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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轶事

时间:2024-05-04

●莫献

纪委的领导当场抽签定序,谁知道会有几个巧合?郝松一下子觉得脚瘫手软,边走边想对策,但大脑好像突然失灵了,短路了,根本就想不起什么来。

七月的小城,天空不断变化着花样,时而大雨倾盆,时而艳阳高照,时而凉风习习,让人捉摸不透。

小城四小校长郝松步履匆匆,穿梭在四小亭台楼阁之间,正在查看明天教师招聘第二关测试的场地安排,等着办公室统计印制抽签顺序统计表。

没有人天生就是老师,也没有人天生就是校长。

郝松的简历简单到无话可说。郝松出生在一个出门就下坎、抬头就见山的村子,郝松是村子里第一个中专生,他在初中补习四年,前前后后读了七年的初中,得了一个雅号“研究生”。所以同学基本上都叫他“郝研究”,他也不生气。

郝松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乡镇,没什么娱乐方式,有时间就是邀人打篮球,今天去工商,明天到派出所,打球、喝酒、吹牛,时不时几个年轻人在一起发发酒疯,也算是为年少轻狂写下必不可少的注释。因为球打得好,人长得帅,加上比别人多读了几年初中,郝松和一起参加工作的小伙子比起来,老成稳健,令好多姑娘心动不已。但老师收入低,工作累,生活单调,前途渺茫,却又让很多姑娘望而却步。供销社的售货员董楠采取了行动,先是常常去看球赛,后来是找机会聊天,最后是让人带话约会。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一来二去,就成了一家。别人担心“无事搞搞同学会,拆散一对算一对”,但董楠不担心,同学聚会流行这么多年了,“郝研究”总是积极参与,一言不发,啥事没有。反正就是凑点钱吃顿饭,最多是跑到州府玩一趟,有时候还去老家锻炼身体忆苦思甜,散伙后该干嘛还干嘛,“郝研究”不放在心上,董楠也不放在心里。

“郝研究”那多出来的几年初中没有白读,刚参加工作就不再是二愣子了。他参加同学聚会积极主动,和在县工商局的同学陈爽搭上了线,结交了当时在任校长胡一统的大舅哥,在小城教育界算是个有点话语权的人物。通过这条线,“郝研究”找到了进城的稻草,不声不响地从乡镇小学调到了小城四小。在小城四小,他上体育、教数学、干门卫,多岗锻炼,提为副校长,管安全,搞绿化,看卫生。“郝研究”教学不咋地,工作不冒尖,但总是屁颠屁颠地在胡一统身边转悠,是胡一统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起的人。

郝松从不得罪人,轻言软语,面带微笑,同事看

2015年第6 期不起,在他还没有担任副校长以前,大家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好 ”。

四年前,小城四小发生了一件事,刚刚进小城四小两年的年轻教师牛健惹了祸。

牛健惹祸后第三天一大早,眼圈发黑的郝松天还没亮就来到学校,标杆似的站在学校门口,左手叉着腰杆,右手不停地挥动,见老师来了就招手,脸上绽放着莫测的笑意,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胡校长叫我通知,没有第一节课的老师八点钟到学校会议室开会!”

昨天胡一统安排他去安抚牛健。十一点多了,牛健、王迪、汪富凯才来到“小城第一烧”,照例掀开一号包间的蓝格碎花布帘子,此时,郝松早已在此等待多时了,待四个人坐定,办公室主任汪富凯起身出去点菜,点了牛羊鱼肉,豆角西红柿,韭菜和包浆豆腐,要了两打啤酒,准备大快朵颐。

郝松拍着牛健的肩膀说:“打了十多个电话,你总算出来了。要不是说王迪、汪富凯两个主任也在,怕你还不给我这个面子呢。”

牛健阴沉着脸,烧烤的炭火忽明忽暗,照在他的脸上,红一阵,黑一阵。

德育主任王迪见老板端上羊肉串,忙不迭声地说:“来来来,喝一杯,喝一杯,趁热才入味。”说着从瓷盘里拿起一串油乎乎的、沾满辣椒面的羊肉串递给牛健,“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要想开点。”

