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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桃河

时间:2024-05-04

陆龙和

端午节刚过,苦桃河热得就像蒸笼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那天,黄开胜一大早把牛赶到屋后头的太平寨山坡上。牛在山坡上吃草,他像山寨王一样在寨子里巡视了一圈后,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寨门前的青石板上。阳光太强,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眯上一会儿。

当黄开胜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头顶上已是乌云滚滚。他吓得不轻,急匆匆地朝牛吃草的方向跑去。

牛是听话的老牛,它仍在按照既定啃食的方向向前推进。老牛的循规蹈矩让黄开胜莫名的生气,他往牛屁股上又狠狠地抽了几鞭子,老牛像疯了一样跑了起来。

黄开胜顺着老牛跑的方向穷追不舍。耳边的风呼呼直响,苦桃河跟着移动起来,黄开胜感觉天地都不太平了。有那么一刻,他与迎面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撞上了,脚下一打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其实,黄开胜早就看清了,这是一个女人,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忽闪出来,让他躲避不及。女人也被撞倒在地了,她爬起来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抢坑啊抢。

先是肉乎乎的女人胸脯,然后是仿佛受到奖赏的“五指山”,黄开胜有些眩晕,他啥也不说,拿眼瞅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女人。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垂下来的几绺头发把脸遮住了大半部分,黄开胜没完全看清她的真面目。

女人一手提着裤子,上身的花衬衣斜开着。黄开胜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难道就这样不经意的一撞,竟有如此威力?

黄开胜问女人咋的了。女人说没啥,刚才解了手。

黄开胜想起来了,女人是在秦占富家的苞谷地边出现的。那里面有一个苞谷棚子,是专门用来守野猪用的。

天上又响起一个炸雷。接着,豆大的雨点打在了女人和黄开胜的脸上。黄开胜打了个冷颤。女人笑着说,你怕啥子?他不作声,拉起女人就往家的方向跑。

最初打雷的时候,老黄头正坐在门墩上抽旱烟。他朝天上“望”了一“望”,漫不经心地把铜烟袋锅子往地上磕了磕,又从烟袋包里薅了一把烟丝往烟袋锅子里装烟,点着,开始抽起来。

其实呢,老黄头往天上“望”也是瞎望,他的眼睛早就看不见天了。二十年前,在给秦占富家盖房子时,墙土忽然塌方把他活埋,抢救过来后,一双眼睛就瞎了。老黄头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却蛮尖。

雨越下越大,老黄头移至堂屋里,继续抽旱烟。边抽边想,又是一个好年成,田里的稻谷和坡上的苞谷有救了。

黄开胜领着女人跑回晒场边,一眼就看到山墙边竹竿上搭晒的衣裳,雨水顺着大肠样的袖头、裤筒往下流得正欢。黄开胜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往堂屋里跑,一边喊,爹,衣裳收了?煙倒抽得攒劲!

黄老头一拍大腿:倒忘了,你赶快去收!

黄开胜说,现在也不用再收了,等雨停了,再收回来用清水涮一遍。女人说,下雨了也没啥事,还不如现在就收回来涮一涮。说完,取了墙上的斗笠,径直朝外去了。

家里很久没有女人来过,女人的声音比门外久旱的甘霖更让老黄头兴奋,他问黄开胜:这女人是哪个?

黄开胜说,山上捡的!

老黄头身子一趔,差点滚到地上:捡的?苦桃河那么多光棍,咋没见他们捡个女人回来?

