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郭秀玲
夜,沙田村平静地睡去,月光却调皮地铺展开来。光棍二愣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摸到巧玲的窗外。他似乎听见一串急促的呻吟,心想:这贼婆娘,怕是和哪个在鬼混吧?哈哈,这水性杨花的女人,还他妈的假正经。他轻手轻脚地搬来一块石头,顺前脚放下,站到上面,踮起脚尖,竖起包谷叶一样的耳朵,凑近窗缝。呻吟声还在继续……
二愣这回听得真切,是痛苦的呻吟。“不对,救人要紧!”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飞跑到堂屋门前,一脚把门踹开。
一
在沙田村人的眼里,巧玲从龙口村嫁到沙田村,是从米箩跳到糠箩来了。龙口村那是县城的城中村,属东城社区办事处,人们的生活和城里人的没两样,山好、水好、人更好。
核桃乡的沙田村地处哀牢大山,穷山僻壤,交通闭塞,男多女少,是有名的光棍村。多年来,村里有个坏氛围,女孩一般小学毕业就不请自回,一则离初级中学学校远,她们怕走路,二则愚昧的家人说是“女娃供了也是白供,迟早一日也是别人的。”这些孩子在村里待上三、四个年头,就到城里打工,打上五、六年的工,找到连理枝便远嫁他乡。因为穷,家里拮据,男娃娃也多数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了,回家务农。村里的董武是幸运的,他父亲在世时很开明,自从董武出世那刻起,他父亲就承受着丧妻之痛,但他仍旧供董武上完了高中,上进的董武还考上了省艺术学院。董武又是不幸的,就在含辛茹苦的父亲和村里人都为董武高兴时,父亲被查出肺癌晚期,一瓢冷水泼凉了董武的心,曙光变阴霾。不到两个月的光景,父亲与世长辞,董武的大学梦破灭了。每当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的只要他学得进去,读到哪,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董武就以泪洗面。
生活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不仅光顾好人,还把好事降临在遭难多磨、吃苦在前的人身上,董武在核桃乡算得上一把好嗓子,唱得一曲好调子。那是两年前的虎文化节,他被乡镇推选为文艺代表参加山歌对唱。巧玲凭着一副天生的好嗓音,被县文工团点将参加此次文艺演出。
表演开始不久,主持人话音刚落,苗条大方的巧玲和朴实英俊的董武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闪亮登场了。还没唱,一个鞠躬礼,台下已是掌声雷动,议论声涨潮。
“他们两个是一家吗?”
“不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多有夫妻相啊!”
“是啊,郎才女貌”……
掌声还没停息,董武的调声开始了:小妹生得像枝花,大哥今晚看上你,小妹要是嫁给我,做得一个好人家。
台下“好好好”的喝彩声不断,巧玲亮出了画眉声:叫声哥哥妹的人,你要找我朝后门,轻脚轻手走过来,千万不要开电灯。……
他俩一连对了十多调,此起彼伏的鼓掌声、笑声经久不息,把晚会推向高潮,一句句激情对唱澎湃着听众的心湖,优美的旋律在夜空久久回荡。
唱归唱,巧玲和董武在晚会结束后还真约着到了虎城最时尚的醉逍遥酒吧。他为她点了一盘鸡翅、一条烤鱼、一个烧茄子和听说女人吃了会长美丽的土豆丝,最后为自己点了一个兰花豆当作下酒菜。
在俩人的谈笑声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1 点多,袖珍的烟灰缸里烟蒂满溢,桌上摆满还冒着沫子的啤酒瓶。巧玲频繁地打着哈欠,而他,似乎已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半睡眠状态。
二
当一缕阳光跳进窗缝隙的时候,董武虚脱似的躺在床上,缓缓地翻了一个身,向床的另一半挪了挪,感觉这边还是暖暖的,掀开被子,只见雪白的床单上多了一朵“红马缨”。他的心猛然间狂跳起来,像有无数细流穿破肌肤,血液涌裹着全身,有喷涌之势。
