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一
1
抓到那个人,在赵司建看来是他入警以来最不光彩的一次。
虽然那个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他仍旧心有不甘,总觉得有问题,可自己又像一只无头苍蝇,不知从何下手。
每次路过或者坐在李大佬早餐店的时候,赵司建头脑里就会浮现出那个人吃面的神情。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碰到把面吃得如此虔诚的家伙。吃面时,那个人神情淡定地盯着眼前的一碗干挑面,不急着动筷,然后从摆放在桌子中央的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一杆子斜插到面中,挑了挑,在张开嘴巴咬面的瞬间,有液滴从脸颊上淌过,在晨光的照射下静静流淌。那绝不是汗珠。赵司建头一个反应就是这样,不会有那么大的汗珠夺眶而出。这一幕,深深烙在赵司建脑海里,像是一段珍贵的破案视频,赵司建播放、暂停,一遍又一遍,想从中找出破绽,然而纵使他如何努力也是徒劳。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那个吃面条如此虔诚的男人,有些不寻常,指不定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跟领导提出过他的疑问,并试图成立专案组重新侦破当年那起案子。领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是个蠢贼,没必要想得那么复杂。案子破了,你就休息几天,这个功我还是会帮你争取的。”领导说得没错,那个人就是个蠢贼,他就是在自己脸上贴了个“我是贼”的标签,然后走到警察面前,傻乎乎地被警察抓住了。可是,赵司建认真观察过那个人,觉得那人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他始终认为,这一切都只是表象。真相总是掩藏在表象后面。可真相又是什么?他无从知晓。最终,因为成功侦破这起涉案金额比较大的盗窃案,他荣获个人三等功。要不是怕别人说他清高,他是拒绝接受这个荣譽的,抓到那个人,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
十二年前那起难以侦破的杀人案,只有赵司建还没放弃继续侦察,但时间太久,线索几乎全无,他给折磨得不成人样,眼眶里布满血丝,胡楂像野草般在下巴上疯长。领导知道他的压力,就让他先缓一缓,派他去破另外一起棘手的盗窃案。市区连日来发生多起攀爬入室盗窃案,案发时间是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经前期摸排以及调取小区监控来看,基本可以锁定一名可疑人员,头戴黑色鸭舌帽,蓝色T恤,运动裤,脚上一双布鞋。在现场勘察中未能收集到任何指纹,只能在小区监控里看见那个人模糊的身影,但也可以通过身型基本判断是属于同一个人作案。入室盗窃案,每年夏天是高发期,对于刑侦出身的赵司建来说并不陌生,侦破这类案件并没有多大技术含量,锁定了嫌疑人,就全靠“土办法”——死蹲。一伙人猫在小区的角落里,一伙人在市区街面盘查,只要是凌晨街面上出现的可疑人员一律盘查,运气好的话,总能抓上一两个。记得有一回,抓一个“蜘蛛侠”,全局总动员,除了当班的,全部夜间蹲守。凌晨三时收到消息,范德龙小区发现嫌疑人,全部警力赶往,只见一个黑影攀在防护网上,上百把强光手电射过去。耀眼的光芒打在那人身上,俨然一个霸气十足的“蜘蛛侠”。当年抓住这“蜘蛛侠”,靠的全是运气。
当然,这里面除了运气,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如何判断这个人是不是流窜作案,如何通过肉眼观察对方的鞋子进而初步判断出嫌疑人的脚印与勘察是否吻合,如何更为准确地在市区那么多小区里大海捞针般捞住这个嫌疑人,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也只有赵司建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刑侦才能掌握这里面的学问。
领导之所以将他从十二年前的杀人案里抽出来侦破盗窃案,也是迫不得已。据说盗窃者特别猖狂,一夜在小区里偷了好几户人家。通常情况下,贼在这个小区下了手,就会立马转移阵地,或者偷到一户金额大的人家,就会立马收手。可没想到这个贼不按常规出牌,杀了个回马枪,在警察松懈的时候又折回那个小区继续偷。就在警察眼皮底下动手,这不是公然跟公安局叫板?这不,那边杀人案陷入死胡同,领导立马将赵司建抽调过来成立入室盗窃专案组。
