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写作中的先锋意识

三色堇

当代诗坛，在众多的女性诗人中，出生于大别山的女诗人宝蘭可谓是一个异数，她在不断书写、建构、剥离和重现日常生命经验的表述中，给读者留下了颇高的辨识度。她个人创作的独特性，不断赢得了诗人们的广泛关注。

在同质化写作泛滥的今天，宝蘭的诗有着属于她自己的艺术符号。她的诗质朴，厚实，灵动，干净，真诚。不但有对外部世界的哲思，更有生动的细节与强烈的画面感。在叙事、抒情、意象的转换，以及日常口语的综合使用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诗歌创作风格。

我很惊讶于她旺盛的井喷式的创作状态，最近她几乎是每天一首。她时常会清晨起来写作，会因一首诗的某个句子、某一个词而反复推敲、斟酌。她像一位炼金术士，不停地锻打、淬火，直到满意为止，我惊讶于她的执着，也感叹于她的悟性。

宝蘭是一个游走在感性与理性之间书写的诗人。她写亲情，写父亲母亲，释放出钝痛与灼人的光芒。她的《终于知道了娘的名字》，让人揪心而难过。“今天，终于从乡亲们的归来处知道了你/我捧着你轻轻的名字/沉重的名字/我捧着你纸一样薄薄的一生。”这样质朴而让人疼痛的句子，怎能不使人动容？刺痛读者的同时又让人充满感伤。她参加诗刊社首届“青春回眸”研讨会的朗诵晚会时，读了这首诗，令许多人泪涌。在场的著名诗人舒婷无不感触地揽着她的肩膀说，“严少清的女儿，我们都是有妈妈的宝贝孩子”。诗人不能放弃和回避悲剧与深渊的体验，我无法掩饰读到这些句子时的震惊，我相信这样的震惊具有普遍性，而绝非个例。她的诗歌完全超出了我个人的期许，她写过许多有关亲情的诗歌，《父亲的菜园》《祖母韩氏》《娘》《打听娘的名字》《桃树的原罪》等，皆体现了不凡的诗歌书写的精神气质。“我才不相信这些道听途说/后来/有人把我带到一个小山坡/让我对着一堆土跪下，让我喊娘/长长的野草和凌乱的小花/让我抱有敌意/它们怎么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长在别人的头上//无数次梦见，一个年轻少妇/手中拿着针线，头上盘起青丝/一幅人间最美的丹青/有人说她是我娘，我就是不信/如果你是我娘/更是我哽咽的喉咙和模糊的视线。”这些诗歌令人动容，回味难绝。诗歌与个体生命的真切接触以及宝蘭的亲历式写作，增加了文本力度。她用朴素的语言，真挚的情感，将亲情提升为一种对生命感悟的最高境界，直面灵魂的悲悯情怀。诗歌和人生相互认证又相互思辨，这就是宝蘭诗歌的高明之处。她并无泛滥的抒情，成就了用“语言言说”的经验之诗。

赫塔·米勒曾经说过：“我们每一次都要凝神聆听，探寻言语之下暗藏的深意。在每一句话中，也就是说，在每一次说的行为中，都坐着别人的眼睛。”在这里，真诚的书写不仅指情感的发生，它更是指诗歌完成之后的审美成色。我经常与她交流诗歌，最近，我几乎见证了她每一首诗的诞生。宝蘭曾经说过，泛滥的抒情是可怕的。但是在书写的过程中她一直警惕一點，她会把情感“压一压”来完成一首诗的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丰富的人生阅历会对诗人的创作带来厚重的书写经验，宝蘭注定是一位思考型的诗人。

有评论家曾经说过，“宝蘭诗歌中的日常生活场景有着某种原生态的本真”，我认同这样的看法。她有很多诗歌皆呈现出这样的书写能力。她的这种书写，既有自觉的东西也有本能的思考。无论在表达意义上还是血脉上，儿时的记忆，亲情与隐痛等，必将都成为她真正的精神原乡。在智性写作中确立并发出自己的声音十分重要，宝蘭的诗歌写作收放自如，充盈而丰满，在叙述中总能客观准确地赋予诗意的哲思，赋予词语的光华和力量。她时常打破了传统的书写模式，展示出扎实的书写经验和对词语智性的构建能力，既有女性的细腻柔软，又有男性的大气豪放。“如果女人射出弓箭/他会迎风站立/不躲避 不退让/等它击穿心脏/让她看见男人的红/如果女人发射导弹/全世界都会落满种子/他愿解甲归田/做一个农夫/守几分薄地，等着花开/他说 让女人上战场/是一个民族的伤口/一个国家的失足/一个男人的山穷水尽。”这样阔达有力的诗歌在她的作品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无论是缱绻的情思，还是凛然的人间正气，都彰显了宝蘭的美学气质与温度写作。《我靠着一棵树》《红桂路3号》《这些年》《我的一双脚》等，这些诗歌中诸多的“意会”与“妙语”，更为深广地展现了诗写者书写的驾驭能力，其文字的背后彰显了作者睿智而敏感的发现。宝蘭的诗歌常常会让你忘记了性别，就像是一把利剑、一道闪电，直抵内心。她在平静的叙事中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有时她又像山大王一样在文字的王国和词语的密林中进行着诗意的布阵。“如同一棵病了的树，整个森林都是它沧桑的言辞”，“所有的弥补都针针见血/我们飞针走线/但切莫乱了阵脚”。我仿佛听到了铁匠那掷地有声的锤打，感受到在场的生命体验。她对文字独到的敏感与体悟毫无雕琢之感，使得看似平常的诗句有了动人之处。“这些年，时常/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洪流裹挟，肩挑背扛，连滚带爬地从/一个风口到另一个风口/面对一个人的日月/一个不确定的黎明/不知道该信谁和不信谁。”这样的真情真我、看似朴素的表达风格在某种程度上更能彰显出作者的文本功底。

