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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马笔记

时间:2024-05-04

杨红

1

我家祖屋的木头街门朽得走风漏气,像没牙老婆儿的嘴。我说的没牙老婆儿是一种潮虫儿,寸把长,浑身黏软,据说它嘴儿漏。我家祖屋土坯院墙,墙低矮,墙头旋圈长了凤尾草。这个,我母亲不太计较,说,这院墙就是个看样,那些草倒也多少起个作用,防防君子。

正房早塌了许多年,留了个残缺的地基,地基上积了厚厚的肥土。我母亲在上面种了几样菜蔬,都长得很有模样。东边三间老屋我们住,老屋是石基土坯墙,墙皮经年潮湿发霉。我母亲计较东屋屋脊上的草,那些凤尾草,高尺把长,低寸余短,株株肥艳,见风就摇,根都扎牢了,翘坏了瓦。下雨,雨水顺凤尾草的根流下来,屋里梁上滴答滴答漏。我母亲搭梯子,爬上屋脊拔草,草没拔一根却崴了脚,没奈何,骂那些凤尾草上辈子都是一干逍遥公子,惯会欺耍人儿。

东屋对面一间小西屋,堆杂物。小西屋后一堵红砖高墙,高墙上抹了一尺高的硬水泥,水泥上插了许多锋利的玻璃碴儿,这堵墙是惠叶家起的。小西屋南侧,也就是我家院西南角,就着惠叶家那堵红砖高墙,我母亲用活砖垒了个茅家,就是厕所。茅家一株榆树两搂多粗,满树榆钱儿遮天蔽日,吊死鬼儿也一串串——吊死鬼儿是一种夏虫儿,半寸亦或少半寸长短的肉白身段,屁眼若隐若现一点儿紫,芝麻粒大小两只黑眼,米粒大小红嘴吐一条精良细丝,看着比纳米技术还先进几筹。盛夏,密匝匝的吊死鬼儿炫技,从偌大一棵榆树上荡悠悠地吊下来,大有二战时期美国大兵空降欧洲主战场的阵势。大榆树根边憋出一株小榆树,一人多高。通常,我母亲在小榆树的枝杈放些玉茭皮玉茭秃棒等物,供我们用。平日,我母亲出门,怀里总掖回几块半头砖。三两年下来,我母亲就在院子里铺了几条蜿蜒如蟒蛇般的小径,分别通东屋、大门口、小西屋等处,各条小径一总汇集在院中央。我母亲本打算在院中央砌个五角星图案,砌了一个角,半头砖不够了,这项工程暂且搁置。下了雨,我母亲叫我们去院子里试走她铺的砖径,看利不利脚。我看着那雨像水帘,一层一层落不完,心里烦躁。我妹妹却高兴,雨里来回跑,沾了一脚一腿的泥还讨好我母亲,说,利利利,很利很利!

往常一下雨,我母亲总说泥哄哄的脚不利,不便买菜蔬蛋肉,三顿饭减作两顿不说,还清汤寡水的像庵里斋戒。我妹妹大约想着她说个利脚,就“开斋”了。这自是她的天真。

惠叶家在我家隔壁。我家小西屋那堵插满玻璃碴儿的红砖高墙那厢,就是她家。我们两家一墙之隔,景况却大不同。惠叶家高门大院,一院红砖瓦房,屋檐广阔,枣红西式对开五合板门,玻璃窗,一院硬化地面。屋内一统的雪白仰尘,新式四门大衣柜,两门镶镜穿衣柜,高低柜,酒柜,靠背西式双人床和单人床。床上都铺席梦思。地面是枣红上漆点金水磨地。

我母亲说惠叶家的老辈从河南一路讨吃,上了我们太行山,来到我们捉马村。我家老辈看她家老辈可怜,收留过她家老辈。谁知时过境迁,如今她家盖了一院好房不说,她爹还当了村支书,我父亲却过世了。我母亲对惠叶爹发家当村支书倒也没有异议,主要看不惯惠叶娘凤英。自发家当了村支書,凤英就端起了架子。我母亲背地里说,看她能的,她都不知道她是王凤英了!

惠叶家的高墙广屋不光惠叶一家住,还住了个河南来的林县人。这个人低个,囟门贲凸,眼斜鼻塌下巴秃。他已经在惠叶家住了个把月了,除了按月交房钱儿,平日又是买菜又是割肉,再不就是买各类果子糖蛋儿孝敬凤英。他和发家认老乡,说大家都是河南人,又说自己姓王,凤英也姓王,非和凤英认干亲,叫凤英为姐。村支书老婆既是他姐,村支书发家就是他的老乡加姐夫,他自己就当起村支书小舅子的样,每天出门,必用头油擦稀疏的发,那几根头发粘在一处溜光打滑,眼见蝇儿都立不稳。灰涤纶西装,尼龙猩红领带,涂了厚厚鞋粉的白球鞋,胳肢窝也必夹个人造革黑色公文包。他一头走一头不停地清嗓,好似要赶场作报告。此人名唤王大光,人称小王。惠叶娘凤英说,人家搞建筑联系业务,专寻电业局、部队这些肥单位有钱儿领导接头哩。

惠叶对她新认下的舅,印象不好,说,看他那猴儿样!

我说,人家就是猴儿样,也是你舅呀——

惠叶斜我一眼,不吭气了。

捉马村紧守城北,算城郊。我家在捉马村东南头。由我们家这一头,朝东南出村约行半里地,上汽路。汽路北上,下太行,去河南。汽路南行,不上半里地,房屋密密集集像大型的百宝盒,人口也稠稠绰绰似百宝盒里装了磁石的小人儿,忙忙碌碌转个不停。路西部队,路东电业局。部队大院一溜四五栋三四层的洋楼,门口两个扛枪上刺刀的兵,见军官就敬礼,军官们都精神抖擞,眼明心亮的样。电业局只一栋两层洋楼,进进出出的干部却像叫人抽了裤腰带,都松垮垮的,没个形。

部队旁边是部队家属院,四周围了青砖墙,墙约莫两尺多厚,丈把高,墙头筑了一尺高的椭圆形水泥沿,沿上围了一圈铁丝网。据说那铁丝网通了高压电,不知实也不实,谁又敢试?门口两个牛背宽半腿高的圆形水泥台,两个兵面对面笔直立在台上,两眼平视,肩上扛枪。枪上明晃晃的刺刀。部队的小孩儿,兵不管;若不是部队的小孩儿,兵就拦,所以,我们只能远看。远看,部队家属院里笔直一条水泥路,两边一排排整齐的灰砖平房,军官们在这些灰砖平房里进出,部队的小孩儿在平房前戏耍打闹,再具体就不清楚了。不过若躲过兵,立在高压铁丝网的灰砖围墙下,能闻到一股股美食香味,那是略带海腥气的椒盐带鱼的味。我想着部队家属院家家户户餐桌上,一个鎏海蓝边的军绿搪瓷盘儿里,每天都上一道热脆香酥的椒盐带鱼,实在不寻常。那一种略带海腥气的椒盐带鱼的香味是我在少女时代对部队家属院独有的嗅觉记忆。以后不几年,电业局家属院的小孩儿也吃上了椒盐带鱼。再几多年,我们捉马村的小孩儿也都有椒盐带鱼吃了,也香,也略带海腥气,可早年部队家属院通了高压铁丝网的青砖围墙里飘出来的那一种孤远霸气的椒盐带鱼的香味,却不可复制了。

部队家属院斜对过是电业局家属院。电业局家属院叫院却不是院。门口两个简易方形水泥柱,柱下段,生灵们留了各种暗斑印渍;中段张着寻人寻狗寻马寻驴寻公文包一类启事,治梅毒斑秃偏瘫红斑狼疮疑难杂症等各类密密麻麻的信息;上段一人多高处,突了一圈窄沿,沿上渐瘦,顶端成半圆,直杵杵冲着天。人说这两根水泥柱子是两根直挺的雄器。惠叶歪着头看半天,说,像像像!

既这样说,就像呗!我是不敢枉说的。

水泥柱外和边上都是摆摊的个体户,凡粮油杂货、生熟肉类、时鲜菜蔬、新衣估衣连针头线脑一类小东碎西都有,架了玻璃小柜的三轮车,排了十几二十辆,玻璃小柜朝外三面有贴字的,有不贴字的,不管贴不贴字,都卖凉拌蒜泥猪头肉,且每辆车前都不寂寞。有人做了调查,说满城的凉拌蒜泥猪头肉,数电业局家属院门口的绝。电业局大部分的人也都没辜负这个吃名,出家属院都腆肚打饱嗝,叼一根香烟,是就着凉拌蒜泥猪头肉啜过几盅小酒的派。

凤英说,电业局的女的和小孩儿,脸大部分都粉嘟嘟不害桃花癣,嘴皮也都光润润很少脱皮,油水儿大养的。

好像她是我们捉马村的首席新闻发言人。

水泥柱子后面的平房,大约有三四十排的样,密匝匝住了好多户。每户门前屋后种些花草菜蔬,有搭葡萄架葫芦架的,也有堆煤堆碳堆煤球烧土杂物的。有的人家门前砌一个水泥小台台,台上摆些碗碟,其中一盘必是凉拌蒜泥猪头肉,条件好的还在一两个青釉高脚小酒盅里斟上潞酒,只为就那凉拌蒜泥猪头肉。远看,电业局家属院像个撂倒的大公文柜,家家户户倒像拉开的抽屉,杂乱得厉害。

我母亲说,人家电业局家属院的人儿,囟门都戳了章,属公,都惹不起。

凤英撇撇嘴,说,都不想惹他吧,有甚惹不起,他又不是马王爷,三只眼!

我母亲和凤英两个,处处都打嘴官司,自然总是凤英占上风。

我母亲背地说,斗大不识仨字,谁稀罕和她一般计较?

这一点倒也说得不错的,我母亲可是高中毕过业的人。

过电业局和部队,南行不到半里,是护城河。绕护城河西转,是城垛子。城垛子其实是一里方圆的一个黄土堆,长满野草,野草丛中又开了各式野花,蒲公英、野雏菊、鸡冠花、紫風铃、星星草、蚂蚁花……用惠叶的话说,就是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城垛子上有一段废砖墙,砖墙向南,是个破城门,城门坐北向南,门洞深广。门口一对石狮,左边石狮削掉了多半个脑袋,只留一只凸凸的眼;右边石狮歪着脑袋吐着舌,断了条前腿。我和惠叶坐石狮的旁边,两只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腿上,朝城垛子下看,下面一片房屋,铺摆得积木一般。那就是城。城里喧起来的声音,像疲乏的水波,弱弱地涌过来。

我们想着这声音都是吃供应的城里人传过来的声音,有些惆怅。大多时候,我们不说话,各想各的心思。我们都到了有心思的年龄。我想着要好好儿念书,争取考出去。惠叶则说,自己念得不行,考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寻个吃供应的主儿,带自己出去了。

惠叶说的出去,是出我们捉马村。这方面惠叶还是有些把握的。她爹是村支书,光我们捉马村就有许多接了班在城里当工人的年轻人,再说,她爹出去开会,还认了不少吃供应的关系。凤英也证实了,说,干部不敢说,寻个正式工,没什么问题!

