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在蒙古人的心目中,就是家庭成员之一,是不会说话的亲人。这句话道出了蒙古人与马的关系。
我虽然生长在城市,但对马的感情似乎是与生俱来。那个年代,马车或者牧民骑马,还被允许走在我们那个小城的马路上。看着酒后的牧民歪坐在马背上打盹儿, 随着马蹄踩踏石子路的声音,前后摇摆,我会咯咯地笑出声来。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马的眼睛,在“蒙古五畜”中,马的眼睛是最接近人的眼睛的。羊的眼睛过于含混、牛的眼睛过于呆滞,骆驼的眼睛过于缥缈,只有马的眼睛,让人感到亲近、熟识和生动,就像是蒙古女人的眼睛,充满了温情和善意。我当时看到那匹马的时候,发现它的眼睛像极了我在西索木草原上的一个姐姐。这只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伴随着我进入了当晚的睡梦中。后来我把我的这一发现告诉了那个姐姐,她神秘地言道:“马的眼睛就是人的眼睛变的,小心哦,少看它,它会让人上瘾的。”她的话果然没错,我之后多次被马的眼神吸引,并且不自觉地长时间驻足观看。其中一次是在鄂尔多斯的苏伯罕草原,同行的朋友都在屋里喝奶茶吃羊肉,我一个人跑出来,来到一匹被拴在木桩上的马跟前,看了许久。马都有些害羞了,不停地绕着桩子转圈,逃避着我,我则一直跟随它,盯着它的眼睛,当然也包括它的臀部、四肢、马鬃和马尾。我后来用水墨画马,用心最多的就是画马的眼睛,眼睛画好了,整个马的气象也就呼之欲出。
不久前,我在云南丘北县的普者黑,一个彝族山寨,看见了一匹马。那天早上,我吃了早餐,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这是一座经过旅游开发的山寨,时尚民宿与古老的房舍并存,彼此相连,新与旧,现代与传统,在这里得到巧妙的融合。寨子被水塘三面环绕,水中绽放着无数株鲜艳的荷花。四周没有人,水雾飘浮,仿若仙境。我走着走着感觉像走进了《桃花源记》,迷失了方向。我恍惚拐进了一条小巷。小雨刚过,巷中空无一人,除了远处传来的鸟鸣,一片寂静。冷不丁,在我前方的一个窗洞里伸出了一只马头。马向外拉伸着脖子,眼眸盯着我,像是一种召唤。我赶忙迎过去。这是一匹北方马,不是云南的“滇马”,颜色接近棕红色,虽不如西洋马高大,但是很结实,头颅健硕,胸宽鬃长。这一系列特征,尤其是它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一匹蒙古马,而且应该是一匹漂亮的科尔沁蒙古马,因为在那熟悉的眼眸中我又看到了那位姐姐的眼神。我的心头一热,感觉在遥远的异乡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在内蒙古草原上,马几乎是半野生状态,马群撒出去几天甚至一个月也不用管它,它们成群结队,自由地游荡在草原上,觅食撒欢,即使在白雪皑皑的严冬,它们也会用蹄子抛开厚雪,吃上被雪滋润的枯草。如果遇到狼的袭击,它会用坚硬的蹄子,将狼的脑壳踢碎。而眼前的这匹蒙古马,却被关在空间窄小的楼洞里,只能从窗口伸出脑袋,呼吸新鲜的空气。窗洞原本是一个窗户,被主人卸掉了窗框,为了防止马越窗而出,窗沿还摞了几层青砖,马只能下颚抵在青砖上,翕动着鼻翼向外张望。我有些心酸,想象它如何从几千里之外的草原,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它的心境如何?它想念不想念它的故乡?那渴望的眼神,明明是希望有人将它解救出来。可是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它,看着旁边大门上的锁头,无能为力。马似乎觉察了我的怯懦,无望地缩回头,转过身,咀嚼起马槽里的草料,将浑圆的臀部朝向我,浓密的马尾向我怄气似的甩动两下。可是,它一边吃着草料,一边还转过头,偷偷地瞄我一眼。那眼神在黑暗中只是微弱的一闪,只有我能觉察到。
雨又下起来了。我准备离开,嘴里本能地冒出了一句告别的蒙古语“拜日泰”。可是当我走出差不多十米远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响鼻。我回过头,只见那匹马伸长了脖子,张开鼻孔,睁着溜圆的眼珠望着我。我急忙回身又来到它的面前。马见我回来,几乎将整个脖子伸出窗外,张开黑黝黝的鼻孔翕动着,喘着粗气,然后又深深地打了两个响鼻。我伸出手,试图抚摸它的前额,可是它下意识地躲开,用那只没被鬃发遮住的眼睛,哀怨地看着我。此时那只眼睛,比刚才更亮,也更湿润和晶莹。我的眼睛也开始潮湿了,我捋了捋它的鬃发,感觉鬃丝很涩,油腻腻的,已经粘连成一片,就像是很久很久没有洗头的流浪汉。它晃动了几下耳朵,侧过身去。它大概是想让我为给它捋一下整个马鬃,或者抚摸一下它的腰背。但是,隔着窗洞,我无法伸过手去,这时,我看见它的背部,一直到两边的肚子上,有两条很深的疤痕,这是长期驾辕拉车留下的印记。