应该起床了吧?他掏出手机一看,发现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未读短信,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别忘记昨晚的约会,一个令你我都感到意外的约会,但愿你满意。喜欢你的巧玲。
看完,他不禁摇了摇头,回了一条:傻丫头,不会忘记的,咱俩是唱到做到。呵呵。喜欢你的、满意的武哥。
董武起身拉开了厚厚的里层窗帘,让阳光从薄纱射进来,他转身倒在床上,赤裸裸地享受阳光的亲抚,回忆着……
当他走出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幸福大酒店”时,心想:是风景就不能闭上眼,是缘分就不要错过,是男子汉就要敢作敢当。
董武和巧玲在花前月下的约会一天天频繁起来。三个月后,巧玲成了沙田村的新媳妇。村里人说:“仙女降临咱村了!”巧玲她那闭月羞花之容时常写着幸福的笑容,说她是村里的一枝花,一点也不过分。
董武压根儿就没想到一支山歌就让他早早地告别了单身,被爱的暖流滋润。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小两口第一次过了两个人的年,有些伤感。他俩经过一番商量,决定先打点经济基础,一年后再要孩子。
春节刚过几日,村里的青年不再守着贫瘠的土地,大多陆续外出打工了。董武到底是墨水喝得多一些,在父亲这么多年来一个石头、一个木桩开挖出来的河边水田里搞起了包谷制种,去年是第一年搞,还是获得了一些经验和效益。结婚后的这几个月,他把搞这门活计的相关技能结合书本图文并茂地传授给了爱妻。
“阿玲,我想和村里的兄长们一起出去打工,好挣点钱回来,为我们明年要宝宝做准备,也让咱家的日子更好过一些。你不知道,自从娶你进咱家,村里的大妈们总在背后夸我有本事娶了个城里人,其实我压力大着呢!得让你的日子好过些,才对得起你啊!再说,我爹供我读书这么多年,积劳成疾,我还不是要让父亲在黄泉路上看到儿子有点出息,让他安息。你说是吗?”董武搂着妻子胸有成竹地说。
“家里有做不完的活计,那三亩包谷制种的田等着你去翻的嘛!再说,咱俩结婚不久,我可……”巧玲关了话匣子,扑闪着眼。
“别急,我要帮你翻好田才走。还有好几日的。哈哈。”
“你这嘴,比蜜还甜。”巧玲身子一软就倒进了丈夫的怀里。
这几日,董武被巧玲伺候得欲仙欲死。临走前一夜,他几乎没合眼,鸡叫三遍,嘴里还重复着“美死我了,我的玲”,像在说梦话。
“你不走,每天美死你一回!”听妻子这么一说,董武又兴奋起来……
送丈夫走后,巧玲回到了静静的家,照常干她的活。只是夜晚来临,顿感屋里空落落的,她躺在床上,忍不住给丈夫打去电话:“到哪了?”
“刚从昆明出发半小时,乘火车去贵阳的途中,别担心。”
“要不别……”她哽咽了一下,“你这一走,我说话的伴也没有,你,你就不担心我会变成哑巴?”
“咋会呢?中秋节前我就回来和你团圆了,我们不是还有电话吗?想我就发短信来。”
“嗯,记得想我,挂了。哦,别忘了你口袋里的……”泪水滴在巧玲粉红色的睡衣上,印开来,成了一朵朵思念的浪花。
巧玲的半句话被一个长长的隧道关在了电波外,他装好手机,往口袋里一摸,掏出一枚茶叶蛋。摸着它,妻子的一颦一笑就在眼前,当他吃完这枚茶叶蛋时,仿佛吞下了一冬的阳光,浑身暖和起来。
三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巧玲和丈夫的感情凝聚成了几百条短信。
巧玲的包谷也吐蕊长苗了,可惜连年干旱,极度缺水。得从大河里打沙井用抽水机调来浇才行。她和村长借了村里仅有的浇灌设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水抽到了田间。巧玲边唱小曲边浇水,一小时过去,眼望着原先扭绳子的包谷苗渐渐舒展了腰身,可把她乐坏了。
正当她情不自禁为希望乐呵的时候,刚才还在河对岸干活的光棍二愣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巧玲的身旁:“弟媳,你这次浇水,最多管用一星期,过不了几天它的模样还是干瘪的,怎么也不会有你水灵!”
巧玲说:“瞎说些什么?我浇得透,估计最少能管二十来天或是一个月了。包谷苗和我咋个比嘛!”