我母亲听了,气哼哼点住我的太阳穴,说,不好好儿念,怎和你那狠心的爹交代!

手绢拂眼,口里叹气,抬出我过世的爹。

那么她拂她的、叹她的好了。

虽是仲春,风中寒气还略有些重,城头的风更大更野,我和惠叶缩着脖子袖了手,靠在城门南墙根的一窝暖阳里。该说的都说尽了,我们就看。下面铺摆得积木一般的城看过了,我们看山,不远处,褐色的大山连绵蜿蜒,一座连一座,一层摞一层。山看够了,我们看天。蓝莹莹的天上几团丝絮一般的云,一两只盘旋的鹞子,偶尔也会有一群带哨的鸽子,另外就是灰喜鹊儿、小麻雀儿……这些都看得差不多了,有人蹚着野草上来了,是个戴藏蓝布帽、穿藏蓝中山装的男人。这男人面皮微黄,尖嘴猴腮,缩脖弓腰,脚上趿拉一双破皮鞋,他一会儿站住,站得像个楔在地上的桩,呆板板的;一会儿又蹲下,蹲得像上茅坑那样。我蹲的时间略长些,我母亲吆喝我,焊住了么——

这个男人蹲下的样也很像焊住了,不过他低头朝地下寻。有时候,他也用鸡爪般的手指,母鸡刨食那样在地下刨几下,再凑上去细看。待他走了,我和惠叶躲闪着过去,侦破他看过刨过的地方。那地方无非是几只负重的蚂蚁,一半只滚粪球的屎壳郎,亦或一段蚯蚓的干尸,半片粉蝶的断翅,几朵野花,或许还有生锈的铁钉,残碗片,有时候是半个干透的轮胎泥印或者一个不太完整的泥鞋印,有时候什么都不是……

越什么都不是,我们越觉得什么都是了。有几次,我俩都想去公安局报案了。惠叶说,捉奸捉双儿,拿贼拿赃,是狐狸总要露出狐狸尾巴儿——

我们这样警惕,有我们的道理。

2

我们太行中学在城垛子东北角下一片野地里,有十几二十几排平房。学校圈了两人多高的灰砖围墙。围墙上抹了半尺高的水泥。水泥上扎了密匝匝的碎玻璃碴儿。玻璃碴儿上又拉出两尺多高的铁丝网。据说,这里原是五七干校,那些高墙上的碎玻璃碴儿和铁丝网,防范那些住五七干校的人;后来五七干校撤销,才改成太行中学。那些住五七干校的,有调回大城市官复原职当领导的,有平反摘帽当教授的,有留下当中学教师的……我考到太行中学上初中,我母亲一时难改口,总说我是住五七干校。好在我们这里的人也都不算糊涂,知道五七干校就是太行中学,太行中学就是五七干校,歧义不大。

我们学校中央有一个花坛,小半个操场大,圆的。花坛半人多高,砌了两层灰砖,里一层实的,外一层垒成镂空梅花,齐胸的收口处,扭成一段段的砖麻花。

花坛里种了一丛细竹,三两片地雷花,十几株鸡冠花,还有红颩颩的指甲花,另有一些叫不来名字的白花、粉花……凡到花季,小蜜蜂、大黄蜂、粉蝶、花蝶、蜻蜓等飞虫儿在花坛里飞来飞去,戏花弄草。经过花坛的老师和同学面貌却都正经,脚步也比别处轻便匆忙,相熟的遇到都压着情绪点个头做个手势,算打招呼,都不喧哗。这因于花坛后的一排平房,这排平房一溜七八间,学校书记校长教务长这些头头们都在平房办公,故而,不论老师同学,凡经过都肃穆。

因是办公重地,又住了头头们,全校独这一排房都改装了,换了铝合金推拉门窗,旋圈银光闪闪的。铝合金上镶的整块大玻璃亮得像外星发来的神秘光束,晃得人睁不开眼。每个窗口都映着绿茵茵红颩颩几盆花。头头们或凝神思考或伏案疾书的半身样,若不动,像木刻画;若动起来,很像放幻灯片或是演皮影戏。惠叶说她见个窗口,演过一回男女“二人转”,画面不太清楚,简直像烧花了的电影。

我问具体什么是“二人转”?

惠叶两只手遮住嘴,嗤笑了一声,嗡在我耳边悄悄说,男的和女的搂一疙瘩儿呗——

头头们的办公室,都在这排平房两厢。平房中央两间,情形大不一样。

这两间门窗还是原来的木结构。门框上端是个五角星放射光芒的半个圆框,下面一个单扇木门,枣红漆剥落得一片片的,远看很像变形的世界地图。窗上也一个五角星放射光芒的半个圆框,下面是长方形窗框和两扇大开合玻璃木窗,窗框的枣红色漆剥蚀得七零八落,像害了很重的桃花癣。这两间屋,门关得铁桶一般,窗蒙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黑布,看着像封了好多年,大有藏了一双绣花鞋的诡异。其实里面没有绣花鞋,只住了个男人。这个人就是我和惠叶警惕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历史我们清楚个大概,据说他原来住五七干校,五七干校撤销,他没地方去,留在了太行中学。还是据说,此人一肚知识,只是口笨,说话像麻雀,叽喳难懂,学校就不叫他代课了。不代课归不代课,国家还供着他,拿全工资,各种待遇都不少。若问,原因很简单,他原是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利用出任务,驾了一架新型美式战斗机一路潜飞回祖国大陆。就是说他是个英雄。我们见时,他却无英雄的样,反倒行止有点可疑了。

那天礼拜六。晚夕,我和惠叶值日,放学迟了。话说到这里,也要提一提我们班主任曹老师。曹老师三四十岁,精瘦,头发粗直短密似把大刷子,眼窝深陷,颧骨高凸,翻嘴唇细脖颈,恰他又上生物课,有那不取贵的男女生戏说曹老师,能做人直立行走这一个重要进化时期的代表——

我把这话翻给我母亲,本想博她一笑,叫她也长些见识。我母亲一头瞎忙,一头应和,说,人家曹老师做代表了?好好好,快好好听人家曹老师的话吧,听人家代表的没错——

曹老师说自己既姓曹,就要学曹操,不拘一格用人。他带我们班,先换班委。他说我学习好是学习好,可做班长有点欠火候,就撤了我。这个也勉强能说通。他任用惠叶为劳动委员,说惠叶人朴实喜劳动。这话听起来没毛病,若细访,可就有了破绽。曹老师指定我们班的班委,爸妈不是人事局教育局这些部门的头头,就是像惠叶那样,至少有个当村支书的爹。不光我不服气,小梅小京一干人也不大服气。小梅的小组副组长也撤了。她爸虽在电业局这样的肥单位,可只是个埋电线杆的工人;小京想当副班长,可只提了学习委员,她爸还是部队的团级干部哩。我回家和我母亲发了一通牢骚,想我母亲会安慰安慰我,不想她反拿起鸡毛掸子,绕着花墙撵了我半天,还用袖子抹着眼,狠说我,叫你进五七干校去念书了呀,还是叫你和人家比?人家的爹有本事还犯了你的王法了?再说了,人家曹老师那是怕耽误你学习,你不说理罢了,还敢乱说!

又倒举鸡毛掸子来撵我。

班级值日,排我和惠叶一组。惠叶总说我,你赶紧去,情管写你的作业吧——

强推我到屋角安静处,三下五除二挽袖管擦黑板洒水扫地抹桌椅,清理抽屉关窗倒垃圾,干得热火朝天,倒也不负劳动委员这个名。我还有些过意不去,可惠叶说,你只说痛快些借俺作业本就行——

凡值日,我负责写作业这一块儿,她管打扫卫生。我们这样合作,到惠叶不念书,去大城市当小保姆为止。

那天值日完,我们出校,路过桃花林。桃花林在城垛子半坡,大约两三亩地的光景。过桃花林,就上了多半个城垛子。我们本想过城垛子,上城楼看晚景。恰是早春,桃树结了红红的花骨朵儿,像片火烧云;两只喜鹊儿在桃花林上盘旋,喳喳叫,一群麻雀也在桃花林里唧唧咕咕。我们钻进桃花林,突然听见了一种声音,我们两个立马想起桃花林的典故,说五七干校时,一个女的在这桃花林上了吊,据说,上吊的女的和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曹老师“三角恋”,也有说这女的其实是个“女陈世美”,先和曹老师好,又看上了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反正各种版本。那女的上吊后,桃花林就闹妖,桃花妖。说若去桃花林,能听见一个女的哭,比孟姜女哭得还苦。也有一半个知情的,说哪是女的哭,是留声机,唱片烧坏了,听着叽溜忽哨的……

果然,那声音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细如游丝在风里绕,又断若悬尘扑簌簌往下落。粗听,像大戏里的孟姜女哭夫,再听,却比孟姜女哭得细法,是那种水腻腻湿滑滑咸涩涩的调,似把心五花大绑了,提上去揪下来,叫人疼,又不好大疼,只似蚂蚁轻咬那般浮着疼……我和惠叶都听见了,心里发紧,定住身,竖起耳朵。惠叶转着两只眼,双手招住耳朵,风车那样转着听,再狗一般抽抽鼻子,随给我使个眼色。我跟着惠叶,含胸弯腰,蹑手蹑脚,扒拉着野草,顺那声音往前靠。

落日霞光射进桃花深处,那光被密匝匝的桃树枝叶截住,断成一段又一段。只见一段半尺宽的霞光落在一株歪脖桃树上。一个瘦怯怯的背影靠着那棵歪脖桃树。我们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他穿的深灰色中山装像罩着个软塌塌的稻草人,肘化成浅灰色,腚中央两个布窟窿眼,一只绿豆大,一只玉米粒大。布窟窿眼周边浅白,那白旋圈往外渐旋渐深,乍看像驴的两只蒙眼罩。裤腿挽一只,放一只,解放球鞋油腻腻黑乌乌,露着脚后跟。他蓬头虾腰背对我们,左手架着,右手扯锯一般扯来扯去。

那是一只小提琴。惠叶嗡在我耳朵上说,也不难听,哈!