牛健懒洋洋地伸出右手,接过羊肉串,顺手放在面前的蘸水碗边,一副茶饭不思,米粒不进的样子。

郝松见状,两只手一齐伸下去,熟练地提起两杯啤酒,一杯递给牛健,一杯自己端着,并示意王迪、汪富凯也端起酒杯,缓缓站起身子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说句掏心窝的话,谁痛快呢,眼看着四小一天不如一天,不但不向前发展,还一天天倒退,老师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牛健两眼放光,霍地站了起来,但却没有拿起酒杯。

“真他妈的窝囊!这年头,说句真话也要挨处分。是哥们,就把啤酒给我倒了,换白的来!一醉方休!”

“好,好,一醉方休!”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完喝干了啤酒,待牛健使劲把他的那杯啤酒泼向窗口,服务员才知趣地换上了一斤装土罐小锅酒。

兔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四个人你倒一杯,我来一转,他喝两盅,相互评说着四小,针砭着时弊,抱怨甚至辱骂着胡一统,酒过三巡,已经东倒西歪。郝松嘴里说着胡话,迎合着打哈哈,偷偷把白酒换成矿泉水,还装模作样地和大家一起胡侃海喝。

凌晨一点多,见三个人都快醉了,郝松提议干杯,四个人端起酒杯,互相搀扶着肩膀,举起满满一杯酒,边碰杯边说话,碰了四次,酒洒得只剩下半杯了,郝松又一一斟了一次,大家才仰起头来,喝完了杯中酒。目送大家骑着摩托车走了,郝松结账,吴老板把两打啤酒也算在里边,他摆摆手说:“充其量我们就是喝了两瓶,怎么能算两打呢?”看着突然清醒了的郝松,吴老板揉揉眼睛,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弟的信誉哥还信不过?没喝的不算钱,刚才是小工没注意,请哥不要见怪,那两瓶喝了的就算小弟的,还望哥往后多多照顾生意。”吴老板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是被郝松一、二、三、四地数落了一番。郝松也觉得奇了怪了,自己怎么突然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人家说老师是凭三寸不烂之舌吃饭,其实,人人吃饭都离不开舌头,郝松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闷笑出声,差点把自家的奇瑞开去亲吻行道树,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会议室以庆祝教师节为主题,布置得喜气洋洋,一进门对面墙壁的两棵立柱上,用烫金大字写着一副对联:学无止境,呕心沥血育肥四小沃土;教学有法,耕云播雨绽开小城鲜花。对联是县楹联协会会员胡一统的手笔。中间悬挂着三幅字画,从左到右分别是小城四小五年发展规划鸟瞰图、美术老师佟林的中国画梅兰竹菊四君子和美术教师沈在元师德六条行楷斗方。鸟瞰图印制精美,画面养眼;梅兰竹菊风姿绰约,各有千秋,迎风傲雪的梅,形态万千的兰,拔节向上的竹,笑意迎人的菊;行楷行云流水,遒劲飘逸,前呼后应,大有缘物寄情,托物言志,润物无声之妙。“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老师们对此熟视无睹。大家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没有了平日开会前惯有的喧哗,三五一群地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气氛压抑、低沉。领导班子下楼后,会议室里的分贝忽地上升,几名教师离开座位,站在窗前,向楼下的校门口张望着。牛健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进进出出的同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七点五十分,胡一统带着学校全体班子成员一起站在校门口。郝松脑海里还放着昨晚上吃烧烤的小电影,还没放完,一声车喇叭声后,几个人便影影绰绰地走了进来。他招牌式的嘴角上翘,双手向前伸着,和大家一拥上前迎接教育局的领导。随后他弓着腰,侧着脸,右手向前半伸着,领着教育局商局长和两位副局长走进了会议室,紧接着,他两手平伸,做了一个向上抬的动作,到会的教师齐刷刷地站起来,报以稀稀落落的掌声。胡一统见气氛不对,又带头鼓了一次掌,才显出几分热烈。

大家落座后,商局长的慰问辞只有两句话:“老师们,教师节又到了,你们辛苦了!下午学校还要组织庆祝活动,祝大家过一个祥和愉快的教师节!”两位副局长见局长两句话就解决了问题,搓搓手,也没说什么,胡一统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慰问仪式算是结束了。