黄开胜说,你想多了,人家只是跟我一起回来,并没说非要做我的女人。

老黄头正要反驳,女人已经进屋,他马上改口说,你赶快给人家烧一锅水,让人家洗一洗。

黄开胜嗯了一声,走到厨房,很熟练地忙活起来。

水烧热的时候,女人已经把衣服涮好,挂到墙上的竹竿上。黄开胜把洗澡盆拿到里屋,然后到厨房指给女人哪是温水哪是冷水,自己根据情况兑一兑。

女人在里屋洗澡的时候,老黄头把黄开胜拉到偏厦旁,盘问了一番。黄开胜本性木讷,在别人面前不多言不多语,但在老黄头面前却总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一老一小两个光棍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在,小光棍黄开胜显得有些不耐烦。老光棍老黄头显得异常激动异常生气:你连人家叫啥名字住在哪儿都不晓得,还敢往屋里领?黄开胜没好气地说,又不是啥坏事,能咋地?老黄头说,你见过头一次进屋,就跟人家洗衣服的女人,还在人家屋里洗澡?黄开胜一怔,但嘴上还是不服气地说,那又能咋地?老黄头听出儿子有些心虚,又说,等她洗完澡了,你再问问她的情况,然后晚上还是让她睡秦占富家,明天再说明天的话。黄开胜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回到堂屋,黄开胜才想起一件事儿,自从娘十几年前过世后,屋里就再也没有女人的衣裳了,拿啥给女人换洗呢?老黄头说,那只能向秦占富的女人借套衣裳了。

黄开胜冒着大雨跑到屋后的秦占富家。秦占富的女人桂花正在厨房里忙活。黄开胜问秦叔呢,桂花说,正在洗澡呢。黄开胜哦了一声,然后把今天的情况跟桂花说了一遍。桂花听后沉着脸说,表婶儿的话你听得进吗?黄开胜说,表婶儿有话您说。桂花说,听我的话就让那个女的快些走。黄开胜愣了一愣,说,那是为啥呢?桂花说,不要问为啥,听我的话就行!黄开胜又说,我听表婶儿的话就是了,现在把表婶儿的衣服借一套给人家用用。桂花爽快地答应了。临走时,黄开胜说,吃了晚饭,我把她送过来。

回到屋里,黄开胜把身子凑到里屋门跟前,对屋里说了一声,衣服来了。

女人应了一声,从门缝里把衣服接了过来。

一会儿,女人出来了。黄开胜用眼斜瞅了刚洗完澡的女人,真是与才开的莲花有一比啊!

老黄头一边抽旱烟一边问女人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她叫张凤,是大溪沟那边的,家里那个男人三年前在煤窑打工,因煤窑塌方死了,赔的钱都让小叔子给黑去了,多亏一个好心人帮我打官司把钱要回来了。

老黄头说,是哪个好心人?

张凤说,叫秦占富,好像是你们苦桃河的人。

老黄头和黄开胜怔住了。黄开胜说,秦占富就是我们的邻居。老黄头却不作声。

吃过晚饭,老黄头抽完最后一锅烟,把烟袋递给了黄开胜。平时不大抽旱烟的黄开胜破天荒地接过父亲的旱烟袋。

这杆旱烟袋是祖上传下来的。烟袋是由铜制的烟锅、竹制的烟杆、玉质的烟嘴和绣花烟荷包组成,因为没有过滤装置,所以这样的旱烟抽起来很费劲也很呛人。平时老黄头抽的旱烟是自家产的烟叶,种的时候撒一些猪牛羊鸡粪之类的农家肥,长出的烟叶原生态无污染,烟丝抽起来也比在城里买的好得多。烟叶是他亲自晒干的,不需要加工和炮制,等吃的时候把干烟叶卷起来或者切成碎末放在烟袋荷包里面就随时可以抽了。

黄开胜抽旱烟的姿势并不好看,只一口,就呛得眼泪直流。他是着急乱了章法了,他不知道把张凤送到秦占富家以后该怎么办。

烟抽完后,黄开胜依依不舍地领着张凤,往秦占富家去。

秦占富是原来的老组长,这几年组上的人都搬走了,秦占富每天四处贩牛为生。一个儿子在城里工作,岁数跟黄开胜大不了几岁,个子却比他高一个头。因长一辈儿黄开胜,平时老秦就把老黄头喊老黄,黄开胜把他叫秦叔。