一股春风背后吹来。他大约察觉了,一下停住,转过头来。我们看见两粒黑小豆一般的眼,一副泥塑般面孔。他呆立在那里,癔怔怔看我们。我们也立在那里,癔怔怔反看他。我们大约惊了他,可他那个样又惊了我们。我们也就对看了三五秒钟的长短,可我觉得过了几世,心里翻腾起伏,好似跌进一个空旷旷的大山谷,那空谷又突然填得满戥戥的。那一种满溢到我的头、身、四肢,顺着血脉涨起来,滚烫岩浆一般四处冲击……我浑身烧得难受,突然感觉手心有针尖大小的一点冰凉,那冰涼一点点渗过来,缓缓解通了我。是惠叶用指头勾我的手心。她这一勾,解了我的穴,我的眼珠稍稍能转了,两条腿也稍稍活泛了。我看看惠叶,惠叶看看我,我们扭头拔腿跑起来,风唰唰唰从耳边掠过,我们一股劲跑出桃花林,跑到城垛子下面,再跑过护城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惠叶胆大,停下,回头看看,一腚坐路边,张大嘴喘气。我知道后面没有追,也才滚在路边,趴地上喘。

3

我们这个城,大多时候青黢黢的古素,譬如那座残存的城门,蒿草长疯了;譬如塌了个角的城隍庙,庙里塑的鬼头恶煞缺胳膊少眼,拄的泥刀灰锤断的断折的折,都青黢黢的,仅个别鬼头的脸颊存了指甲盖大小几块儿淡红,像害了桃花癣。城里数百上千个青砖灰瓦的院落连成的一串串巷廊,通体都青黢黢古素,巷廊里窜出来骑自行车戴手表吃供应粮的男女市民,也都青黢黢的,素衣、素脸、素样貌。不过他们生活好,舍得搽雪花膏,害桃花癣的倒不多。城里大十字的百货商店十天半个月盘一次货,一盘三天五天,这个时候,大十字街边的旱柳在风里拂来摆去,似萌动了一点春心,却总也绿不起来。

城的天空像偌大一只万花筒。太行山峦,飞鸟走兽,万种树木,开了谢谢了又开的花,穿城而过的行人,牛车,马车,自行车流,挂了两三节拖车的煤车……都像有划痕的老胶片,青黢黢的古素。夜晚,大十字街路灯亮了,一团团的扑棱蛾急行军般赶过来,扑向一盏盏昏黄的灯,那种勇猛又悲壮的景象,越发映衬得星空青黢黢的,古素得紧。偶尔,大十字街的电影院上演一部爱情片,青年男女按着约定,遮遮掩掩闪过来。女子们一瞥眼神,一个略略侧过来的摆头动作,后生们一声尖锐的口哨,一个食指和中指擦的榧子,等等,这些细微又不经意的小动作就都上了色,爱情的色。也唯有此时,我们这个城高广的天空、连绵的群山、窄蹩的廊巷、枯褐的柳枝、昏黄的街灯以及街灯下支的丸子汤食担,越发青黢黢似幅旧绢画,格调古素得紧了。

遇礼拜,惠叶就来叫我进城。

惠叶来的时候,我家满院扯了麻绳,像大蜘蛛结的粗网,麻绳上搭了白色床单、被套、枕套、枕巾这些床上用品。床单、被套、枕套、枕巾等都印了“一招”两个红字。洗一招床单这项活儿,名义上是我母亲托凤英叫惠叶爹发家揽的。我母亲专去城里杂货店买了一盒大铆钉,几盘塑料绳,挑了大铝盆,加长加宽棕红色塑料搓板,批发了十几条长条肥皂。她咬着牙说,舍不得孩儿套不住狼——专意割了二斤五花肉,外加两包食品厂硬盒点心送惠叶家。临送,我母亲从每盒点心的缝隙处,抠出两颗蜜蜜枣,分给我和我妹妹。我妹妹巴巴地接住,吃了。我半接不接的,那蜜蜜枣悬乎滚落到地下,亏我妹妹手疾眼快接住了。

惠叶在床单层里晃个影,和我母亲说,婶,老师叫俺们观察哩。花墙根堆了一堆要洗的床单。我母亲坐个木头墩,面前摆个大铝盆。铝盆里泡了满满一盆床单。她低头拱背铿锵铿锵用搓板搓床单,头发汗津津沾在脸上,见惠叶这样说,赶紧立起来。她两只手叫洗衣粉泡得白刷刷的,像上了防腐剂。围裙上抹了抹手,裤口袋里掏半天,掏出几张毛票,抽给我一张,高声和惠叶说,观察完,喝碗丸子汤哈——

我看也没看那钱儿,扭头,故意在那堆床单上踩两脚,踩得重重的,撩起洗好的一道道床单,跳上惠叶自行车后座,一道风走了。风掠过我的耳边,听着像我母亲一声声的叹息。

多少年以后,凡有风掠过耳畔,我都觉得那是我母亲的叹息声。

我母亲给食品厂糊纸盒,为针织厂缠线,也兜揽些缝缝补补的活儿,主顾有电业局的,也有部队的。那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穿缝补丁的衣裳了。我母亲接的缝补活,实则是各式呢料绢丝等高档衣物的织补。她替人编织毛衣,织补羊毛衫……

有一回,曹老师家访到我家,当时也没多说什么。第二天清早早自习课,曹老师蓬着一窝头,红了两只眼,闯进教室。他立讲台上,讲故事。说有一家人,生活虽挣扎在贫困线上,可这个家的母亲却说,难不能难了孩子学习,穷不能穷了孩子教育……曹老师声音哽咽,脸憋得通红,胳膊抬起来在空中画个圈,放下,再抬起来在空中画个圈,再放下——这是他一个习惯动作,表示他激动。他越激动,胳膊在空中画的圈越多。

小梅小京一干人數了,他话说了不上十句,足画了二三十个圈,平均一句画两个半圈,破了他自己的记录。我们以为他作一篇口头作文的范文,给我们演示。那个时候,口头作文盛行,各班级选优,参加年级比赛,年级选优参加学校比赛,学校再选优到市里比赛,市里选优到省里比赛,省里选的自然参加全国的比赛了。我们班也准备选拔,曹老师讲得感情充沛,色彩也很浓烈,我们都鸦雀无声,直起耳朵听。我心里描画那个生活挣扎在贫困线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的场景,眼眶热起来。想着我家经济实在也不怎么宽裕,回家和我母亲商量一下,或许我穿过的一些旧衣物,可以捐给这家人的小孩儿,好遮个风避个寒呀。却见全班同学目光都投我这厢了。

原来,曹老师说的这个母亲就是我母亲,她的孩子们就是我和我妹妹。下课,我接受了全班同学的慰问。小梅小京一干人还跑我这里,拽我的手,说了许多安慰鼓励的话。连续几天,我接到各式捐赠,主要是男女老少的旧衣物。我扛着这些衣物,惠叶,小梅小京也都帮我。到家,小京代表全班同学又向我母亲表示了深切慰问,还将十几二十张的毛票钱塞到我母亲手里。我母亲奓撒了两只手,愣怔半天,落后听明白这都是捐给我的,随即铁青了脸,转身回屋,倒捏一把鸡毛掸子,提住我一条胳膊,照我腚就抽,口里狠骂,叫你去五七干校念书了,还是叫你瞎说去了?再穷,穷了你吃呀,穷了你穿?胆大的没个王法了,敢编瞎话和人家同学讨东西了?今儿不锤煞你,你明儿不知要编多少瞎话哩!

闹腾开了。

凤英听见动静,赶来拉架,劝我母亲,孩儿就算编瞎话,也是为着你么!

我母亲的脸越发变得青暗,原来有几下还是做样的。凤英这一说,她咬着牙,瞪着眼,往狠里下手了。一干邻居也前来围观。当夜,我母亲洗净那些衣物,该缝的缝,该补的补,包袱包好。二天,叫我扛上包袱,连同那十几二十张毛票钱一并还回去,警告我,敢耍花样,就不是上鸡毛掸子了!

我妹妹还问,娘,那上甚呀——

我母亲咬着牙,答,上甚?甚也不上!她就不用回来了!

一副要和我断亲的狠样。我妹妹自然知道这招儿比“上”还厉害,惊得脸煞白。

以后,小梅小京一干人也都知我有个毛病,好编。

我和惠叶先爬城垛子,蹚野草,摸着石狮的头,看一会儿落日衔山,进城。大十字街的电影院正上演一部爱情片,电影院前人挤人,后生们穿西装的穿西装,穿夹克的穿夹克,个别人还系了一股领带,在胸前飘来飘去的。女子们大都遮遮掩掩,个别的也很高调,穿卡腰花格涤纶外衣,枣红半高跟鞋,在灯下作一种浪漫姿态……丸子担上的大铁锅冒的热气,袅袅往上漫。惠叶立在那股热气后,吱溜吱溜喝丸子汤吃丸子,用筷子磕磕碗边,油腩腩的嘴撇两下,问我,你真话不吃个尝尝?

我也不搭话,撇下她扭头往回走。过大十字街,路灯越来越少,景况有些鬼惑,我就小跑。等惠叶喝足丸子汤,骑自行车撵上我,已是到了部队家属院门口。我也不叫惠叶带,说,你骑上先回吧。

回村那截土路坑坑洼洼,路两边是菜地,几棵老旱柳像疯婆儿,兀自立在黑兮兮的天地里。近处几声虫鸣,远处一阵乱响,大约是老旱柳上的鸟闹窝。我赶紧往前走,到我家走风漏气的木街门前,立住,停了一停。惠叶家院里的灯亮斜射过来。我家借这亮光,不用点灯。我闪过一边的墙角,盯着我家那两扇走风漏气的木街门,盯半天,倒也不见有动静,只好回。

那段时间,我心里总是紧。这种情绪源于一天夜里。那夜,春风吹得紧,睡前,我送我妹妹去茅家,走至院中央五角星处,叫个东西绊了一下,我妹妹悬乎跌倒,她“哎呀”叫一声。借着惠叶家的院灯,我们看,原是一只解放鞋,男人的,破破烂烂不成个样。我提起来,扔到茅家旁边沤的一堆土家肥上,那是我母亲为奶我家自留地沤的。当时没多想,以后却又有三两次,情况大致都一样,要么是一只破烂鞋撂我家院中央。我注意了一下,凡我母亲这厢接了个活儿,或是白天有人来我家送活儿做,夜晚就会有人扔一只烂破鞋。我家接了一招洗床单这项活儿那晚,院中央就撂了。

我约莫有些明白这些破烂鞋的意思。这里有暗喻,冲我母亲的。夜晚,我手里捏了半头砖,打只手电筒,在院转。这天夜里,我又转,惠叶家的院灯越过西墙,切割了我家院,北一厢明,南一厢暗。我们住的东屋,也就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里。我母亲睡的老架子床,对了那扇老式格子窗,窗上糊了白粉莲纸,中央四个小格子镶了块玻璃,玻璃上遮了块绿绸,我母亲的剪影恰映在那绿绸上,剪影轮廓分明,好看是好看,却落寞得厉害。我对着那剪影看半天,叹一声。正是仲春,村里的杏花、桃花、梨花开得热闹,风都香剌剌的,夜猫儿也在屋檐短墙乱窜,我心里却紧得厉害。

二天早晨,我开门出去。院正中央未砌全的五角星上,又撂了只破烂鞋。我拾起来,要扔茅家,一回身,我母亲立门口,我慌忙藏鞋于身后。她瞭我一眼,回去了。她亦或看见那只破烂鞋;亦或没有?