赵司建也想趁机让头脑放松放松,换种思维去侦破那起搁置十二年的杀人案。在他看来,盗窃案要远比他碰到的杀人案简单很多。“一·一二”杀人案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现场除了调取一枚烟头,毫无进展。1月12日凌晨,美乐休闲中心发生杀人案,一名性工作者在二楼被杀。凶手沉着冷静,杀完人后,把尸体搬到床上摆放好,擦干净地板上的血迹和房间里的指纹,并且很勤快地将房间卫生打扫干净,才从阳台上逃走。从二楼阳台上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是个死角,没有监控。凶手是从休闲中心后门进去的,那里也没有监控。
赵司建没有抽烟的习惯,可是他愁眉苦脸想着棘手案子得不到解答的时候,就喜欢跟同事讨一支烟抽抽,思路就会跟他吐出的烟圈一样,一环扣着一环慢慢清晰起来。夜间在小区里蹲守,抽烟是个大忌,所以那天赵司建带着一伙人猫在小区里的时候显得百无聊赖。一边等着那个小偷落网,一边想着棘手的凶杀案,可是没有了烟,就没了灵感,强行去思考,脑瓜子慢慢痛起来。索性不想了,一门心思抓小偷。凌晨三点,一个黑影在离他们五十米远处出现。借助小区里微弱的光,赵司建看见那个黑影身手敏捷地从外墙翻了进来,在一栋楼房下踯躅了一会,朝手掌心哈了一口气,正准备沿着防盗网向上攀爬时,不知谁没忍住咳嗽了一声,打草惊蛇,那个黑影“嗖”一声调头就跑。赵司建一伙人立马追了上去,边追边及时联系外围的人一同包抄。可那个黑影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在黑魆魆的小区里左窜右窜,一下子就不见了身影。赵司建他们在小区里搜索到天亮,还是没能将那个人抓到。
赵司建出马,很快就立竿见影,只是,虽然凭借他的经验锁定了目标极有可能出现的小区,也与那个黑影有了照面,但还是让贼给逃走了。虽然不能够确定那个黑影就是他们要抓的那个贼,但最起码是个攀爬入室盗窃的贼,抓住一个,无论对谁来说,都好交差。这下倒好,两个他经手的案子都陷入了死胡同,领导找他谈话是在所难免了。
技术科那边来过电话,又将近期市区的入室盗窃案进行了串联,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那个小偷是个惯犯。在高发案小区的监控里,总能够看到这个贼的身影,头戴黑色鸭舌帽,蓝色T恤,运动裤,脚上一双布鞋,但从来没采集到这个小偷的指纹和脚印。赵司建嘴角一扬,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遇到了一个“高手”,至少是一个从未失手的贼。这着实够伤脑筋的。
他准备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主动到领导那里请罪。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吃个早餐的工夫,居然能够将那个从未失手的贼抓到。那天他到李大佬早餐店吃干挑面,面上来了,闻着那香味和辣味,馋劲一下子就上来了。吃到一半抬头一看,一个可疑的人映入眼帘,头戴黑色鸭舌帽,蓝色T恤,运动裤,脚上一双布鞋。这不正是一张活生生的通缉犯照片吗?那个戴鸭舌帽的人不正是他们苦苦蹲守了几个礼拜都没抓到的贼吗?赵司建百思不得其解,这贼居然嚣张到大白天还穿着这身警察熟悉的装扮在大街上出现?他给同事发了条增援信息,自己倒不急着上前抓他,而是饶有兴致地边吃面边观察起那人。那人神情淡定,进来的时候没有东张西望,而是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然后朝店老板嚷了句:“老板,来碗干挑面,不放葱,免辣!”赵司建暗嘲道,这店的招牌就是干挑面,不放辣椒的话,那就不正宗了。他开始对这位不吃辣的贼有了进一步观察的浓厚兴趣。没有葱和辣椒的干挑面很快就上来了,只见那贼含情脉脉地盯着眼前的一碗干挑面,却不急着动筷,然后淡然从桌上的筷子筒里拿起一双筷子,一杆子斜插到面中,挑了挑,在张开嘴巴咬面的那一瞬间,有液滴从脸颊上淌过,在晨光的照射下静静流淌。
这一刻被赵司建定格了,他想到了香港的警匪片,警察和贼之间总能摩擦出许多精彩的瞬间。一个多次盗窃从未失手的贼,在吃早餐的时候与追了他很久的警察相遇,这种巧合,不正是香港警匪片惯用的桥段吗?