走近些了,听到秦占富老两口小声吵起来了。女人说,你帮她打官司要回那么多钱,她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男的说,哪呢,一分都没要!女的说,这就对了,人家这是跑来报答你来了!男的说,你简直胡说,我之前一点也不晓得她要来!女的说,不管咋样,你赶快把她弄走!男的说,这事不能硬来,我想想,看能不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听到这儿,张凤说,今天能不能不住他们家?黄开胜说,你不要多想,将就一晚上吧,我那里更不方便。说着,就走到秦占富家门前了。

秦占富起身把俩人迎进屋里,拿眼瞟了一眼张凤,对黄开胜说,你表婶儿把情况都跟我说了。黄开胜说,那就谢谢秦叔了,我明天再过来。说完,走了。

回到屋里,老黄头对黄开胜说,我是过来人,你不要想好事,这个张凤不简单,不能留在我们家,你明天去跟秦占富商量,把她送走。黄开胜觉得这样的好事来得太突然,心里也犯嘀咕,但他怕吞了是骨头吐了是肉,实在两难。他说,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黄开胜正要往秦占富家去,秦占富自己过来了。

秦占富一进门就说,你们俩都过来,我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情。老黄头颤巍巍地坐到椅子上,黄开胜给秦占富点了一根烟也坐下。秦占富说,长话短说,对于这个女人,你们该咋处理?

老黄头说,人在你屋里,权力都在你手上,我们哪儿做得了主?

秦占富说,但人是黄开胜领回来的吧,不能说与你们无关。

黄开胜说,秦叔想咋办?

秦占富说,当真听我的?

老黄头不置可否。黄开胜说,那当然。

秦占富看着黄开胜说,既然这个女人让你遇到了,说明你们有缘分,你就把她娶到家算了。

老黄头吓了一个趔趄,他说那咋行,都不晓得她的家庭情况,再说人家本人愿意吗?

秦占富说,你不要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她那边由我说。我不问你老黄,我问开胜,你愿意不愿意?

黄开胜想都没想就回答,我愿意。

秦占富说,那好,你们等着。说完,走了。

秦占富一会儿就来了,后面跟着张凤。秦占富以老干部和苦桃河首富的身份,以“征求意见”的名义安排黄开胜和张凤在一起先过。黄开胜自然没意见。张凤好像是提前已经被做通了工作,也没有意见。老黄头思想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一直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会让他儿子撞到。但既然其他人都没意见,他反对又无效,黄家又没吃啥亏,就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默认了这件事。

当天中午,秦占富敲老黄头竹杠,让其杀鸡备酒招待他这个媒人。老黄头这个竹杠被敲得心甘情愿,都照办了。秦占富又把桂花喊过来帮忙做饭。下午,几个人在一起斗了会儿“地主”。晚上,继续把剩菜消灭得一干二净。饭后,老黄头主动跟桂花说,请她把张凤带回去休息。这一举动,被秦占富表扬了一番。

老黄头在床上翻烧饼一样睡不着。一墙之隔的里屋传来了鼾声。儿子没心没肺,做事往往没主张,要正常说媳妇,按照目前家庭的经济状况,真的很难做到。现在有一个女人自动送上门来,但他心里又不踏实了。就这样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老黄头让黄开胜到大溪沟那边打听一下情况。黄开胜开始有些抵触情绪,他担心女人知道调查她后会跑掉,仔细一想,老头说的有道理,就直奔大溪沟去了。

老黄头拄着棍子“笃笃笃”地来到秦占富家,告诉秦占富两口子,黄开胜舅舅搬家,他赶过去送个礼,晚上就回来。秦占富哦了一声。一直没发言的张凤说,那我回家去看看有啥活儿干没。老黄头说,都不好意思让你干活,要真想干的话,把家里的牛赶到山上放一放。

张凤跟着老黄头回到黄家,牵着牛往那天碰到黄开胜的方向走去。

天擦黑的時候,黄开胜回到苦桃河。他打听到的张凤的真实情况与张凤所说基本一致。他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跟老黄头说了,然后又把老黄头埋怨一番,说不该去打听人家的情况,打听不打听都一样,害得他白跑一趟。老黄头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说你这样的脑瓜即使把女人说到屋,也不一定弄得住人家。要搁一般人,听到这话早就气晕了,但黄开胜不以为然,他平时跟老黄头练口才练习惯了,无所谓了。老黄头又说,真想要人家,就要明媒正娶办手续,不然法律不承认你,你最好赶快把她的户口迁过来,把结婚证领了。

