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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的密匙(组诗)

时间:2024-05-04

黄金明

湖水的密匙

垂柳苍老,湖岸坍塌,只有湖水尚未崩溃

工地喧哗,楼盘逼近,只有你尚未屈服

你看到灰鹤在柳枝上静坐,在一个野蛮而喧

嚣的时代

誓死捍卫湖水的密匙

湖水不是一个镜子,而是一整箱镜子

在相互映照中无限繁殖。也不止是一本书

更是一本永恒之书,在反复书写中乃至于无穷

也可以随意阅读,从山边吹来的风

翻乱了书页。一大丛莲花从湖岸扑来,如千万

只网兜

迎头罩下。你慌乱如锦鲤

吐出了锦囊和苦胆。一大群挖莲藕的人

跳入湖水。你慌乱如嫩藕

潜入污泥,仿佛伽利略以线锤

探测但丁的地狱①。湖水不是一张面孔

而是一张张面孔在重叠而丢掉了清澈的五官

湖水在蒙羞,而灰鹤不发一言

它瞅着细浪中荡漾的肖像

在颤抖。这晃荡的湖水

这滚动的露珠,这滴落的眼泪

被这鹤嘴里套叠着的无数个幽深喉咙

反复啜饮。曾经有堆满一座高塔那么多的灰鹤顺着梯子攀登树林投入湖底的倒影

如今连同高塔的砖石已经消失了好几个世纪

你绕着湖岸苦找它的遗址而不得

一个孩子滚着铁环走出了他的时代

你慌乱如蜗牛,缩回了因悲伤而红肿的舌头

野蒿丛中,背部长满疙瘩的蟾蜍

在笨拙地避开麻雀的啄击。湖水沉积着啤酒

瓶的痼疾

和锁链的青春。落叶在堆积

那堆积在小城郊外一座空山上的全部落叶

也在湖水上一片片堆积

在你的庭院和水井上堆积

水井已废弃,木桶已破裂,那箍在桶板上的铁线

因铁锈的勒索而崩断

轮到在深夜滴答不停的水龙头

在风雪中裹紧了冻僵的围巾

湖岸有多嘴的人

诳语如乱石,对着喇叭花

和八月菊掷来掷去。湖心亭

像一个缄默的人,卸掉了水泥铸的翅膀

落叶越积越多,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扰乱了湖水中的镜子、书页和面孔

在过去的千万年里,湖水守身如玉

而在这一刻丧失了童贞。一大片被污染的湖水使你眼前发黑。一大片被污染的湖水

仿佛是它哀悼自己的眼淚。你慌乱如鸭子

依靠扑动而不是高飞逃离弹弓的追打

你哭了,你也曾想过远走高飞

你在梦中生成的翅膀

比鸭子的翅膀更加短小

而完全退化。即使是落日的辉煌

也无法削弱湖水的积怨与幽暗。在湖水的四周曾有一连串湖泊而早就被沙土和乱石填平

此刻,这一大片湖水也像一只

巨大牡蛎的嫩滑肉体被利刃从壳中剥离

你哭了,“请安慰我,这越来越深厚的淤泥

请覆盖我藕孔般的空虚与孤寂

请让我平静,这越堆越高的落叶

请掩盖我枯叶般的沧桑与惊慌

请让我忘却那棵被狂风吹歪了脸的老柳

那被狂风吹掉了躯体和魂魄的灰鹤和古

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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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语出德国当代诗人格林拜恩。