雨下大了,我的衣服已经湿透,我不得不离开。趁它还没回过身,我悄悄地挪动脚步,但我的头侧着,用眼睛的余光观察那个窗洞。马的听觉是非常灵敏的,它能觉察任何风吹草动。我隐约看见它又伸出了头,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张大鼻孔,溜圆的眼珠望着我。我没停下脚步,拐进了一家烟酒小店。老板娘是一位彝族中年妇女,肤色黝黑,面容俊秀,目光明亮而热情。我买了一包香烟,然后向她打探那匹马的情况。老板娘告诉我,这匹马被主人买来已经很久了,具体多少年,她也记不清了,主要是用来拉花车的,就是那种旅游马车。可是这两年因为疫情,来这里旅游的人少了,所以马几乎天天被关在屋子里。我问,主人不常领它出来遛遛,或者代步骑行吗?在来这里之前,我查过资料,彝族人在历史上与马的关系,和蒙古人有很多相近之处,彝族谚语里就有“上山赶牛群为乐,出门骑骏马为荣”的句子。他们从小就练习骑马,每年都要举办火把节和赛马会。而且他们制作黑漆马鞍的技术也非常独到。刚到文山的时候,接待我们的天保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的陈警官,他的老家就是普者黑。他向我介绍了家乡的草马节。每年的农历八、九月的属马日,村里的每一家人都要用茅草扎一匹马,摆在村口,以此祭奠祖先神灵。可老板娘的回答让我有些失落。她说现在我们这里的人很少骑马了,家家都有摩托,或者汽车,如果不搞旅游花车,马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我沮丧地告别老板娘,感觉她说的马的遭遇就像是在说我自己一样难以接受。我这几年画马,对马的历史、形态和现状都有过研究。我喜欢画非常态的马,奔跑中的马,我画的很少,一个原因是这种姿态的马已经被前人画的太多了,没了新意,也没有挑战性。另一个原因是我发现,马其实更多的时间是静态的,低头吃草或者在河边饮水,或者缓步行走。还有我喜欢卧马,尤其喜欢在草地上打滚的马,这是马最自在最生动,也最难把握的姿态,古人称之为“滚尘”,我觉得特别有境界,它隐喻了中国文人蔑视权贵和世俗的性情,也表达了他们追求自由和洁身自好的理想。古希腊的色诺芬说过:“马是一种美妙的生物。只要它展示出自己的光彩,人们就会目不转睛而不知疲累地看着它。”这句话,契合了我对马的偏爱。但这句话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说的,它在今天还有意义吗?有人曾预言,二十世纪是马的最后一个世纪。这是基于现代工业革命后,机器代替了马的很多功用,马的速度和高效的优势失去了,人与马的相互依存的共同体关系开始分离。马成了社会和历史进程中的“失敗者”,就像文学史上的“多余人”一样,这是马这个物种的悲剧。但是,我还是要重复我在《风鬣霜蹄马王出》一文所引用的意大利人费班尼斯的话——既然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马来确保我们的日常生存需要,那我们就去爱它们,了解它们。
临走,老板娘告诉我:明天是我们彝族一年一度的草马节,一定有不少游客会来,这匹马该派上用场了。我有点半信半疑。在走出小店的时候,我向不远处的窗洞看过去。窗洞空空,马再没有露头,但我隐约听见马蹄刨地的声响。
第二天,我早早就来到村口,看着村民们将扎好的草马有序地立在路边的草丛里。草马的背部驮着用瓜叶做成的马箩,里面撒了灶火灰和野草籽。马身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有个头大的草马身上还插上了荷花和莲蓬。村民们互相打着招呼,比试着各自扎草马的手艺,昨天还寂静的普者黑终于人声鼎沸起来。小孩子们淘气地在草马之间穿梭奔跑嬉闹,有的还想趁机骑在草马上,被大人嗔怪后跳开。我心不在焉地浏览了一圈这些草马,不得不赞叹这些村民的巧手和想象力,但是我更想看到真实的马——那匹被关在楼洞里的马。我站在路边,期待着马拉花车的到来。不一会, 前方一阵喧哗,接着是一阵吆喝和马蹄声,我挤过人群看去,原来是一匹黄栗色的矮脚马,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滇马,拉的车是双轮马车,车上坐了五六个游客,车棚的顶部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这就是普者黑山寨远近闻名的旅游花车。我没画过黄栗色的马,这种颜色的马不多见,在内蒙古草原偶尔也才能见到。蒙古民歌中有很多关于马的歌,但多半是白马、枣骝马或者黑骏马,我记得有一首《扎鬃花的黄马》中唱道:“扎鬃花的黄毛马,缓缓迎面跑过来,呀——嗬咿。瓷碗美酒要斟满哟,欢聚赞歌唱起来,嗬咿。”这是一曲长调,在我几年前的画展闭幕式上,蒙古长调传承人乌仁其木格曾经现场唱过这首歌,歌词也只有用蒙古语唱才能品出它的韵味。眼前这匹栗色矮脚马让我想起了这首民歌,但是我有些不解,这匹马的鬃毛为什么被剪得整整齐齐,连刘海都是平的,像一匹骡子,没有了野性,甚至还有点滑稽。正在这时,前方一片喧哗,人群两面散开,站在路边翘首张望。只见一匹高大的棕色红马,扬着长长的黑色鬃发,缓步而来。最夺目的是马颈下的圆球形的红樱和胸前的金黄色的套包,在阳光下烨烨生辉。这种装饰和红色金黄色的颜色对比,我以前只在唐代的绘画中见过。套包是马驾车的实用配件,有固定车辕的作用,而红缨在古代绝对是身份尊贵的象征,唐代人为它起了一个奇怪的名称“踢胸”(中国古代的一种马饰,表示马主人的尊贵。