“你家的包谷苗倒是被你服侍得好好的,你自己却没人滋润,一天天比黄花瘦,这么好的人才可惜啰!打个电话给你家武弟,让他回来浇浇水,让你也像这田里的苗子一样鲜活过来?”二愣凑近巧玲,挤挤眼,放低声音说。
巧玲听出二愣话里有话,便弯腰去捡土垡,谁知等她起身,人已经坐在离她二十米远的田头上傻笑,她只好怨从鼻孔出,“哼”了一声,松手丢了土垡,继续浇水。
巧玲的日子一天天在对丈夫的思念中过去,这久的辛劳,让她看到了希望。两天前刚下过一场小雨,昨天一个阴天,今天太阳冒得早,现在露水应该逝去,那将是人工授粉的最佳时间。
吃过午饭,巧玲备上专用工具出工了。三亩地的包谷株生机盎然,每棵几乎一个样,比人高出两个头,嫩红的包谷胡须活像去年董武送她的纱巾。她记起丈夫在家时告诉她的经验,包谷胡须嫩红是人工授粉的最佳时间了,于是,她便按他教她的一招一式地做。她取来包谷父本的花粉,经绷有纱布的小筛过滤到干净的盆里,再用棉花蘸取过滤后的花粉点到母本的红胡须上,逐一进行,一株也不能漏。她兴奋而快活地哼着小调。
巧玲正为丰收在望的包谷歌唱时,突然听到一个古怪的声响,好像有人吹口哨,环视四周就是不见人影。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正当她迟疑的时候,有人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吓得她手里干活的工具丢了个底朝天。
“活见鬼,吓死我了!”巧玲边说边去捡回工具,接着做自己的手头活。
“快一年了,弟媳这肚子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你家兄弟没‘授粉’成功吧?”说着松了手,两眼笑成一条缝,又是二愣。
巧玲一跺脚:“你管我!干你的活计去,别耽误我做事。”
想着二愣怎么老喜欢缠着自己,她就有些烦。二愣看她怎么授粉,站了三分钟,巧玲没理他,一转身,背着手走了,留给巧玲一个高大的背影。
巧玲经受一场虚惊后,加快了授粉的速度,她想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免得二愣再次烦她,要真那样就是蚂蝗叮着鹭鸶脚,甩都甩不脱了。这样想着,巧玲动作麻利地和时间赛跑。
太阳微微偏西,巧玲结束了田间的劳作,收拾农具往家走。当太阳把最后一丝余热献给大地的时候,她已经把猪鸡牲口全部打理好,关上了大门。
四
或许是劳累过度,或许是受到惊吓,抑或是思念丈夫,巧玲并没有到厨房做饭,只是洗了脸脚,倒了一杯红糖水,径直走向了卧室。
她翻出一个多月来都没动过一下的一幅十字绣,自言自语地说:“家和万事兴,只差最后一个字没绣了,力争今晚结束。哎呀!平时杂事太多,今天又半路杀出个董二愣,我这是哪里造过孽呀?”说完,动手飞针走线起来。
寂静的小屋里,枕头下“叮咚”一声响起,巧玲放下十字绣,摸出手机,一看,提示是条彩信,她点开定睛一看,是丈夫,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啊!看着看着,她忍不住甜甜地亲了一口,手机屏幕上留下了一个樱桃小嘴的热唇印。
她也自拍了一个头像,下面加上一句:亲,看到你了,我亲了你一下,要是你在我身边多好,以往这个时候,应该是美死你的时候了吧?我像你想我一样想你。
唰的一下发送出去了。巧玲乐呵着,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还真巧,刚发完彩信,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她习惯性地去到堂屋里,把手机充电。
接着回到卧室绣十字绣,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没吃饭。月亮越升越高,巧玲觉得身子有些不舒服,她试着想起来到堂屋取回手机打一个电话,但疼痛使她缩成一团,动弹不了,想抓住床沿强撑起来,手头却没有一点力气,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眼前像是飞着成群密密匝匝的萤火虫。她右手按着右下腹,那幅十字绣拖在床边,半个“兴”字在她眼前晃。“哎哟,哎哟,嗯,嗯……”她似乎一点点陷入了绝望。
“咣当”一声响,二愣冲了进来,看见明亮的灯光下一张发紫的脸,喊了声“弟媳,你怎么了?”巧玲没有回答,只有微弱的呻吟声。二愣见状不妙,背起巧玲就往杨村医家赶,也顾不上关灯锁门。
经杨村医诊断,巧玲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要不是及时送来,会出人命。
巧玲在迷迷糊糊中醒来时,已在杨村医家的病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她强睁着疲惫不堪的眼,看了一下身边坐着的人,心里吓了一跳,怎么会是二愣?她强装无事地对二愣说:“你也是来看病吗?”
