,他心底荡起了一丝柔软的水波。不行,他得去找苏雅好好谈谈,告诉她不能这么任性,不能这么对自己不负责任,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贞操给了别人,这可是女孩子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啊。人生的路还很长,她应该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托付给值得的人,懂得珍惜她的人。这样想着,齐教授又心潮澎湃了起来,他打定主意了,他绝不能坐视不管,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花季少女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向毁灭。他一定要给苏雅讲明白这个理儿,这么想着,他竟然有些激动。

虽然他是抱着去挽救一个堕落女学生的心态,怀揣着一股正义之风赶往青草酒店的,但是他还是在前一天特地去理了发,临睡前把自己从头到尾地洗了一遍又一遍,他从来没有这样卖力地洗过澡。他用澡巾使劲地搓洗着自己那正在老化的皮肤,松弛的贅肉,他搓着身体上那些皱纹,就像是搓洗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物品,那架势仿佛要把那些皱纹赶走,把衰老赶走一样。直到他把全身弄得红彤彤的,简直像蜕掉一层皮,才肯停下来。而他已经筋疲力尽到了极点。他这场澡洗得就像是参与了一场战役,刚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

6

青草酒店坐落在阳光公园的后面,苏雅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因为这里离学校较远,不会碰到熟人,二是因为这里靠近公园,风景宜人,虽然与她梦想中做爱的场地相差甚远,可是在这座城市,能找到一个安静、环境优美的酒店已经很不容易了。

齐教授进来的时候,苏雅正站在房间的窗前,望着楼下阳光公园的那些花花草草,树木假山,不远处还有一个不大的湖,寥寥落落的游人坐在湖边享受春日时光。窗外一树一树的花,开得正盛,一阵一阵的幽香扑面而来,让人恍如身在仙境,苏雅觉得这些花香很熟悉,却想不起到底是什么花。她打算等办完了这件事,就去阳光公园逛一逛,去湖边坐一会儿。

齐教授默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有点紧张,他没有仔细看苏雅,而是环顾起房间的布局来。

寂静。死死的寂静将房间包围起来,空气沉沉地压过来。

“这地方挺不错的啊。”他觉得身上的汗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流,可是天气并不怎么热啊。他说:“这鬼天气,越来越热了。”接着继续打量房间,并顺势脱掉了西服外套。

苏雅走过来,坐到了床边上。她抿嘴一笑。她知道这一笑勾魂摄魄,但没人知道这笑其实多么虚弱与苍白。

齐教授困惑地盯着她看,像是打量一件不认识的稀罕物件。

苏雅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她知道她必须开口,游戏是她发起的,游戏规则也是她定的,难道这时候要打退堂鼓吗?

苏雅再次摆出自己在镜子面前练习了无数次的那个笑容,她对齐教授说:“老师,您到这儿坐吧。”

齐教授没有动,不解地摇了摇头,说:“苏雅,你是怎么想的?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了吗?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

苏雅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只有几秒钟,但她觉得已经越过了千山万水,越过了刀山火海,她在走向一条歧途,但她已经迈出这一步了,她没法回头。终于她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身体,他那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的温暖的肉体。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她活得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困惑,那么的绝望。她的生活何至于如此?除了这样做,她就别无选择了吗?但她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再想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她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床这边拉。

“我没遇到什么困难,您就坐到这儿吧。”

齐教授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仿佛深深地陷入了巨大的失语之中。

苏雅固执地拉着他的手臂。她不信他能抗拒得了她的执拗。终于,他像只木偶一样被她牵着坐到了床沿上,苏雅顺势靠在了他的肩上。

苏雅说:“抱抱我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不受大脑控制了——他竟然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自觉地揽起了她的肩膀,环抱着她。

苏雅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流将她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今天您做什么都可以,我都答应。”他听到她平静地说。endprint

“为什么?苏雅,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齐教授追问。

他同时也打量起了怀里的苏雅,从进房间直到现在,他才得以仔细地看一眼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低胸连衣裙,胸脯上露出了一道浅浅的乳沟,下面裸着光洁而修长的大腿,头发还湿漉漉的,没有干透,一定是刚洗过澡。从窗外传来一阵阵花香,混合着苏雅头发上的洗发水味,浓烈,肆意。那味道仿佛是催情剂,他的心脏不禁快速地跳动起来,身体里的血液也突然沸腾了。他的心乱了,他感到自己几乎就要丧失理智。生命中最原始的本能似乎打败了他的理性。他狠狠心,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如果苏雅说她爱上他了,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

可是苏雅却说:“老师,您别问了,难道您不喜欢我吗?”

“喜欢。”他脱口而出。

苏雅莞尔一笑:“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那么你呢?你喜欢我?”

“不喜欢你能叫你来这里吗?”

“可是,这也太……”

“太草率?太鲁莽?”苏雅看着他那双睿智而浑浊的眼睛,感到一种不耐烦:“老师,别想了。”

“你……你……你爱我吗?”他吞吞吐吐,显得非常难为情。

苏雅觉得好笑,齐教授这个年纪的人,谈爱很害羞吗?她一个小女生都没有羞涩,他那么个大男人怎么就不好意思了?苏雅慢慢地把连衣裙上两根细细的吊带从肩膀上拉了下来,裙子一下子滑到了床上,苏雅身上黑色的蕾丝胸罩立即映入齐教授的眼帘。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黏稠的气息,天地之间似乎停止了转动。

她拉起齐教授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她知道自己在发抖,但她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她孩童般天真地问他:“你说了,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这就是撒娇了,是打情骂俏,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序幕。一个女生该有多大的底气在一位教授面前撒娇呢?而此时此刻,苏雅便不再把他看作教授了,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的男人。

他的手木然地贴在她那温热而柔软的肌肤上,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却又满满的,整个人像是陷在无边无际的混乱嘈杂里。

她开始解他衬衣上的纽扣,一粒,一粒,又一粒。他的上身是光着的了。接着,她的手伸向了他的皮带,摸索了几下之后,皮带刷地一下开了。他感觉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去抗拒什么,任凭她把他脱光,整个过程她几乎面无表情。

然后她给自己解开了胸罩带子,一对圆润的乳房蹦了出来。现在,两个人是赤裸相对的了。

齐教授感到一阵晕眩,他注意到了她那两个小巧的乳头樱桃般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召唤着他去靠近。她的皮肤,白皙,细嫩,仿佛发着光。这使得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感到他的身体开始膨胀,他的身体似乎要爆裂开来。

苏雅抱住了他,慢慢地吻他。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投身于一个男人的怀抱。一个年纪比自己死去的父亲还要大得多的男人。这多么新鲜,多么好玩,多么像新生活的开始啊!他仍旧木木的,仿佛身在梦中。苏雅贪婪地吻着他,用脸蹭他的脸,用自己的体温一点一点触摸他的体温,终于,他不再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凭苏雅处置,他开始用嘴摸索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眉,她的额头。他的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背,那细嫩而光滑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激情。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滑到了她的胸前,轻轻地摩挲着。

他们都感到了对方身体的颤抖和滚烫,他们身体里的火轰轰地燃烧着。

在苏雅生涩而盲目的吻中,齐教授渐渐地清醒了起来,他仿佛一下子读懂了她的心事,她的寂寞。她因紧张而急促的喘息声,因没有经验而笨拙的抚摸,让他感慨:多么可怜的一个孩子啊,她只是太寂寞了,太孤单了,太想要被爱了。这是一个从来不向这个世界索取任何东西的女孩,但这一次,她想要体验被疼爱的滋味,所以她选择放逐自己,她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给她这些吗?不是的,这个孩子太傻了,太可怜了。这么想着,他刚刚升起的欲望渐渐地退去了,几乎在同时,他决定了,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就这样拥坐着,也是美妙的,浪漫的,不需要再做别的,这样就够了。

苏雅刚开始为齐教授的反应感到满意。当她吻上了他的嘴,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为此她有点小小的得意。然后她感觉到了他身体涌动的渴望,他心跳加速,浑身像火炭一样滚烫,甚至背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来。他的手在她山水起伏的身体上游刃有余地游走着,她知道,她在他的抚摸下已经快要进入状态了。而他的吻绵绵密密,引导着她。然而,在本来进行得顺利完美的情况下,不知怎么,他停了下来,就像一段录像带突然卡了壳。她听到他说:“我们就这样待一会儿吧,就这么待着。”她一下子失望了。怎么回事?是他那方面不行了,還是她对他没有吸引力,或者是他根本没打算和她做爱?于是她试探地说:“我们躺下来吧。”可是他却说:“你真的没必要那样,我们这样就挺好,真的。”苏雅乞求他:“别停下好吗?老师,你放心,我不用你负责。”“我是为你好,为你以后着想。”他的声音格外沉重。苏雅赌气道:“我不用你为我好。”他却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就那么静静地紧紧地抱着她。

如同头顶被浇了一盆冷水,苏雅心底泛出丝丝寒气。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是现在在她这个角度上,和她做爱就是为她好。为什么任何事都要按照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呢?为什么这些大人们都这么自以为是呢?她并不感动于他的“为她着想”。她有些后悔,齐教授根本就不是她那个计划的合适人选。她不该约他来的。如果在网上找个陌生人,肯定会很顺利的,说不定还会建立这样一种长期的关系。她知道,她的一些同学就是这么解决生理问题的,无关爱。或者,上次江山从西藏来出差,她不那么较真,依着他顺水推舟地进行下去,说不定现在她早已明白这个世界上的男欢女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回忆不断地涌上心头,她感到懊恼极了,她真是太愚蠢了,白白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出了丑,却什么也没做成,她的第一次,那么美的憧憬,竟然要以这么尴尬的处境而宣告失败!她都快要哭出来了。为什么处女这件事在她身上就那么难以摆脱呢?她想到了遥遥无期的未来,想到了那些伴随着毕业季而到来的纷乱,她的舍友们在暗地里的嘲讽和歧视,她黯淡的毫无收获的大学生涯,那曲折而不顺的求职之路……一想到这些,多么无助,多么惆怅,多么绝望的日子啊。它们都在前方等着她。她突然感到失去了活着的勇气。endprint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齐教授放开苏雅,去裤子口袋里搜寻手机,接起了电话。她没有心思去听他说了什么,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怨恨,以及对自己的恼怒。

“好的,院长,我尽快把材料给您送过去。”他毕恭毕敬地对电话里说。

刚挂断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接了起来。

“什么?下水管道又堵了?打电话找物业啊……周六不上班?那你等我回去收拾……没有……没喝多……好……我这就赶回去。”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但苏雅还是听明白大体的意思了。

她忍住即将流出来的眼泪,拿起床边上的胸罩往身上穿,她已经放弃了。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这个顽固的人,今天是不可能和她做爱的,她认命了,不做就不做,再低三下四地求他又有什么用呢?

齐教授内心刚刚积攒起来的平静瞬间被这两个电话打破,他听到院长那毫无感情色彩的指示和妻子疑神疑鬼、啰里啰唆的唠叨,顿时感到一种人生的挫败感,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在外人看来他风光无限,可是有谁知道他身后那一大烂摊子事儿?他觉得真丢脸啊!

苏雅开始往头上套连衣裙,裙子遮住了她的脸。她在心里笑自己,笑自己的幼稚,笑自己的傻和蠢。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除了她,世界上还有谁能做出这么傻的事情呢?她的身体,她的感情,她的青春,她自以为的无价之宝,别人也会这么认为吗?她想把自己当礼物送出去,别人就会领情了吗?

就在那么一瞬间,她感到房间里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齐教授沉重的喘息声。像一只野兽的低吼。几乎在同时,她感到一个庞然大物朝她扑了过来,她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她的裙子被扯掉了,头发乱成一团,她看清了趴在她身上的齐教授的脸,他一改之前温和儒雅的姿态,脸上扭曲着,陌生得不像刚才与她赤裸相抱的那个人。他一边撕扯着她的裙子,一边喊着:“去他妈的院长!去他妈的材料!去他妈的下水管道!去他妈乱七八糟的事!通通滚蛋!”

苏雅被吓得呆住了。她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感觉就像被突然扔到了一片汪洋之上,她的身体在不断地下沉、下沉。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思考了,只是想要离开这片海域,离开这万劫不复之地。她极力挣脱,可是他紧紧地把她箍住了,他的力气是那样的大。他的嘴在她脸上乱拱,坚硬的胡茬扎得她生疼。她开始求饶,开始哭喊,她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感到恐惧和绝望。她本该高兴的,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可是她却本能地感到害怕。他不理她,他的嘴再次贴过来,堵住了她的嘴,他的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摸索着,攫取着。渐渐地,苏雅安静下来了,她想,都来吧,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来吧。该来的都尽管来吧。都过去了,就好了。

她突然闻到了他身上有一种味道越来越盛,那是无数种花的香味混合着一种只有在老人身上才有的味道。沉重的颓败的陌生的味道。这复杂的味道让她感到一种危险的逼近。他松垮的肚子摩擦着她的腰,他汗津津的胸膛时而触碰着她,那种亲密无间的身体接触让她感到极度不舒服。这时她才得以好好地打量一下他。多么苍老多么臃肿多么不堪入目的一具身体!

他近乎勇猛而无情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尖锐的疼痛瞬间击中了她,被撕裂的疼痛,被塞满的疼痛,被摧毁的疼痛。她命令自己全身心地去感受传说中这一刻的美好,可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除了疼痛之外,只觉得身体中的潮涌一浪高过一浪,她仿佛融入了海洋,成为了一束浪花,她在某个瞬间再次感到了近乎窒息的疼,然后,她的疼痛也融入了海洋,成为了一束浪花,她整个人被身后一个又一个的浪推着,一直朝着广阔的浩瀚的大海深处翻滚、奔腾。

她居高临下般地睥睨着他的举动。他趴在她身上近乎疯狂地扭动着屁股,他那愚蠢而粗鲁的动作哪里像一个教授!他嘴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去他妈的院长!去他妈的材料!去他妈的下水管道!”如此富有节奏感地配合着他的动作,苏雅突然感到可笑。一种人生的荒谬感包围着她。啊!这就是人!这就是男人!很快他那东西就从她身体里滑了出来,她看到它萎缩成一团,干巴巴的。他伏在她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伴随着下身传来的一阵阵痉挛,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整个人都酸麻无力,没有了重量。她感到一种将死的绝望,一种罪恶,一种耻辱。越来越多的泪水噙满苏雅的眼眶。

“这一生,我再也忘不了你了。”苏雅轻声说。她用纸巾轻轻地擦拭着还在隐隐作痛的下身,几片斑驳的血迹令她忽然释然了。“我会记得你,一直记到死。”她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到,她是对自己说的。

苏雅走在大街上,心中耻辱的感觉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充实,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终于在大学结束前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交出去了,她心中汹涌着一股全新的能量。她的少女时代终于结束了,以后,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去应聘,去找关系,去求人,去和别的男人做爱。甚至,被公车上的“咸猪手”占便宜,被潜规则,被欺骗。她都不再恐惧了。而且,等舍友们再开卧谈会的时候,她打算和她们聊聊性,聊聊男人。没了处女的束缚,她就放开了,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闯荡,她就有了莫大的底气。

下午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路边的树上开放的花儿不断地被风吹落下来,落到她的头发上,她的肩膀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脸上带着笑意匆匆走过。这样美的季节,万物都是新鲜的,真好!苏雅决定了,她要去阳光公园看看。

7

江山给苏雅发来了几张婴儿的照片,是个可爱的胖娃娃。

蘇雅问:“这是?”