老师们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会议室里只剩下几位局长和学校的全体班子成员。在商局长示意下,大家各自找到了合适的位子落座。

“今天我们到四小,有两项内容,慰问和调研。”商局长说出了这次来到四小的真正意图。郝松和汪富凯掏出工作笔记,摊在桌子上认真地记录着,胡一统正襟危坐,其他人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商局长环视一周,最后盯着胡一统说:“说是调研,其实把题目说大了,实际上是落实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一是州级精神文明单位复查验收的事;二是学校对牛健处理的经过。”稍稍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矿泉水,润了润喉咙商局长接着说,“县里有关领导已经过问了这件事,责成教育局拿出意见,昨天晚上我们连夜召开了局务会,早上到四小来,是想再听听学校的意见。老胡,你们先说说!哦,对了,请汪主任把大前天文明单位复查验收职工会的会议记录拿给我。”

胡一统看看郝松,又把目光转向门口,看着汪富凯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气氛有点不对头,大家都不说话,商局长的右手悬在半空,正等着汪富凯递上会议记录本。郝松赶忙站起来发烟,商局长摆摆手,郝松缩了回来。汪富凯小跑着进了会议室,直接把会议记录本递给商局长,转头看着胡一统。

挂钩小城四小的唐副局长看了众人一眼,说:“老胡呀,你当了近十年的四小校长了,你就说吧,原原本本地,实事求是地,不折不扣地说。商局长是来了解情况,征求意见的,出问题了我们都要正视,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商局长。商局长正在看着职工会议记录,头也没有抬起来。

“商局长,我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天复查验收座谈会上,牛健的发言是事实。我们不否认校园周边存在摆摊设点问题,更不否认交通堵塞和食品卫生安全隐患的问题。但是,文明单位复查验收,也不是单单今年的事情,这些问题以前有,现在有,这是当今社会的一个大问题,这是社会大环境的问题,我们学校天天讲,日日讲,大会说,小会喊,升旗仪式搞主题发言,班队会组织专题讨论,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学校搞理想教育,家庭搞实惠教育,社会搞功利教育,各吹各打,导致出现五加二等于零甚至小于零的怪现象,学校也着实没有办法;周边摆摊设点,是因为大家生活水平提高了,孩子兜里有钱,孩子的钱好赚啊;至于交通堵塞和食品卫生安全隐患的问题,背后的原因各位领导比我更清楚,我就不多说了。也不知道牛健是哪根筋错乱了,怎么就看什么都不顺眼。以往都是学校领导汇报,大家配合搞一下测评,象征性找几个诸如认识不足、经费紧张、工作不细等问题就完事了,谁知他自告奋勇要谈几点想法,我看他根本就是学校的叛徒,你说我们也没有对不起他啊。因此,我认为牛健大前天的发言是不恰当的,也是不合时宜的,是应该为他的言行负责并要付出代价的。”胡一统看似竹筒倒豆子的讲话,却逻辑严谨,条理清楚,天衣无缝,暗藏杀机。

“正是因为牛健不负责任的发言,我们学校因此面临着被摘掉‘州级精神文明单位’的牌子,全校上下很是痛心。基于这些考虑,我们在第一时间召开了班子会研究了对牛健的处理意见……”突然,胡一统心脏一阵绞痛,连忙掏出药瓶,哆嗦着抖出三粒救心丸,急忙送进嘴里。

“老胡,心脏不好?没问题吧?要不去看医生?”商局长关切地问道,却坐着没挪窝。

郝松赶忙起身,拿来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了胡一统。“胡校开学这几天太忙了,里里外外没一分钟休息时间,累的。”

胡一统左手捂住心脏的位置,躬着身子,右手摆了摆,缓了一会,抬起了头。

“对不起,老毛病了,一会就好。我接着说……”