黄开胜正要想着怎样理论,老远听到牛叫,知道是张凤回来了,就不再作声了。

张凤做了晚饭。饭后,老黄头给黄开胜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张凤送到秦占富家。黄开胜假装没看到,他跟老黄头说,今晚我们爷俩睡一张床,让张凤睡我屋。老黄头其实不是很反对,只是觉得好事来得太快接受不了,想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黄开胜睡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想让老黄头早点睡着。半夜的时候,黄开胜悄悄地下了床。门没闩上,黄开胜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他听到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轻轻地吭了一声。黄开胜也吭了一声,床上的人一把把黄开胜拉上了床。

一番云雨后,黄开胜提出明天把张凤的户口迁过来,把结婚证领了。张凤说,要得。

第二天,黄开胜领着张凤到大溪沟。在大溪沟村,张凤找到村干部,开了一个户口证明,然后回转苦桃河。村上没有什么熟人,想来想去还是找老组长秦占富帮忙。听明白黄开胜的话,秦占富说这个忙他可以帮,但上户口派出所才能办,派出所那边不一定好说话,让黄开胜心里要有个准备。旁边的张凤说,秦叔的大恩大德我们记得,会报答的。秦占富瞟了她一眼,咋报答?弄得张凤的脸立马绯红一片。

秦占富没有食言,叫他城里的儿子帮忙,拿着张凤的户口证明到派出所办迁移手续。不到三个月,一分钱没花果真就帮黄开胜把张凤的户口给上到苦桃河了。紧接着,趁热打铁把结婚证领了。

这天一大早,老黄头吩咐黄开胜杀了一只公鸡,然后让他请秦占富来吃午饭。

吃饭的时候,按照老规矩秦占富坐了上席,老黄头坐了下席,张凤和黄开胜分别坐在左右两边。

儿子就这样半路上捡回个女人,不知是祖上积了什么德。老黄头高兴地与老秦一口气干了四盅酒。对于黄开胜来说,张凤户口一上,结婚证一领,心里也就踏实多了,端起酒杯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与秦占富也干了四盅酒。

秦占富以功臣自居,全然接受。当三个人正喝得兴起的时候,张凤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跑出大门,蹲在地上恶心似的呕吐起来。

秦占富斜了一眼旁边的黄开胜和老黄头,手上捏着个鸡头一边啃一边说,老黄啊!你们黄家估计是要有后了,往后开胜可要好好对待你的女人,生活搞好点,别让生下来的娃子像你一样瘦成蚂蚱精。张凤脸一红没吱声,闷头不停地朝秦占富的碗里夹鸡肉。黄开胜嘿嘿地笑着说那是那是。老黄头却板着脸,啥也不说。

老黄头一闲下来就掰着指头算日子,越算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生气,生起气就抽旱烟。

有几次,老黄头想给儿子说说他的想法,但他开不了口,他怕他一开口,儿子受不了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张凤每天做三顿饭,然后和黄开胜一起上山干活。张凤有时上街回来会带一包旱烟丝给老黄头,甚至还有几次帮着老黄头点旱烟,晚上洗脚的时候还给他递过几次擦脚布。家里好像一切太平,老黄头在张凤面前也挑不出啥毛病,不好说啥。

有一次,老黄头在堂屋里听到从晒场上传来脚步声,以为是黄开胜,但那脚步声很奇怪。老黄头眼瞎但耳朵尖,他分辨出那不是他儿子的脚步声。张凤在偏厦里,老黄头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来了,这个脚步声不止一次出现在他耳边。他大声喊道:是老秦吗,快进屋喝水哦。这一喊不打紧,脚步声更急促了,越来越远。

老黄头拿起烟袋锅子往门板上敲得咚咚响。而后,就坐在门墩上一锅接一锅的抽旱烟,从嘴里吐出一股股浓烟。

张凤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黄开胜不再叫张凤下地做重活了。第二年刚过清明节,张凤果真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苦桃河。