“我儿子,前天刚出生。”

苏雅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这几个字,傻了眼。但她还是给他回了:“恭喜啊。”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幸福。”

“因为儿子?”

“对!”

“也因为儿子他妈?”

“是。”

苏雅感到有些失落。

“你很爱她吗?”

“还行。”

“虚伪。”endprint

“我和她更多的是一种亲情,亲人的感觉。”

“你们是一家人。”

“小雅,你吃醋了吗?”

“没有,祝福你们。”

“我结婚好几年了,对她早就没了爱的感觉,连接我们的是亲情,你爸妈也是这个情况,结过婚的人都明白。”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对你的感情是独特的,你完全没有吃醋的必要。”

这个自恋狂!苏雅暗想。

“再深的爱情结婚后都变成亲情了吗?”

“时间问题。他妈喊我,我要去看儿子了。”

苏雅再次翻看着那几张图片,胖嘟嘟的小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苏雅想,这个小家伙,就是江山的儿子?他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吧。就是这样一个拥有漂亮妻子和可爱儿子的男人,远在西藏,对她说他爱她!多么不可思议!

秦小鹿失恋了。

这是舍友们经过多方面的综合分析后一致得出的结论。宿舍里除了苏雅,那四个人关系好得就像孪生四姐妹似的,一起上课,吃饭,逛街,看电影,八卦,除了她们各自陪男朋友的时间之外,其余的时候几乎都是黏在一起的。

秦小鹿是个不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女生,她们发现她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说话,最近整个人显得更沉闷了,有一次一个舍友发现她打完电话回到宿舍时眼睛是湿润的,还有一次,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都听到了秦小鹿在被窝里极力压抑着呜咽的声音,在月光的照耀下,她们还看到了秦小鹿被子下面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趁秦小鹿不在宿舍的时候,她们一起议论:对于品学兼优、吃苦耐劳的秦小鹿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伤怀?是感情,男人。这不明摆着么?这不是失恋是什么?不是被男朋友甩了是什么?

秦小鹿的情绪波动,苏雅也是看在眼里的,就像她们以前讨论的那样,她很早之前也觉得,秦小鹿的异地恋维持不了多久。那个男生是秦小鹿的高中同班同学,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在大一的时候秦小鹿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就在宿舍里宣布她有男朋友了,大家都争着抢着要看她手机里的照片,苏雅也看见了,是高高瘦瘦,长相很普通的一个男生,她们当着秦小鹿的面说,挺不错的啊,在背后里却说这男生一定会把秦小鹿甩了,不说秦小鹿的外表——那微胖的身材,圆圆的脸蛋,小小的眼睛,根本没有丝毫美女的特质,就光从表面上来看,她的残疾就是最大的问题。当然,秦小鹿也是有优点的,她勤奋,努力,肯吃苦。但是她们不明白那个男生的条件看起来至少比秦小鹿好很多啊,为什么他们会在一起呢?经过她们的反复推测,最后得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秦小鹿那次去北京,被那个男生睡了,所以那个男生迫于男人的责任感,就做了她的男朋友。虽然这纯属她们的推测,但是她们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这更合理的理由了。

秦小鹿催促前男友帮她打的那篇小说,终究在她通宵熬了几夜之后自己完成了。她就着小台灯微弱的光线艰难地辨认自己潦草的字迹,并不熟练地打在了电脑上。那几天,敲打键盘的声音响彻整个被夜幕笼罩下的宿舍。

秦小鹿依旧每天早起晚归,白天背着书包一瘸一瘸地去图书馆看书、学习,在路上仍旧会接收到很多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当然,她从小时候就已经习惯了。周末的时候她去商业街给一家肯德基店发广告单,每天能得五十元的报酬。晚上的时候,她一间宿舍一间宿舍地敲门,给一家化妆品专卖店推销化妆品,除了她自己所住的那栋宿舍楼,整个校园里其余十二栋女生宿舍楼的宿舍门都被她敲遍了。实际上绝大多数宿舍对一个推销人员的态度是冷漠至极的,在她们厌烦的眼神和语气中,秦小鹿的自尊心被碾压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已经薄如蝉翼。每天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宿舍,她的腿都是肿的,尤其那条残疾的腿,更是锥心的痛。

日子跟以前仿佛并没有什么两样,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残疾女孩失恋的痛苦,或许,在这所大学里,她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以倾诉她心底的伤痛。

8

一个星期过去了,苏雅没有给齐教授打电话,也没有发一条短信,就像消失了一样,仿佛周六那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而齐教授也不敢给苏雅打电话,他不知道他现在该以什么身份来跟她对话,他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慈父般的师长?这肯定不是了。那么,是一个魅力犹存的老情人?不,苏雅比他女儿还要小呢,这多么不道德!可是,最不道德的事情他已經做出来了,现在自责反思有用吗?忏悔有用吗?齐教授深知这个道理,也不断地去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是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矛盾和挣扎之中,研究了大半辈子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怎么也把自己整成主人公了呢。

他最近给学生上课也总是出差错,有时候他在讲台上讲着讲着,脑海里却突然蹦出苏雅光光的身子来,为此他暗骂自己真是色迷心窍了,真不应该。有时候一个很简单的文学知识却被他说错,往往被学生们指出来,他连声说着抱歉,觉得自己失了职,心里愧疚得很,学生们倒是一笑了之。更严重的是,苏雅经常跑到他的梦里,柔情蜜意地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你坐过来一点,你再坐过来一点。

这是怎么了呢?怎么老了老了,心里却总想着那件事?自己也算是功成名就,家庭幸福的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很少有什么东西能使他的内心引起波澜,现如今怎么会被一个小姑娘给迷住了呢?经过那一次事情之后,他承认他很想念苏雅,怀念苏雅身上的味道,他想忘掉那个下午,可是他做不到,苏雅的气息已经牢固地长在他的生活中了。他吃饭的时候,会想,苏雅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在吃饭吗?吃得好不好?他睡觉的时候,会想,苏雅在上网还是在看书?但愿这个小丫头没在熬夜。他走路的时候,会想,苏雅是不是正在赶往招聘会的路上?路上会不会很堵?她会顺利找到好工作吗?以前对于苏雅,他从未想过这些。难道男人和女人之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就会不自觉地牵挂对方吗?那是爱吗?还是,仅仅源于性的满足?他想不明白。

苏雅在看书或者玩手机的时候,总是会突然傻笑起来。舍友们就和苏雅开玩笑:“怎么?交桃花运了?”苏雅就笑。她们接着说:“哎呀,有情况啊!快说,是不是谈恋爱了?”苏雅说:“算是吧。”一个舍友说:“我们宿舍的资深光棍终于脱光啦!”另一个舍友打趣道:“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在一起了吗?”苏雅漫不经心地说:“你以为呢。”舍友们马上围过来,问这问那,问东问西。苏雅笑而不语,她很享受她们看她时那种好奇的眼光,很享受自己变成中心人物被别人簇拥着的感觉。她沉浸在这种亦真亦假的现实里,怡然自乐。endprint

可是苏雅自从那次从青草酒店回来后,经常问自己,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原先想着只要把这件“大事”做成了,就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以后就无牵无挂了,至少在感情经历上,她也算是有阅历的女人了。回想起那天来,真的像是打了一场战役,可是,总有点意犹未尽之感。

苏雅心想,原来人的身体是这么一回事啊。最重要的是,她开始想齐教授,每天都在想,这种想和以前的想不一样,以前是皮毛般的想,浮光掠影,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道想的具体是什么人,而现在的想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之上的想,是对已经成为事实的往事的想,是对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的想。她想到那天他结结实实地抱着她,从他身上传递到她心里的暖意,令她精神恍惚。果真如张爱玲所言“阴道是通往女人心里的路”吗?那么,齐教授真的进入到她的心里去了吗?这是爱的感觉吗?她不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感到了一种胜利的快感,她成功地挑战了一种难度——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没人能做到。齐教授是谁?德高望重的大教授啊!以苏雅的资历,可以和她同龄或者年纪稍大一点的任何男性建立起两性关系,唯独和齐教授是最不可能的,但是她却做到了,这多么令人兴奋!

这个秘密就像个热烘烘的山芋在她心头滋滋地冒着热气,虽然她还不太清楚它对于她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但因这秘密完成得太艰难,太具有仪式性,而且还与性有关,与她的人生大计有关,她便感觉拥有了一种巨大而虚无的快乐。可是她就是不联系他,偏不。她才不是那种抓着根稻草就对其纠缠不休的人呢。她是独立的,特殊的,神秘的。对,她想做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她凭着女人的直觉,认定他也在想她。下一步,她只需要等他主动。女人,不能太过主动,而且,适当的矜持和距离会使他们的关系更加奇妙,苏雅相信。

终于,过了不到十天,齐教授给苏雅发短信了。天算不如人算——“出来聊聊吧。时间地点你定。”看到短信那一刻,苏雅咯咯地笑了,就像是在一出惡作剧中获得了胜利一样。

见面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大排档。时间是周日的傍晚。苏雅换上一身牛仔服,把散开的头发高高地绑在了头顶。这是她计划好的,第一次见面总归要淑女一些,而第二次、第三次老是板着同一副面孔穿戴同一副装饰就不行了。

这身随意休闲的行头着实让齐教授目瞪口呆。他盯着苏雅破洞牛仔裤,说:“想不到你也很潮啊。”简单的一句话便把两人之间再次相见的尴尬消除了。

苏雅心中一喜,知道目的达到了,嘴上却说:“嗨,随大流呗。”

“来点啤酒吧。”苏雅说。

“你能行吗?”齐教授不敢相信地问。

“你别小瞧人啊。”苏雅嗔怪道。

“最近过得好吗?”齐教授问。

苏雅心想,终于奔向主题了。她说:“挺好啊。你怎么样?”

“我可过得不怎么样。”齐教授微微一笑。

“哦?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被你勾去魂了。”

“我怎么做才能给你把魂还回去?”

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在吵闹的街角一端,他与她相视一笑,仿佛什么也没说但什么都懂了。

啤酒与点的烧烤陆续上来了。他们开酒瓶,倒酒,碰杯,对饮。

“你知道为什么我把地方定在这里吗?”苏雅问他。

“为什么?”

“因为这儿人多,全都是学生,但没人认识我,即使你是大教授,也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你来。我们都是彼此的陌生人。”

“对,人与人之间本质上是疏离的。”

“还有,你看,”苏雅示意他看旁边坐着的人,“都是一对对的。”

齐教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现在也是一对了。”苏雅又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齐教授显得有点不自在:“瞎说。”

“不是吗?”苏雅说。

“一对师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一对父女。”

“没意思。”苏雅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苏雅,你好像变了。”

“变什么样了?”

“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苏雅了。”

“你认识的,那是以前的我,不认识的,是现在和未来的我。以后慢慢认识还来得及。”

“你话也多了。”

“老师,”苏雅停顿了一下,“我好像爱上你了,怎么办?”这是整个晚上苏雅第一次喊他老师。

“我老了。”

“我不管。”

“你听我说,苏雅,你以后的路还长,人要往远处看。”

“可是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这有什么办法呢?”苏雅给自己的杯子倒满酒,咕咚咕咚地全喝下去了。那些液体进入她的胃,似乎又要从她的眼睛里跑出来,她晶莹的眼睛在夜色中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说实话,小雅,我已经被你蛊惑了,你已经入侵到了我的日常生活中,甚至是梦境里,本来我是排斥的,可是这种感情我驱赶不了。人的理智,在爱情面前,是失效的。”齐教授说。

“真的吗?”苏雅问。

“对。我记得老陀说过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通过痛苦才能真正爱。”老陀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痛苦吗?”苏雅问。

“这还用说吗?”齐教授说。

“那你真正爱了吗?”苏雅追问。

“现在正在痛苦中,你说呢?”齐教授狡黠地一笑。

苏雅沉默不语。

“老天爷怎么对我那么好,把你送给我?”齐教授接着说。

苏雅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齐教授也跟着她笑,边笑边喝酒,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们都喝多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直到大街上人群渐渐散了,他们才起身离开。

“去哪?”齐教授问。

“回学校。”苏雅说。

“你回学校,我回家。”齐教授醉醺醺地说。endprint

他们一起沿着路边走,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刚刚在大排档一起痛饮畅谈的两个人不是他们俩。那种陌生的感觉像一只网一样攫取着苏雅的心。走到学校门口,他们互相道别。苏雅匆匆朝前走去,其实她并没有喝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觉酸酸的。她走在橘黄色的路灯下,抬头看了看夜空,没有月亮,满天都是星星,她的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了。

还没有走到宿舍,齐教授的电话就打来了。

“苏雅,我想见你。”

“我快到宿舍了。”

“我真的想见你。”她听到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哭腔。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必须要见你。”

停顿了几秒钟,手机那端仍旧有喧闹的声音传过来。苏雅抬头看了看天,除了那些閃烁的星星,四处都是岑寂而黑暗的。

“我马上就到。”苏雅挂了电话就朝校门口跑去。

他们打车去了青草酒店。晚上的青草酒店门口,不断有进进出出的人,有歌声从阳光公园传过来,不知什么花儿开得有点过火,香气浓烈,人一闻,便迷醉了。

刚进房间,他们就搂抱在了一起。他亲吻着她,她也亲吻着他,两个人,就像两只蝴蝶,像两条汇合的河流。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一切都是天意。窗子开着,春风涌进来,窗帘轻轻地摇晃着,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在踮着脚尖翩翩起舞。

齐教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书,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他问苏雅:“读过这本书吗?”