等援兵一到,赵司建就组织实施抓捕。整个抓捕过程出奇的顺利,兵分四路包抄,亮明警察身份掏出手铐时,面条被那人含在嘴巴里鼓鼓的。他特别配合地伸出双手,没有反抗,嘴巴仍旧在细嚼慢咽。赵司建还留意到一个细节,手铐铐上双手的瞬间,他叹了口舒爽的气。审讯也很顺利,警察掌握的以及没掌握的,他都很爽快地和盘托出,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赵司建心想,这贼好像故意回避什么,迫不及待要入狱似的。
虽然最终抓到了贼,自己还因此立了三等功,可是在赵司建看来,那不过是运气,案子也破得不那么光彩。当然,领导只看结果,至于案子是如何侦破的,倒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从此在赵司建心里埋下了一个结,揪着那个贼吃面的画面不放。同事多了句嘴:“不就是一个贼早上起来饿了要吃面,能有什么破绽啊?”
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放弃继续深挖。凭借职业敏感,他断定,他与那贼在吃面的时候遇见,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巧合。然而,那不过是他的猜想,法律面前讲究证据。于是赵司建开始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翻案卷,查前科,看视频,反反复复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同事瞧见了,没忍住多了句嘴:“这案卷都快被你翻破了。”他粲然一笑,又继续埋头钻研起手头上的资料。那几个月里,他看了无数视频,眼药水都用了好几瓶。药水在脸上流淌,他还是想在视频监控中寻找蛛丝马迹。好在,有段视频的一个细节被赵司建发现了,而这个画面,给了赵司建莫大的信心。只是,光有推论还不行,还是无法将一个盗窃案和一个杀人案串联起来。动机?作案的动机是什么?还有很多谜题等着他。
他在拜访退休多年的刑警队老队长,也是他的师傅之后,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姜不愧是老的辣,赵司建拍门,师母开的门,师傅在屋子里就嗅到了他的气息。“司建来了吧?”还没坐下,师傅就开口追问,“遇到难题啦?”终究逃不过师傅的“火眼金睛”,他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在师傅面前倾诉了他的苦闷。师傅呷了一口茶,静静听完他的分析,蹙眉,然后笑着对他说:“如果你连自己的感觉都怀疑,那证明你连自己都不信任,那又如何使别人信任你呢?”
他顿时豁然,决定亲自去揭开他质疑多年的那个谜。
2
赵司建决定去看守所里探望那个贼,是在那个贼被抓的半个月后。他没有通过正规程序去看守所里提审那个贼,而是找了个看守所的朋友,以朋友的身份去探望周家龙。是的,那个被赵司建轻而易举抓到的贼就叫周家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此时的周家龙要比当初赵司建抓他进来的时候还精神些。平头,下巴蓄了些胡子,囚服很合他的身。在看见赵司建的一瞬间,他显得有些惊诧。他站着,赵司建伸手示意他坐下。“别紧张,我今天没有穿制服来,就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看你。”周家龙并没有放松警惕,坐在凳子上有些拘谨,隔着铁栏与赵司建对视了一会。
赵司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不紧不慢地撕开烟盒上那层膜。
“很久没抽了吧?”
周家龙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僵硬:“偶尔还能从牢头那里混到一根。”
“来,抽一根吧。”赵司建从烟盒里掏出一根,取出打火机给周家龙点上。
周家龙很有礼貌地回了句:“谢谢赵警官。”说完,吧嗒吧嗒地抽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紧紧地夹住烟蒂,烟灰飘落一地。
“烟头给我吧,我帮你扔。”见周家龙正准备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碎烟蒂,赵司建起身来了那么一句,并顺手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袋子兜住周家龙递过来的烟蒂。他没急着扔到垃圾桶,而是随手放在桌面上。
烟抽完了,周家龙大概心里也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烟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抽上的。
“赵警官,有什么你就问吧。”他主动说。
“周家龙,我不是跟你说啦,今天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你的。”
“得了吧,我可高攀不起你这样的朋友。”
“哦?还怪我把你抓了进来?”