才过完满月,村上和镇上计生办的就找上门来,叫赶快把儿子的户口给上了。

黄开胜也认为确实应该给儿子上个户口,不能让娃子生下来就是个黑户。他们一家三口就此事进行商量。老黄头态度冷淡,说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他们自己做主。张凤说,还是请秦叔帮忙吧。老黄头头一扭,就当作没听见。

秦占富开始不情愿,说这几天牛生意正忙,耽误的是红彤彤的票子。黄开胜好话说了一箩筐,秦占富也没答应下来。回到家,张凤出点子说,哪天接他过来吃饭。

那天,黄开胜接秦占富到屋里吃饭。还在坐月子的张凤抱着儿子来到堂屋,对正在吃鸡头的秦占富说,这事儿还得请您帮忙,您好事做到底,要是帮儿子上了户口,我就让儿子管您认干爹。

黄开胜笑哈哈地说这样好,到时我们两家还真成了干亲。

老黄头冷不丁地说,好个屁,我儿子管你叫叔,他儿子叫你干爹,这扯得是啥辈分?

黄开胜没搭腔,继续陪秦占富喝酒。老黄头说吃饱了,“笃笃笃”地拄着棍子出去晒太阳。

秦占富红着双眼瞄了一眼旁边抱着娃儿正在吃奶水的张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莫说,这个娃长得还真的蛮像我,认我做干老子也好,我就降一辈认了这个干儿子。秦占富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秦占富带着黄开胜去派出所上户口,派出所要黄开胜提供孩子的出生证明。张凤生儿子的时候连接生婆都没请,哪有什么出生证明?

黄开胜正要小声提醒秦占富找城里的儿子帮忙时,派出所民警给出了个主意,说万一没有出生证明可以做个亲子鉴定。

黄开胜不懂什么叫亲子鉴定,问秦占富,秦占富说就是证明你儿子是不是你亲生的。哪个说不是我亲儿子,不是我的那还是谁的?做鉴定就做鉴定。黄开胜为了证明儿子是自己的儿子,就听信了派出所同志说的建议。秦占富说你想做亲子鉴定,我怕你拿不出那么多钱。黄开胜问,多少?秦占富说,五千。黄开胜不说话了。

秦占富趁机说,其实没必要做啥鉴定,不就是給娃子上个户口吗,哪有那么多手续,我偏不信这个邪。他拉起黄开胜就往回走,说这个事我想办法给你办,你莫急。

每过一周时间,镇计生办和村干部都要来催一次,让黄开胜赶忙给儿子上户口。黄开胜几次单独去了派出所,村干部也帮忙说了话,可派出所就是认死理,非要出生证明不可。

为了亲子鉴定的事,黄家在一起讨论过多次。虽然要小半头水牛的费用,但黄家父子这次意见出奇的一致。张凤表面上支持大家意见,但总是劝他们能不能缓一缓。家里唯一能值五千块钱的就是那头老牛,但老黄头说牛不能卖,这是唯一的劳力,叫黄开胜想想其他的办法。

三个多月过去了,黄开胜跑到他舅舅家厚着脸皮借了五千块钱,带着张凤和儿子悄悄到城里卫生院抽了血。又拎着两只鸡请秦占富的儿子想办法帮忙做亲子鉴定。黄开胜临走时再三叮嘱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包括秦占富。

张凤却悄悄地把这事告诉秦占富。还没等鉴定结果出来,秦占富就专门去了一趟城里,告诉他儿子等结果出来了第一个告诉他。过了几天,儿子带信叫秦占富进城来。亲子鉴定结果显示,张凤的娃果然不是黄开胜亲生的。秦占富浑身直冒冷汗。儿子问他咋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然后让儿子暂时不要告诉黄开胜一家。