猜不好。

4

我们学校花坛后那排平房中央两间屋,门还是关得铁桶般紧实,窗还是蒙了密不透风的黑布,诡异却深了。那一回,轮我和惠叶值日,回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路过花坛,见头头们的办公室都黑灯关门了,一排平房静谧谧的,可中央的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的屋开着一条门缝,大概也就一指宽。我和惠叶躲在花坛里,地雷花大约长了一尺高了,枝叶都繁起来了,还没开花,没看头。远远见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的那两间屋里,摇摇曳曳似有几点亮光,却不是电灯的光。我们越发疑心了。左右无人,我们跳下花坛,悄悄走过去,侧身朝屋里看。原来屋里点了蜡烛,只见三支蜡烛捆在一处,杵在水泥地上,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蹲在蜡烛旁,像焊在茅坑上。他手里端个锈迹斑斑的瓷缸。瓷缸又坐在蜡烛的火苗尖上。我们正看,不提防他朝外一张,看见了我们。我和惠叶又石化了,痴呆呆的走也不是,不走还不是。这一回,他没有受惊,反倒抽抽嘴角,好像是笑,又好像不是笑。我用肩膀扛扛惠叶,暗示她,她不理我,反向前挪了一挪,回了个浅笑,笑毕,一步跨进门槛。我的心哗啦一下落进万丈深渊,挣扎不上来了,又想,反正伸脖儿是一刀,缩脖儿还是一刀,咬着牙,跟着惠叶进去了。

屋暗,像个洞,酸腐陈旧气味一波一波涌来。我屏住气,闭着眼,稍稍定了一定神,面上不动声色,眼睛赶紧张看。屋像一颗坚硬话梅糖,一體泛脆的褐色,顶篷墙面都悬了一串串积年的灰尘穗,短的寸把长的半余尺,扑簌簌的像半断不断的密电码。几十只完整亦或残缺的手印印在墙上,手印里溅着玉茭或高粱大小不规则放射状血点儿,似凶杀现场,十几二十几处血点上覆着蚊子飞蛾残缺的干尸。靠墙一个枣红双门柜,一个枣红木桌,一把枣红靠背木椅,一个高脚木杌。这几样家什上都浮了厚灰,侧面半寸大小一排模糊白色小楷,写着五七干校字样,旁边有编号。衣物,牛皮纸箱,纸张纸屑堆在青灰色水泥地上,水泥地灰扑扑的,中间尺把宽一道蜿蜒亮迹,像一条老蚰蜒。那是常年走动蹚出的道。道在里间的门口断了,里间的门龇着黑洞洞的一条细缝,像布了阴险兵阵。

西面墙上挂幅毛主席挥手微笑的像。那像也是深烟灰色,四角按的图钉都生锈了,下面左角一个图钉帽儿掉了,只留一个针,针边的纸扯开个豁口,画边顺着这豁口向上打个脆卷。我心里警觉一下,想那打卷的画后,会不会塞张台湾的委任状亦或是反攻大陆的指令哩?这样一想,浑身冷一下,打个激灵。回头看,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正忙不迭给我们倒水。原来,他端了那个锈瓷缸,在蜡烛上烧水。掀开盖子,瓷缸里冒出袅袅一股淡水气。

惠叶立在门口的一束暗光里。她穿粉红碎花衣裳,着藏蓝色裤子,黑方口布鞋,绿花尼龙袜子,眼帘低垂,黑叽叽一排眼睫毛向上翻翘,像欲飞未飞的蝴蝶羽翅,红艳艳的脸颊映在烛光里,嘴唇像半开的花苞,黑密密的两条粗辫在肩上扫。她端着个铝暖壶盖,接水。那一种细法柔顺的静态,倒像小画书里的人儿。

我才发现,惠叶原也不难看。

以后,惠叶有些变了,话少了不说,笑也少了。若我们不过花坛,她就寻几个不靠边的理由,非要过花坛。凡过花坛,她必捋辫,拽衣服,指头在舌尖上沾少许唾沫,捋眉毛,脸颊泛上醉醉的红,眼角瞟着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那两间屋……轮我俩值日,惠叶必仔细擦黑板,擦完用水洗两三遍。黑板就洗出一层灰白。扫地也扫得细,用笤帚在裂开的青灰水泥缝里抠来抠去的,还抠出两三块话梅糖,四五支铅笔头,六七个考试用的小抄等等。锁门关窗,惠叶都用慢动作。我去帮她,她反倒说我,你只管写你的作业吧,又来逞什么能!

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有同学生病或请假,不能值日了,惠叶和我撇撇嘴,说,你先回吧,咱既是个劳动委员,得替大家劳动呀!

看着很不愿意,却掩不住满脸都是愿意。那段时间,一干不取贵的男女生也都看出些端倪,这个说肚疼那个说害风火牙,有说奶奶伤风了,有说爷爷老寒腿犯了,还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说,放学就走。惠叶倒没连累我,叫我随小梅小京几个先走。她自己留下,替人家值日。

曹老师来上课,看看窗玻璃擦得明镜一般,黑板干干净净,教室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狠表扬了惠叶几回。惠叶的人气指数急剧上升,小梅小京几个原来还替我抱屈,说曹老师撤我这个班长,是看人下菜碟,如今却也附和曹老师,说惠叶当这个劳动委员倒是很名副其实哩,大有选惠叶当“五好”的意思。我说,选惠叶也不是不可以,可惜她的成绩一直都不算太好么。

小梅小京几个驳我,说,光成绩好,不会团结同学,劳动又挑肥拣瘦,算什么?

倒像我要争那个“五好”。

自我父亲过世,我母亲好像和阴丹士林这种布料制成的中式绾扣对襟宽腰褂结了深仇,常年只穿这一种衣裳。夏天,阴丹士林布制的本色绲边无领单褂;春秋天,阴丹士林布制的有领夹袄;冬天,阴丹士林布制的有领罩衣罩棉袄。裤倒有两三条,一条深灰的确良的、一条深蓝涤纶的、一条劳动帆的,都是西式偏口。劳动帆的补了屁股和膝盖,这自是劳动时候穿的。逢出门或遇重大活动,比如我和我妹妹的家长会、邻里的婚丧嫁娶等事宜,她穿的确良的或涤纶的,热天的确良,冷天涤纶。我母亲穿得素净,长相更素净,她头发柔软,短发卷了个细腻的大波浪,顺着侧脸颊倾泻,到侧下颌,回卷翘角,像弦月的钩,带着忧愁。她的睫毛像受了伤的蝴蝶羽翅,幽幽垂下来。鼻梁倒是挺阔如玉,却敷泛若隐若现的清寂情绪。

我偷眼看看我母亲,只叹。我妹妹见我叹气,讨好我,说,姐呀,咱说个事,你可不要和娘说俺说的哈……

我说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妹妹手弯在嘴边,嘴又嗡到我耳边,在我耳朵上吹气。我一巴掌推过去,说,看你那猴儿样,话也不能好好说么?

我其实很愿意我妹妹亲昵我。她的小手拨弄我的头发,像春柳抚水,我的心就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她的嘴吹几股柔柔的气,似樱桃尖上掠过的晨风,我裹着壳的心就褪去了那层僵硬角质,绵软了。她亲亲叫我一声姐,我的心也弹来拨去飞出歌来,不过这歌只我自己能听见。

我照旧绷紧脸。我妹妹眼里噙着泪花,趔趄几下,噘起嘴嘟了一会儿,又凑过来。她在我面前总也长不起志来,这回,她接受了前面的教训,身子立直,翘起脚尖,好像这样就离我耳根近了。她压着嗓,眨巴眨巴眼,故意制造出一种神秘氛围,说,一黑夜,你不在家,发家来咱家,麻缠咱娘哩——

我一下捂住她的嘴,呵斥,再瞎嚼锤煞你!

脸颊早烧得火燎燎的,心上像有猫爪挠。我妹妹叫我点了穴道一般,发了半天呆,嘟哝着犟一句,俺没瞎嚼……

我瞪圆眼,举起拳头,压着嗓咬着牙威胁她,还犟!莫非你皮又痒痒了么?

恰我母亲走过来,见我这样,叹口气,说,统共你姊妹俩,不能好好说个话么?

我耷拉着眼皮,一扭头,走了。

惠叶值日简直上了瘾,她包揽了全班同学的值日任务,逢我们俩值日,她急切切往外撵我,说,你尽管回你的,打扫一下教室还算个事么?

逢礼拜,惠叶也不来叫我进城了。我母亲还问,你和人家惠叶不对了?

我呛她一句,我为啥要和她不对?

我妹妹依仗我母亲的势,追问,那人家怎不来叫你了?

我用眼狠剜我妹妹一眼。放学,小梅小京一干人一路走,一路耍,要不去小卖铺买话梅糖,要不在路边摘野花,都闲。我一路小跑往家赶。小梅问,你家失火了,你跑?

我飞跑回家,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作业本放膝盖,手拿铅笔和针线。有人来送缝补衣裳或编织毛衣的活儿,我收下。

礼拜天也不出去,忙接活儿。原来,我母亲嫌我见天在外头疯不着家,如今她又说,好赖你也出去耍耍呀——

又叹一声。

那么,她叹她的好了。

我在作业本上登记了送缝补衣裳或编织毛衣人的名姓。若只缝补衣裳,就在他们衣裳右角里面用针线做个小记号。我还在我家街门上贴了告示,规定了送洗衣裳的时间,末尾特别注明,恕其余时间概不接待!