胡一统略微停顿了一下,调整了呼吸,努力控制了情绪,接着说道:“关于撤消牛健全县‘师德标兵’称号一事,是班子集体决定,我不多说什么了。另外,关于他工作岗位的调换,与此事无关,是学校因工作需要的正常安排。昨天牛健当着县里前来慰问的领导和四小教师说的那番话,说什么讲真话需要勇气,影响是很不好的,很显然,牛健没有正确认识自己的问题,我们还没来得及开班子会,不过我的意见是牛健这个人我们不要了,我们四小庙太小,水太浅,牛健就交给教育局安排了。我先说这些,还请领导考虑。”

胡一统喝了几口水,他虽然极力控制,但仍然喘着粗气,脸庞像一张白纸。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起来,胡一统的最后一句话,大家感到很突然也很吃惊。

“老胡,到这吧。”望着胡一统苍白的脸,商局长目光忧虑,脸上变幻着阴晴不定的表情。

“不用、不用,我没事,好多了。让其他同志再说说,得说清楚,说清楚。”

会议室里出奇的静,商局长干咳了两声,“那好。谁再谈谈?”

郝松看了一眼分管教学的副校长高芸,见高芸仍然没有要讲的意思,便放下了手中的笔。郝松知道,做事,最好走半步,要么早半步,要么晚半步,早半步可得风气之先,晚半步不冒无谓风险。但不能早一步或晚一步,早一步会成为枪打的出头鸟,晚一步就是别人牵牛你拨桩,早一步花未开,晚一步瓜已烂。半步就不同了,早半步嫩蕊初放,晚半步瓜熟蒂落。看看局长的表情和两位副局长的表现,很显然局上定的调子并不是听听学校的意见,而是要学校作出深刻的检查。胡一统说的,局长显然不满意,要不,早叫人送他去看医生了。郝松的大脑皮层再一次扫描了一遍昨天吃烧烤的情景和牛健说的那些看似过激的话语,他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暗自庆幸昨天出马安抚,那绝对不仅仅是公费吃一台烧烤那么简单。他想起了《春雪》里的一段话:“一瞬间的踌躇,往往能使一个人完全改变后来的生活方式。这一瞬间,大概就像一张白纸明显的折缝那样,踌躇就一定会把人生包裹起来,原来的纸面变成了纸里,并且不会再次露于纸面上了。”

“商局长,我来说说。我首先检讨,作为副手,又是支部的纪检委员,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那天班子会上研究对牛健的处理意见,我是有不同意见的,但我没有提出来,当时要是我多坚持一下原则,多一点对同志负责的态度,想一想实事求是的思想作风,指出来了,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郝松转过头盯着胡一统,“胡校,那天你太激动了,火气太大了。我想说也插不上嘴啊。”

郝松盯着胡一统的脸,胡一统满脸吃惊又愠怒。四目相对时,郝松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急忙转过了头,惶恐不安地看着窗外飘摇不定的龙柏树尖。

商局长放下了笔,身子略微坐正了一些,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望着郝松。唐副局长则翘起二郎腿,盯着小城四小五年发展规划鸟瞰图看得出神。张副局长掏出手机,刚刚收到了网上党支部发来的一条宣传廉洁从政的信息。学校其他班子成员握着手中的笔,都是一副思想者的摸样。

“你说下去。”商局长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所有的人为之一振。

“好。”郝松恢复了镇静,说出的话音量太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认为,牛健没有错。胡校也承认牛健说的是事实,既然如此,就不能撤消他的‘师德标兵’称号。当时这个决定只是胡校长一个人提出来的,看他正在火头上,我们大家并没有表态。是不是?至于州级文明单位的牌子,我觉得与其抱残守缺,还不如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没人应声。胡一统的脸白一阵红一阵,会议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好像摩托车打马达也会引爆一样。

郝松顿了顿,接着说道:“牛健能正视问题、指出问题恰恰是对学校荣誉的真正的维护,这是年轻人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我们不但不能打击,还得用心来保护啊。教育综合改革以来,学校实行全员竞聘,但城区招聘都是既要学历,又要年龄符合条件,加上我们四小是新组建的学校,学校成立还不到十五年,年轻教师的比例是很高的,我觉得这么对待年轻教师,不利于对年轻教师的培养,也不利于调动全校年轻教师的工作积极性。这些年轻教师培养起来了,潜力无穷啊!所以,请领导们考虑和定夺。另外,胡校刚才说要把牛健交到教育局去,我觉得这是在回避矛盾,把矛盾上交,现在讲究的是以人为本,提倡的是和谐社会,既然是胡校长的个人意见,我看还是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提了。我的态度是:恢复牛健的‘师德标兵’称号,重新考虑他的工作安排。胡校,你说我们是不是不能太狭隘啊?”