不久以后,秦占富瞒着黄开胜又一次叫城里的儿子去派出所帮忙把黄开胜娃的户口给上了。

听说儿子的户口给上了,张凤这晚多炒了几个菜,天还没擦黑就叫黄开胜去请秦占富来好好喝几盅酒。

这顿酒从天擦黑喝到了半夜,黄开胜父子俩都抵不过秦占富一人,最后,爷俩都被喝得涎水直流,趴在桌子上呼呼拉鼾。

秦占富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说要回去。张凤说,我送你。秦占富说,要得。

张凤搀扶着秦占富,出了大门。

老黄头第一个醒来,他叫了几声老秦,没听见回声,又叫了几声开胜、开胜,凤儿、凤儿,也没有回声。他用手摸了摸桌子,儿子开胜的头扎扎实实地“磕”在那儿。

老黄头心里翻江倒海。他摸着棍子出了大门,来到山墙边的茅厕想小便。这个时候,一阵异样的声音传来。老黄头感到天旋地转,无数次的猜疑都被这真真切切的事实所证明。他一边往堂屋的方向快走,一边声嘶力竭地叫:黄开胜黄开胜,你的人你也不管了,你喝死啊!

黄开胜是在后半夜被张凤摇醒的。张凤一边摇他的肩膀一边喊,快起来,屋里失火了。黄开胜睁开眼,天果真变得火红一片。

黄开胜跑出来的时候,丈把高的火苗子直往天上蹿,秦占富两口子正各提着一桶水往茅厕棚子上泼。

火很快被浇灭。黄开胜大声喊道:我爹呢我爹呢?秦占富拉着黄开胜,用手指了指茅厕棚子。众人近前细瞅,只见老黄头头朝下栽在茅厕里,像烧糊的一截木桩戳在那里一动不动。黄开胜一头跪在地下,我的爹啊!

瞎子老黄头上茅厕解大手时,抽旱烟燎着了棚子被火烧死的消息,像风一样在整个苦桃河传开了。人死众人丧,第二天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连平时不上门的亲戚家门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秦占富理所当然地当了督管。到晚上的时候,按苦桃河的习俗,要为死者封棺抿纸口。正要盖棺的时候,黄开胜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说他爹一辈子喜欢抽旱烟,一定要把他生前那根大旱烟袋拿来一起放到棺材里。秦占富听完立马说,哪儿找得到呢,老黄是在茅厕里出事的,搞不好掉到茅厕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意忍着巨臭去捞那玩意儿。黄开胜默默地到厨房拿着火钳,走到门外。

黄开胜忙活半天,也没见旱烟袋的影子。秦占富提醒大家说,火太大,烟袋肯定早就烧成灰了。站在旁边的张凤也跟着说,那晚好像没看见旱烟袋。大伙就跟着说估计是那么回事儿,旱烟袋肯定被烧了,不用找了。

老黄头头七的那天,黄开胜按习俗到坟前给父亲烧纸。天还早,顺手砍了一挑子柴禾。回来在路过秦占富家那片苞谷地时,黄开胜听到咯咯地传来几声鸡叫。他丢下柴禾,仔细一瞅,一只黄花鸡正从棚子里飞出来。黄开胜认出来了,这是自家那只母鸡。

真是见鬼了,屋里鸡窝你不下,偏偏跑这儿来下野蛋。黄开胜又生气又好奇地走过去,只见几个鸡蛋光溜溜地躺在稻草上。黃开胜脱下衬衣把一窝鸡蛋包起来,正准备离开时,忽然想再看看草窝里还有没有漏掉的蛋,就动手在稻草里翻找起来。

忽然,黄开胜愣住了,一根旱烟袋在草窝底赫然出现!

黄开胜一屁股坐在苞谷棚子前的地下,往烟袋锅子里狠命地摁着烟丝,然后用火机点燃,像他爹老黄头一样噗嗤噗嗤地抽起来。一缕缕乌黑的烟圈打着旋儿飘来飘去,久久不愿散开。

黄开胜把还冒着烟的旱烟袋狠命地甩向苞谷棚子,只一会儿,棚子就燃成熊熊大火。黄开胜抓起砍柴刀,大吼一声,疯一般向苦桃河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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