若缝补衣裳或编织毛衣这行当能入地方志,我当是我们这个小城首开登记注册的先锋人物也未可知哩。村里一半个鬼眉鼠眼的闲汉,也来送衣物,背地还撩我妹妹,说,唤一声干爹,给你买大糖蛋儿!我妹妹不长记性,已经换回好几粒糖蛋儿了。我搜了她的口袋,没收了糖蛋儿,又掰开她的嘴,抠出化成米粒大小的糖蛋儿,全扔进茅家。

小王也来。有时候,他拿一两件要缝补的衣物,那些衣物上都是香烟烧的洞。大多时候,他顺路拐进来,胳肢窝下夹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立在我家院中央五角星处。他穿件深古铜色人造革毛领夹克衫,里面竖了高领大红毛衣,笔直西裤,三接头黑皮鞋,脸上横的疤红罡罡的。小王凡来,眯起眼像专家考察,在我家院來回转。他说我家偌大个院,可以好好儿设计一下,又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掌大个电子计算器,嘟嘟嘟嘟按半天,说一堆数字,意思是我家若起二层小楼,出租,不上一年,本钱儿就回来了,第二年就赚了。

说得我母亲兴致来了,跟着小王转。我虽还坐门口,眼和耳也随了小王转。

5

捉马村的土地越来越少。我家三口人只分了三分自留地,又不能荒。下种时,我母亲去点了三四垄玉茭籽,又早在我家茅家边用鸡粪树叶麦秸等物沤了一堆土家肥。礼拜天,我母亲领我和我妹妹去奶玉茭。她扛了铁钎锄头,担了一担肥,我和我妹妹抬了一箩筐肥,摇摇晃晃往自留地去。我们的自留地,其实就在我们太行中学后墙边,细长一溜。有劳力人家,地里的庄稼长得青雾雾的;我家的玉茭苗也长了一人多高,却像细竹,在风里乱摆。每株玉茭上也有秀穗的,也有未秀穗的。秀穗的,脑头露出一点卷曲的嫩黄胡须,像我妹妹细茸茸的头发,叫人怜惜。我母亲摘下草帽扇几下风,眯起眼朝远处看看,叹口气,说,再迟奶,穗都秀不上了!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太行山峦。

我妹妹在地塄边旱柳下的阴凉处,追几只野蝶。我母亲和我钻进玉茭地,我母亲抡锄头在前面除草松土,我在后面一株挨一株施肥。玉茭秆和叶上的绒毛刺沾了我一头一脸,痒得厉害,鞋袜和裤脚又挂了许多枣核儿大小带长刺儿的滚刀针,那刺儿虽还青嫩,也扎得人恼火。我努着气力往玉茭根上撒肥,想着快点做完快点了。眼看快到地头了,直起腰,松一口气,却见我妹妹也不捉野蝶了,仰着头看那株老旱柳,又往上攀。我正想呵斥,见树杈上卧了一个人。这个人高瘦,像个皮影贴在晴朗的天空和青绿的树枝间,他拽我妹妹上了树。

逆光,我却认出是小北。我突然心慌气短了,猛然蹲下身,藏在玉茭叶秆下,不敢探头。我母亲过来催,嫌我做的活儿马鸡鸡狗尿尿的,还得返工。我只窝着不动,说肚疼。

小北是小京的哥哥,也上太行中学。念高二,毕业班。那时,我们太行中学还是四年制。小北常年穿军装戴军帽,只不戴领章帽徽。那天他戴海蓝军帽,穿一身海军蓝,领口露白衬衫,地道的海军军官打扮,只是无领章肩章。他们的爸妈都是团职,军装自然不缺的。小京说她妈其实她给哥买了许多时兴衣裳,她哥偏不穿。我们都猜她哥想当兵,小京说她哥要考大学,上美术系,故而,小京她哥见天背个画夹子四处写生也不奇怪,他今天写生竟写到我家自留地来了。

小北坐在树杈上画,我妹妹撑着脖子看。我害怕画我,低头弯腰一直猫在玉茭秆里,盼小北快快走。太阳落山,我们奶完了玉茭,小北才跳下树,又接下我妹妹。他帮我们扛着铁钎和锄头。我母亲担着三只空箩筐。我妹妹紧紧跟着小北,又蹦又跳的;我则扛了扁担,落得远远的。那个时候,我们捉马村的名声不算好。有一回,小京约我去她家,家属院门口站岗的兵,叫我详细登记了我家住址,好像随时要寻后账。到小京家,小京妈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也是寻后账的样。部队和电业局的人都嫌捉马村人好打架,有些还小偷小摸的,都避。

到村口了,小北还要送,我母亲拦了。看着小北晚霞里的背影,我母亲说,人家部队的干部文化程度真高呀,教育出来的孩儿们都很懂文明哩——

我妹妹抢话,说,人家是大学生样哩——

冷不丁背后有人冷笑,说,大学生这猴儿样?

说话的是小二,惠叶她哥。小二早不念书了,见天一干人寻他出去,打。他也很愿意打。每打,人家见要吃亏了,比兔子跑得还快。小二哩,起先乱打,他上不去手,待打得差不多要输了,他才寻见空档出手,可他那一伙早跑了。人家对方扭住他打一顿,出出气。轻者,他鼻青脸肿;重者,他不是石膏吊一只胳膊,就是绷带裹一只脚。他先在村里打,打得有些气候了,厮跟了人去电业局打。电业局打出些名气了,又准备去部队打。他说部队打过,就能去城里打,咱城打出个名堂了,就去隔壁人家城打。他爹发家警告,说他,除凭你不想活了,你去人家部队打吧!

小二不示弱,扬起那颗葫芦头,吊起三角眉,搭懵了眼,說,我活不活的也不是个大事,倒是有人要断子绝孙哩!

气得凤英倒拿了鸡毛掸子满院满街撵,撵得小二活像个獐子,乱跑。据说,小二最大愿望,是能打得在公安局挂上号,可打了这许多年,总也不济事。发家长得高头大马的,小二却又瘦又小,凤英发愁,说,只不喜念书这一样像他爹,余下都不像。

若无有打事,小二闲,闲得脸都焦渴,一副走水的样。如今,他瘀青了左半只眼,吊着右胳膊,看着小北的背影冷笑。

我母亲上下打量小二。小二赶紧收了冷笑,用那只好手挠挠那颗葫芦头,说,婶儿你吭气呀,咱叫几个弟兄一根烟工夫就给你收拾了地么,怎用那些个公子哥儿?他是绣花枕头,哪济事么!

说毕,抢了锄头,撩在肩上,随我们回村。

礼拜天,小北也进我们捉马村。他戴顶军帽,穿无领章肩章的深蓝海军装。军装太宽荡,越发显得他骨骼清俊。他坐人家街门口的青石上,骑堵废弃的短墙,蹲个久不动用的石碾子上,跨株老树的树杈上,或者干脆进人家院,两腿分开,脚与肩宽,手托一尺见长半尺见宽的画架子,口里衔支铅笔,指头缝架两支铅笔,画画。他画扛家什上地的男女,画赶驴车出肥送肥的车把式,画说话的婆娘,也画跳格子踢毽子的小孩儿。我妹妹圪蹴着看蚂蚁,他也画。狗猫鸡鸭也画。凡村中人物树木走兽飞禽等各式惯常村景,都入他的画。我们眼里平常不过的景,入他画,有了另种模样。我们看着死眉呆眼的物,上他的画,都活泛。小北成了我们捉马村的名人。他进村,大人看,小孩儿围,狗跟,鸡忽闪翅膀,蜜蜂蝴蝶绕,蝇虫蚊蛾聚成团撵……这大约算我们捉马村最早的“追星”现象了。

我妹妹和一干小孩儿追小北。小北骑辆轻便凤凰自行车。他骑自行车像演杂技,大撒把,翘前轱辘,掀后轱辘,转把倒骑,跨障碍,飞车……反正一路骑一路演。有时候,小北肩膀上架个小孩儿,自行车的前梁坐三个小孩儿,后座又挤两个小孩儿。一干小孩儿都愿意小北来村里。我妹妹帮小北选景,扛画架子,拿铅笔,偶尔也做做模特儿。回来,说半天,都说的是小北。有一回,我妹妹头上鼓个大青包,夜里做梦疼醒,却原来是坐小北的自行车摔的。我母亲给她揉半天,还说,多学学人家小北,豪要学小二那不正干……

小二追小北。他嘴里叼根烟,离几步远,跟着小北。看小北落脚,要画了,他就围着小北转圈,冷眼看。看罢,鼻子重重哼一声,嘴里叼的烟上下抖几下。据说,他原也叫了几个哥儿们,想打。那些哥儿们来看了一看,说,人家就是画个画,咱打?

都退了。小二却还想打。有几回,他凑到小北跟前,故意往小北的画上磕烟灰。小北抬眼看了看他,低头嘟嘴,轻轻吹去浮灰。吹不净的地方,用指头肚儿擦。擦不去的地方,就势画了一朵云。那云水漉漉的,像坠着雨。小二见了,咕咕冷笑几下,脸上七荤八素的不自在。我母亲知道了,说小二,人家画画,是为咱捉马好,宣传咱捉马,小二你平白惹人家做什么?

小二讪讪的,抽了抽嘴角。

凤英也警告小二,说,你动动人家试试,看人家依你不依?

若比一处,小二又低小北多半个头,这大约也是他不便动小北的原因。

有一回,我在村前土路口,遇小北。他骑自行车,背画架子正往村里去。我头一低要过去,却听小北喊,嗨——

我只好立住,眼看远处一株老旱柳。老旱柳树杈上,两只喜鹊儿飞来飞去的。小北掉转车把,自行车横在我面前,说,我妹妹是小京。

我点点头,再看那株老旱柳。小北说,要不,捎你一截路?

他的意思是要我坐他的车后座。

我摇摇头,还看那株老旱柳。小北要说什么,又不说了,回身跨上自行车,进村了。我立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却不知自己到底来村前的土路口做什么。

那段时间,小京见了我,仰着脸,不搭理。我想着是不是几次课堂小测验我拿了满分,得罪了她。凡我拿满分,小京总这个样。有一回放学,小梅小京在前面走,我跑几步撵上,想和她们和解,小京仰着脸眯着眼看头顶上的杨树叶,说,你见没见我哥去你们捉马画画?