“嗯。”

“读一段吧,读老马的书真是一种享受,无论什么时候。”

苏雅拿过书翻起来,看到里面有好多勾勾画画的标记,她选择了一段:

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他们从不曾为此问过自己,因为两个人都宁愿不知道答案……她把他当作一个老小孩,而非一个难以伺候的老人。这种自欺欺人对两人来说或许都是一种上天的恩赐,因为这让他们避免了相互同情。如果两人能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

“说的是不是我们俩?”齐教授问。

“不是。”苏雅回答。

“再读读……”齐教授翻到了某一页,指给苏雅看,“读这段。”苏雅读了起来:

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谨慎作这样的决定。

“你故意的!”苏雅嗔怪道。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男女关系是世界上最复杂却又最美好的关系。”

齐教授紧紧搂着怀里的苏雅,说:“我想让你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

“为什么呀?”苏雅迎着他问。

“难道你不想吗?”

“可是,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说不定不久我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苏雅有点沮丧。

“留下来吧,考我的研究生,将来再读博士。” 齐教授望着苏雅的眼睛说。

“我可不是做学问的料。”

“多读点书总是好的,你适合搞文学。”

“上了这么多年学,我早就厌倦了。”

“那么,工作找个离我近一点的。”

“听天由命吧。”

“什么?”齐教授眉头一皱,似乎没有听清。

“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是吗?”苏雅突然伤感了起来。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们不该这样的。”苏雅仍旧低沉地说。

“怎么?你后悔了?”齐教授惊讶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

“爱情没有对错。”

“你不害怕吗?”

“我已经豁出去了。”

“我害怕。”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开心点,我的小洛丽塔。”

9

苏雅给江山发微信:“我有男朋友了。”

“什么时候的事?”江山秒回。

“就在你照顾儿子的时候。”

江山发来了一连串大哭的表情。

“我该想到的,这本来就是你的自由。你开心吗?”

“嗯。”

“小雅,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可是我很难过。”

“你吃醋了,还说我。”

“真奇怪,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爱你,同时又希望你是万人迷。”

“人不能太贪心,你已经有妻子了。”

“我有苦难言,你不懂。”

“对,我什么都不懂。”

“小雅,不论你在哪里受到了委屈,我永远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好。”

漂亮的女孩有很多,但是那漂亮也只不过是空架子而已,如果漂亮的外表下有一颗美丽的灵魂,并且这灵魂背后有着特殊的生活经历作依托,那么这样的美是无可抵挡的,是什么也遮掩不住的,那是一种通透的美,一种蓬勃生长着的美。此时,恋爱中的苏雅便跟以往不同了,她的美就像是在早晨刚刚盛开还滴着露珠的花儿一样,让人流连忘返,而这人,就是齐教授。

他们每隔两三天就见一次面,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通常的流程是先一起吃饭,喝酒,谈天,然后去青草酒店开房,做爱。生活就像重新被打开了一样,像一个谜语一样等着你去猜。苏雅沉浸在这种关系中不能自拔,她简直是为之着迷,为之疯狂,为之上瘾了,她时常怀疑自己真的爱上齐教授了吗?他又是真的爱自己吗?但转念又会想,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这就够了。在这一点上,苏雅是非常看得开的。

她和齐教授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齐教授并不像校园里那些男生一样主动揽着女生的腰,他说怕碰见熟人。苏雅知道他其实是要面子,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一些亲密的行为。老男人就这点不好,总是一本正经的,不懂浪漫,不知道在大街上满足女孩的虚荣心。但是苏雅不管这些,齐教授可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偏要享受一下那种在青天白日下被爱着的感觉,所以她总是主动去拉齐教授的胳膊或者牵他的手,齐教授倒是没有松开。有一次她们在过马路等绿灯的间隙里,苏雅对齐教授说,你亲亲我。齐教授对她说,胡闹,在公众场合还是要注意形象的。苏雅便凑到齐教授跟前想亲他的脸,他却忙不迭地躲开。在普通情侣那里最正常不过的行为,却被齐教授如此排斥,苏雅心中便有些难过。endprint

在喧闹拥挤的大街上,成群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好多次苏雅都看到有的女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和齐教授看,她们好奇的目光很快被鄙视的目光所取代,甚至在饭店吃饭的时候,他们也会遇见几个服务员凑在一起一边看他们一边小声嘀咕的情况,越是这样,苏雅表现得越开心,和齐教授就越亲密,苏雅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她就是要他们看,让他们去嘀咕,她不生气。她喜欢他们带着那种片面的自以为是的有色眼镜看她,对,我们就是非正常关系,你们能怎么着?你们还来拆散我们不成?

每次去青草酒店苏雅都抢着去付账,虽然齐教授不让她付,但她坚持,他见无法阻拦她,也只好作罢。

苏雅时常会想,自己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她没有过初恋,直到如今才有了这样一段拿不上台面的感情,她一次次地咒骂内心里那个邪恶的自己,她的纯真已死,是她生生地把自己的少女时代终结了的,她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承受。

因为临近毕业,学院里的事情多了起来,齐教授也更加忙了,忙着给学生指导毕业论文,忙着为申报重点课题搜集资料,所以就有些冷落了苏雅,他解释给苏雅听,苏雅也没说什么,但他知道苏雅不开心了,说实话,他也不想整天被这些琐屑的事情所羁绊,他想天天都跟苏雅在一起。

跟苏雅好了快一个月,齐教授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日子,虽然得瞒着天下所有的人,偷偷地出去约会,甚至经常向妻子撒谎,每天都紧张兮兮的,但是,因为苏雅,他变得比以前年轻了,不论从身体上还是从心态上,他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事后他总在想,这个小姑娘身上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力呢?苏雅竟然把他体内沉积多年的火焰给点燃了,那烈火在他胸膛里轰轰烈烈地燃烧,他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倒也不是年轻时的那种喜欢,而是稀罕,爱中掺杂着怜爱,就像父亲对女儿那样,害怕她受到伤害。

他想好好地爱一场,但是她太小了,她还是自己的学生,这让他心生愧疚和自责,一把道德上的标尺始终悬在他的头顶,他担心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他名声受损是小事,他怕的是万一东窗事发,苏雅受不了打击而出什么意外,跟苏雅渐渐熟悉后,他发现苏雅骨子里是极其极端的。更重要的是,他怕有一天他们两个人会形同陌路,各自失散在彼此的生命中。人年纪大了,就不免把事情想得长远一些,这些,苏雅可能不会去考虑,但是他毕竟是过来人,他得想到事情可能發展到的最坏结果。

10

苏雅刚回宿舍,就听到舍友叶子在给其余几个人讲她刚刚在路上看到的,看见苏雅进来,她仿佛吓了一大跳:“苏雅,是你呀!我还以为秦小鹿回来了。快关门。”

“发现新大陆了?神神秘秘的。”苏雅笑着说。

“我跟你们说啊,今天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想听吗?”叶子故作神秘地说。

“什么呀?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其他几个人迫不及待地竖起耳朵来。

“秦小鹿好像交了一个新男朋友。”

“啊?不会吧?”

“我亲眼看见的。”

“是谁?长什么样?”

“说出来吓死你们!”叶子的脸红彤彤的,洋溢着一种耀眼的光亮,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她的脸上。

“谁?咱班的?”一个舍友问。

“不是,就是……”叶子环顾了一下每个人的脸,低声说,“是西餐厅卖手抓饼的小哥。”

叶子说完之后,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散开了,就像一个个鼓胀的皮球突然泄了气。

“不可能吧。”舍友们都表示了自己的怀疑。

“绝对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对了,还有我男朋友也看到了,我们吃完饭从餐厅出来,在门口正好看见卖手抓饼的小哥搂着秦小鹿进了餐厅,两个人说说笑笑,一副甜蜜的样子。”

其中一个舍友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怪不得呢,你们记得吗,我们早上去上课为了节省时间,路过西餐厅经常去买一份手抓饼,但这一阵子,有好几次中午或者晚上我看到秦小鹿都在宿舍吃手抓饼,当时我觉得她可能手头又紧张了,原来没有这么简单啊。”

叶子说:“这就对了,你们整天忙什么呢?这么大的情况发生在眼皮底下,你们都看不见?得亏我今天赶早不如赶巧。”

“那小哥跟咱们差不多大,没什么文化,还是外地人,你们说,秦小鹿看上他哪了?”一个舍友说。

“长得挺帅啊,至少比咱们班的那几个男生帅吧。”叶子说。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小哥长得还真是不错!”

“对对对,反正比秦小鹿好多了,再怎么说人家四肢健全,不缺胳膊不缺腿,是个正常人。”另一个舍友说。

“可人家秦小鹿是学霸啊。”

“学霸怎么了?学霸就不想找男人了?”

“秦小鹿就那么饥不择食?这才分手几天啊?”

“正因为刚分手了,才需要另一份感情来弥补内心的空虚。”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秦小鹿藏得很深啊。”

“谁说不是呢。”

“你们说,他们,是谁追的谁啊?”

“这可不好说。”

“嗨,这种事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呗。”

“哈哈哈……”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秦小鹿会推门进来,霎时,宿舍里顿时鸦雀无声,她们的脸集体都绿了,而秦小鹿的脸则看不出任何颜色。她一瘸一拐地经过她们,低着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苏雅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参与她们的对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其实这几天她注意到秦小鹿心情比以前好多了,话也说得多了一些,而且变得比以前更爱照镜子和自拍了。她不知道秦小鹿是否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但是根据她们刚才声音那么大来推测,很有可能被她听到了,说不定她在宿舍门外把她们的所有对话全都听见了,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愤怒的神色。苏雅想,秦小鹿果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endprint

齐教授生日那天,除了女儿一家,还有他的几个在临山工作的学生来给他祝寿。他教了近三十年学,不敢说桃李满天下,但他教出来的学生大多都是有出息的,他们活跃在各个工作岗位上,每当取得什么可喜的成绩都会打电话告诉他。

与往年不同,今年来的学生中,缺了一个人,省教育厅的厅长方昊。他是齐教授的硕士研究生,博士却读了教育学,后来走上了从政的道路,从仕途上来看,他是他所有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但当时他是反对他走这条路的,因为他很感性,有一颗赤子之心,对世界的理解有自己独特的看法,适合搞文学,而不是政治。他是第二天来的,他向齐教授解释,这几天在外地开会,昨天晚上才赶回来,没能与大家共同给老师拜寿,很是遗憾。齐教授连声说着没关系,忙工作要紧。但他心里清楚,方昊或许是故意昨天不来的,他完全能理解他。这几年他的官位越来越大,在师门聚会中,大家明显对他有了阿谀奉承的趋向,本是赤诚相见的兄弟姐妹,这样一来就有些尴尬了,他自己肯定也感觉到了不自在,此次他极有可能是为大家着想,因此借故缺席,让大家在一个轻松的氛围中叙叙旧,谈谈心。

齐教授问到他的近况,他说一切都挺好的,只是一个字,忙,但忙完之后又不知道自己所忙的意义何在。他有时候感到精神格外空虚,目前他所拥有的是很多人所艳羡的,也是自己曾经梦想过的,但是他在这条道路上所付出的汗水,却没有人知道,他时常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如果按照齐教授的建议,他会走学术研究的道路,最后成为一名学者,但当时他太年轻气盛了,他觉得生活有无数种可能性,他想要突破自己,想要尝试一种新的人生,但这些年他所经历的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令他疲惫,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完全的洁身自好是不可能的,他越发感到力不从心,因为对于一些官场上的事务他并不非常擅长,虽然事实如此,但他没有打算放弃自己目前的一切,换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到了他这个年纪,他经不起从头再来的折腾了,再说他用半辈子打拼来的事业,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这些心里话他只能对齐教授说,他既是恩师,也是慈父和兄长,他虽然不能给出什么可行性的意见,但是他总能在精神上给予他一定的力量。齐教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论他从事什么职业,不论他拥有了什么样的社会地位,都要记住一条,那就是,不忘初心。方昊明白恩师的意思,实际上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准则。

他们聊天的时候,他的妻子一直在忙里忙外,洗水果,倒茶,做菜,方昊感叹师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贤妻良母,老师娶了师母真是一辈子的福气。齐教授心里不安起来,表面上仍与方昊说说笑笑,但内心却满是羞愧,想起这么多天来自己一直在背叛妻子,偷偷摸摸地与苏雅交往,他就更觉得无颜面对妻子,现在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想,自己一本正经地给方昊讲人生大道理,要是方昊知道自己私底下做的事情,該怎么看待他呢?会不会跳起来为妻子伸张正义?

齐教授有点走神,方昊见他心神不定,忙问老师是不是病了。齐教授心虚地说,最近学校里的事情太多了,有点闹心,睡眠不太好。如今他撒谎早就不脸红了,谎言脱口而出的瞬间是那么的自然连贯,毫无破绽,他都佩服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了。

11

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小鹿正在实施她的减肥计划。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个胖姑娘,胖和残疾,让她骨子里一直埋藏着深深的自卑。

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的呢?秦小鹿因为腿不方便活动,也就没法通过运动减肥,她之前试过节食,但是效果并不明显。最近她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左旋肉碱减肥胶囊的广告,突然眼前一亮。虽然她以前也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减肥药广告,但是都是持怀疑的态度,这次她特地在网上查了一些资料,了解了左旋肉碱的一些相关知识,看到在网上顾客对产品正面的评价还是占多数的。

其实,让秦小鹿下定决心买减肥药的是赵源,她的男朋友,西餐厅里那个卖手抓饼的小哥。她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在他面前,甚至有点自卑。按她以前的想法,她对男朋友的标准,一定是要有才有貌有学历,万万不该是赵源那样的。

爱情这个东西,怎么说呢?它总是在你不经意间突然就来了,虽然那个人可能你已经认识很久了,或者在你没注意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存在于你身边,可是在某一瞬间,你们俩突然感觉到事情变得不一样了,你们看向对方的目光变得柔软,你们想起对方时会感到温暖,这就是爱情。对于从不肯敞开内心的秦小鹿来说,她的突破口就是对她好。在细节上对她好。正是因为赵源在她买手抓饼的时候总是很热情地跟她说话,她才渐渐地对眼前这个男生产生了好感,并且,他长得很帅,特别像她高中时候暗恋过的那个男生,这样一来,他的搭讪,就显得很亲切。后来秦小鹿来光顾他的生意多了,他就便宜卖给他,四块五一份的手抓饼要她四块钱。再后来赵源就给她打电话,问她是否需要把手抓饼送到她宿舍楼底下。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这样好过,虽然她总是得到老师和同学们各方面的照顾,但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残疾,他们对她的只不过是同情。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是直接的,而是躲闪的,她懂他们心里的顾忌。只有赵源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关爱她,他对她说话时总是微微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就像蓝天上的一大朵白云突然落在了她面前,整个人都是轻松舒心的。

赵源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南方,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最后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这所学校,在西餐厅租了一个铺位,做起了手抓饼的生意。他告诉秦小鹿他不会卖一辈子手抓饼,虽然他没有多少文化,但他有自己的梦想,那就是两年之内在大学城开一家自己的饭馆,五年内再争取把分店在临山市开起来,最后目标是十年内全国连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光亮,秦小鹿听了之后内心无比感动,眼睛里泪光闪闪的,她为他拥有如此明确的创业理想而震惊,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想,学历对一个人就那么重要吗?也不见得吧。那么多的大学生有几个人能像赵源那样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呢?而社会上那么多的成功人士都是白手起家,甚至没有上过几天学,最后却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干成了一番大事业。她鼓励赵源说,只要踏踏实实地去努力,梦想一定会实现的。endprint

那天赵源对她突然表白,着实令秦小鹿吃了一大惊。当时秦小鹿刚走出图书馆的大门,赵源就迎了上来。迎上来的还有赵源那太阳般的笑脸,以及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玫瑰花就那么尴尬地立在她和赵源之间,赵源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周围路过的同学都侧着脸看他们,秦小鹿既难堪又甜蜜,她在心里说,赵源,你赶紧说话啊!快说啊!