毋庸置疑，她的诗歌不会落入俗套或沦入同质化的窠臼，诗人的言说方式意味着独立、发现与先锋意识。在众多的女性诗人书写中，宝蘭的作品有她独特的思想视境。“究竟是人养活了灶/还是灶养活了人/我只是看客/能看到的或许不是真相/那些美轮美奂价值连城的宝物/都不过是泥土 青铜 玉石 哑木头/被人做了手脚/有的成了器/有的成为艺术/有的成了工具//也没问谦儿看见什么/毕竟 最美的风景都不在眼里/窑变靠天意/人又何尝不是。”我们从中看到，古灶触发了作者对人生深邃的生命体验，以及深度的理解和自我挖掘意识。和一首诗相遇，它可以完成你不同的心境。在如此冷静的书写中，宝蘭一直秉承着智性的书写，深层的结构，可信的修辞，思辨的呈现，颇具先锋意识的诠释，我时常会被浸入到她的这种精神氛围中。亨利克·易卜生说：“写作就是坐下来审判自己。”宝蘭很好地把持了诗歌对生命的另一种自我审视与咏唱。

豁达的外表，柔软的内心，令宝蘭的爱情诗极具魅力。这展示了她澄澈、明亮、温暖、深情、安恬的美质。《极夜》《红烛》《三月小语》《半坡小花》，皆体现了她“让骨头喷出火焰”的情感。“你该知道/没你的地方/我开不出花来”，这样质朴的句子很容易就会打动你，感染你。“亲爱的，春暖花开/你是我第一个想见的人/我靠着这个梦，透析、疗伤、营养/背着一口生锈的锅走了半辈子/这一次/终于有了卸下包袱，烧火做饭的想法。”对于这部分爱情诗，我很难给出一个全面的评注。我知道，没有真实的情感体验是写不出这样“灵魂的自白”的。这是她书写中的另一种纯粹，本真而美好。她的爱情诗，无论是彻骨的爱还是义无反顾的情，皆全力以赴，在不动声色中呈现出情感的真实状态。“原来，所有坚硬的存在/都将柔软地失去……/我要紧紧地抱着你/——就像抱着我们所剩无几的青春”，我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浪漫主义者，但是我一次次被这样的诗歌所感染，无法自拔。有时我又会被她的另一种在看似平淡的书写中所呈现出来的“特殊语言”所惊诧，这类书写体现了更满盈的“它说”意味。这是一位睿智的诗人，并已经具备了个人化的语言和个人化的书写能力。今日的宝蘭就像是一匹奋蹄的黑马，驰骋在诗的旷野。

认识宝蘭是在博鳌国际诗歌节的颁奖典礼上。当时她获得了“年度诗人奖”，记得她是最后一位上台发言的，这位身穿长裙、中等个子的女诗人起初并未引起我的关注。“五千年文明， 三千年诗经， 百年新诗，不说诗无以言。我本已出家，为诗歌还俗。我是一条北方的河流，不是每一条河流都能抵达江南。这突然出现的光，不知道是一种经历 还是另一种试探，这是一个意外，是我生命里多出来的一天。”她的获奖感言精短有力，富有诗意，赢得了全场最多的掌声。刹那间，我被她干练的气质和真诚的言语所打动，我记住了这位诗人——宝蘭。

宝蘭是一个真诚得让你无以怀疑人生的人。她为人豪爽大气，做事刚正不阿，正如宝蘭所说，“内不负心，外不负俗;身有棱角，心若莲花”。她是一个浑身充满了正能量的朋友，我们虽然不是旧友，却堪称知己，我多次见证了她的为人与为文。她豪爽中透着细腻，良善中透着真诚，热情中透着悲悯的性格赢得了许多人的称赞。她低调朴素的气质正如一株清雅的兰花，散发着别样的幽香。

准确地评价或定位宝蘭的诗歌是困难的，我不知道明天她又会呈现给读者怎样的惊喜。我会一直关注着这位值得让人期待的诗人。毫无疑问，她正以飞翔的姿态迎接着诗意的人生。

2020年4月16日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