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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微语义中的“归去来兮”

时间:2024-05-04

梁雪波

在一个以八卦、丑闻、爆料、猎奇为眼球经济服务的消费时代,一个消费事件甚于关注文本的传媒时代,一个由商品的过量堆积而充分符号化的仿真社会,诗人的面貌变得日益模糊起来,由早前的“立法者”、“被诅咒的人”,蜕变为“词语里的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诗人们从被历史绑架的战车退下,继而退出公众的舞台,一部分人金盆洗手,另一部分人则秉持“少数派的坚强意志”,以对公众审美的蓄意挑衅而继续从事先锋诗歌的写作。事实上,在这个时代诗人的可靠身份更多地是作为一个隐匿者而存在,一个专注于在诗歌内部工作的人,一个边缘者。我想,曾有着十七年新闻媒体从业经验的诗人沙克,不可能不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与体会。因此,他于2007年重返诗歌写作现场的举动,完全可以视为对内心之召唤的一种应答。书写的意义开始凸显出来,如德里达所言,书写永远只是一个在不断留下或涂抹痕迹中延异的过程,总是在不断重写和重构痕迹中生成新的意义的敞开性活动。由此,文本的生产决定了一切,而时间则成为检验作品质量的唯一标尺。

新世纪以来,诗歌的加速器显然是放慢了节奏,在抛开历史焦虑感之后,一种关于“好诗主义”的倡导得到了诗人们的普遍共识。它要修正的一方面是以往那种“日日新”的激进革命在文本建设性上造成的负面效应,同时,既要考虑写什么的问题,更要解决如何写的问题。在多元共生的诗歌背景下,如何实现语言与经验的相互映射,如何处理人与世界、词与物、自我与他者、心灵与技艺、传统与当下之间的多维、复杂的关系,是摆在每个严肃写作者面前的问题。

从八十年代高擎“火帆”的民间诗歌运动,到九十年代从业于新闻媒体,再到后来的专职写作与文学刊物编辑,沙克的生存经验和写作经验的相对复杂,诱使他除了写作诗歌,还涉足小说、散文、评论等领域。

在距上一本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版)出版四年之后,沙克又推出了新诗集《单个的水》,汇集了沙克创作于2009年至2014年的诗歌作品。从《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到《单个的水》,显而易见的变化是由“抗辩”到“低语”的形成。在前一本诗集当中,“奔跑的光”、“坚持的金属”、“瞳孔里的电流”、“被花园驱逐成叛徒的沉默者”等等,这些决绝的对抗的声音和意象在《单个的水》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盈、细小的碎语和出入其间的平常事物。在我看来,这种变化不仅与释压后的时势空气有关,与相对开放多元的文化格局的形成有关,也是诗人的个体诗学与时代关系之间进行调适和转换的一种重新定位。诗歌是一种非工具性的话语,美国诗人查尔斯·伯恩斯坦甚至认为,诗歌的政治价值就是“闲散”,“悠闲地、满足地坐享清静……”虽然将“闲散”作为诗歌主要价值的观点不免偏颇,但对于长期受意识形态影响的汉语诗歌来说仍然有着反拨的意义。

在《单个的水》第一辑中收入的诗歌,题材多涉及山川、草木、虫鱼等等,明显流露出一种自然主义的倾向,可视为“闲散”的代表,也许与作者在国内国外的游历有关,也许是随着年岁渐长,诗人对人生世事有了返璞归真的体会和理解。在沙克的笔下,自然是有呼吸的,但必须谦卑地俯身于大地才能感受得到。于是他去观察树叶的脉络与色变,发现“绿着的叶子细听风语/一心还想绿下去/红着的叶子失却水分/红得更深,变褐,生出性格的黑斑”(《向落叶行礼》),从中感悟到生命的盛衰与蜕变;他“在深远的岩隙边/冥想着林中后代们,哪些与唐人/王维连襟,哪些与我近亲/……我在思想里/预留着出乎其外的今与昔的通道”(《冬至前入原始森林》),从中体会古典的血脉与情怀;他在无人谷静听山林的哈欠,感受到大自然在面对“时间”那绝对意志时的笃定与从容。他还集中为一些植物动物写了组诗,在“植物传”中,有甜蜜的荔枝,有黄金果一般的柿子树,有高蹈于视野里的飒飒的芦花,有一棵院子中的紫薇摇曳出的风花雪月,有仿佛山中领袖一样高大威仪的水杉,有“格桑花动于心脏的一瞬之美”……如果说“植物传”描绘的是从大自然中精心采撷的唯美的风景,那么“动物记”则勾勒了一群神秘精怪的生灵:披着黑斗篷飞巡的蝙蝠,黑旋风似的藏獒,盘曲扭结与人类文化缠绕不清的蛇,还有狮子、鼹鼠、乌鱼精、螺蛳、水蛭、螃蟹等等。