终于,赵源挠了挠头发,开了口:“小鹿,我喜欢你!”

顿时,秦小鹿羞红了脸。

赵源接着说:“小鹿,我喜欢你很久了,做我女朋友,好吗?”

秦小鹿感觉自己已经泪眼蒙眬了,她激动得不知說什么好。

旁边有一个男生大声说:“在一起!”霎时好多人一起喊着:“在一起,在一起……”

此时的秦小鹿拼命地点头。满脸是泪。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了。赵源浪漫的表白使秦小鹿在偶像剧般的情节里过了一把瘾。身边有这样一个阳光帅气的男朋友,秦小鹿觉得自己的回头率比以前高多了,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整颗心都像蜜糖一样甜蜜。和她走在一起时,赵源轻轻地搀扶着她,路人注视他们的时候,他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目光。

前几天,赵源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着实让秦小鹿感动得当场流下了眼泪。那天中午她在宿舍里接到赵源的电话,他让她到阳台上去,她过去了,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楼下的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赵源也在,然而最抢眼的是一架遥控飞机,它正从地面慢慢地起飞,不断升高,秦小鹿的注意力全都被遥控飞机吸引住了,她没有发现它的主人正是赵源,当遥控飞机上升到她面前时,突然停住了,她看到上面吊着一个饭盒,这时楼下哗然声一片,她听到赵源在楼下朝她喊:“小鹿,快拿下来啊!”她这才注意到赵源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她猜那是遥控飞机的遥控器,她顿时明白了赵源的意思,就赶紧把挂在遥控飞机上的饭盒拿下来。赵源低头在遥控器上操作着,只见遥控飞机又从她面前缓缓地落了下去。秦小鹿把饭盒盖子打开,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是排骨米饭。赵源收拾好遥控飞机,向她挥挥手,提着那一套装备就离开了。人群也渐渐四散而去。秦小鹿热泪盈眶地望着赵源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刚发生的这颇为壮观的一幕,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事后赵源对秦小鹿说,他以后会经常这样给她送饭的,她的腿不方便,这样她就可以少爬几次楼。秦小鹿劝他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毕竟太招摇了,她也愿意下楼和他一起吃饭,跟他多待一会儿,而且学校里不允许在宿舍楼这样人口密集的地方玩遥控飞机,要是被保安发现了,会受处罚的。赵源说:“为你,我愿意冒险!”

秦小鹿突然觉得自己前二十二年受的苦都值了,她在赵源面前找到了一种被爱的感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感到自己全身充满了力量,她心中涌动着一种去做一番大事业的冲动。

但她还是自卑,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情况,她再次感到心灰意冷。残疾就算了,她还胖,又不高,更加显得笨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胖乎乎的脸蛋,五官还算端正,粗壮的腰身、屁股和大腿,她越看心里越发烦躁,越发自卑,究竟赵源喜欢自己什么呢?现在的她难道不能变得更好一点吗?她决定为赵源改变自己,她发誓一定要把肥减下来。

左旋肉碱减肥胶囊吃了一天,秦小鹿就感到了身体的不适,一整天她口渴得厉害,只好不停地喝水,晚上的时候她的大脑非常清醒,毫无困意,甚至有些亢奋,有几次她的心脏突然跳得非常快,怦怦怦地仿佛要跳出来,而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率,但她并不害怕,她知道这都是服用药物后正常的反应。

第二天,秦小鹿接到一个电话,是从广州打来的,对方自称是广州某医疗研究所的王大夫,说她是来询问左旋肉碱的售后服务情况的,她问了秦小鹿服用药物之后的一些反应,以及她自己的身体情况。王大夫问她月经是否正常,她回答说不正常,王大夫给她讲了一些月经不调的危害,最后她对秦小鹿说,她的体质不适合服用左旋肉碱减肥胶囊,需要先把身体调整好再服用,才能减肥成功。秦小鹿只好有些担忧地问,那怎么办啊?花了好几百块钱总不能浪费了吧。

那人说她那儿可以特制调养品,是用各种珍贵药材制作而成,有灵芝、人参、燕窝等等,根据不同的人不同的体质调制成药丸或者胶囊,无副作用,只有服用了它们才能把身体调理好,不然就算把左旋肉碱都吃掉也是无效的。

秦小鹿考虑了一会儿,觉得既然决定减肥了,那就不能半途而废。她向王大夫提供的账号里转了七百八十元买特制调养品的钱,说实话她有点心疼,平时她都是省吃俭用的,但一想到为了自己的减肥目标,她就想开了,自己不是还有奖学金、助学金和兼职赚的外快吗?两天后秦小鹿收到了两瓶胶囊和一个小塑料盒,瓶子外面的包装纸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外国字,她不知道是韩文还是日文,里面的药就像普通的感冒胶囊一样。塑料盒里面是膏状的,闻起来很香。王大夫又打来电话,指导她每天的用量和注意事项,她说胶囊每顿饭后十分钟各吃两粒,小盒子里的膏状物是用来抹在腰上的,并且要和白酒搭配在一起,比例是四比一,每天晚饭后半个小时涂抹,然后用保鲜膜包严实,最好出去运动一小时,然后揭下保鲜膜,洗掉腰上排出来的毒素。王大夫让她不要吃辛辣食物,不能喝茶,每晚喝一杯蜂蜜水,并用加了姜片的热水泡脚十五分钟,每天量腰围、腿围,并记录下来,四天之后她再根据她的情况指导她吃左旋肉碱。王大夫说如果感到身体有什么不适随时给她打电话。

秦小鹿只好去超市买蜂蜜,买姜,买卷尺,买保鲜膜,还买了一小瓶白酒。这几天她过得浑浑噩噩的,整天犯困,而且她的腋下突然长了很多小疙瘩,非常痒,天气又热,因此格外难受。她尽量不见赵源,说自己忙着准备考研,没时间,但赵源总是打电话找她,她只好晚上让他来她宿舍楼下,跟他匆匆见一面。

她吃了王大夫给的胶囊,涂抹了那种膏状物之后并没有感到什么效果,只不过每次揭下保鲜膜的时候会发现腰上油油的,黏黏的,她想这可能就是王大夫所说的毒素吧,但她腋下的小疙瘩实在是难受得受不了了,于是,她在第三天给王大夫打去电话,当她把情况告诉王大夫后,王大夫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责问她为什么刚开始痒的时候不告诉她,秦小鹿吓得不知说什么好。王大夫说这几天测的腰围和腿围基本没有变化,她让秦小鹿立即停止服用这两瓶调养品,她要给她重新开药方。她说秦小鹿体内的毒素积压了很多年,从来没有排过毒,已经堆积得太多了,情况太严峻了,太可怕了,这些毒素长期排不出去就会长小疙瘩,如果这么发展下去,身上的其他部位也会出现各种不适的症状,只有把身体里的各个排毒通道都打开,让毒素畅通无阻地排泄出去,那么以后服用左旋肉碱才可以发挥其作用。endprint

秦小鹿心里刀绞般的痛,她听着王大夫从嘴里不断吐出的那些医学专用词语,自己的心仿佛和那些专业术语在她嘴里被咀嚼了一次又一次,说实话她根本听不懂,并不能辨识她所说的话的真假,但她被王大夫的口气吓着了。她用掺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苦口婆心地给她讲解人身体各个器官的作用及可能发生的病变,给她讲如果她任由自己的身体这样发展下去的话,随时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这时候秦小鹿已经猜到她又要让她花钱买什么调养品了。

果然,王大夫说下午有一趟从韩国首尔飞广州的航班,他们研究所的人会从首尔带过来一批排毒足贴,她让秦小鹿赶紧决定是否要买,如果不买的话,他们的人近期不会再去了,但她的情况要是这么拖着会变得更加恶劣。秦小鹿问那需要多少钱呢。王大夫说每对足贴是一百五十元,每盒六对,她看她是学生,没多少钱,就给她去掉零头,每对一百元就行了,这样的话一盒就六百元,一次要买八盒,总共四千八,她在此基础上再给她去掉零头,只要付四千就行了,如果按照原价这八盒足贴总共需要七千二百元,王大夫说剩下的三千二百元她帮她付了,就是因为考虑到她的学生身份,而且她这么做还是违背了他们研究所的规定的,要是被他们领导知道她会受到处罚,所以她是冒着一定的危险来帮她的。

听到王大夫说四千元的时候,秦小鹿犯愁了,她银行卡的钱根本没有这么多。她问王大夫能不能便宜一点。王大夫说,姑娘啊,这可是治病救命的大事,马虎不得,钱都是小事,生命是第一位的,要不是我帮着你检查出来你身体的问题,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晕倒在马路上了。

秦小鹿急得快哭出來了,钱她实在是拿不出来。王大夫说:“这样吧,你今天下午六点之前打给我就行,今晚货到了我立马给你快递过去。”秦小鹿还在犹豫,只听王大夫说:“你放心,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包你药到病除,不到一个月让你瘦成一道闪电。你想想,我不可能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研究所还要名声呢,再说,我没事费这么多口舌来骗你一个小姑娘干吗?我这么做只不过是出于一名医护人员治病救人的责任而已。看你这么小的年纪,才二十几岁身体上就出现这么多问题,我实在是想帮你,你再不相信我,那可就是你没良心了。”

王大夫说得令秦小鹿有些感动,她只好答应下来,并保证尽快去筹钱。

秦小鹿感觉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怪圈,一个陷阱,但她却找不到任何破绽,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她卡里只剩下一千多块钱,剩下的钱她只能去借,而她无法向爸妈开口要钱,她想到了赵源,可也是想一想,她不会去找他,因为本来她买减肥药减肥这件事就很丢人,再说现在听王大夫说她的身体健康问题很严重,她更不能告诉赵源了,关键是她和赵源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谈钱这个问题。舍友更是不可能了,平时她跟她们的关系很淡,不想让她们知道她现在出现了这么多的麻烦。

突然秦小鹿想起了前几天有个女生来宿舍发传单,是关于宣传一个校园借贷平台的软件,叫借贷宝,可以从上面向别人借钱,但有一定的利息,她在网上也看过类似的宣传。此时她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有先通过借贷宝来借钱了。

秦小鹿在手机上下载安装了借贷宝,然后根据提示注册登录,填写了自己的信息,经过一系列的操作,她终于知道大体的流程了。她发布了借贷的信息后,不一会儿便有人加她微信,对方愿意借给她钱,周利率是百分之三十,另外根据惯例,需要她的一张“裸条”,开始秦小鹿不明白什么意思,对方就解释说,“裸条”就是网络化的借条,即手持身份证在胸前并裸着身子自拍一张照片作抵押,还贷之后再将照片还给借款人,如果到期没有按时还钱,就将照片发给借款人的父母、同学、老师的手机上,以及借款人所在学校的QQ群里。秦小鹿听后立即就觉得这是个大骗局,就说不借了。

随着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秦小鹿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六点快到了,如果她不打钱给王大夫,那么排毒足贴就寄不来,那这一身膘、一身毒素的身体还不知道面临什么呢。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不就是一张照片吗?把钱按时还上不就行了?再说,等暑假的时候她打算再去找个好点的兼职,到时候等工资发下来了不就有钱了吗?最不济,还有下学期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垫底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么想着,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她安慰自己事情也没有多么糟糕。

傍晚,苏雅从外面回来,刚推开宿舍的门,就呆住了。她看到秦小鹿裸着身子,站在宿舍中间,手里拿着手机在自拍。

秦小鹿被苏雅突然的闯入吓了一大跳,惊叫了一声,连忙扯过衣服盖在胸前。

苏雅觉得秦小鹿的举止怪异,问道:“你干吗呢?”

秦小鹿支支吾吾地说:“没干吗……我……刚洗完澡,正准备穿衣服。”

好在她在苏雅回来之前就已经拍了好几张了,发过去照片之后,对方立即就打过来借款了。秦小鹿借了三千元,期限是一个月,紧接着她给王大夫打了四千元。

那一刻,秦小鹿感到整个下午甚至整整几天的紧张、担忧、惆怅都烟消云散了。

秦小鹿给赵源打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

12

令齐教授没有想到的是,苏雅在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情况下,找到他家里来了。苏雅敲门后,是齐教授的女儿开的门。苏雅一副标准大学生的打扮,手里提着两袋水果,便被他女儿请进屋里来了。齐教授见是苏雅,心下一惊,心跳骤然加速,老毛病心脏病差点又犯了。倒是妻子显得很亲切热情地招呼苏雅。

苏雅拘谨地一笑,说:“今天想特地来拜访一下老师和师母,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齐教授这才反应过来,朝苏雅说:“小苏,坐吧。”他发现自己说“小苏”这几个字眼时,特别生硬,因为他之前一直没叫过她“小苏”,以前是叫全名,在一起之后,要么是“小雅”、“雅雅”,要么是“宝贝儿”、“心尖儿”等等。这时候后面这些昵称当然是不能叫了,但如果再叫她全名的话,对苏雅来说,就太隔了,所以,“小苏”这个称呼倒是很符合此时的情境。endprint

这时,三岁的外孙女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她本来自己在玩玩具,玩着玩着发现大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个陌生人身上了,所以就哭了起来。

女儿连忙过去哄,妻子也跑过去。

客厅中央只剩下了他与苏雅。虽然是自己的家,但是总觉得不自在,仿佛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直能窥探到他的内心。他极力保持镇静,眼睛却不看她。

他下巴一抬,給苏雅示意,说:“才三岁的淘气鬼,正是大人累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亲情的暖意。

苏雅笑笑,说:“你外孙女这么大了啊。”

他说:“可不是吗?我都是有外孙女的人喽!”