郝松的一席话,出人预料,会议室里一阵可怕的安静。胡一统目光呆滞,豆大的汗珠滴落到桌面上,发出十分清晰的响声。只见他缓缓地站起来,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指向郝松。“你……你……我……”话没说完,突然瘫倒在椅子上。

胡一统突发心肌梗塞被送进了医院,因抢救及时脱离了危险,但却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静养。第二天,教育局的处理意见出来了,一是责成学校恢复牛健全县“师德标兵”的荣誉称号,并向牛健道歉;二是牛健的工作安排,由学校自主分工,但建议根据学校工作需要和牛健的个人实际情况慎重考虑。

胡一统因身体健康欠佳,被免去小城四小校长职务,郝松被任命为校长。

教育局政策法规股及时组织了胡一统的离任经济审计工作。经审计,胡一统担任小城四小校长近十年,学校经费累计结余581271.23 元。

从此,在学校往来账单上,都签上“同意报销郝松”字样,中间没有间隔,也没有标点符号,字越写越顺手,见到的人都说真像明星签名。

郝松的日子日益滋润,他越发觉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校长的老师不是好老师”的论断是多么的伟大英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无论是小城中心广场,还是商业街,都是灯火齐明如同白昼,一排排一盏盏的灯,像一道道彩虹悬浮在半空中,把整条街勾勒得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宫;两旁的精致小店不时飘出悠扬缭绕的音乐,门面招牌散发着五光十色的诱惑;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里激越飞扬的水柱,也变幻着不同的神秘色彩;人们或舒心品茗或聊天夜游,更有时尚的年轻人快乐地滑着踏板车掠过,笑意写在人们的脸上,荡漾在人们的心头。

郝松没时间去理会小城夜色,因为,明天的第二轮测试,他得考虑好进人人选。教师竞聘,表面上是学校空岗缺编,空缺一个招聘一个,空缺两个招聘一双,只需要做做加减法,连乘除法都不必要去理会。但如今想进城的人多,僧多粥少,想多要一个岗位,还得去干汇报工作、请人吃饭、陪人足浴的革命工作。竞聘竞聘,竞争人人有份,聘用大有学问。

拿好通过第一轮测试的抽签顺序号统计表,郝松驾驶着学校的雅阁,早早就回到了坐落在小城东边的自家宅院,董楠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一家三口坐了下来,筷子还没递到手中,郝松伸手抓了一大块青头菌塞进嘴里,边咀嚼边大喊:“好香,好辣!”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吃过晚饭,郝松收拾好碗筷,见儿子上楼了,也不管儿子是不是去玩电脑游戏,把董楠拉进了卧室。

嬉闹够了,估计儿子郝东诗也睡熟了,郝松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床,从床脚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唰唰唰,在本子上写下了十一个名字,并标上抽签序号。

董楠问:“听说你们今年进十一个人?”

“是的,学校编制一年一定,按照师生比本来没有这么多缺岗的,好在争取多退休了两个,又软磨硬泡到两个。”

“你这个校长是越当越精明了。”

“呵呵呵,不精明行吗?我还不是为了革命工作。”“革命工作”四个字,被郝松打了着重号念将出来,颇有一番风味。

“你可得小心点噶,昨天我们几个人打麻将,马姐说现在反对‘四风’,纪委还从外地调来了一个精明强干的书记。”

“这我还不知道啊,省州县乡集中换届,换一个领导,再正常不过。不要大惊小怪,我也不会掉以轻心。”

“我看你就有点掉以轻心,现在电视新闻天天播,今天这只‘老虎’落马,明天那个‘苍蝇’被拍。我可不管反对‘四风’,还是反对‘五风’,风口浪尖,你可要小心行事。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董楠伸右手摩挲着郝松的额头说。