“我,我”没等二愣说出口,杨医生抢先说:“要是没有二愣,你恐怕……”巧玲听着,热泪盈眶,她示意要拉二愣的手,二愣连忙坐到床沿,把大手送过去。俩人泪如泉涌,把手握得更紧了。巧玲突然觉得二愣好贴心。
五
巧玲病后第三天,丈夫赶到了家,接回了她。二愣也在一旁帮忙着。巧玲在他们的关心照顾下,身体一天比一天恢复的好。
丈夫听巧玲亲口说是二愣救了她的命,不胜感激。巧玲对丈夫说:“二愣啊,好好一个人,可惜他爹娘死得早。家事国事天下事,讨个老婆是大事,要不咱们给他找一个对象吧,好歹他是我家的大恩人。”
“是啊,我们得帮他介绍一个。”
“我娘家村里有一个堂姐,新婚才二十来天,丈夫赶集回来被大河水冲走了,请人找了三天,连个骨架都没找到。她现在回娘家待着又是三个月了。”巧玲说着有些伤感,为死去丈夫的堂姐惋惜。
眼看包谷制种收获在即,巧玲又做不了重活,小两口正在发愁,二愣就像一股风,赶着自家的两个骡子来帮巧玲家收包谷了。董武专门采收,二愣负责运送回家,在家烧水做饭的巧玲万分感激二愣:“你都成我家的搬运工了!歇歇吧,让你受累了,喝口茶水。”
“好的,就歇一下吧。别这么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忙还多着呢!”二愣接过茶水,看看茶水又望望巧玲,“这茶水多清凉,不喝可惜了。”
二愣喝了水挑起空篮又要走了。巧玲赶忙给他的茶杯盛满水,猛然间发现他好像还有什么心事似的出了门。
阳光一点点从橱窗这边慢慢溜走了,沙田村炊烟袅袅。
“二愣哥,这次你去,帮我告诉董武回来吃饭了。”巧玲说着,端着洗好的白菜进了厨房。
“还早呢,再运两转。”二愣擦着汗健步如飞,出了大门。
太阳落山后,他们坐上了餐桌。
饭后,大家一起看电视,二愣略带羞愧地说:“有一件事情想求兄弟和弟媳帮忙,歌里唱得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这没爹没娘的就连草都不如了。兄弟比弟媳清楚,不是我不好,是没人牵线做媒,一不小心就混到了如今这把年纪,三十六岁了还是一人空守一个家,但我想有个家,像你们一样幸福的家。”
“我们正是这么想的。”巧玲说着给二愣端来了一杯茶,递上一包云烟,转身又去提来了水烟筒。
巧玲放慢语速说:“我倒是知道一个,就怕你嫌弃她结过婚。”
“我这个年纪还嫌弃什么,人家不嫁我还差不多。”二愣说着点燃了一支烟。
六
第二天,阳光很好。巧玲、董武和二愣走了两个半小时到了核桃乡的街上,二愣买了一兜糖果和甜点。他们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二愣想着马上要见到小惠了,心空如洗,透明敞亮。
半小时后就到村里了。巧玲的姐姐很小就夭折了,自从父母四年前相继去世后,巧玲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她和丈夫带着二愣直奔巧玲的堂姐小惠家。
大门半开着,院子很清秀。一个有着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只顾坐在院子里梳理着一头秀发,她全然不知道门外有人到来。
巧玲带头进了院子,巧玲微笑着问道:“惠姐一人在家?”
“阳光这么好的日子,谁不喜欢?我洗个头。快进屋里坐。”小惠文不对题地回答,逗乐了大家。
小惠把亲戚和客人迎进屋后,开电视、泡茶、端出葵花籽和糖果,陪客人聊天,有说有笑,好像早已忘记了以前的疼痛。
董武说明来意后,屋里一下子没人说话,只有电视里的一个情感剧在小声地上演。小惠突然有些忧伤,三个月前的阴影又浮现在脑子里了。二愣的眼神里长满渴望,也浮出一丝同情和理解。巧玲见状,把话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讲起了今年她搞包谷制种的大丰收。巧玲话起话落间,说得小惠心潮澎湃,问这问那。小惠说她也想搞包谷制种,巧玲连声答应她,一定教她搞包谷制种。屋外,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屋里,谈笑风生。
冬月初八那天,沙田村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小惠和二愣成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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