苏雅转过脸去看那正在照顾孩子的两个女人。年长的那个已然是标准的从中年步入老年的妇女形象,身材略显臃肿,乳房下垂,脸上的皱纹已遮掩不住岁月流逝的痕迹,但很明显,她的衰老是优雅的,是体面的,因为衰老,苏雅莫名地觉得她很慈祥。旁边正在陪孩子摆弄玩具的那个年轻女人,倒是高挑漂亮,美人一个,只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就不免给人一种懒散、倦怠之感。苏雅想,他的妻子,年轻时候大概也是这么美吧。

“你女儿很漂亮。”苏雅还是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你先回去,等我电话。”他趁着她们没有注意到这边,悄声对她说。

这是在下逐客令吗?至于吗?她光明正大地提着礼物来看望老师有什么错?她虚心地来向老师请教问题有什么错?她是摆着一副小三的架子来的吗?不是。她是来向他妻子宣战的吗?更不是。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凭什么沙发还没坐热乎他齐教授就轰人?

“老师,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苏雅故意提高了嗓音。

“好,这个问题非常好,我把答案想好后再告诉你,好吗?”他显得很不自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站起来,对妻子和女儿说,“我一会儿院里还有个会,我得走了。”

“行,你走吧,小苏你再坐一会儿。”妻子走过来,给他拿过来手提包。

“不,师母,我也要回学校上课呢,我先回去了。”苏雅站起来说。

“也行,你们正好顺道,一起走吧。”妻子拍了拍他的肩,又拍了拍苏雅的。这让苏雅感到不舒服。

“打扰老师、师母了。”苏雅一边说着一边推门出去了。

会议讨论的是关于毕业生的论文答辩的事情,高院长在跟大家传达相关事宜。苏雅发来短信说她已经到了青草酒店了,因为心里装着事,齐教授早就坐不住了,刚结束,他就第一个起身走出会议室,却在门口险些撞到一个人。

“齐老师,我是秦小鹿,这是我新写的一篇小说,您能帮我看一下吗?稿子后面是我的联系方式。”眼前的女生说。

“哦,好。”他对这个女生有点印象,便收下她递过来的稿件,装进手提包里,匆匆地朝前走,心生疑惑,直接发到邮箱里不就行了吗?有必要打印出来吗?

走了几步,他听到秦小鹿又跟从会议室里出来的其他老师递稿件,说着同样的话,不知怎么,他突然感觉有些失落。现在的学生,真让人捉摸不透。

一进房间,他几乎是饿狼般扑过来的。只有饿极了的狼才会这样吧。他一改家中那个紧张的、拘束的、一板一眼的教授形象,转而变成一个勇猛的、雄壮的、自信的英雄,几天不见,他对苏雅的想念如洪水猛兽,他想把它们都倾倒出来,他想把苏雅吸纳到他的身体里,他想把时光永远定格在这一极乐的时刻,他嘴里说着:“越来越聪明了啊,会耍花招了。”苏雅不作声,只咯咯地笑。这笑更加激发了他的欲望,他一次次地冲浪,一次次地在她甜蜜的漩涡里颤抖,一次次地抵达峰顶。苏雅笑着,喊着,叫着,到最后苏雅也变成了一只小狼,他们撕咬,嚎叫,奔跑,飞翔,尽情地撒着欢,不知疲倦,不分昼夜。

不知进行了多少回合,他的身体渐渐沉重了起来,他大喘着粗气趴在苏雅身上,像个孩子似的用嘴巴搜寻她的乳房,苏雅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闭着眼睛感受着体内那尚未退尽的浪潮,她去吻他的脸,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哼哼了几声,便趴在她怀里睡着了。苏雅想,他最近果真是太累了,他也确实是老了。窗外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杜鹃花和牡丹,远远望去,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球,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苏雅想,现在正是春天的巅峰时候吧,是否也是自己爱得最炽热的时刻呢?不一会儿困意便袭来,她拉了拉被子,紧紧地抱着身边的人,与他相拥着入眠。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苏雅觉得脸上热热的,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齐教授在吻她,他的舌尖轻轻扫过她的皮肤,像是羽毛挠手心般的痒,苏雅懒懒地翻了个身,他便凑过去接着往下吻,苏雅痒得受不了,嬉笑着蜷缩了起来,他看她醒了,说:“都是我不好,把你吵醒了。”她调皮地一笑,说:“没事,你继续。”他显得很开心:“小雅,我亲不够你。”接着又低头去吻那年轻而光洁的肉体。苏雅在他的吻中一次次地认清了自己,发现了自己,重塑了自己,她就该是这样的,她的身体就该是这样被爱着的,她的灵魂就该是这样解放的,她早就该是这样的。她起身去抱他,吻他,她再次把自己打开,她完全忘掉了以前那个传统得近乎不解风情的自己,她忘掉了她那毫无滋味的大学生活以及令人头疼的未来,她只活在这一刻,她只存在于这个男人面前,她的价值只有他能发现并挖掘。

“就是死了,也值了。”他感叹道。

“死了我们还能这么幸福吗?”她反问。

“那就不死,我还没活够呢。”他嘿嘿笑着,转而收了笑容,说,“以后别去我家了。”

“为什么?你怕我破坏你的家庭?”苏雅心中有个地方痛了一下。

“这样总归是不好的,你替我着想一下。”

“我知道。”她感到委屈。

他紧紧地拥抱住她。

“晚上别回去了,好吗?”她试探性地问。

他犹豫了几秒钟,说,“行,不过,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请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问题,我觉得她挺通情达理的。”她在说他妻子。

“你是不知道,她哪能跟你比。”他不以为然。endprint

见苏雅不说话,他接着说:“婚姻就是那么回事,看起来光鲜,其实名存实亡。”

“你们……”

“我们很多年不做爱了,早就厌倦了,跟你在一起后,我更是不愿碰她一根手指头。”

“我不信。”

“骗你干吗。”

“挺可怜的。”

“你说我,还是她?”

“人都是可怜的。”苏雅望着齐教授,说,“这次准备了哪本书?”

“库雷西的《亲密》。”齐教授起身去拿书。

“没听说过。”

“这是一个英国的当代作家,这本小说后来被改编成了电影,还获了奖。”

书被拿出来的同时,秦小鹿的那一份稿子也被带了出来,苏雅好奇地拿过来看。

“这是什么……秦小鹿?”她睁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你认识?”

“她是我舍友!”她翻看着稿件,问,“你怎么会有她写的东西?”

“我刚开完会出来,她就过来,请我帮她看看小说。”

“她为什么找你?”

“我是第一个出来的,估计她是看见谁出来就找谁吧,我看见她打印了好多份,给后面出来的老师也发了。”

“她就这么自信?这都做得出来?”苏雅对秦小鹿的行为感到不可理解,“她写得怎么样?”

“以前看过,一般吧,这个还没看。”

“你们联系这么密切?”

“没有,以前她不过是打电话或者发邮件问一些问题,问怎么投稿,有什么期刊适合她的文章发表,不过她好像从来没有当面问过我问题,不像你,那么招摇。”

“我怎么就招摇?那是直率。谁像她藏着掖着!”

“也难为她了,腿脚不便,又那么争强好胜。”

“她是不是喜欢你?”

“除了你,还有谁能喜欢我啊?”

“如果她喜欢你,向你表白,你会答应吗?”

“傻姑娘。”他摸摸她的头。

苏雅感到锥心的痛,她对秦小鹿吃起了醋,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可她就是不开心,齐教授是属于她的,她怎么能允许别的异性接近他?她虽然也嫉妒他的妻子和女儿,可是毕竟她自己是后来者,她认了,可秦小鹿就不一样了,她有什么资格和她抢夺他的爱?而且,她的名利心那么重,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向那么多老师分发她写的所谓的小说!是在炫耀她写得好吗?想想就可气!

他发现苏雅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就赶紧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来,看看《亲密》。”

苏雅不情愿地拿过书来翻看着,发现书里还是做了许多标记,便问他:“你看书都这样吗?把喜欢的句子都画下来?”

“大多数情况是为了做研究,把重要的文字标记出来,研究的时候方便一点。”

“哦。”苏雅找了一段:

我知道爱情是一件要在黑暗里摸索的差事,你肯定会弄脏你的手。如果你踌躇不前,就永远不会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与此同时,你必须找到和其他人之间合适的距离。太近,他们会击溃你;太远,他们又会抛弃你。该怎么和他们保持适当的关系呢?

“为什么小说只提出问题,从不解答问题?”苏雅合上书。

“我们现在不谈这个,好吗?去欣赏它,而不是阐释它。”

“好吧。”

“小雅,我很感激命运,让我这个年纪了还能拥有一份世界上最宝贵的爱情。”

“我也是。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晚餐吃得很简单,齐教授下楼去小饭馆买了一些简单的饭菜,他们两个人就边吃边聊天。

“你知道吗?我现在成了撒谎高手。”

“知道。我现在过着一种我从来没有想过的生活,太惊世骇俗了。”

“你本可以不这样的。”

“你不也是吗?”

“我变成了一个特虚伪的人,但在你面前,我是最真实的。”

“嗯。”

“我觉得我特年轻,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累吗?”

“不累。”

“骗人,你都睡了一下午了。”

“和你在一起,很踏实,睡得香。”

“油嘴滑舌。”

“爱你所致。”

他又吻过来,她嘴巴上油膩腻的,他去吻这亮晶晶的小嘴,一点点地啜饮她的体温。

苏雅喜欢听他说这些甜言蜜语,也喜欢每次与他在一起时读上一两段小说,她喜欢借助于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感情,照见自己的内心。

13

去会议室门口给众老师发自己的小说稿这件事,完全是秦小鹿一时的心血来潮。她感觉自己的麻烦太多了,急需一件件地去解决,除却减肥这件事,就是她的怀才不遇了。她不求一鸣惊人,但她的文学才华至少要得到老师们的认可吧。她自身的缺陷已经是老天对她最大的不公了,自童年开始就生成的漫长的创伤,使得她对自己充满苛责和否定,她迫切地需要外在的成功来证明自己:我是优秀的,我是独特的。因此她比别人更努力,但也更脆弱。这段时间以来,或许是因为有了爱情便有了动力,使得她对生活的态度更加决绝而果敢了。幸运的是,老师们对她的态度都很友善,也很热心,很愿意帮她,尤其是高院长,之前就了解她的情况,那天在会议室门口,他当着好几个老师的面鼓励她,说她是同学们的榜样,值得表扬,这令她受宠若惊。

秦小鹿按照王大夫的吩咐,晚上睡觉前在腋下、肚脐下、大腿内侧以及脚底分别贴上排毒足贴,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揭下来并拍照片发给王大夫。她想,这一晚上的用量,就是四百块啊,她心疼得难受。舍友看到她在身上到处贴足贴,很奇怪,就问她在干什么,她胡编了一个理由,说自己最近身体不舒服,找了个中医看了一下,那个中医给她开的方子,让她排一排毒。舍友就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早上起床时,秦小鹿揭下排毒足贴后看到上面有一层黑黑的东西,脏乎乎的,脚底的最多,其次是肚脐下和腋下的,大腿内侧的最少,秦小鹿感到有些恶心,她想,这就是所谓的毒素吧。她发给王大夫之后,过了一会儿,王大夫的电话就打过来了。endprint

王大夫说她看了她发的照片,根据诊断,她体内的毒素太多了,尤其是从脚底来看,她的脾、胃、肝、肾、心脏等部位都可能存在排毒不畅通的问题,因为脚底的穴位关系着五脏六腑,能反映出身体各部位存在的问题,还有肚脐,那儿是子宫的位置,毒素太多,会影响月经或者可能会产生一些妇科疾病,严重的话会影响以后的生育。腋下连接着淋巴组织,毒素太多的原因可能是淋巴结堵塞,体内的废物和汗液排不出去,就会长肿瘤,如果不及时治疗,不出三个月,就会发生病变,情况会恶化……

秦小鹿蒙了。听王大夫这么一说,她感到自己已经濒临死亡了,她的身体是一座随时可能坍塌成废墟的危房,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她开始恐惧,她感到了来自命运的深深的恶意。

不相信王大夫吗?那么自己这一系列的行为不就是瞎忙活了吗?不就表明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这么多天吗?再说,她有面对被骗的勇气吗?那么,相信王大夫吗?那就等于相信自己身体已经病入膏肓,相信自己这一身的漏洞确实存在,相信身体上的那场即将爆发的战争。

王大夫说:“姑娘,你太不幸了,但你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你遇到了我。你再按照我说的每晚睡前贴上排毒足贴,第二天再拍给我看。”

秦小鹿迷迷糊糊地答应着。

第二天的情况和第一天的差不多,只是脚底的黑色东西少了一点。王大夫说接着贴吧,先贴几天,把毒都尽量排出来,然后再说以后的,等揭下足贴之后发现上面是奶白色的,就说明这个部位的毒全排干净了,里面的排毒通道都打通了,以后减肥就会减得很快。

第三天的情况和第二天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每个足贴上都是黑黑的一层。

第四天仍旧如此。

王大夫在电话里发火了。她说:“你怎么回事?怎么一直是黑的?你身上怎么这么多毒素?用了好几天了怎么就没一点改善?没有一点点变好的迹象?”

