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克的诗

中国动物（节选）

白 鲸

炎夏，你为避暑而遁入湖底。

用利齿划出浪团，气流逆浮，

像一束倒生的花簇。蕴含：

自由落体，布朗运动的定律，

饱含圆润的弧度，美妙至极。

你已经狡黠而老练。娴熟地

迎合镜头，遗漏憨态的笑脸。

趁人群熙攘之时，轻盈地翻跃

鼓起白腹，引得驻足、夺目。

你谙习人语，失去声波感官

挪移长鳍，宛若蜻蜓点水般

示范军事演习。败退群虾，

驱离鱼贝，拂动隐居的珊瑚，

多悦目。你虚佞的炫影，如：

不知归途的游子，忘却故乡。

凌越海洋馆食物链的顶端，

羡煞青鲨。但又欢寡成疾。

雄 驹

皇家马场，孤鹜齐飞。草原

茂密。雄马一跃，鬃如麒麟，

那硕实的肥臀、坚质的蹄掌。

那弓脊的汉马轻踏一只弧雀，

曰：马踏飞燕。那驹赤兔，

逢三国，按捺不住枭雄欺世

吐露鱼鳍、兔头、鸟目。助，

云长过关斩将。憩于仙道，

饮马刨泉，侍吕布，美其名。

但，人间苦疾，民怨鼎沸，

搬运骨架的兵士，扛着扶梯

搭在马肋，拭去凯旋的血迹。

看吧，小卒抿着干裂的嘴唇，

拱着军械，攻破城门。壮兮

挥一把铜色长戟，骑一只鹤

飞走了。在天之灵，婉笑。

凤 鸟

这停顿、顺势突转的角喙，

透着气孔，长嗅潮湿的杀戮。

这润泽的栖息带，慈姑鲜美，

你彩翼如虹，把红髯埋于

羽翎，窠臼一枚裸痣，陷入

隐士的痴恋，不屑白鹤清韵。

在皑皑极地不定的气流中，

你舞翅、翻跃。用美学击中

鲲鹏，颤动蒺藜的尾象，

微升朱冠，翱翔昆仑之外。

你像贬谪的诗怪，不合诗道，

不入诗世。像工匠，熔化汉字

像医生，拆卸部首。像，

燃焦的肺质，咳出孤独的血

化作霓裳。这出色的结痂，

涅槃浴火，宛若云团的赤焰。

蝙 蝠

杌陧，冥思。罪鬼如兽翼，

如幽暗的掠食者，噬去良知，

噗嗤黑翅，煽动叛变的齿目。

那无尽虚空的崖洞，是石龛

修禅的磨难。星星之光，

构筑熠熠燎原的佛塔。阁，

悬挂着穴居的舍利，发出

身陷囹圄的波段。让欲魔，

在我肉体决斗，浇灌莲瓣，

汲取涌动的反脉，避开苦海

解禁具体的五官

你敏捷地踅起、坠落、回头

嗜血吃肉，像珍奇的障碍，

又引我踟蹰、顿首。偷窥

肋骨，一击命中。

疣 猪

踉跄中撅起獠牙。石磨双枪

雕嵌残缺的图腾，戳破马腹。

把祖田里的苜蓿，逼近荒漠

骆驼刺丛，难熬旱疾的宿命。

你吃掉羊倌，却又被另一羊倌

牧豕、读经，放浪形骸。

你，步伐夸狂，陷进疏土，

效仿犀鳄的癖好，遁入泥潭

毁掉荠菜，张裂狡黠的笑容，

颤抖葳蕤的寒毛，引来黄莺

互生学的侣伴！栅栏多余，

将你我分割，我一遍一遍地

领悟这兽雀的爱意。在人群

迷雾般窥探，虚掩龇牙与喙

这蛰伏的香吻；惊心动魄。

梅 鹿

灵气尽失。在隐秘的动物园，

哮喘，你卧于尘粒肆虐的草茬。

听！情人昂起角鳞悲悯的偶歌，

像一只病禽，撕开会厌软骨。

你扭动颈部，闪熠无辜的眼球。

至少，凋谢的梅斑恰如白匕，

你足以退却，避开一枚麻针

迅即而逃。然，你脱掉骨架，

泄露精致的破绽，用蝉翼压制

药物的弥散，用乳水诱惑猎手，

赶赴狱门酿造一场炫目的惨案。

是的，你极度偏执死亡的美学，

呦呦鹿鸣立下墓碑。那茸耳，

从荠草望去，比比皆是。但，

大多踏故习常，徒伸角器。

短 评 DUANPING

无论是基于何种意义的形式经验和内容表述，西克的诗似乎总能显现出他在力图通过新的形式实践，革掉以往被自己视为“坚固的壁垒”的“尸（诗）体”之命：这不但意味着个体生命的经验迭变需要根植于关乎自身遭遇文化沉溺时的知识化书写之中，还意味着种种经验的书写背后需要不断从词语的疏密、节奏的匀称、语气的转换、体式的考究等层面进行调整，以便获取形式的美感。总体来看，朝向历史之维的元诗写作，以及颇具个人色彩的书写意趣，基本上构成了西克在我们面前所展露的诗学外观，但好在我们还能够参照其多年的学医背景，从而剖出他有意内置于诗中的时代之核：人兽共患病。

——刘阳鹤 青年诗人，兼事批评、翻译

读西克的诗如在胡竹峰的散文世界中欣赏徐浩峰之电影，古典山河里见烟、见雪、见侠客，有刀、有血、有快活。自然之美，美在明月春风，然西克执医者仁心的凛冽，持鲜衣怒马的烂漫，以其浓烈的个人风格制造出了“消除美丽”的冷峻与温情。《中国动物》中的审美，并非单纯的嵇康式“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而是有见招拆招再组招的运动轨迹、哲学冲突和物理意趣，因此西克的鱼可游于山，湖泽之底亦能任鹤飞翔，随时随地无一物不具兴味、不美妙也。

——鬼鱼 艺术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