也不等我搭话,又说,我爸妈不许他再去了,说你们捉马太复杂。

撂下我,拽上小梅走了。这句话像一记闷棍,敲得我半天动弹不得。早秋的风吹得路两边的杨树叶唰啦啦响,每片叶都伤伤的,卷了一圈枯干的边。小京说了这话,果真很少再见小北来我们捉马村画画了,有时候上学或是放学路上,远远见小北背画架子骑自行车来了,我赶紧躲到杨树后,嗖一下,小北连人带车冲过去。看他远了,我才从树后钻出来。几次以后,我想通了,心说,捉马复杂就复杂吧,人家爸妈都大学毕过业,这话能说错么?再说了,人家小北要考美术系,当大学生的,哪能知道我是谁呀!

6

秋阳正好。礼拜天,我母亲借了辆小平车,箩筐锄头铁锹麻袋等家什撂车上。她推着,让我和我妹妹坐车上,去我家自留地收秋。惠叶她家自留地分得多,却从没人下过地。用我母亲的话说,凤英一家是“一指头都没有动过”的。她家的地,从种到奶到锄到收都是小王寻了几个他们河南的壮汉去。那些壮汉们个个都是庄稼把式。这几天,她家的院堆满了秋。谷穗肥壮粗实,穗穗都有尺把长;黄豆滚圆饱满,每个豆角都包了五六个豆粒不说,都没一个虫儿口;玉茭更是实笃笃的饱穗,每棒也都尺把长,粒粒胖嘟嘟的,连须都比别人家的光亮稠密。山药蛋和红薯是小王专从河南带来的种苗,又大又面。那红薯像放着糖精,甜得都发苦了。凤英还不满意,嫌人家河南壮汉们故意磨洋工,说,图省力光上化肥了,靠旁人还是不算话呀!

其实,那化肥还不是小王给她家上的“号”,她家哪里出过半分钱儿。我母亲又说凤英,她那号人,甚时候满过意?

我们出村,上汽路。村人都出动了。推车的推车,扛家什的扛家什,有用机动三轮车的,有开拖拉机的,还有一半个开大卡车,虽也都全家上阵,大都是家里的男女壮劳力,有的干脆几家壮劳力组合,互相帮忙。有的是去,有的已经收回秋来。我母亲高调地和人家打招呼,她脖子上拦着小平车驾辕上的套绳,那套绳拧了七八股的麻,有三四指粗,勒进她夹袄的后领。她两只手成大八字,驾把,沉肩拱背撅臀,膝蓋略略前曲,借着脚力,一路小跑。风吹着我母亲的剪发,飘起她的衣袂。树间漏下的秋阳像大片的金箔,沾满她全身。不知是天气实在太好,还是因为收秋,我母亲眉眼间喜洋洋的。

迎面遇见一拨一拨从部队澡堂洗出澡来的女子们。澡堂是部队的,原在部队大院。那一阵,部队大院安装煤气管道,挖了几道沟,拆了两堵墙,去澡堂就得绕出大院,过这一段汽路,再绕进去。部队澡堂见天开。逢礼拜一、三、五、七,开女澡堂,其余三天开男澡堂。那天应该开的女澡堂,才洗完澡的部队女子们,都披了湿漉漉的头发,大约水太好,她们个个洗得明眸皓齿,粉面粉颈。她们都提了专为去澡堂预备的塑料小篮,小篮镂空,本就玲珑可爱,又都是各式的嫩艳色,镂空的塑料篮放了五颜六色的洗发香波、沐浴液、毛巾、梳子这些闺房私品。她们边走边甩那黑密的发,又略将头左右歪一歪,再用手轻轻打一打飘起来的发,头发上密密的水珠在柔暖的秋阳里溅得四处都是,似细碎的水银珠乱滚。各式洗发香波、沐浴露、雪花膏的香气缠绞一处,像绣花针上引的彩线,越发描绣出部队女子们独有的那一种娇贵情态……

这可真是天下极好的风姿了。

突然看见了小梅小京。她俩的头发都湿,小梅的头发披到肩,小京的头发披过肩了,风一卷,她俩的长发像丝绢,飘起来。定然小京带小梅去部队澡堂洗澡的。电业局也有澡堂,据说条件不像部队好,经常停水不说,水多不热。部队澡堂和电业局澡堂都不对外,尤其部队的澡堂,靠军人证和家属证,外人断乎进不去的。大约因小京她爸是团长,就能带小梅吧。我一骨碌从车上跳下来,假装肚疼,跑到路边的杨树后躲着。眼见小梅小京说说笑笑走远,我才出来,撵我母亲。

我母亲推的小平车像一叶小舟,在汽路上快速滑动。我妹妹坐在车上,颠颠倒倒像个不倒翁。她咕咕乱笑,瞧杨树枝上立的喜鹊儿,再不就唧拗忽哨唱几句,得意到忘形处,我妹妹又使唤我,叫我给她揪一朵路边的野菊花。我只顾想着小梅小京到底看见我没有,顾不上理会她。她嘟起嘴,恨恨地说,当俺不知道你假装害肚疼,实质是嫌咱农村人败兴?

我狠着剜她一眼,也没法,弯腰给她揪了朵野菊花,堵她嘴。偷眼瞄瞄我母亲,我母亲好像没听见我妹妹的话,只顾推车往前走。我讪讪上前去替她。她将小平车驾辕的套绳挂到我脖子上,车把送到我手里,顺便替我拂了拂风吹乱了的头发,看着我,说,咱娘儿们这是去郊游哩,顺便收个秋哈。

推住车沿边毗,替我省力。

我家的秋还不错。玉茭虽长得小些嫩些,因上了土家肥,玉茭叶和玉茭秆都闻着甜嘘嘘的。我们先劈了一根玉茭秆,切了靠梢一段,用牙披开皮,像南方人嚼甘蔗那样,嚼玉茭秆的芯儿。那芯儿水汁饱饱的,甘甜清香,不像惠叶家的有股肥皂或者洗衣粉味。我母亲说,人才哄人哩,地不会哄人……

我母亲也不急着收秋。她先掰了几穗玉茭,坐在地头的秋阳里,披开玉茭皮,取出最里面的嫩叶,撕成绺,编起来,她编了两条嫩黄的小辫。再从玉茭脑儿上拽出玉茭胡须,那胡须尖焦黄,像火燎过,可包在玉茭叶里一段就是枣红的了,那枣红的须渐变为大红,大红渐变为粉红,粉红再渐变为鹅黄,鹅黄又渐变为淡青,淡青再变鱼白……且那胡须根根明亮,由马鬃粗细变成蛛丝样细。我母亲用这些玉茭须做个美美的蝴蝶结,扎住玉茭辫,将玉茭辫续接在我妹妹的羊角辫上。我妹妹立时有了两条齐腰大辫。她封脸、仰头、腆肚、挺直后脊梁,踮了脚尖在地头走来走去,假装自己已经出落得姣好的样。

我家的玉茭间种了秋豆角。秋豆角的秧绕着玉茭秆往上攀,到玉茭梢上又往上撩了好长。秋豆角秧上挂了滴里嘟噜的秋豆角。秋豆角有的老成籽了,有的熟得正好,也有的才指甲盖或是米粒大小,顶朵大紫花。因那紫花对于那小小的豆角过于庄重和威严,倒像一顶硕大皇冠扣着个小皇帝。老了的或者熟得正好的秋豆角,都青绿底色点缀紫红斑条,大有老窑烧的古瓷的典雅气质。

邻家已经收完秋,连地里的茬子都刨了。那片地本身不算好,有点奈何的人家都不愿意要。邻近我家的,都是没多少奈何人家,劳力却多,故而早早就收了秋。我家没奈何,又没劳力,剩下秋也是常事了。我们要掰玉茭棒了,才发现地头地尾几十株玉茭成了光秆。玉茭棒留下的窝儿都新鲜。那窝儿都大,可见偷去的玉茭个个肥大结实。这也是因我家无劳力看秋,年年都丢。才在来的路上,我们见几个电业局架电线的工人。他们提着裤子从我家地里钻出来,腰里鼓囊囊,帆布兜儿也鼓囊囊的,见了我们,互相使眼色。我们又没权搜人家。

我母亲叹一声可惜,又说,他们也都是吃个新鲜么……

反倒替人家开脱。

我和我母亲按垄掰玉茭棒。我妹妹将我们扔散的玉茭棒拾成堆。看看差不多了,我和我母亲将玉茭棒装箩筐,抬到地塄边。装了两半麻袋玉茭,像拦水坝那样拦住车头车尾。这样,车中央就凹成一个小库。我们又往这小库里堆玉茭棒。约莫堆到我妹妹的身量高又多出一些,我们再用麻绳前后上下扎住。我妹妹坐在玉茭上押车,我母亲驾车在前,我推车在后,没歇晌,连续往家送了四五遭,使得人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我妹妹趴在玉茭上乏得睡了。路遇三个海军兵,排队往城里走,见我们行得艰难,跑过来帮我们推车,送到村口,人家三个兵才罢手,重新排队,喊着一二一的口号,进城去了。我母亲冲人家背影喊,谢谢哈!

一头擦汗。小二歪着腚骑一辆加重自行车迎面过来,停下,斜跨了自行车,瞄瞄三个兵的背影,地上啐一口,狠骂,还子弟兵哩,亏见天好伙食供奉他们,不该给老百姓推推车么?

嘴里叼烟,翘了兰花指弹了弹衣裳,又说,还谢?婶儿你也是,这不是惯他们么?

我母亲没吭气,照旧驾车,低头往前走。我也照旧推车,低头往前走。

小二立在路边,猛吐一口烟圈,皱眉裂眼说,这会儿,哥儿们叫我去打,都等我哩,这样,婶儿,秋你搁着,一半天我唤十几个哥儿们去给你收秋,他们都听我……

我妹妹猛然从玉茭堆上爬起来,一边揉眼一边问,小二哥,你们又去哪儿打呀?

小二重重吐口烟圈,脸上浮了层庄严,说,看具体情况吧,联系了电业局几个哥儿们,原说进城打,我说进城打没多大意思,叫他们打部队——

我妹妹惊得瞪圆了眼,倒吸一口凉气,忧心,小二哥,人家海军兵哥哥开枪怎办?

小二脸上又多了几层凝重,皱着眉,看着天说,反了他,叫他开枪试试,不想活了?