“那倒没有,只能怪自己倒霉,吃个早餐也能碰到警察。”
“我看你态度蛮好,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賊。要是换上别人,肯定要死扛,死活也不承认自己偷了东西。”
“你们警察什么技术没有?我哪怕一句话不说,你们不也照样把我关进来?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坦白!”
“你倒是蛮识相。”赵司建挖苦道。
两人就入室盗窃案胡扯了一阵,眼尖的周家龙发现赵司建对这些并没有多大的兴致,他一直盯着那只透明袋子里装着的烟蒂看。
“赵警官,你今天来,大概不是跟我叙旧这么简单吧?”
薛家义知道,李向西早晚有一天会喜欢上自己,这也是他一开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的原因。薛家义大李向西八岁,年龄当然不是问题,他只是不想以更深的关系与她相处。倘若能够像哥哥照顾妹妹那样生活下去,倒是不错的一种生活状态。他间接地问过她的感情生活,没想到她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然后她依偎在他身旁娇嗔道:“我不需要找男朋友了。”他话到嘴边只好戛然而止。人毕竟是有感情的,相处久了,哪怕是擦不出爱的火花,情还在。他没想到李向西有一天径直走到他身旁,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大叔,我们谈恋爱吧!”他愣住,还没等他调整好呼吸的节奏,她就把甜蜜的嘴巴凑了过来,和他厚实的双唇吻在一块,像两片紧贴的树叶。他朝她推搡了一把,从她身边走过,她以为他又要远走他乡,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欲与恋总是纠缠不清,藕断丝连,人往往难以把控,任由自己踏进那纠缠不清的世界里。他以为他的拒绝她能够明白,夜里她的爱欲却来得更加凶猛。她直接裸露在他面前,未开垦过的处女地很快就激起了他沉睡很久的欲望,他们就在货架间的过道上完成了苟且之事。此时,外面狂风暴雨,击打着屋子,好似要突兀地闯进来偷窥他们的好事。那天天气凉爽,他的后背却开始渗汗,大汗淋漓,在接近高潮的那一刻,他看见她愉悦的脸好似看见了她的姐姐。他担心类似的场景再次发生,头痛欲裂,满手的汗液他以为是鲜血,有些恐慌,整个人瘫睡在冰凉的地板上,汗液从他的身上慢慢转移到地上。她靠了过来,整个前身贴在他身上,想再次和他交融在一块。他明白,刚刚的贪恋过于强烈,还没消停,新的一轮欲望又席卷而来。这一回,他有意识地控制住了,他用罪孽去抵制诱惑,好让欲念破天荒地第一次产生抗体。他望着天花板说:“我们结婚吧。”她伸向他私处的手瞬间停住,既欢喜又诧异。他再次重复了那句话,她满怀欢喜地点头,直接坐在他身上摆弄起来。他想到了她的姐姐,眼角含着泪珠。而那个夜晚,她的姐姐真的来了。在下半夜,他们相拥着熟睡的时候,她的姐姐走进了他的梦,从此再也不出来了。
第二天他兑现了他的承诺,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去镇上的民政所领证。不过令人尴尬的是,他既没有户口簿,也没有身份证。李向西风趣地说道:“你该不会是通缉犯吧?”他没有生气,逗着她说:“是呢,公安部通缉的,你可以举报,有一大笔钱呢。”她继续调侃:“哇塞,没想到你那么值钱,这回我可赚发了。”即便如此,她从来不问他的过去,包括他从哪里来,从前是做什么的,一概不问。他会主动跟她说,不过是随意编排些内容:孤儿,来自一个遥远的城市,身份证被偷,没有去处。真实里掺杂点水分,不会被识破,何况面对的还是个不太较真的女孩。她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大叔,不要紧啦,没有那一纸证明,我们照样结婚。”虽然瞧见她乐呵的表情,薛家义还是心有不甘。私底下他开始找人,终于在几天后通过一些不法渠道弄到了一个全新的身份证。
“周家龙”,没错,他需要这个,虽然只是个假的身份,他需要这个来漂白自己的过去。当他拿到身份证的那一刻,他高兴地一把将李向西抱了起来,大声呼喊:“走,我们结婚去!”