“这两三年没有花心思经营你的小卖部,倒是学会了说话。”

“谁说我没有花心思经营,那是我善于经营,一个学校师生用的笔墨纸张,也够赚的了。打点小麻将,赢点小菜钱,日子优哉游哉,这不是你说的,你忘了?马姐这个人呐,别看她骚里骚气,她可是消息灵通得很啊,一说一个准呢。”

“嗬嗬,好一个一说一个准,准头有多大?怕是事后诸葛亮呢。想想这么多年来,我觉得人不逼自己一下,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呢。小城四小在我的手上风生水起,教学质量稳步提高,绿化美化成效显著,校舍设施逐渐完善,办学特色独树一帜,教职员工齐心协力,学校知名度……”

“越来越高,学校面貌焕然一新。”董楠摆摆手,还没等郝松说完,董楠接口道:“我算佩服你了,牛健调走都要满两年了,还在念牛健写的工作总结。还说优秀,我看你就这点出息。”

“哟,这个时候看不得我的这点出息了?不说当老师时候的纠结,就想想当年做胡一统的副手,一天夹着尾巴做人,老胡又小气,连个饭也不安排一顿,更不要说什么福利,那时,你连离婚的话都说出口了不是?也得感谢老胡,要是像我一样大手大脚花钱,这几年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好做。盖房子、买电脑、发福利,到处都要用钱。小学校大社会,得罪谁都不行,再说这几年能进四小的,谁背后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方方面面,还不得都用钱来平衡。用完公用经费,还要到处像叫花子一样去讨。我也不容易啊,老婆。”

“我倒是觉得你容易啊,看看咱睡的这张床,不也是你的功劳。结婚十多年都睡一张蒙板床,你还说对腰杆好,现在怎么就不好了?还不是没少你的好处。哎,你说这牛健,我昨天还见到他呢。”

“都说给点阳光就灿烂,牛健就是这样的人。那小子在四小的时候,大事小事尽心尽力,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材料写得快,写得好,上课又幽默风趣,很受学生欢迎。最难得的是办事利落,善于宣传,懂得管理。要不是局上搞突然袭击,一纸调令把他挖走了,那我可就轻松多了。你也知道,当时我管学校、干建设、搞活动,哪里都离不开他,就是现在,满校园到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唉,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凡事较真,为人诚恳,太有原则。真是书生意气,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对了,说起牛健,小娥今年来报名没有?”

“报了,我都头疼死了!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家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啊。小学老师嘛,本来就没多少技术含量,敢在人前说话的,都能胜任。你看他一毛不拔,去年说给他点教训,今年看样子也还没转过弯来。”

“好歹人家当初也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不说学校越办越好他是有功劳的,就说前几年的学校招聘,方案是他写,报名是他主持,成绩是他汇总,除了画圈打分以外,你当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他那么聪明,你以为人家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再说人家现在在局上,少点又怎么啦?”

“少点是没什么,问题是没有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容易吗,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要拥抱。”郝松伸手揽过董楠的水蛇腰,“就这样,还把第一年给荒废了,你说气不气人?牛健是个牛人,是人才,不错。但他只有背影,没有背景,还不肯花钱办事。不见孔方兄,我如何画圈圈呀。对了,你没听说那首打油诗吗?”

“什么打油诗?”

“要想进城三万起,没有票子找关系;若是只有一身力,一定不会轮上你。”

“当然没人会当着我念,听是听说过了,还有好几个版本呢。我还是心里不踏实,本子上的这些都是?”

“是呀,不用担心,往年都是这么操作,只要平衡了各方面的利益和关系,绝不会有问题。有什么风吹草动,三哥和我的那些同学也会给我消息的。”

……

郝松和董楠不知说了多久,就像窗外的碎雨什么时候下,什么时候停,溅起了多少尘埃,他们不知道一样。絮絮叨叨的呢喃,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般零落了一地。

郝松和董楠缠绵的时候,牛健刚刚到家,在牛健的眼里,小城的夜景是另外一番景象。

夜幕下的湖水,倒映着装扮两岸的灯火和成排的垂柳,牛健默默地站在湖边。尽管快到晚上十点了,但街面上依然人来车往,远来的旅客行色匆匆,上下班的人来往穿梭,休闲的人们悠然自得,偶尔走过几对相伴低语的情侣,牛健行着注目礼,心里五味杂陈。