我妹妹倒吸几口凉气,看着小二发怔。我母亲突然放下车把,悬乎将我妹妹甩下车。她挣下脖子上的驾绳,翘起一条腿,一只手猛然拽下脚上一只鞋,照住小二的脑袋就砍。打得小二丢了烟,一只手捂头,一只手拐把,慌忙中悬乎跌沟里。他的腿急速抽动几下,踏了几踏自行车,口里叫着,婶儿婶儿婶儿……

跑了。我妹妹坐在玉茭堆上,咕咕乱笑,抽成一团。

7

又回到地。

我们坐地头歇,嚼玉茭秆解渴。秋阳从老旱柳上洒下淬金的光,头顶的蓝天飘来一团白云,白云间隙透出一条条宝蓝的天光,像一只偌大古瓷的开片,远处山连绵,风像水那样漫过来,白云飘走了,天越发蓝得透。我母亲起身装车,我也赶紧忙活,装完车,绑车,撂我妹妹到车尖押车。还是我母亲驾车,我推车,摇晃摇晃走出地头,上了土路。

这截土路不长,坑坑洼洼不好走。前面又是个小坡。为了吃劲,我母亲咬牙低头弓腰,前腿几乎弯成锐角了,后腿蹬得像劈叉。我一头一臉的汗,像散了的珠串,滚下来。眼看上了坡,那车突然往后倒,一下没把住,车早咕噜咕噜滑下坡来。我们只好再上坡。我母亲喊号子。我按号子节拍出劲,才上一小截,又滑下来,如此倒滑了三五次,我恼了,拽我妹妹下车。还是我母亲喊号子,我和我妹妹使出吃奶气力响应。这个时候,一股冷风旋过来,我们都打个寒颤。

我妹妹突然“哎呀”叫一声,张了嘴朝天上看。正行到关键处,她这一惊,乍得我和我母亲一松劲,小平车又倒退回来了。我恼得猛推她一下,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张大的嘴倒是合上了,眼却瞪得铜铃大。平时吃下这大的亏,她定然不依不饶要狠发挥一场的,此时她仰着头看天,像个泥胎。我母亲早卸下驾绳,放下车,跑过来。她以为我妹妹坏了,摩挲她的羊角小辫,拍拍她的脸……

风又来了。更冷了。天色突然暗下来,很像晚夕的光景。我们都知道其实才后半晌,且不该晚夕哩。我妹妹的嘴又张开,眼瞪得更大,脸僵硬硬的,简直就是石雕了。我心里也早有些鬼惑了,却见悬空的太阳,靠西一边竟缺了一大口,像什么东西啃了。我母亲也看见了。眼看那缺口越来越大,她也不顾我妹妹了,立起来,摊开两只手,无助地喊,不当活活呀,天狗呀,天狗要吃日头啦——

嘴唇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落了。这话又招来几股更冷的风,我们连打几个寒颤,太阳像得了人间绝症,急速瘦下来,成弯月,成月牙,成一条粗线,再成一条细线,落后连这细线也不见了,原来火热的太阳成了个大铁饼。那铁饼黑沉沉的,重得挂不住,要坠。好在铁饼急速箍了一圈边,金的。那金边越箍越紧,挂住了铁饼。我们要松口气了,天却又像打碎的染缸,泼了漫天靛青色,急速暗下来,比夜还沉。我们像被罩在了一个空洞的大玻璃瓶里,都惊得屏住了气息,担心一喘气,玻璃瓶爆了,我们就到失重的外空了。正惊恐不定,突听扑棱棱一阵响动,巴掌大小几个半头砖一般的物件,投过来。原来是五七只鸟,吃醉酒一般,颠倒乱冲。我母亲扑过来,护我和我妹妹,她自己却中了。鸟还乱着,又有两三个土坷垃似的东西照我们砸过来,我母亲口里喊,慌卧,慌卧——

没等卧,头脸都中了。后来细想,那土坷垃似的东西约莫是黑夜叉一类飞禽,也未可知。我们只顾乱,一股力猛砸过来,我一下扑在地上,手一扒拉,抓着一只温暖的手。平日,我妹妹很麻缠我母亲,不是拽她的手,就是往她怀里钻。我则很少和我母亲以肢体亲近。最多,我母亲替我捋捋额前落下的几缕发,我还躲。我其实心里也很喜欢我母亲捋我头发这样的亲昵小动作。她的手指看着不如小京她妈的细珐。若非要比,小京她妈的手像机织的的确良,细得冷。我母亲的手似土家梭的布,麻是麻了些,却暖。那只手暖暖的,倒叫我握得有些小激动,嗓有些哽,眼也有些润。我假装不觉着,往紧里攥了攥。那手竟也很有反应,也往紧里攥了一攥。我心里又有些鬼惑了,透过一些暗光,吃力看,见远处一团黑影。那是我母亲搂着我妹妹,伏在小平车一侧的轱辘边。我大惊,瞪眼看我眼前这个人。小北卧在我旁边,嘴里衔根草,像牛那样嚼,脸朝着太阳的方向。

我甩开他的手,一骨碌爬起来。脸烧得厉害,身上也像点了火。我摸着黑,将滚落的玉茭拾回小平车,往脖子上套驾绳,手托车把,低头、弓腰、撅腚、前腿成锐角,后腿劈叉一般,驾起车,努着全劲,上坡。我僵硬地做这些,像脱了线的皮影人,浑身又好似裹着一团烈火,脑子也烧得糊里糊涂的。

以后,岁月拉远了我青春的影子。爱情与我也如一匹风化了的锦缎,没有原样了。偶尔有个秋日,我会想起小北,想起小北那只温暖的手,心里好似初冬水面结的酥冰,有了薄薄的悲凉。

我们班调整了座位。我和惠叶分开了,和大虎同桌。大虎敦实,粗眉小眼,善跑。他保持了我们学校的男子长跑记录,也是部队子弟。据说他爸是部队的老炊事班长,从军满了十五年,带了家属。我们的桌面没画楚河汉界。大虎的胳膊收拢得窄窄的,桌面让给我;我的胳膊肘可以扩开,占去多半个桌面。平日,大虎也算安生,偶尔也使使坏。小京很看不上,说大虎他爸往死里打他。

小京和小北一样,瘦高。她长发过肩,脑后编一条辫。她爸妈出差,总给她买各式发卡、蝴蝶结和头绳。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城突然流行那种环形发卡,透明玻璃的,小拇指粗细。发卡上端箍住头发,末端两个小小的马蹄莲状的头略略往外拐翘,卡在耳后。平常的玻璃发卡都是纯色,粉红水红大红,橙黄绿青蓝紫都有。我们班女生几乎每人都戴一个。小梅是水红的,惠叶是嫩黄的。小京原有一个大红的,一个宝蓝的,替换着戴。有一天,小京又戴了一个嫩粉底色嵌了碎金的发卡,那碎金米粒大小,太阳一照,发奇异魔幻的细光。她说是她妈去北京出差,给她买的。下课,我们都围着她,看新发卡。大虎使坏,过来一下推我一把,这一推,我倒了一下,撞了小京。那发卡就从小京的头发上落下来。我赶紧接,倒是接住了,自己也摔倒了,又因用力过猛,那发卡叫我掰成了两段。我端着手,看着那个发卡新刷刷的断碴,脸白了。惠叶,小梅一干人,也都蜡黄了脸。小京冷眼看我一下,接过那两截断发卡,扬手一甩。那两截断发卡像两道寒光,飞了出去。

大虎做了这项事,又假装没做,胳膊拢得紧紧的,多半个桌子都让我占。二天,他龇牙咧嘴,拐着一条腿来上课了。一干女生都笑。大虎见笑,越发做出那种可笑的表情和动作,供大家笑。据说大虎他爸知道他弄坏了小京的发卡,吊他在大梁上,用皮带抽了他一顿。既这样,我也不能再说大虎了。小京也没说我什么,只是不和我说话了。那天放学,我留在最后,待同学走光,我去寻那断截的发卡,想着万一可能,赔小京一个。

却没寻见。

桃树林的桃树都结了密匝匝的毛桃。那桃太小,不好吃,故而还挂树上。树下也落了许多毛桃。我钻进去,拾了一枝挂着毛桃的桃树枝,想着给我妹妹看,哄哄她,却听林子里又传来水腻腻湿滑滑咸涩涩的调儿。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又在拉小提琴了。我立住听。这回的调儿,听着是多了些欢喜的。探头往林子里看,见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瘦怯怯的背影靠着那株歪脖儿桃树,身边坐了个花衣长辫的小女子。

我喊,惠叶——

他俩都回过头来。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梳了个小平头,深灰色中山装洗得粹粹的,泛着白净的光。整个人干净利落,很有些返老还童的意思了。惠叶的脸粉粉的,越发显得一排眼睫毛黑密密似半张的蝶翅。见我,惠叶脸红了一下,扯了我的衣袖,说,快来听宋老师给咱拉小提琴——

原来他姓宋。宋老师大约也认得我了,看我一眼,靠着那株歪脖树,继续拉琴了。那天晚夕,我和惠葉回家路上,惠叶都在说宋老师。她说宋老师的爸在台湾是个大官,说宋老师和他爸决裂,开着飞机就飞回咱祖国了……

脸粉嘟嘟,眼睫毛一扇一扇,沉醉得厉害。我问,宋老师和你说来?

她眨了眨明亮的眼,羞了,说猜的。

捂了嘴咕咕笑。我用肩扛扛她,也捂嘴想笑,偏又想起小京那只断了的嫩粉底色嵌碎金的发卡,遂不想笑了。

8

部队家属院大门里那条大路,一通到底。近路底,两厢对竖两根粗高木杆,专为挂露天银幕用。我们获悉部队家属院放露天电影的渠道,一是听小京一干部队子弟说,这个渠道的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哪天放,放什么,误差不大。二是我们自己观察,晚夕放学,路过部队家属院,远远一瞄,若几个海军兵像皮影,忙上忙下挂银幕,定然是要放电影了。有时,惠叶跑去问家属院门口扛枪站岗的兵,有的兵不说,有的兵说,等放不就知道了!

好像放不放露天电影这项事,也列入了军事机密一类。

三是来自小二。小二的信息过于宽泛,误差也大。首先时间有误。他一会儿说今儿,一会儿又说明儿,若今儿与明儿没放,他改口说后儿。再是内容有误。他拣好电影说,往往是大家都做好瞧他说的那部好电影的心里准备了,结果可想。小二的信息隔几天一条,他也知道大家信不过他,也不多说,骑自行车,车后座夹着板凳,往部队家属院去。他这一去,总有一半个村人动摇,搬了板凳,试探性跟。也总有一些人,见有人动,遂也搬板凳,往部队家属院方向行。我母亲也急,催我搬板凳慌去占个座。我们走半路,先行的村人搬着板凳又回来了,告说没电影,还说寻小二,问他。小二是早和一干哥儿们小饭馆儿吃喝去了,哪里寻。

部队大院放的露天电影多为旧片,不像部队大院的电影院,专放一些未公映有争议的电影。部队子弟也只有小京一干爸妈是部队高层的少数几个人,能进部队的电影院瞧几回电影。小梅沾小京光,瞧过那么一遭。瞧完,小梅越和我们这些捉马村的同学有了距离。

这一天,小京说放电影。我们晚夕放学,瞄见几个海军兵挂银幕。小二也及时发布信息。小京说是故事片,小二说是打的,另有说其他的,各种版本。片名和内容虽不统一,放电影是实的了。太阳才落西山,我们捉马村通往部队家属院的土路,村人扛了各式小板凳,都去瞧。小二骑着那辆加重自行车,来来回回招呼,忙得紧。我和我妹妹扛了一条长凳,先去占座。我母亲说她收拾完,寻我们。一路上,我妹妹欢天喜地。

小二过来了。我妹妹问,小二哥,今儿个演甚呀?