孤岛手记

即使她说爱你,即使她们一起说爱你

那么多乳房像海浪在环绕,你也是孤岛

在茫茫大海中步步后退,直退至肉眼不可分辨

依然是分离带来了苦楚。那一年,她的尖叫与

手势

像绝望的刀片,切断了每一次通向她的道路

爱情的诞生是一部科幻片,你几乎是影片之中

被拍摄的外星人而对自己的故事分不清头绪

但恋情的终结更难以捉摸。“你说你爱我

为什么我没有感觉?你说你爱我

为什么给我带来了疼痛?”她用菜刀架着你的

脖子逼供

而没有答案。你走了,一个挣脱了镣铐的男

主角

将在另一部影片中被同一个探员追缉。你带

着她

昨夜遗留的唾沫、眼泪和伤痕

在一场蒙蒙细雨中转入了

一部侦探片的街角。在每一条大街

都有亮着大长腿的年轻女人将你拦截

而你在一种悖谬中摇摆不定——

你恐惧于你无力抗拒美色

又妄想避免陷入一场伤筋动骨的爱情

但每次都无法全身而退,伤痕累累——

作为一个岛屿,你失去的只是忧郁

和锁链。作为一个沉溺于秋天的南方人

你能交出的只是漫天芦花

和石拱桥的望穿秋水。那年冬天

一场大雪落在一只白鸽身上

这显得多余而忽略了鸽子的压力

与反感。它太白了而略显虚假,哪怕这额外的白正在缓慢消融。作为一个岛屿

你既被未知的波浪扑倒

又深陷于脚下陈腐的淤泥

雪片如刨花。你像被她握着刨子修理的木头

变得越来越光滑,而又升起一种奇特的温情

与痒意

波浪在拍击,你看上去就要在浪花中解体

而依靠波浪在焊接。你忍受着

茫茫大海中每一座孤岛的寂寞而不在波浪中

倒塌

每一个女人都仿佛是奇异的昆虫(也许都是

她的化身)因他升腾满腔激情而又伴随着怨

他开花如点灯,花瓣像灯罩

透出橘黄的花香。她们围绕着他飞翔

小脸闪亮,尾针尖锐。每一次相遇都有悬疑

片的开头

但结局都逃不脱肥皂剧的平庸

即使你像轮船那样游弋于四海

你也是孤島,是游动的微型大陆

而无法修建村镇并容纳更多远道而来的人

她来了却又离去。你的孤独

比夏夜的萤火虫更微弱也更密集

她踩住你的翅膀并熄灭你的油灯

“请告诉我爱是什么?请你解释

如何在爱的关系中调和奴役与自由?

如何在泪珠中区分独立与分裂?我显然爱你

但也承认一次次给你造成了伤害。”她对审问

或忏悔的强烈快感大于索取真相

即使你被灵与肉的快感冲垮

也是一个孤岛而不知为何被茫茫大海围困

即使你再一次被扭断翅膀,也对飞翔念念在

兹:

黑暗中涛声拍岸,大海如一团

绕成巨大线轴的混沌时间。即使她拖着铁锚

闯过重重旋涡

再次回到你的床榻,你也是孤岛

带着永恒的愁容,不可移动,不可摧毁。

不要对树说孤独

不要随便对一棵树说孤独。一棵孤零零的柳

树在水边

揽镜自照:这个布满了裂纹的镜子

流水中有呜咽的脸庞

有毁弃的钟表

这些时间的面具,在一场无穷尽的白雾上浮沉

白雾抹掉了河床和河堤的界限

抹掉了天与地的界限

什么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天空?一只迷途知返

的鸟

拆解着翅膀上的绷带

但夜空中仍有猛兽瞪大着瞳孔

在六月,芒果树挂满了椭圆形的果实

仿佛高举着石头的暴徒

在呐喊,在痛哭

在孤注一掷。而山坡上仍有一棵橄榄树

积攒着内心的火药和钢铁

将在秋天搬出一箱锃亮的子弹

柳树披头散发。它有少女的细腰

也有鳏夫的黑脸。在雨夜排污的小化工厂

和一排柳树在怒目而视

柳树紊乱的年轮

像它打在污水上的倒影

已难觅清白。远山涌起的乌云

将带来莽汉狂暴的雷霆

和弱女子悲伤的泪水

而可能被一阵风制止。雨水密集,雨水中有稀 释的硫酸

和毁容的白墙。公园里的小湖

穿城而过的河流,这些泥做的镜子

被一场暴雨洗劫

每一棵树都在身不由己地摇晃

而从不跳跃或挪步

桂树因自身的香气而陶醉

它身上的老树皮比嫩芽和细碎的花朵更具有

先锋性

木棉树的硕大花朵像拳头

像血书。广玉兰开花是一场美学的呐喊

是一次对陈词滥调的清算

菠萝蜜树上的硕大果实

像传统的牛皮大鼓,一再被敲响

它的果肉,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在小城,没有古树了也没有古旧的建筑

土地庙及城隍庙的小树林已寿终正寝

连庙宇及祠堂也被拆掉

或搬迁。一棵树或一片林子的消失

就像一个旋涡在波涛上消失

不要随便对一棵树说孤独

譬如说河畔之树,庭院之树

灯光球场之树。譬如说幽谷之树,童年之树,

未来之树

不管这棵树是否还在人世

请不要随便对一棵树说孤独

这棵树已被砍掉,这棵树从未生长。

残 句

翅膀上的花纹

蝴蝶的翅上有花纹

而你的工分簿有汗水的勒痕

不劳作者不得食

挖掘啊,挖掘

村庄里的人都在地里刨食

你以挖宝藏的仪式感收获了番薯、芋头和土豆

当你远走高飞

你才发现一个双抢季磨起的茧子

像河滩上的卵石嵌入了你的翅膀。

飞 蛾

风柜吹走了秕谷

朽木忍受着蛀虫

飞蛾如纺锤

当它从一大团丝织物中脱身而出

就成了火鸟的近亲

那半透明的翅膀里包裹着危险的火。

误 伤

你少年时曾因李白附体

而使年轻的乡村女教师大吃一惊

生活用了三十年将你打回原形

你只是泥淖之子

就算口吐莲花,也只是一株山间竹笋

是一株过早白头的芦苇

你从未因捕猎到一头山猪而快乐

却因追逐过一只蝴蝶而负疚

你忘了曾被爱情撞伤过腰

而纠结于中学时误伤过一个少女的心

你凝视着她骑单车冲下斜坡

车轮的辐条犹如方寸大乱的秒针在狂转

你的心也在狂跳不停而像青春期的闹钟。

肇事者

烂轮胎被修单车的师傅从辐条中取出

他找到了漏气的细孔

但无法找到那枚尖钉、肇事现场和肇事者

那个只用双脚就能将单车蹬得飞快的少年

仿佛无手之人。他在卡车

和拖拉机之间左闪右避

安然无恙而在下一个拐弯处被一只狗撞翻。

火燒云

一座山里有岩洞

犹如大鱼有鳔。而你堆满草木灰的灶膛里

永远有故乡的云在复活。

三 月

虎头蜂沉溺于香蕉巨大花蕾的温柔乡里

如脚步踉跄的醉汉

金龟子在浓烈的花香中晕厥

莲花卷起的舌头

有僧侣的诵经之声

圆月如腌酸菜的灰白坛子

而它深陷于时代的淤泥和幽暗之中

万灯齐灭。萤火虫在夜晚呼应星星

在夜晚打开自己的花朵但愿无人目睹

这放纵的赤裸和美带着义无反顾的毁灭性

剪刀见证过白纸上崩断的绞索

也剪断过被泪水打湿的灯绳

三月的熔炉和苦咖啡

说什么加油和放糖

铁铲混淆了樱花的骨灰

咖啡馆打着呵欠而窗台上的白猫仍毫无睡意。

懵 懂

门神的金瓜锤在掉漆

新娘的肚子在露馅

而曾声称徒手打死过老虎的功夫头

在一只野狗面前原形毕露

小白薯长出了绿叶

红葱头开出了白花

十月芥菜起晒心①

明日黄花无人问

你忙着临摹小人书里的武将

沉溺于一本旧秘笈里的花拳绣腿

一次次搪塞着少女去树林采蘑菇的邀请。

2020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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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粤语,芥菜开花,形容少女怀春。

跌打酒

在高高河堤上练习飞翔的少年

摔断了腿,跌打酒改变了梦境的气味

精于分筋错骨的人,也擅长推拿和正骨。

功夫头

你少年时在晒坪上喝过夜粥①

青年时在异乡踢过三五家武馆

中年时在本地墟镇卖过十几麻袋金枪药——

每次必表演金枪锁喉和胸口碎大石

如今,你就像一片满目疮痍的黄叶

弥留于苦楝树的枝头上。你和脚边的老狗

就像两只沙包,被时光的无影脚痛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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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粤语,指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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