在中外诗人中,以动植物为题材集中书写而成为特色的有不少。比如写动物的诗人,就有英国诗人塔特·休斯,他的动物诗,笔触锋利,风格沉郁;俄罗斯诗人扎博洛茨基描写的马、蛇、蚱蜢等动物,则将颂歌的激情、怪诞和讽喻的风格融为一体;国内先锋诗人周伦佑更是创造了独有的动物隐喻,如高蹈之鹤、跳舞的大象、变形蛋、象形虎等等,这些意象兼有玄学和哲学的精神气质,是思想的高度浓缩和具象化。在《比喻》一诗中,沙克如此感叹:“走得越远,离思考的内心越近。”我想这应该视为“闲散”的可贵成果之一。随着工业文明的加速发展、城市的扩张对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人们开始严肃思考人与地球生态之间的关系。

众所周知,书写的物质性是现代主义诗人的一个重大“发现”,它解放了意义对语言的束缚,带来能指的狂欢,但同时又悬置和割裂了写作与外部世界的关联,堕入一种不免空洞的能指游戏。新世纪以来,重建诗歌与现实的关联,是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向度。实际上,在卓有成效的写作者那里,“及物”和“不及物”无法截然分割,而是在更高的维面上展开和交汇,词与物,虚构与真实,文本语境与历史语境得以纳入到相互关联、辨析和修正的视界和过程之中。沙克《单个的水》第二辑有一组诗命为“物与词性”,应该就基于与以上诗学有关的种种考虑。例如,我们读到的《气窗》这首诗,就创造了一个具有深度的隐喻,写出了“透气”与“封禁”、思想自由与权力控制的隐秘博弈。《电梯》一诗从日常事物入手,以电梯的停开、升降对人们生活的影响,表现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对技术的依赖,隐喻现代科技形成的程序化对人们行为习惯的操控,是非常微妙的一种思考与呈现。在《钉子》中,无法还原为铁的钉子,在被迫与墙壁构成的秩序中连呻吟都发不出,一天天比拼耐力似的空耗,只能以渐渐腐蚀的锈迹来证明自身的存在,写出了人们作为一枚“钉子”、一枚嵌入日常生活流水线的“螺丝钉”的无奈,具有相当的普遍性,视角独特,将人们司空见惯的悲剧聚焦于一枚挣扎的铁钉。这一组诗有着很好的构思,视角新颖,在表现方式上比较隐微。现代诗的修辞讲究陌生化效果,为此常常需要调动通感、畸联、变形、戏剧化等多种技术手段来达到让人耳目一新的词语拼贴。

解读一本书最有意思的是寻找那些能够激起批评兴趣的“刺点”,尤其在将两本出版于不同时期的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和《单个的水》)对照阅读的时候,仿佛能够窥见时间在一代人发福的身体中松弛、溃败。一切消失得如此之快,就像“泡沫发动机进入了心脏”,但是,“泡沫生长,我自尊不伤”,那时的诗人有孤独高张的主体形象,“当你的影子从地下站起来/面对你,你会是什么神色!”那时有一部逼问历史的幽灵学隐隐似在打开,那时雪球越滚越大,而诗人必须“狂奔,活跃的血光”,“为了一样东西飞得最高”……那时胸中有沟壑块垒,有慷慨激昂,有凄然超美的一面,也有尖锐入世的一面,而不是“分光镜中捕获到的流岚闪烁”、“突然成为冒烟布片的日常备忘录”。(陈超《新诗话:龙虫并射》,载于《钟山》2014年第5期)不是“多走路,少应酬,不攀高/一滴血中的焦虑减少,压力降低/因为我轻”(《轻生活》)。日常与山野、品茶与旅行,丝绸与幽兰,都显示出摆脱了时间之后的空间的轻盈。

就以上涉及的“植物传”、“动物记”、“物与词性”几组诗歌而言,是否存在即兴写作的成分?即兴的优缺点都存在,不仅会带来驳杂,也会削弱某种纯粹度和可辨识度。某些写实性的叙述偏于平实,多少会显得深度有余而意味不足。只有摈弃语词和气场所携带的物质病毒,做到“杂于一”,才能提纯经验和精神的锐度,实现语义的丰盈和语境的透明,以及在词语的准确性与语义的偏离之间的有效控制。

我想,沙克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时间的发条在精神中的渐变,否则,他不会郑重其事地写下一组以“空心”命名的诗:空心砖、空心塔、空心人、空心球、空心树、空心城、空心像……其中关涉到时代的精神图景,关涉到诗人的写作路向,关涉到传统的回归与再生,在《空心》一诗中回响着经过本土经验转换之后的T.S.艾略特的声音——他你我,碳水化合物/没心,没肺,没骚扰/过着实惠、有病的生活//易断,易破,易灭/雨夜里,起着虚火的笔墨/在写空心字的成语:/魂不附体,如何归去来兮?

最后这一追问不只是沙克的,也是在提请我们每一个汉语诗人需要面对和认真思考的问题。

2015.1.19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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