古语有“所骑之马悬踢胸者贵”一说)。红棕马步伐迈得很大,速度也不快,仿佛就是为了让两边的人检阅、拍照,甚至欢呼。我终于认出来了,它就是我昨天还为它牵肠挂肚的那匹蒙古马。它似乎也在人群中看见了我,头稍稍往我的方向侧偏了一下,溜圆的眼珠看了我一眼,打了两声响鼻,一晃而过。我看到了它身后的四轮马车,还有坐在车内招手欢笑的人们。这真是一辆我在国内见过的最漂亮的花车之一,辕和车厢全部由金属制成,包括车轮的钢圈都被主人涂上金黄色,上面还绘着吉祥花纹,车棚是翠绿色,里外都挂满了粉红色的鲜花,花瓣还有绿叶映衬。花车匆匆而过,可我的脑海中依然闪现着那匹马的光彩和豪迈。在它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自信和骄傲,而昨天窗洞中的哀怨和孤独,已经一扫而光。这一刻,我感到释然。马作为被人类驯化最晚的一种牲畜(牛被驯化差不多9千年,羊大约1万年),伴随我们已经6千年。专家曾对比马与牛羊的饮食和消化系统的差异,还有身体构造及生活方式的优势,确定了它与人类一样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艺术理论家阿尔布莱希特·萨弗尔在《雕塑艺术:骏马和骑手的形象呈现》一书中写道:“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马有着悲伤的外表。”而“马之所以悲伤,是因为它不得不放弃了它自己的意志和自由。”萨弗尔对比了狗的驯化经验,虽然狗也同样没有了意志和自由,但是它对此完全没有感知,它心甘情愿地为主人效劳。相反马是清醒的,天性想让它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是宿命又让它囚禁在永恒的奴役之中,无休止地听从于人类的支配,这种状态颇似阿尔贝·加缪解读的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假如西西弗斯每次推巨石到山顶之后就会失忆,忘记巨石将滚落下来,那么每一次推巨石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这就变得毫无悲剧可言了。而在马的存在中,叛逆、对自由的坚持和逃脱的欲望已经失去可能性,只能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或者命运轮回。这种悲剧的循环比我前面说到的马在现代历史中的退出和被抛弃,更具有存在意义上的悲剧性。科学家弗雷德·科特莱尔在《能量与社会》一书中提出了“能量转换器”的理论,他认为,马天生就是能量转换器,它吸收植物中所储存的能量,然后将其转化成为动能(奔跑、牵引、驮载),为人类所用——这确实是个有趣味的观点。而从自然和生态主义者的角度,我忽然感觉现代社会人与马的分离,不光促成了农耕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旧世界的终结,同时客观上也开启了新世界全球性的生态危机的魔瓶。从这个立场,我想到了马与自然和生态的关系,作为“能量转换器”,作为动物界的素食主义者,马同样也是环保主义者。它吃的是牧草,而牧草是可再生资源,但是现代工业革命以来的所有机器和动力机械,無一不消耗着我们地球上有限的不可再生的资源。这当然是我关于自然与生态主义理念的一个遐想,但由此我更进一步地理解了马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象征性价值。
回到北京已经两个月了。普者黑的那匹红棕马一直占据着我的记忆,挥之不去。逐渐地,它已幻化成为两个影像,一个是从黑暗的窗洞里伸长了脖颈,眼眸哀怨忧伤;一个是高昂着头颅奔走,气宇轩昂。我无法确定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它,但直觉告诉我,我与那个眼眸哀怨且忧伤的它在情感上更能惺惺相惜。于是,我把它画了出来。
【作者简介】兴安,号溪翁,水墨艺术家、文艺评论家、作家、编审。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内蒙古师范大学民族文学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曾任《北京文学》副主编,现任作家出版社编辑部主任。著有散文集《伴酒一生》《在碎片中寻找》及评论近百万字。主编有《九十年代中国小说佳作系列》《女性的狂欢:中国当代女性主义小说选》《蔚蓝色天空下的黄金: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代表作品展示》《中国乡土小说大系》《知识女人文丛》等几十部。评论作品曾获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人奖”,北京市“2022年度优秀评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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