李向西从他手中夺过那张身份证,边看身份证边端详他,然后微笑地说:“没想到你叫周家龙,名字好土呀,我还是喜欢叫你大叔。”
4
结婚没多久,李向西就怀孕了。如果说结婚使得周家龙的身份步入正轨,那么李向西的怀孕则让周家龙身上多了份责任,他不敢再鲁莽,决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刚到金鸡岭镇的时候,周家龙手上并不干净,就像是染上的毒瘾,一时不吸精神就萎靡不振。周家龙的偷,算是一绝,是祖传的技术。父亲这一辈子只失过一次手,为了救他——在攀爬入室盗窃的时候,为了把技艺不精的他推送到安全的地方,活活把自己摔死。母亲生他以后就过世了,他从小跟着父亲,父亲摔死,他就成了孤儿,所以他跟李向西说自己是孤儿,一点也不假。刚到金鸡岭镇,周家龙会趁着李向西熟睡的时候溜出去,在外头溜达几圈,盗几户人家,然后在天亮前赶回店里。偷的东西会趁着到外面进货的时候转卖,他有自己的一套倒卖方法,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李向西怀孕了,他才决定洗手不干。
店里不忙的时候,他会出去找些小工来做。搬东西,送快递,送报纸,他都做过。其实不必那么吃苦,他从那座城市出来的时候带足了盘缠,足够吃上好几年,更何况还经营着一家商店。他只是想为出生的孩子做些什么,劳累总是能够让他心安。夜里还是会继续做噩梦,有一次把李向西吓坏了,她睡得正香,手一把伸过来搂住周家龙,手里全是液体。打开床灯一看,眼泪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汩汩直流,他的臉紧绷,一副惊恐状。她把他从梦中摇醒,帮他擦掉脸颊上的泪水,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他点头,没敢告诉她,他在梦里看见她姐姐了。怀孕后,李向西更加频繁地想念她姐姐,甚至几次三番吵着让周家龙带她去找姐姐。他总是温柔地跟她说:“好,我答应你。不过得等到你生下孩子之后。”她就乖乖地听话了。有几次她在梦里喊着姐姐,把他喊醒,然后一把搂住他,哭得很伤心,说她想姐姐了。这种想念变本加厉,像是被梦魇纠缠,永远也醒不过来。渐渐地,他开始失眠,坐在门口的马路边上抽烟,抽得很凶残。抽完一根又点上一根,每抽完一根,势必捻碎烟屁股,这是他的习惯。他望着黑色的苍穹有些迷茫,不知道这条路走到今天,是否选择错了。其实,那天他不应该杀了她……自己承受着噩梦的纠缠,那倒也无妨,只是,李向西频繁地在他面前提及姐姐,他心里就像是被捅了一刀,又一刀。她拿姐姐的照片给他看,他的眼睛没敢多停留,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他想过自首,可是父亲就他一个儿子,三代单传,自首就是一个死,他断然不敢轻易走出这一步。天很快就要亮了,他准备起身进屋。他已经连续三天都是这样在店门口坐到天亮。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迫不及待地等待天亮。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他别无选择,只有好好待她,内心忏悔,无怨无悔地守护在她的身边。
不久之后,李向西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周向阳。这是周家龙的意思,让孩子与孩子的大姨同名,也有为大姨祈祷的意思。李向西自然没有反对。生下儿子那天,在母子熟睡后,他又坐在了店门口的公路旁。借着月光,他点燃了三支烟,双手紧握,朝天拜了三下,再把三支烟插在泥土上,下跪,嘴巴嗫嚅着:“爸,我们薛家有后了。”说完,又从烟盒里取出三支烟,点上,双手紧握,跪下,将三支烟插入到泥土里,说了五个字:“谢谢,对不起!”