秦小鹿被问傻了。她怎么知道会这样呢?她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啊,她也不愿意每天看到足贴上都是一层黑黑的令人恶心的脏东西。关键是,每天早上足贴上是什么样子根本就不是受她自我意志所掌控的,尽管这跟她的身体有关,但是她完全对此无能为力。

她想把这些话跟王大夫说一说,但是此时此刻,王大夫似乎掌握了一种主动权,似乎出现这样的情况完全是秦小鹿的不对。

王大夫说:“排毒足贴你不要用了,你立刻把贴足贴的这几个穴位拍照片发给我,我用检测仪器帮你检测一下,然后对症下药,你这种情况极有可能是身体上长了某种罕见的肿瘤,所有的毒素都由它排出来,之所以足贴上一直是黑的,就是因为这个东西的存在,如果不尽早检查出来,那么你的身体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毒素在不同的部位扩散,如果有一天毒素到达了头部,那就严重了。这台检测仪器是美国出产的,别的地方没有,是国内的第一台,只有我的老客户我才给他们用,价钱也比较贵……”

秦小鹿内心隐隐地猜测到,王大夫又要放大招了,又要让她买什么东西了,她一听到“价钱”这两个字,头都大了,她感觉王大夫仿佛是一个无底洞,洞底有块吸铁石,以一种巨大的磁力吸引着她坠落。

還没等她回过神来,只听王大夫的声音传过来:“每检测一个部位,价格是八千元,这样吧,每个部位我帮你支付三千,你考虑一下是否要使用。”

秦小鹿倒吸了一口凉气,犹豫着对王大夫说:“我要不还是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这时王大夫说:“你这种情况,身体里的毒素都是隐形的,去医院根本查不出来什么,只有我这儿的这台机器能查出来,你去医院,医生怎么可能像我这样给你分析你的病情呢?”

秦小鹿不相信。现在高科技这么发达,有什么疾病查不出来呢?她觉得她有必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王大夫,谢谢你,我觉得我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毕竟去医院检查一下很方便,我们隔得这么远,都是凭着我们的语言沟通,有些问题可能你也无法诊断清楚吧。”

“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你把我当什么了?啊?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就白费了吗?”

“不是……”

“这样吧,钱确实贵了点,但是你不能因小失大啊,这可是性命攸关的问题!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两天后我给你打电话。”说着王大夫挂了电话。

14

那个小说征文比赛的结果出来了,是在大赛的官网发布的,苏雅获得了短篇小说组的一等奖,而秦小鹿没有得奖。当天下午苏雅就收到了组委会的通知,告知了她关于几天后颁奖的事宜。苏雅首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江山,江山在手机那头,发来了一段语音,他说他太高兴了,比他自己获奖都高兴,他就知道苏雅一定能行的。

秦小鹿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她发了一条朋友圈:为什么老天丝毫不眷顾那些有梦想的人?为什么世上总是缺少那么一双慧眼?苏雅看后觉得可笑,这话说得太绝对了吧,凡事不顺不能总是怨天尤人,也要从自身找原因,她这样的观念,能写出好的作品来也不太容易吧。

苏雅没有把得奖的事情告诉齐教授,实际上她在他面前从来不谈论她自己的小说,她觉得那样会很尴尬,她无法想象齐教授读完她的小说之后会做出何种评价,所以他们常常谈论的都是别人的作品。苏雅也经常感到矛盾,她非常渴望与别人交流自己在创作上遇到的问题,她也想解决自己的困惑,但她总是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困惑展示给齐教授。她只有一个读者,那就是江山,因为距离,因为生活方式的差异造成的神秘以及某种暧昧的情愫,她喜欢问江山一切问题。她喜欢江山来者不拒式的回答。那种虚拟化的交流能让他们彼此都放松下来。

齐教授曾经跟她说过,她可以自己试着写点小说,因为她对小说的感觉特别好,他会给她一些指导性的意见,然后推荐给他认识的杂志社编辑发表。就像秦小鹿那样,写出来,然后让尽量多的人都看到。他知道学生们都很在意德育分,因为德育分和奖学金挂钩,而发表文章就是获得德育分的一种比较方便的方法。秦小鹿在校报上发表了很多所谓的“豆腐块”,因此她的德育分在全班里是最高的,但是苏雅觉得她发表的那些东西并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写的一些关于生活的感悟和心得罢了。endprint

在大学里,德育分、考试成绩、社团活动、学生会以及奖学金几乎构成了绝大多数学生的校园生活,他们每天为这些事情忙碌着或忧虑着,慢慢地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丧失了自己的个性。但苏雅从来都是持无所谓的态度,她从来不会为了得到区区几分德育分去听自己不喜欢的讲座,或者去当所谓的拉拉队给一帮子不认识的人加油助威,她也不会为了考试成绩而当“拼命三郎”,更不会为了获得奖学金而去疏通关系找门路,不只是因为她不缺钱,而是她不在乎,本质上她讨厌那些束缚和压抑人性的规章制度,现在她都有点痛恨大学教育了,这样一个本该一派生机的大学生群体,拥有着本该去拼搏、去闯荡、去恋爱的大好青春,却在一个狭窄闭塞的校园里自动或被迫地关闭了视野,压抑着本性,去逢迎,去合群,这个年纪的他们,精神迷惘而混乱,如江面上被惊飞的群鸟。没有方向,不知自己该去哪儿。

颁奖典礼在一周后,地点是在临山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

出席颁奖典礼的是除了省内各大高校的获奖者之外,还有省教育厅、省作协和各高校的一些领导,以及省内的一些作家和评论家。

给苏雅颁奖的两个嘉宾,苏雅都不认识,站在领奖台上,她手捧奖杯和获奖证书发表了一通获奖感言,主要是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和对小说的看法,台下掌声雷动,她自认为说得还行。

午餐是自助餐,她一个人坐在餐桌上,正吃着,过来一个人,问她:“这儿有人吗?”

苏雅说:“没人。”那人便把自己的餐盘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下了。

“是苏雅吧?”那人坐下后,微笑着说。

苏雅这才抬起头来好好地看了一下坐在她对面的人,原来是给她颁奖的其中一个嘉宾,当时她在领奖台上模模糊糊地听到主持人报了几个颁奖嘉宾的名字,不过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大印象,现在她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只见面前的这个男人身材挺拔,眼神温和,浑身透着一种高贵的气质。苏雅想,他可能是某位领导,或者是个作家?苏雅扯着嘴角笑笑,感到有些难堪。

“是……您给我颁的奖……老师……不好意思……我忘记您的名字了。”苏雅窘得脸上发热,像着火一样烫人。

“没关系,我叫方昊,在省教育厅工作。”

“哦。”苏雅充满歉意地连忙点头。

“祝贺你!”方昊说。

“谢谢!”

一瞬间,两个人之间仿佛陷入了僵局,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跟一个陌生人在一张餐桌上吃饭,苏雅有点不太习惯,她吃得很谨慎。

“苏雅。”方昊突然叫了她一声。

“嗯?”苏雅惶恐地抬起头。

“我看过你的那篇小说,《白日梦》,写得不错,我很喜欢。”方昊对她大加赞扬。

“谢谢……你看过?”苏雅疑惑道。

“我是终评委之一。”他淡淡地说。

“哦……”苏雅觉得自己真笨,他是颁奖嘉宾,就很有可能是评委,她该想到的。

“加油,我看好你。”他的声音低沉,有着大地般沉稳的质地。

“你是评论家?”苏雅问完就后悔了。

方昊脸上的笑容慢慢荡漾开来,眼角上几道浅浅的皱纹微微舒展着,像是铅笔轻轻地描在了素描纸上,整个人变得立体了起来,鲜活了起来。虽然他一直主动与苏雅说话,但苏雅觉得,他板着脸的模样像是与别人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有点平易近人的感觉。

“我不是评论家,我年轻的时候希望成为一个诗人,后来没有坚持下来,阴差阳错搞教育去了。”

方昊说话时眼睛里浮现出无限的回忆,他的嘴角上扬,定格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弧线的两端,是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里面盛满了岁月流过的沧桑。那一刻,他的周身都在散发着光芒。

苏雅的心里一动。

“你的小说给我最大的感受是,女性化的个人体验非常突出,人物内心的撕裂感特别强烈,让人读了之后心里产生一种痛感,但又很柔软,这种感觉很复杂,所以你的这篇小说在所有的获奖作品中辨识度最高,小说中那个小时候被继父性侵的女孩,她的心理成长过程想要精准地刻画出来,不容易。”

“对,这个人物很难塑造。”

“但你写得很好,我当时就想,这个作者一定是个女孩,她要么专门研究过女性心理学,要么……”方昊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要么,有过这种特殊的体验。”

苏雅心下一惊,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好感骤然增加,她说:“嗯……不过,这两种情况会不会同时存在呢?或者,还有第三种、第四种可能性,写小说这件事没有那么绝对,对作家本人来说,这个世界是完全敞开的。”

“当然。”方昊望着苏雅,说:“我是个门外汉,我知道很多像我这样的读者,每读完一本書或者读完一篇文章,总想知道里面的主人公和作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非常想了解是什么促使这个作家去写这样一个故事。”

她莞尔一笑,说:“确实,所有人都有猎奇心理,都试图通过他们所阅读的内容窥探出作者的隐私,不论普通读者还是专业读者。”

“原来,不只是我有这种心理。”

“普通读者那只是好奇,一群人在一起讨论,讨论到作者本人的个人生活时,就变成了八卦,而评论家则看起来更名正言顺一些,像什么作家心态研究,作家心理结构研究等等,其实本质都一样。”

“苏雅,别看你小小年纪,可是很不一般,不一般。”

苏雅笑着说:“没有,我很一般。”

“不,我是说真的。”方昊一脸严肃。

“方老师是懂小说的人。”苏雅笑笑,她觉得方昊严肃起来的时候,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样子,与刚刚笑容满面时判若两人,煞是可爱。

“不,太高看我了。”方昊说,“我只是阅历比你多了一些,在文学上,我可要叫你老师。”

“方老师还是个谦虚的人。”苏雅说。

“哈哈哈,苏雅你很有意思。下午回学校吗?”endprint

“是,一会儿就回去。”

“不在市区逛一逛吗?”

“不了。”

“那好,期待你写出更多好作品。”

他们分别之前,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苏雅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她会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聊小说,而且聊得还不错。那个陌生人,方昊,该怎么形容他呢?回到学校后,苏雅反复地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来,她最后放弃了对他的评价,她觉得他是个无法被归类、无法被诠释的人。他的出现仿若披着一层薄薄的暮色,她看得见他的轮廓,而那轮廓也是氤氲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中。

15

江山又给苏雅发他儿子的照片,宝宝明显比刚出生那会儿长大了一点。苏雅想,每个人都是从这么一丁点大长成如今的模样吧,生命真是奇妙!然而,又有多少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呢?

江山说:“爱一个人会让生命更完整,有了孩子,也会让生命完整起来。”

“我不觉得。人是有独立性的,至少精神可以独立。”

“那不一样,真的。”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哈!我对你不就是吗?”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比对熟悉的感兴趣,归根结底是因为好奇心。”

“有这个因素在,更多的是你面对的对象符合你潜意识里的标准。”

“爱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话题一言难尽,不过我现在觉得,爱是热气腾腾的生活。”

“人的感情太微妙了。”

“又是从书中受到的启发?”

“是。”

秦小鹿晕倒了,被送进了医院。

那是个中午,太阳很毒,校园里除了三三两两的学生从餐厅里出来匆匆赶往宿舍之外,就是聒噪的蝉鸣声。秦小鹿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个不停,像是有一台发动机在她脑袋里永无休止地运转。她前几天刚通过借贷宝借了两万块钱,打给了王大夫,她拍了腋下、肚脐、大腿内侧和脚底的照片发给了她,一周后王大夫会告诉她检测结果。在这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中,她仿佛是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在滚烫的油锅里被烹炸了无数遍。

她感觉自己就像个木偶一样,被人在暗地里牢牢地操控着,自己完全失去了掌控人生的能力。她现在几乎忘记了自己减肥的初衷,只是一味地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次次地用钱来买安心,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只是听王大夫一口一个“毒素”“毒素”地叫得她满脑子都是“毒素”这俩字,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毒,她是恶人,她是废物,她是毒瘤,她就该下地狱,她每天极力压抑着自己近乎崩溃的内心,克制着不让自己呐喊出来,其实她的心上有千万只豹子在咆哮。很多次她在深夜里突然被噩梦惊醒,心脏急速地跳个不停,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蹦出来一样,她总是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当秦小鹿躺在病床上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晕倒在了路边上,她只记得自己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感到晕晕乎乎的,头重脚轻,全身没劲儿,眼前一片模糊,然后就没了知觉。

秦小鹿醒了,她看到舍友叶子和苏雅在病房里,满脸焦灼地望着她。

她问:“我怎么了?”

苏雅说:“医生说你贫血,有点营养不良。”

“哦,没别的问题了?”她不知道医生是否已经查出关于她身体的秘密。

叶子说:“没有,你是不是最近在减肥?吃得这么少,营养都跟不上,医生让你好好休息。”

秦小鹿呆呆地听着,沉默不语。看来医生没有检查出她有什么问题,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不一会儿秦小鹿的母亲来了。母亲一接到学校的电话,就从乡下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赶来了。叶子和苏雅便回学校了。

这些年,她和母亲的关系不好,这是从小就结下的仇。母亲没有文化,总是自以为是,甚至,还有些粗暴。秦小鹿是被母亲打骂着长大的,虽然她因为身体有残疾,母亲时常在打骂她之后抱着她说愧对于她,但秦小鹿的心中早已冰凉。

她一直背对着母亲沉默着,而母亲坐在床沿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反复重复着一句话:“长得也不瘦,怎么会营养不良?就算是营养不良,也不至于上医院,浪费这么多钱。”

秦小鹿一直不说话,她的耳朵已经被母亲的声音塞满了,刚开始那是一个母亲的声音,然后就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女人的声音,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怨妇的声音,再后来变成了风声、雨声、雷声,最后变成了一种令她崩溃、令她再也忍受不了的噪音,她大吼了一声,完全是出于本能,吼完之后她才意识到那声嘶力竭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但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喉咙的存在,她只是隐约发觉嘴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咸涩的热流,她想都没想就咕咚一口咽了下去,然而紧接着喉咙里又涌出了一股热流,她又咽下去了,这样咽了五六次之后,她的嘴巴變得又干又涩,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病房里静悄悄的,世界静悄悄的。母亲已经被她的那声吼叫声镇住了,她直直地站在床边上,眼睛里空无一物,完全被秦小鹿的那一嗓子吓住了。秦小鹿听到走廊上传来步履匆匆的脚步声,鞋底与地面反复摩擦产生的刷刷声令她头晕目眩、头痛欲裂,她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使劲捂住了耳朵。

当天晚上,秦小鹿便被转到了另一层楼的一间病房。她被一个护士推着,一路上她的脑袋里充满了问号,她又没瘫,至于坐在轮椅上吗?她看到母亲跟在后面时不时地用手擦眼睛。

几个医生和护士进来,小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跟母亲说着什么。不一会儿,班长和辅导员也来了。她想,自己不就是贫血晕倒了吗?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让这么多人知道吗?