小二说,打哩——

意思是打仗的电影。骑自行车走出一截,他返回来,摆着手说,怎还扛板凳?送回去送回去,我那些哥儿们都早占好座了,还缺你俩的?

我妹妹说,俺娘哩?

小二不耐烦摇摇手,说,都有,都有!

支住车,拽住我妹妹一抡,抡自行车前梁上,又说我,赶紧,赶紧回叫婶儿,今儿个好电影,迟了瞧不上了!

一阵风骑走了。我妹妹坐小二车前梁上,咕咕笑。我本就不想凑这热闹,扛了那个长条板凳往回返。男女见了,都立住问,又是诳咱哩?

我赶紧说,演哩演哩。

村里静谧。男女大约都去瞧了,只留几只野狗闲转。我家街门关着,倒也没上插。我推开一扇街门。那街门的轴吱吱呀呀响几下,像个放浪女人压着嗓叫。我一头走,一头想着要和我母亲说,该给街门轴膏些油才好,却见我家小西屋一厢和惠叶家相接的墙头,似有个人影闪一下。再看,是屋顶上几株野草。我喊我母亲,往屋里走,至门口,猛然和个人撞了。这个人见了我,讪讪笑几下,急速走了。我母亲则红着脸,立在屋中央,捋捋自己的头发,说,你发家叔,来寻样东西——

我没吭气,扭头又从屋里出来。天色早已暗下来。村口通往汽路的土路上没人了。土路两厢几株老旱柳在风里摆。远远听见一阵喧闹声传过来。大概电影开演了。我顺着土路急匆匆往前走,一头走一头擦泪。可那泪像断线的珠往下滚,擦不干。我遂跨过菜田,靠住一株老旱柳哭。哭罢,我想着还得去接我妹妹呀,遂走出菜田,往部队家属院走。谁知打对面急速移过来个人影,小小的。我一看,是我妹妹。我妹妹见我,扑过来,咧开嘴号啕大哭。她这一哭,叫我慌了神儿,心里一时毛乍乍的,我赶紧拖她到路灯处,上上下下检查她。我妹妹嘟嘟哝哝说半天,我才约莫猜出个头绪,原来,小二因占座,打人了。

二天再见,小二白绷带箍了头,乌青眼,上嘴唇肿得老高,吊一条胳膊,拐一条腿,腋肋下架了两只拐。他朝地下狠唾一口,恨恨地说,当咱捉马没个会喘气的!你能,莫非能能过马王爷!

相仿了马王爷的样。原来,小二一干人和小北他们部队子弟打了。大虎也打了,一只眼瘀青了。他瘀青的眼倒不关小二一干人,是他爸知道他打架,又连夜吊他房梁上打的。后来,小北爸妈押着小北,买了水果罐头,蛋糕糖果,麦乳精等营养品,看小二,逼迫小北赔礼道歉。凤英还不依不饶的,说,既是咱老百姓的子弟兵,怎能打咱老百姓?

据说,因这句话,发家扇了凤英个耳光,骂,都这时了,还惯,非要惯他进去坐哩?

小北来给小二赔礼道歉的时候,我远远看。小北好像没有伤,至少没破相,人是囫囵的。村人都跟着去看了,我没去,跑村口,靠着一株老旱柳又哭了一场。

小京见我,说话就夹枪带棒,捉马都什么人,匪么——

越不和我们捉马村的人说话了。那些天,惠叶的脸也黄黄的,神情恍惚。好在小梅还能通些消息。课间,小梅寻我,四下瞄瞄,咬我耳朵边,说,小北爸在大会上检讨,说他自己没教育好小北,破坏了军民鱼水情哩!

末了加一句,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哟!

季节一拨赶着一拨走。

榆树叶落光了,冬天来了,小王的婆娘也来了。小王婆娘脸扑了粉,碳灰儿抹了眉,腮上涂了胭脂,嘴唇膏了猪油,烫羊毛卷的头,穿大红羊毛衫,外套黄绿格子的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裤,枣红半高跟鞋。她要认凤英为干姊妹。凤英不和她认。她来认我母亲,姐姐姐地叫。见我母亲裁的好衣裳,她拖我母亲进城扯的确良毛哔叽,叫我母亲给她和小王裁缝衣裳。知道我母亲会织花样毛衣,又拽我母亲进城称毛线,叫我母亲配线给她和小王织花样毛衣。她和小王穿的大红毛衣,就是强拧着我母亲织的。我家的亲戚本不多,都在外地,难得几场热闹。如今她来捧场,我母亲也没话说了。小王这婆娘其实不是小王的婆娘,是小王厮跟的人儿,相好。这也是凤英说的,凤英总有渠道,打探秘事,凤英说我母亲,这个骚包货,须防着些哩!

我母亲还笑说,咱过咱的好了,防她则甚?

谁知凤英竟说中了。

我家是阳历年那天后晌出的事。据说先是小王两眼通红,一身酒气,脸上横了那道红罡罡的疤来我家。后是小王的婆娘掀开棉门帘,二话不说,反手刮了小王两耳光,揪住我母亲领口儿往院拖,薅着我母亲头发往街门口拽,口里乱嚷,寡妇偷汉子了,寡妇偷汉子了……

我家街门口立时围了几圈人。凤英也围来,看了半天,问小王的婆娘,捉奸捉双,你说人家偷你汉子,人家就偷来?

小王的婆娘答,可准准地撞见俺那个没出息的在她屋么——

凤英又问,你男人跑人家屋,怎算人家偷?保不定说事哩!

众人都看小王的婆娘,等听下文。小王的婆娘瞪起眼,反问凤英,说事能搂一处亲嘴?

众人又都看凤英。凤英直了直脖子,紧着问,这么说,是你亲眼见来?

小王的婆娘也挺挺脖子,说,瞎说烂屁眼!俺再去迟些,说不得就光腚了……

众人一听,都嗤嗤笑。凤英说,光腚再说光腚,如今不是没光腚么!

众人就越笑得嗤嗤的了。

小王的婆娘四处看,口里喊,王大光,王大光——

王大光是早不见踪影了。凤英说,这王大光可好,他做下,倒跑了!

看着我母亲说,红儿娘,你说说,竟是怎么回事?不能光听她说搂一处亲嘴,光腚什么的,都是一面之词么!

那时候,我在城垛子上的城门口,对着歪脑袋吐舌头,断了一条前腿的石狮发呆。那段时间,我总发呆。到家天已晚夕。炕火边煨了饭菜。我母亲窝在炕上,被子蒙着头。我妹妹耍得一头汗,也才回来。我和我母亲的话本就不多,如今更少了。有时候,她想和我说,可我不想听,躲开。阳历年那天夜半,我做出睡的样,却醒着。窗纸白煞煞的,屋里也覆了一层老银般的暗光。大约下雪了,我借着老银般的雪光,看我母亲搬了杌子放在屋中央,立在杌子上往梁上甩麻绳。房梁太高,她甩了几次,甩不到大梁上,就甩到大梁旁边的侧梁上,然后抽齐两股麻绳,拽着试看结实了没,再试长短,再绾结,试结,随后她轻轻跳下杌子,缓缓来到炕边,坐炕沿发一会儿呆,起身,替我和我妹妹压压被角,摸摸我和我妹妹的囟门,又起身走到屋中央,踩上杌子,拉住绾好的麻绳结,挂到脖颈上……

我两只手握成拳头,绻放在胸前。屋静得像跑干了空气,只留尘埃。那尘埃落纷纷覆下来,击打在我头上脸上身上,似千斤重的顽石,压着我……突然,嘎吱吱一阵响。这响声尖锐似针,立时在屋戳了几个眼,空气顺着那眼溜进来,尘埃又缓缓飘浮舞动起来了……

是我妹妹梦里磨牙哩。大约听见我妹妹梦里磨牙,我母亲又跳下杌子,来我和我妹妹睡的炕沿呆坐一会儿,起身至屋中央,摸索着收了麻绳和杌子,朝她睡的老架子床去了。

期末考完那天夜里,下了雪。二天礼拜,我哄着我妹妹在院打雪球,想赚她手里的零钱儿。我妹妹把她攒的零钱儿都给了我,和我献好,说,姐,我不和娘说哈——

我捏个雪球,朝她扔。她笑得咕咕的,一躲,雪球打中了惠叶。

惠叶在街门口向我招手。我和惠叶已经好久没一处耍了。期末考试她也没参加,说是病了。雪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她脸颊消瘦,鼻翼浮了小块蝴蝶斑,眼里更多了许多内容,确是病的样。她来道别,说不想念了。我问她为甚不想念,她说,念太使慌,不像去大城市做小保姆,能挣。我一时恍惚,觉着眼前这个惠叶很不像惠叶哩。

我跑遍了,我们这个城,根本没小京那种嫩粉底色嵌碎金的发卡,我只能还她钱儿,好赖是一份心意。放寒假那天,我到学校看成绩,记寒假作业,没见小京。没等我问,小梅撇着嘴过来,叹口气,说,人家小京爸妈都转业了,人家还来做什么?

嗡我耳边,咬住舌尖问,你知不知惠叶打了胎?

压低声,又连珠炮一般补说,曹老师给惠叶家六百块钱儿,私了了,要不,曹老師说要抓台湾国民党王牌飞行员,也抓惠叶——

四周瞄瞄,加一句,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哟!

遂丢下我,自顾自走了。

天晴冷晴冷的,我一个人上了城垛子,满眼都是枯黄草木。我坐在那只歪脑袋吐舌头,断了一条前腿的石狮旁。太阳虽明晃晃挂在天空,却和我隔着一个寒冬季节哩。我袖着手,缩着身子,朝我们的城看,城原来那种青黢黢的古素,已经间或有了几抹桃红,那是才盖的几栋新楼,新楼在太阳的照耀下,越显出粉嫩新鲜的现代色。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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