牛健家住湖岸小区七楼,是小区住宅楼的最高楼,依窗俯视而下,一览无余。郭玉娥上身着白底蓝花短袖T 恤,下身穿黑色七分裤,一个凹凸有致、曲线优美、玲珑曼妙的身影活灵活现地印在自家阳台落地窗上,亭亭玉立。她站在窗口,远远地看见牛健回来了。牛健在路灯下行走,人影高高低低的,划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线。

牛健左脚刚迈进门,郭玉娥银铃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看你半天了,都要有半个小时了,才进家门。你是不是还在为我的事情烦恼?”

“你准备好了吗?明天讲课的各个环节?万变不离其宗,抽到课题后就按照设计好的思路去组织教学步骤。还是那句老话,你有信心,别人才会对你有信心。”牛健答非所问,认真地端详着郭玉娥白里透红的脸庞。

“你就不要再幼稚了,我本来就不想去参加竞聘的,我之所以去,是要去证明一些东西给你看。”

“你还记得《返老还童》里我折起来的那页书吗?里边我用波浪线划着一句话,‘有时候我们就活在即将发生冲撞的轨道上,浑然不知。无论它是意外发生的还是蓄谋已久的,对此我们都无能为力。’”

“人生有许多事情我们无法去把握,但并不是说明我们的努力毫无价值,我们可以改变自己,从而改变自己的人生。”

“不瞒你说,当初我读了这句话,在心里边给的注释也是这个意思。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小细节,今年的竞聘方案,第二关要求所有人早上八点全部到场。你也知道,第一关的成绩不带入第二关,第二关才是竞聘的关键所在。虽说教无定法,但大原则是不会变的,教育规律是需要遵守的。讲课比的是素质,是技巧,更是心理,说到底一个人会不会讲课,讲课水平高不高,他一站上讲台,有经验的老师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郭玉娥揶揄道,脸上露出忧郁的笑意。

“那当然,县官不如现管,一个学校大到教师的评先晋级,工资绩效,小到工作安排,作息调整,全在校长一个人掌握着。校长送的小鞋虽然价格不见得有多高,但穿起来肯定是很管用的。所以,评委虽然是纪检监察组临时抽调的,但个中奥妙,实在是不值得去推敲。”

去年的竞聘又爬上牛健心头。

竞聘前,牛健请四小两位小学语文省级骨干教师到家里辅导妻子,郭玉娥在县里课堂讲赛获得过前三名,又肯钻研,爱学习,这样的年轻教师,不是好钢,也是可以炼出好钢的铁。辅导一个下午,两位辅导老师都觉得进步神速。凭多年的经验,都拍着胸脯保证郭玉娥讲课绝对没问题。但竞聘十分钟的课讲下来,评委只给了81.7 分。郭玉娥打电话的时候,牛健正在乡下看“两基”迎国检的点。他知道,这个分数是个保底分,绝对不会被聘用,他是清楚圈号打分规则的,但没想到这个号一个不留地被圈了。蓦然间,牛健鼻子一酸,心里翻江倒海,悲从中来。

一道下乡的同事在吃晚饭时知道竞聘结果后,放下酒杯,右手伸了出来,做了一个大拇指和食指交替摩擦的动作,惊奇而又带有几分悲悯的口吻说:“你没弄这个?”声音拖得老长,一直回响在那个简陋的饭厅里,牛健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兄弟,不好意思,小娥没有聘上,她的课其实讲得很好,我全场听完了,不知道评委……”电话里传来了郝松古怪的声音。“我知道了!”牛健不等郝松说完,抢着说了四个字,然后挂了电话。电话还没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牛健理也不理,直接把电话关机了。

牛健拿着电话站在饭店的屋檐下,一种小人物的悲凉与无奈瞬间便占领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一阵冷风吹过,牛健打了一个冷颤。他默念着尼采的论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