他们一个个的表情凝重,仿佛在谋划一件重要的事情。她隐约听到他们说到了“精神病”这样的字眼,一个护士过来给她挂吊瓶,她感觉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怪怪的,她就像一只愚蠢的羔羊一样等待着被宰杀。

秦小鹿听见母亲在跟他们说:“我们农村人,什么大病小病没见过?怎么就得上精神病了呢?我们家小鹿能有福气得上这富贵病?”endprint

一个医生在说话,她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然后旁边的穿白大褂的人也依次张开嘴,他们一齐对着母亲说一些她根本就听不懂的话,母亲微微恼怒的脸上有些惶惑,她的嘴巴紧张地蠕动着,她想说话但是一直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每当她要张嘴说什么的时候,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就堵了上来,甚至,辅导员也在边上说了几句。

“其实,精神病也分很多种……”一个医生转过身来望着秦小鹿,一边对母亲说,一边时不时地看秦小鹿几眼。那眼神根本不是看正常人的。

秦小鹿从那个医生的眼神中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朝他大叫一声:“你才精神病!你们才精神病!精神病!精神病!啊……”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晃动着脑袋,拼尽全力地嚎叫。她的体内仿佛藏匿着一个不受她控制的魂魄,一次次地试图冲出她的身体,她已经完全失控了,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她成了一个只会歇斯底里地吼叫的“疯子”。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他们像看戏一样看着她,她就是舞台上的一个小丑,他们的眼睛流露出的是惊奇、诧异还是恐惧?

几个护士匆匆走过来,一齐把秦小鹿按倒在床上,她拼命地挣扎,边挣扎边吼叫,其中一个护士给她抽血,另一个在配药。秦小鹿挣扎着,可是她的四肢被几个人牢牢地固定着,她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绝望。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没病……”一切喊叫都没有意义,只会证明她的情绪已经失控,精神渐渐失常。

他们在秦小鹿反抗的过程中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秦小鹿的哭喊声渐渐小了起来,她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思考的能力。不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护士收拾了一下残局,又给她重新输了液。

母亲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样,在旁边看着他们对秦小鹿所做的一切,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秦小鹿还没睡醒,就被一个护士推着去做检查。回到病房后,她发现母亲在悄悄地哭。

“小鹿,你到底怎么了?他们都说你得精神病了,可我就是不相信。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孩子,你到底怎么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没病,什么病都没有。”秦小鹿自言自语地说。

“我觉得也是,可是你老师、同学还有那些医生怎么都说你脑子有毛病呢?”

“他们才有毛病!”

“他们不会跟你有仇吧?小鹿,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们故意害你?”

“没有。”秦小鹿流着眼泪说,“妈,我要出去,离开这儿。”这是秦小鹿自昨天以来第一次喊她一声“妈”。

“我待会就去跟医生说,咱们立即出院,这医药费、床位费咱们住不起啊,光这一天一晚上,又是打针,又是检查,又是开药的,就花了两千多了,他们刚刚给我送来了催款单,太贵了,就是真有病咱也住不起医院……”

“你带钱了吗?”

“有钱。我把咱家的钱都带来了。”

直到天黑下来,母亲才办好出院手续。她和母亲去一家快餐店每人吃了一碗牛肉面,然后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的一趟回家的火车票。

16

秦小鹿在家里待了两天,就回了学校。她没法安心在家里“养病”,母亲那永不知疲倦的唠叨令她内心焦躁不安,她总是在母亲说了差不多一半的时候突然爆发一声嚎叫,母亲停住几秒钟,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反反复复。

最重要的问题是,王大夫把她的电话快要打爆了。刚开始她接了。王大夫说照片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她的右腋下的淋巴结堵塞了,这是造成她身体上的毒素始终排不干净的原因,王大夫说再不解决这个问题,后果会很严重,已经是夏天了,正是人的排汗系统高度运转的时候,如果腋下排汗系统堵塞,毒素会堆积在那里,最后长成瘤子,她可以自己摸摸看,右腋下是否有些发硬的疙瘩,那正是肿瘤的征兆……秦小鹿摸着自己的右腋下,根本没有什么异样,她再摸左边的,同样没问题。王大夫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萦绕不断,她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语了。

她狠狠地挂了电话,把手机甩到了一边,仿佛甩掉了一个跟踪自己很久的敌人。她在一瞬间全身上的神经、血肉突然就松懈了,她整个人都释然了。其实她早就预感到自己被骗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自从她一步步地步入王大夫的圈套之后,她就在无形中用行动支配自己的意念,逼迫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万事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她太累了,她不想再心甘情愿地被骗下去了。

王大夫反复给她打电话,秦小鹿始终不接,几次之后她把她的号码拉黑了,不一会儿又有广州的号码打过来,秦小鹿知道还是王大夫,所以她直接拉黑了。很快,她收到了一条短信:秦小鹿,你别以为不接电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你还欠我一万五千二百元钱没还,我这里都有账单和电话录音,你要是不还钱,我就报警,到时候警察去你学校抓你,你等着吧。

果然是骗子。狠毒狡诈的骗子。欠她一万五千二百元?就是所谓的帮她垫付的那些钱?那个自称“王大夫”的骗子已经骗走了她两万多块,还把她逼疯了,按理说她才该去找骗子要钱,该打电话报警,怎么现在成了恶人先告状了?还有没有天理?秦小鹿想死的心都有。她立即把这个号码也拉黑,她想好了,她不想报警,这件事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而且骗子远在广州,把他们找出来哪有那么容易呢?令她最担忧的是,她丢不起这个人,要是同学们和赵源知道了,今后她在他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秦小鹿心痛得厉害,她损失的不仅仅是钱,她受到的伤害更是精神上的,这么多天以来,她简直是度日如年,整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她不惜去网上打“裸条”借高利贷而负债累累,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去联系赵源。她每天像一只蜗牛一样忍辱负重地爬啊爬,每天在自己的身上增加一点重量,直到那些重量累积成一座大山,将她压垮,将她摧毁,最后被人送进医院莫名其妙地被当作神经病。

回學校后,秦小鹿很担忧,那些骗子会不会真的找到学校里来?她狠了狠心,把左旋肉碱减肥胶囊、所谓的调养品和剩下的排毒足贴都一股脑儿扔进了垃圾桶。生命中的有些东西,不连根铲除,就永远存在后顾之忧。endprint

她这才想起来,最近她出事这段时间,赵源除了给她发过一条短信之外,一个电话都没打给她。而她当时正被骗子的电话和短信闹得心神不宁,没有来得及回复赵源的短信,她心想,他不会是不理她了吧?不会是讨厌她了吧?她心中乱如麻团,情急之中,她去西餐厅找了赵源,正是饭点,西餐厅各个店面前都排了很长的队。她远远地望着他,他正在忙碌着,俊秀的脸庞上冒着细细的汗珠,看得出来他太辛苦了,可是对顾客却是满脸热情,他的笑容令秦小鹿感到一丝温暖,还有一丝心痛,她想,在这个世界上,她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有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感情。这些天受到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赵源,不知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他,她决定不去打扰他,于是想要转身离开,赵源却看见了她,大声喊了一声“小鹿”,她克制着内心的喜悦,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忙着啊。”

赵源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说:“是啊,生意还不错。”

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而不是这么傻站着,这时赵源对她说:“小鹿,今天确实有点忙,麻烦你帮我收一下钱吧。”她连声答应着。她像一个女主人一样自然地站在赵源旁边,虽然有点拘谨,但她极力让自己显得大方一些。她知道她随时有遇见同学的危险,但她根本不在乎,相反,她倒是希望被人认出来,她的男朋友是个卖手抓饼的,是个自食其力的有为青年,而不是那些大手大脚地花着父母的血汗钱的浪荡子弟。买手抓饼的大多数是女生,还有个别男生是陪女朋友来买,每当她接过他们的钱或者给他们找钱时,她都朝他们微微一笑,她想,他们会以为她是赵源的女朋友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做兼职的?

忙了一大中午,人群终于散尽了。

“小鹿,饿了吧,我们吃饭去吧。”赵源对秦小鹿说。

“吃这个吧。”秦小鹿指了指手抓饼。

“这哪成啊?我们去吃点好的。”说着赵源就拉着秦小鹿的手往外走。

坐在餐馆的桌子前,赵源和秦小鹿两个人才得以安静地凝望着对方。

“小鹿,听你舍友说,这几天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赵源问。

“已经好了……你听我舍友说的?”

“是啊,昨天她们来买手抓饼,她们问我,我是不是你的男朋友,然后告诉我你病了,回家休息了。”

“哦……”

“这几天我也回了一趟家,昨天刚回来,家里事太多,所以没有顾得上联系你,小鹿,对不起啊。”

“没事的,她们……还对你说别的了吗?”秦小鹿心里有点乱,赵源会不会知道自己去过医院?会不会听说自己在医院里歇斯底里地喊叫过?会不会知道她被那些医生判定为得了精神病?

赵源说:“没有,她们四个人一起说说笑笑的,买完手抓饼就走了,感觉她们人都挺好的。”

秦小鹿这才放心下来,她想,可能叶子她们也不知道她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吧,毕竟当时在场的外人除了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之外,只有班长和辅导员。

她赶紧岔开话题:“你怎么突然回家了呢?”

“唉,别提了。”赵源叹了口气,“老家下了好多天的暴雨,把我家老房子的屋顶给掀了,我回去把屋顶修了修,唉,我爸妈年纪大了,我姐又嫁到了外地,家里没个人照应,这日子真不容易啊。”

秦小鹿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问道:“家里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雨停了,房子也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赵源说着说着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

“只是什么?”秦小鹿问。

“只是我爸妈目前有一桩心事未了。”赵源憨憨地笑着。

“什么?”其实秦小鹿心里有了个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们……”赵源有点犹豫,最后终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他们让我赶紧给他们娶个儿媳妇。”说完,赵源就盯着秦小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秦小鹿抿着嘴微微笑着,沉默不语。

“小鹿,等以后我们结婚了,到时候,我们的连锁店也开起来了,我就把我父母,还有你父母都接到临山,我养着他们。”赵源说。

“以后的事都还远着呢,人生的变数很大。”

“小鹿,我知道你会去外面的大城市读研究生,以后可能还读博士,但我会一直等你的,不管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在学校附近开一家饭店,我供你上学。”

秦小鹿突然感到可笑。她从来就没有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他们现在才处在刚刚交往的阶段,离谈婚论嫁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听赵源这话,她秦小鹿这辈子是跟定他了,即使她考到了外地,一直读完博士,他还认定她非他不嫁。赵源,这个卖手抓饼的男生,凭什么会拥有这样的自信?是什么让他在秦小鹿这个高材生面前产生了如此巨大的优越感?秦小鹿感到有一种微微的耻辱感笼罩在心头,难道她就只配跟他度过今生?她不就是腿有点残疾么?难道除了他赵源,就没有别的男人肯娶她了吗?他要陪她去读研究生,供她上学?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可现在她心里不停地犯嘀咕,她有那么好么,值得他一路追随?他这是在给她承诺吗?怕她考上研究生之后就把他给甩了?还是想先用这些糖衣炮弹拴住她的心,再囚禁住她的身?

但秦小鹿还是平静地说:“我很感动,只是,赵源,我们还是顺其自然,边走边看吧,人生变数很大,为了对我们俩都负责,现在先别考虑太远的事情,好吗?”

“我知道,小鹿,你是担心我们有一天会分手,你放心,只要你不提出来,那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我养你一辈子。如果有一天你要分手……我一定会努力……再把你追回来的……不,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不让你说分手……”赵源在进一步解释,仿佛怕自己说不明白,怕秦小鹿误解了他的意思。

这副实诚的样子,却把秦小鹿逗笑了,她嗔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快吃饭吧,都凉了。”

17

天气越来越热,人一出门,就像闯入了火焰山一般。宿舍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每天在天花板上呼啦呼啦徒然地响个不停。晚上热得实在受不了,于是宿舍里每个人都买了一台小风扇,放在床上,彻夜开着,像一台台动力十足的发动机,奋力地驰骋在漫漫酷暑长夜中。苦夏难熬,人的心也愈发狂躁起来。endprint

这段时间以来,苏雅明白了世间的很多事情。比如说爱情,果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并不是任何一个和你在一起的男人,以恋人的身份走进你的生活,跟你展开一段亲密的关系,一有时间就与你聊天、吃饭、做爱,那就是爱情了,不是的。爱情到来的时候,不需要你去揣测,不需要你一次次地确认,确认对方的身份,年龄,而是,它就在那儿,你本来就知道,就是它,不会是别的。她渐渐明了,她跟齐教授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起于性,而是源于世界上两个孤独的灵魂相互接近、碰撞的渴望,是一种探索未知事物的渴望。有时候想起来,她就感到心底里有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动气,这份看不到尽头的感情最近折磨得她几乎要疯掉,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不会好起来,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但苏雅可以确定的是,她混乱的感情生活,并不是因为齐教授的出现和介入而造成的,她知道,她的命里早就注定了,她这一生,注定与痛苦为伴。

苏雅接到辅导员电话的时候,正打算问问齐教授今天是否有空,自从她从市里领奖回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前几天齐教授打来电话,说最近他遇到了点麻烦,他的一个应届研究生毕业论文涉嫌抄袭,在最后一关中被查出来了,他的责任重大,现在正在等待学校的处置。苏雅简单安慰了他几句,她知道他心情不好,她也帮不了什么忙,就没有提出要见面的要求以免打扰他。

刚刚辅导员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今天省教育厅的领导来学校开会,中午会和学校的领导一起在学校里的玉华大酒店吃饭,领导点名要苏雅过去。苏雅心生纳闷,让她过去干吗?哪个领导要见她?她回想了一下,她可是从来都不认识什么领导啊。辅导员说具体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让她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准时过去,到时候大厅里有人接待。

苏雅被带到一个包间,里面坐了十几个人,都是男的,她一眼就看到了方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方昊就叫了她的名字,让她到他旁边坐,她只好走过去坐下了。她感到奇怪,方昊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是他让她来的?正疑惑着,眼睛扫了一下周围,这才发现坐在桌前的这些人都似曾相识,她突然想到这些人不正是平日里从来见不到真人,只在学校新闻中出现的校领导吗?校长、副校长、书记,还有院长,还有几个人她也不认识,她想大概是其他的校领导。

菜一道道地都上来了,酒也倒好了。苏雅感觉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就她一个女孩夹在一群男人中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多余者,不知所措地坐在这儿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方昊开口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苏雅,前不久刚刚获得了省里举办的征文比赛短篇小说一等奖,是师大唯一的一名获奖者,小说写得特别好,未来的大家。”桌上其他人都纷纷点头。

书记说:“原来如此啊!我说方厅长怎么突然要给我们推荐人才呢。”

校长说:“苏雅,你可给我们学校增光了,要不是方厅长向我们介绍你,我们都不知道,原来师大还卧虎藏龙啊。”

其中一位副校长说:“是啊,是啊,我们真得感谢方厅长为我们选拔人才。”

苏雅的眼睛顺着声音寻找每个说话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目光柔和,和蔼可亲,不像报纸或学校官网上那么严肃,苏雅听着他们的话,一脸茫然。方厅长?苏雅被绕得糊涂了。她转过脸来望着方昊,只见他脸上略显凝重,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说话间,有人提议干杯,苏雅稀里糊涂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转而她又想,咦?怎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方厅长?他们嘴里所说的方厅长难道是方昊?方昊是厅长?她竟然不知道!直到几秒钟之前,她还被蒙在鼓里。她只知道他在省教育厅工作,这么说,他是省教育厅的厅长?