5
有了儿子后,用“脱胎换骨”去形容周家龙,那是一点也不为过。在他的努力下,向阳小卖部扩大经营升级为向阳超市,一百多平方米的场地建成了三层高的楼房,一楼是超市,二楼三楼住人。周家龙很快就成了金鸡岭的名人,“白手起家”的成功典型。当地媒体几次想采访他,都被他拒绝了。
他开始信佛。二楼的客厅“请”了一尊观音菩萨,他每天都在菩萨面前烧香朝拜,十分虔诚。每天睡前他会在心中默念观音菩萨保佑,夜里噩梦醒来仍旧在心里念叨。每逢初一、十五,他会带上李向西和儿子周向阳到附近的寺庙烧香,大清早去,打坐祷告念经,中午在那里吃斋,只求心中一静。一日,他悄然地跑到庙中,求得住持一见,告知其心结。住持不语,闭目念经,他也跟着在一旁念。经念到一半,他额头渗汗,念不下去。住持停,他也停。住持睁开眼睛对他说,心结还得自己解。他恳请住持点明,住持大笑,人本是有罪的,既然犯下,唯有赎罪。他点头,退出。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十一年,善待妻子和儿子,善待身边每一个人,他都能够做到,唯有静心做不到。看书看不完一本,念经念不完一段。刚开始的那几年,李向西还是会念叨着找姐姐,他果真带她四处寻找姐姐,四处发寻人启事,直到来到了他最不愿意回到的城市龙归市。很快李向西就从一个叫赵司建的警察那里得知,几年前,她姐姐就被人杀害了,凶手至今没有查到。他当然没有陪她去公安局,他陪儿子在外面的动漫城玩耍。她魂不守舍地来找他们,披头散发,像是被凌辱一般,成了个落魄人。他正要问个究竟,她一把上前搂住他,涕泪如雨,歇斯底里。
后来日子平静了,李向西不再念叨姐姐,日子也过得开心幸福,但他每天都紧绷着神经。看见警察,他会本能地避开;听见警车声,会敏感到几乎精神错乱。噩梦继续,一个噩梦持续十一年,他自嘲,能够活过来本身就是个奇迹。恍恍惚惚地过着,虽然有妻子和儿子陪伴,他却早已是半疯状态。知道即将死去,并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他不知以何种方式死去。
住持说的赎罪,他想了好多年也无果。直到儿子十二岁,他才做出了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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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看见这个少女,不,应该说是少妇了,长得像少女的脸,赵司建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要不是她指了指旁边那个比她还高的小男孩,他无法相信她已经是一个十二岁小孩的母亲了。
他仍旧记得几年前,他在办公室里查阅案卷,一个女人冲进来,眼泪和鼻涕挂满一脸,哭着说:“我要找我姐姐。”那时候刚刚查明“一·一二”杀人案美乐休闲中心死者的身份。因为死者用“李茉莉”的化名在休闲中心上班,加上其身份证找不到,对于死者的身份确认一直是专案组首要突破的工作。好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摸排,终于确认死者的身份:李向阳,金鸡岭镇人。面对一个陌生女人前来说要找她姐姐,赵司建虽然一脸诧异,但凭借他对人脸的识别,他猜出十有八九是李向阳的妹妹。当他告知她姐姐几年前就被人杀死了,那个叫李向西的女孩号啕大哭起来。那天她好像哭晕过去了,他把她抬到办公室的椅子上靠着。等她醒过来,她俯身给他鞠躬说了句谢谢,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不太放心,找来女警一路护送她,直到看见她跟一个男人和孩子在一起,女警才报告安全离开。
她是直接带着她儿子敲开他办公室门的。没想到她还记得他的办公室,不过这让他有些惭愧,过去那么多年了,他的办公室没变,位置也没有变。她比几年前更加稳重和干练,敲了门,彬彬有礼地称他为“赵队长”。他抬头,目光与她相对。她仍旧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裙子的下摆有一朵莲花。旁边的小男孩显得有些拘谨,大概是第一次到公安局,一直低着头。赵司建招呼他们坐下,她有意支开儿子,对儿子说:“向阳,你去楼下帮妈妈买瓶水,顺便买包中华香烟,软壳的。”说着,递给男孩一小沓钱。
“向阳?”赵司建有些疑惑。
李向西面带微笑地说:“为了纪念我姐姐,叫周向阳。”
赵司建“哦”一声,心想,虽然过去了那么久,死去的李向阳还是一直活在妹妹的心里。
李向西等儿子出去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是来找赵队长帮忙的。”
赵司建以为她是在说姐姐的事,便说:“你姐姐的案子我一直在跟,从来没有放弃过。”说着,拿起桌面上厚厚一沓卷宗。她盯着那沓卷宗,听他接着说,“我不能跟你打包票,但我很負责任地告诉你,目前我们警方掌握了关键线索,相信案件很快就会有新进展。”
李向西却很突兀地转移了话题:“赵队长,我想你帮我找个人。”
“哦?”他愣住。
李向西站起来,纤细的手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赵司建展开那张轻薄的纸。
“向西,很抱歉我不辞而别。做出这个选择,我是经过了长久的挣扎。有那么漂亮的妻子和听话的儿子,谁又舍得离开?我不舍,但我又不能,我是个罪人,我要去远方赎罪。等我,不必寻找,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相信我,不会太久。——爱你的大叔。”
生怕错过关键信息,赵司建来回默念了两遍,然后抬头瞄了一眼李向西面带微笑的脸:“你是要我帮你找你的大叔?”