牛健这个时候才清晰地品读出《活出自己》里的“许多人总觉得生命中有一种无力感,觉得自己被环境、被现实限制住。事实上,环境与现实就如同大象脚上那条外在、有形的绳索,绑住我们的并不是那些外在、有形的现实与环境,而是烙印于内心深处、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许多无形的制约。”是多么的精彩绝伦。

牛健动员妻子郭玉娥再次参加竞聘,妻子进城,并不全是因为两地分居苦,在牛健的眼里,多少有点哲学的意味。

可能是昨夜太劳累,反正郝松醒的时候已经七点二十一了,他胡乱洗了一把脸,连早点也没来得及吃就赶去学校。一进校门,就看见纪委的领导和昨天监察组的几个同志已经站在办公楼脚。纪委的领导背着手,整个身子前倾,听其他人说话。

郝松赶忙小跑过去。纪委的领导抬头见了,也不客套,笑呵呵地说:“郝校长早啊,难怪那么多人报名到四小竞聘,刚才我转了一圈,真是教书育人的好地方啊!”

“领导过奖了,全仰仗您关心!”郝松仰头四十五度,说完了话,嘴角还是向上翘着的。

“关心倒是谈不上,我倒是听说郝校长很有本事啊,收拾一个半死不活的烂摊子,几年功夫就大有长进,面貌焕然一新。”

“是焕然一新!”刚说出口,郝松赶忙改口说,“这几年我们是做了一些事情,取得的这点成绩都是大家老师努力工作的结果,更离不开您的关心支持。”

“能做事好啊!你先去安排一下,等一下要召集所有参加竞聘的老师开个短会,要把最优秀的老师选拔到你们学校来,更好地培养人才。”

郝松赶忙去安排人打开学校会议室。

纪委的领导走进会议室,大家已经到齐了。

纪委的领导就地站着,高声说:“老师们,你们报名参加小城四小今年的竞聘,看得出来大家都是有备而来的!昨天的第一关测试你们通过了,今天测试之前,我给大家开个短会。按道理说,大家要准备竞聘的事情,开会是不合时宜的,但是,今天的竞聘,关系到各位的切身利益,我们纪委按照‘工作推进到哪里,纪检监察就跟进到哪里’的原则,这些年来积累了一些经验。城区学校每年都搞教师招聘工作,这几年操作下来,还是暴露出很多问题,要不然小城也就不会流言满天飞。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这样的流言是不利于和谐社会建设的,处理不好,就是社会肌体里的一颗毒瘤,就是社会和谐稳定的定时炸弹。教育是社会公平正义的基石,是检验一个地方发展水平高低的试金石,是社会和谐发展的根本动力。教师进城搞竞聘,目的就是要把全县最优秀的教师选拔出来,放到更加能发挥作用的岗位上作出更大的贡献。但依我的理解,更多的还是要通过竞聘这种方式,激发广大教师的忧患意识、竞争意识和成长意识,让安于现状的教师有紧迫感,让有潜力可挖的教师在竞争中发掘自身价值,从而促进全体教师共同成长,共同进步。当前我们正在深入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活动,反对‘四风’,提倡‘三严三实’,强调‘忠诚干净担当’,落实到纪检监察工作实际之中,就是要为社会和谐多办利民惠民的实事和好事,确保各项工作出实招、办实事、见实效。我们要坚决克服、抵制、摒弃一俊遮百丑的思想观念,按照科学发展观的要求解放思想,推动工作。具体到今天的竞聘,就是要保证竞聘公开、公平、公正地进行,让参加竞聘的老师明明白白,让组织竞聘的人员干干净净。为此,今天的竞聘讲课我们要从第一步做起,重新抽签定序,抽签名单由监察组的同志直接掌握,评委老师也将在评委库中现场随机抽取。小城城区共有13 所学校,大家都是这么办的,这个办法是昨天晚上纪委按照县委的指示召开会议讨论得来的。现在请学校领导和相关人员回避,由监察组的同志负责组织抽签定序和抽取评委。”

郭玉娥轻松竞聘成功。

竞聘刚结束,郝松感觉自己头晕得一塌糊涂,恍恍惚惚中,感觉自己正开着一辆大功率的跑车下陡坡,刹车却失灵了,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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