虽然苏雅曾经猜测过他的身份,但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怎么说呢,方昊这个人,隔得远远地看,感觉是个清高冷漠之人,但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发现他深沉的外表之下内心里掩藏着坦率和友善,典型的内冷外热型,在苏雅的想象中,实在不太像是当领导的样子。去市区领奖的那天中午,她如果知道他是厅长,是这么大的领导,她是断然不会和他讲那些话的,也绝对不会以那么随便自然的口吻跟他说话。苏雅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但是此刻她不能表现出任何情绪,只得默默地坐在那儿,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紧张,时不时地挤出一丝微笑,心里却希望早点结束这顿午宴。

书记对院长说:“高院长,你们文学院向来是出人才的地方,这个传统要继续保持下去,你得多重视、多培养、多发现才是啊。”

高院长点了点头,说:“是,一定的。我听老师们说文学院有个女生叫秦小鹿,小说写得也不错。”又朝苏雅说,“苏雅,你知道她吗?”

苏雅笑笑,说:“知道。”她听院长突然说起秦小鹿,总感觉心里有点别扭。

高院长接着说:“这个秦小鹿,也不簡单,她身体上有点残疾,行动不方便,但是学习非常用功,而且,特别喜欢写作,很难得。”

这时方昊打断他的话,说:“高院长,那个什么小鹿,我不认识,也没看过她写的东西,不做评价,我们不提她,苏雅的小说我可是看过的,是真的好,回头你得看看,了解一下你们文学院的学生写作水平到底是什么样子,好吧?”

高院长有点讪讪的,点头答应着。

这就有点唇枪舌剑的意味了。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苏雅还从来没见过高院长如此难堪过。苏雅想,方昊也太不留情面了吧,他刚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高院长下不来台,高院长心里得多难受啊,不过高院长没事提一个不相干的秦小鹿干吗?难道她秦小鹿能代表文学院的水平摆上台面吗?现在看来,老师们还都吃秦小鹿那一套啊。不管怎么说,此情此景,高院长确实很尴尬,苏雅有点同情他。她搞不懂他们这些领导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她也看到了方昊在这些人之中的地位,他游刃有余地在他们之间周旋,俨然一个江湖老手,不像与她谈论小说时那般谦逊。

就是从这场莫名其妙的午餐开始,苏雅对方昊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他全身都是谜,他给苏雅抛出了一个又一个谜面,令苏雅欲罢不能。她觉得方昊那样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简直就是黑暗夜空中闪亮的一颗星星,突然在她的头顶上泼洒星光,照耀着她面前的路途。她确信,方昊是有光芒的人,她一生都被有光芒的人所吸引。endprint

“苏雅,去我房间坐一会儿吧。”午餐结束后方昊对苏雅说。

苏雅便跟着他到了他的房间。

一进房间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尴尬。方昊去开空调,苏雅去烧开水,这样,两个人都有事情做,房间里的气氛也放松了下来。

“方老师……你是……厅长?”最终,还是苏雅先开了口。总得有个人先说话吧。

方昊点点头。

“上次你怎么不告诉我?”

“没有告诉你的必要,再说,你要想知道,在网上查一下什么都知道了。”方昊云淡风轻地说,苏雅这才后悔没有提前在网上搜一下他的名字。

“今天……为什么让我过来呢?”苏雅觉得刚刚说话的口气有点生硬,想弥补回来一些什么。

“刚好想起你也在师大,就顺便让他们叫你了。”

“哦。”

“其实……”方昊思索了几秒钟,“其实是我想见你。”

苏雅看见方昊的神情,似乎是认真的,她的脑袋轰的一声,她有点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苏雅不说话,方昊走过来,拍了拍苏雅的肩膀说:“今天中午没让你感到不自在吧?”

苏雅往边上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挣脱掉落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说:“没有,挺好的。”

方昊的那只手落寞地停在空中一秒钟,轻轻地垂了下来。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方……方厅长,我先回去了。”

“好。”方昊补充道,“苏雅,还和以前那样叫我,或者,直接叫名字。”

“哦。”苏雅慌乱地点头答应着,走了出去。

苏雅走在午后两点的校园里,就像走在一只烈焰升腾的火炉里,一波又一波的热浪朝她袭来,她只感觉周身都是热的,她也变成了热的,变成了一缕气,一抹烟,一滴水珠。

18

秦小鹿突然把大家从四面八方召集回来,她要请舍友们吃饭。这是大学三年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要知道,每次宿舍聚餐,秦小鹿从来都没有参加过,想邀请到她,那可比登天还难。

说起来,宿舍聚餐在大学生当中可以算得上最普通最常见的一种聚会,十天半个月聚一次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既能加强舍友之间的感情,又能为大家享受一顿美味大餐提供一个合理的理由。如果她们的男朋友有空闲的话,通常也会参加,一桌人,有男有女,说的话有荤有素,才有意思,玩得才开心。再说,舍友之间,彼此都不见外,带著男朋友一起参加宿舍聚餐,就如同出嫁的女儿们带着各自的女婿约好一起回娘家一样自然。如果另外四个舍友都确定带着男朋友参加宿舍聚餐,苏雅一般会找个理由说有事去不了,其实她知道四个舍友也不希望她在场,四对恋人,外加一个电灯泡,这算怎么回事呢?

而秦小鹿,不论舍友们筹划的是什么主题的聚餐,她是一律不参加的。如果没有什么名头的聚餐,那么一般都是大家AA,如果某个人过生日,或者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就会请客,那么下次就该轮到另一个人请,早晚会轮到自己。秦小鹿每天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怎么能舍得一下子花出去平时半个月的生活费呢?出于经济原因,或者是自尊心,她有属于自己的正当理由拒绝与她们聚餐,但她不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她会说有别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办。每次聚餐时,虽然她们都知道秦小鹿不会去,但她们仍旧客气地告诉她一声,她也会变着花样地编造着各种理由,她知道舍友们其实早就看穿了她的伎俩,她们明明可以不用喊她,可偏偏每次都明知故问,分明就是要让她出丑,让她心里不痛快。长此以往,她内心里对她们的芥蒂也更深了一些。

对于秦小鹿要请客这一消息,大家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难道她要公开她和赵源的恋情了吗?还是,她良心发现,想要缓和与舍友们的关系?或者是,她提前找到了一份中意的工作?还是别的什么开心的事情……

时间定在了周六的中午,苏雅抱歉地跟秦小鹿说,她有事,实在是去不了了。因为是秦小鹿请客,她们几个都不好意思带上男朋友。一是怕秦小鹿初次见到他们会尴尬,二是因为秦小鹿没有明确说让她们可以带男朋友,毕竟多一张嘴,就多一个人饭钱,她们可不愿欠秦小鹿的情。

菜都是她们几个点的,秦小鹿注意到她们都挑贵的点,她在心里一边默默数着价格,一边安慰自己,就让她们宰一顿吧,毕竟自己有求于人。不一会儿,点的菜陆续上了桌,大家都没有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因为毕竟这次是秦小鹿做东,而且是第一次与她们一起聚餐,跟以前是大有不同的,而且,她们相信秦小鹿不会无缘无故就请她们吃饭的,她一定要说什么事情,所以她们内心里都很期待,等待着秦小鹿开口,然后切入正题,她们好奇,接下来她要说的事情是不是符合她们的猜测,几个人偶尔小声地交头接耳,甚至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在说着无关的事情,可是心思都一样。

简短的一番客套之后,秦小鹿就像个女主人一样招呼大家多吃,虽然她极力表现得热情和殷勤,但在酒桌上,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出师的门徒,她的热情很刻意,她的殷勤很生硬,总之,一切都显得很牵强。但舍友们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互相品评着菜的口味,并和以前吃过的菜做比较,约好下次聚餐可以再点这道菜或者坚决不点。整个包间里一派欢笑声,秦小鹿默默地看着大家吃吃喝喝,她们笑,她也笑,她们说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也用充满好奇的眼神望着她们,却始终融不进她们的谈话中,就像在宿舍里一样,她们的卧谈会她一句也插不上嘴。真是一群最熟悉的陌生人啊!

在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叶子先开了口。不愧是舍长,老将出马,一个顶四个,总能在关键时候发挥重要作用。

“小鹿,今天你请大家出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跟我们说啊?”

叶子把这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这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大家把目光都聚集在秦小鹿身上。

“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啊?”一个舍友问道。

“交男朋友是好事,小鹿你不要藏着掖着啊,怎么今天不带来让我们看看?”另一个舍友说道。

“是啊是啊,有什么新情况?快说快说……”大家显得很兴奋。endprint

“我是有事要跟你们说,不过……”秦小鹿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呀?都一个宿舍的,有话直说就行。”叶子说。

“今天……其实……有个事……是这样的……就是……”秦小鹿还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

“哎呀,小鹿,你快说吧,就是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高个子顶着呢。”一个舍友说道。

“就是啊,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几个高个儿的呢!”另一个舍友补充道。

“嗯……”秦小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想跟你们借点钱……”

大家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声音也消失了。包间里鸦雀无声,秦小鹿低着头盯着面前的餐盘,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而其余几个人则大眼瞪小眼,用目光互相交流着。

“借多少?”叶子又代表大家问了出来。

“三万,不过……”秦小鹿解释道,“少一点也可以,等下学期的奖学金和助学金一发下来,我立马就还给你们。”她感觉口干舌燥,说完这句话她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三万有点多啊。”

“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是呀,就是我们几个人分别帮你凑一点,也凑不够这么多啊。”

“小鹿,你要这么多钱干吗?”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父母生病了吗?”

“别着急,慢慢想办法。”

“对,办法总会有的。”

“咱班王晶晶家里挺有钱的,要不你问问她试试。”

“万涛也不差钱。”

“黑马最有钱,他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

“对,别说是三万,就是三十万,他也能一下子掏出来。”

“得了吧,人家没事干嘛给你掏出三十万。”

“我又没说给我掏,是借给小鹿。”

“无缘无故的,他能出手那么大方?除非被他看上了。”

“就是被他睡了估计也拿不到三十万吧。”

“怎么,你被睡过?”

“滚!你才被睡过!”

“嗨!都是同班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什么睡不睡的。”

“就是就是,同学有难,大家都是能帮就帮嘛。”

“哎,对了,苏雅平时也挺宽裕的,等她回来问问她。”

“咱班这么多有钱人啊,为啥就我没钱。”

“还有我,一到月底就得穿越到解放前,只能过白水青菜的苦日子。”

“哎,说真的,我刚买了个包包,卡里就剩两千了,留着这个月做生活费还不够呢。”

“你还有两千呐,我都一分没有了,昨天我刚在网上看上了一款新手机,正准备让我妈给我打钱呢。”

“没奖学金没助学金的月光族表示已经吃了好几天的包子加泡面。”

“活该你月光族,叫你平时省着点花,你不听,这下好了,现在吃土了吧。”

“哎,你还幸灾乐祸,我咒你天天吃土……”

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言的对话,秦小鹿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餐盘上,她不敢抬头望她们一眼,也不敢哭出声来,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任凭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内心里翻江倒海。

“那个……不用了……我不借了……”秦小鹿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小鹿,我们手头也挺紧的。”“小鹿,你再想想办法。”“小鹿,一切都会过去的。”……秦小鹿的心已经凉透了。她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又怎么能体会得到她的心情呢?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了刚才的这种结果,她知道,即使是亲兄弟也明算账,人与人之间,再亲密的关系,一旦牵扯到钱,对方就可能翻脸不认人,何况,她和她们的关系一向是疏远的。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才决定请她们吃一顿饭,只要有一丝希望,总归要试一试。

现在,她知道她是白请了。没有人愿意帮她,哪怕是举手之劳。她们白吃白喝了一顿,对于她的求助只是客套地表示了一下关心,并不打算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而是一个劲儿地为自己不想借钱找各种理由。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丝毫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们竟然心照不宣地在她面前演起了戏!这群虚伪、自私的女人!这群白眼狼!

其实,她的内心早就快要崩溃了,她的生活已经被所谓的王大夫摧毁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从借贷宝上借了两万多块钱,才这么几天的工夫,就连本带息涨到了三万多,债主已经催了她好几次,让她先还一部分,其余的以后再一点一点地还,并且给出了一个期限,在这个期限内如果再不还钱,就把她的“裸条”发给她的家人和老师同学。

秦小鹿感到害怕,她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她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内心的苦楚,但她不知道找谁,她想过赵源,那个带给她温暖的男人,她多想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把心中的委屈和痛苦都倾倒出来,但是她太怕失去他了,她如果把这些说出来只会把他吓跑。而且他的积蓄可能远远没有这么多,她如果向他开口,他会怎么想呢?才交往了这么几天就想着他口袋里的钱?她不能告诉他,决不能,所有的痛苦与煎熬注定都得她自己来承受。

(未完待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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