李向西点头,赵司建有点莫名其妙,险些将“凭什么”脱口而出。
“李向西,你应该明白,我是一名刑警,你们夫妻吵架或者你要找你的大叔,应该找当地相关部门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就找当地警察,你……”他觉得嘴巴有些干涩,顿了下,顺手抓起桌上的杯子,呷了一口水。
李向西抿了抿嘴唇,说:“我的大叔叫周家龙,被你们抓了,我应该找你,没错吧?”
好在刚刚含在嘴巴里的那口水吞到了肚中,要不然听到李向西这么一说,赵司建必然会将嘴巴里的水喷出来。
“什么,你要找的人是周家龙?你们结婚了,还有一个儿子?”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赵司建一时间难以消化。
李向西点头,她把一个难题抛给了他。太不可思议了,真是天意弄人。他终于明白,那天在看守所他要离开的时候,周家龙的眼睛为什么会在瞬间浑浊起来。
那么,她是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决定试探下她。
“那你知道他的真名叫薛家义吗?”
她脸上平淡如水,很难从脸部表情去判断其内心。赵司建想,倘若她是个嫌疑人,那将是一场大费精力的审讯。她一只手放在白色的裙面上,另一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管他的过去,我只知道他现在是我的男人。”试探失败,很难从她说的话判断出她是否知道真相。
他往水下伸进一竹竿,继续试探深浅。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瞧见她嘴唇一张一翕,没敢把“如果”说出来,转而问她,“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够让我见见他。”
“好,我帮你试试看,不过前提是他愿意见你。这样吧,我先去问问他的意思,你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他?”
她摇头,停顿几秒,嘴巴微张,说:“你帮我问问他,他是否爱过我?”
2
去看守所的路上,赵司建还在想,一会看见周家龙,不,应该是薛家义才对,告诉他,李向西来找他了,不知他的表情如何。此时驾驶室里坐着赵司建的同事,今天他们是来提审周家龙的。
几天前,技术科那边传来消息,在看守所里获取的那枚烟头指纹和十二年前“一·一二”美乐休闲中心杀人案提取的指纹吻合,基本上可以确定周家龙就是当年那起凶杀案的嫌疑人,剩下的工作就是慢慢抽丝剥茧梳理审讯了。
十二年的心病得到了治疗,可此时的赵司建却高兴不起来,透过真相所看到的不仅仅是事实本身,还有人性的光与暗。这个案子让他矛盾不已。上一次去看守所,赵司建恨不得一枪毙了周家龙,可这次去看守所,他的态度有所转变,谈不上喜欢,至少没有那么讨厌那个犯罪分子。
在李向西走出自己办公室的那一刻,望着那萧瑟的背影,赵司建有股难以名状的思绪。这个弱小的女人内心是强大的,她紧绷身子强撑着,一定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办完相关提审手续后,赵司建和同事坐到了12号审讯室。应该是种巧合,那个案子刚好过去十二年。赵司建揣摩着周家龙的心理,正是一个又一个机缘巧合造成今天这种他不想碰到的局面。如果可以選择,相信他一定会选择在十二年前自首。
铁门打开的一刹那,两个人的目光再次撞击到一块。从前的撞击是一种较量,如今的碰撞则是一种交流。他知道他会来,他知道他想他来。
“周家龙,你应该盼着我来吧?”赵司建调侃道。
“看来赵警官还是喜欢听我讲故事。”他并不示弱,赵司建觉得自己刚刚进门时的判断失误了。
他在对面的老虎凳上坐下,手放到桌面上的手铐里。赵司建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事先准备好的软中华,撕开口子,取出一根递给周家龙。
“这回你可以放心抽,你媳妇买的。”
周家龙向前倾的身子瞬间凝固了,他肯定没想到赵司建手中握着这样一副好牌。他没说话,脸色像是沾了淤泥,深灰一片。他抽着烟,抽得很凶,灰烬掉落桌面,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烟很快就抽完一支,他毫无顾忌地在他们面前用手指捻碎烟屁股。他知道,他们在等自己开口,一五一十地把十二年前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可抽完了一支烟,他还不打算开口。他相信自己还没有完全败下来。这一点,赵司建从他那锐利的眼神可以察觉出。
为了打破僵局,赵司建等他抽完一支烟,望着天花板的时候抢先说:“我是该叫你周家龙,还是薛家义?”没等他回答,又说,“还是叫你周家龙吧。毕竟你是涉嫌入室盗窃被抓的。”他仍旧不吭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故意被我们抓的。一个从未失手的老贼,怎么就那么容易被抓?你是在避重就轻,我说得没错吧?”他的眼皮眨动了几下。“你很聪明,试图用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扰乱我的分析。你以为我不信,我还真相信了。小狮子与猎人的故事,我相信了,而且你这只小狮子也那样做了。”
周家龙仍旧盯着天花板看,好似在专注于一只织网的蜘蛛。倘若不是在审讯,赵司建会被他专注的目光所迷惑,也会不约而同地朝他盯着的地方看去。他太狡猾了,心理防线固若金汤。
赵司建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一个人唱独角戏,着实耗费口水。他拧开桌面上摆放的矿泉水,深抿了一口,水在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声音。
周家龙的目光终于平移到同一水平线上。也许是许久没说话的缘故,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有些破音:“赵警官,能给我再抽支烟吗?”
他突然提出的要求让赵司建半天才反应过来。“嗯,可以,这是你媳妇托我给你带来的,你抽。”说完,赵司建右手托起烟盒在左手掌边沿顿了顿,一支烟自己跳了出来,他递给周家龙,并点上了火。
这支烟吸得不太顺畅,周家龙被烟雾呛到了,咳嗽几下,烟还没吸完就被他摁在桌上,随手将烟屁股捻碎。
“你果然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难怪偷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赵司建继续调侃,周家龙还是没说话,只不过,他锐利的眼神有些暗淡。
“对了,你媳妇李向西想见你,托我给你带句话。”赵司建看见周家龙殷切的眼神,似乎是在等待他说下去。
“她让我问你,你有爱过她吗?”
压抑的感情瞬间喷薄而出,周家龙安详的脸猝不及防地抽搐起来,然后是号啕大哭。同事察觉出异样,想起来去叫看守所的民警,被赵司建拉住了。“让他哭吧。”
他哭得很大声,好似泪腺出现了一个缺口,泪水如滂沱大雨般狂力掉下来。他边哭边双手作揖,鼻涕挂在嘴唇上,泪眼汪汪地望着赵司建说:“求求你,不要让向西来看我,求求你,不要告诉她,她和孩子都是无辜的。我说,我全部都跟你们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有罪。我以为我可以用尽我的余生赎罪,我错了,我……”他泣不成声。
赵司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这样去逼问他,无形中把他推向火坑。
他可以答应他,不让李向西来看他,不告诉李向西他所知道的一切。只是,即将来临的对他当年杀死李向西的姐姐李向阳的审判,他将如何在法庭上面对李向西呢?
或许那才是赎罪的真正开始!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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