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天意,哈尔滨人,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本科生,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成员。曾获樱花诗歌奖、首都高校诗歌创作奖等,作品见于《未名湖》《诗刊》。
象 形
题记:不可能让所有人了遂心愿。不可能让声音奔跑在阳光城市,掩盖每一位路人。
我还记得,后院是一片半原始的森林。大部分 天空
被密密蓬蓬的松针盖着,凉爽如一个清晨故事。
我从森林一头,穿到另一头,路过了许多儿童
他们的游戏使用圆形卡片、红色赛车,或者使
用绵密的语言
我不与他们组成顺理成章的集体。反过来
我希望有距离把我们相隔得远一点,更远一
点。这样
他们不会嘲弄我提着树枝狂奔,我也不会
妨碍他们长成一些标准的大人
大约五年后,一位伙伴教给我在荒地生火的
秘密
他说:需要用石块把火堆聚拢,就像你抱紧双拳
冬天就在手心里化。那时我是骄傲的孩子
总以为从他的话里,看到这个星球的机杼
奔跑和生火是为数不多值得炫耀的事。
我提着象征新文明的树枝
从森林一头,来到了另一头。我遇见密密蓬蓬 的儿童,我们
把生火的故事用颜料粉刷。就仿佛
语言可以帮世界囫囵地变作大人国,而动作
成为被广泛放映的消费。
这是常被历史遗忘的险境
我认为,火的形状来自黑色的背景。
生命把临摹视作最拙劣的修辞,它
义无反顾、昭然若揭;它降临衣冠楚楚的黑夜
那里
树枝成为鲜明的火把,深刻地冲击每个
自由奔走的艰辛
2014.6.13
哈尔滨
他们要把火车,开进大森林。
他们的车厢里,载着大雪人。
先于我诞生的,就是古老的城市。所以
我肺里的分子,原来都是它的。不仅如此
属于它的还有:泪水里的盐分,梦里的小人
句子里的虚词。这些东西,驱也驱不走
默默地凝了。你说,
雪是什么形状的呢?
我们这儿,孩子都是先锋艺术家。
白白的、方方的雪,都轧成人形了
它们有整齐的边缘和翻滚的云纹
向天空致敬。冬天,天空是没有云的
地上的呵气升起来,把月亮和星星都填平了
也要躺个人形,或者印一串车辙。雷雨天,在
背面
白胡子老仙人抄起拐杖,忽拉忽拉地划
后来,他们把她们的名字踩进雪里了
(索菲亚是一座教堂,坐在一个喧嚷的街口)
他们在雪地拥吻。她织围巾。
夏天广场上鸽子环着教堂的圆颈。然后音乐
黑手套,白雪人,红脸庞。
她们中的好多人,不肯嫁到异乡
我想象着,腊月在江面凿冰洞的人们
都披着兽皮、手执鱼叉——这样冰就原始了;
猎得的鱼群都青面獠牙、须发直竖。
我在原始的冰块里翻找一个上古的词语
吞下去了。我戴上眼镜,写了一秒钟的历史。
那个时候,渔人是常住民。常住鱼
也有骄傲的名字:大马哈
大马哈和渔人世世代代地相遇,独立地繁衍
自豪地繁衍,大声地繁衍。后来獠牙
都拔去了。新一代开始喝一桶一桶的啤酒
大马哈的肉是肉色的,是那种
比我们所有都接近祖先的暗示,和微笑。
我在松花江上剥一只鲜绿的橘子,像一个君
主
浪头是平的。每天夜里,它把岛摸上一遍
便来报告我:哪位老人,在太阳下留了一个故
事。
姥姥八十九岁,她的头发像棉絮
她生养了四位大声说话的女儿,夏天一起看
江水
杨树毛毛把姥姥逗笑了。她嚷着出门
(如果用雪来纪年,我们的头发还油黑着)
姥爷说雪,比小时候的细了。真的
含着一片儿雪亲她,凉了半个时辰。
杨树毛毛像虫子在爬
杨树毛毛跟着拐杖静静地爬上长椅了
我在江上把梅花涂成榆钱儿,丁香就开了
味觉发达的美丽的城民。她们
把你逼到角落。讲雪豹的故事听
篝火、深林;每个故事都覆着皮毛
拖着松鼠尾。她说晚上
爸爸烧一条肥肥的大马哈,你只许吃鱼头
可是后来她不再见我。没有坐摩天轮。而且
立秋就盼回乡雪。每年我和燕子在途中照面
会问起它的新巢;我知道生命将诞生
衔一个渔人用鱼骨摆成的名字。以及
空气中飘满温暖的乳名。
我有肉色的躯体,她是渔人的女儿
后来渔网旧了,铺在街上
被岁月深刻地踩进去。那里
人们用所有容器喝酒,孩子把水枪扎进桶里。
我喜欢罩着阁子的路灯,它把石砖一直铺到
江心
那时候东方少有电车和电话亭
那时候四个女儿的姥姥静静地出生
那时候人们伸着舌头亲吻,卷着舌头交谈
吐着舌头相恋。
那时候舌尖精巧敏捷,像剖开的草莓
男人进山游猎,买来高跟鞋;
啤酒和圆面包,互相发酵。
那时候高鼻子、矮鼻子和孩子聚在酒馆,听一
支手风琴
后来男孩子都光着脚,
去江水里拣抛出的高跟鞋。女孩子发脾气
女孩子咬他们的颈椎。她们把云均匀地涂在
天上
颜色均匀地坠下来。晚上,渔火连着星星了
声音被江水打湿,吹进舌尖了
他们经过温暖的橱窗
一定要在胡同里恋爱。
带她吃五角钱一枚的黏豆包:一个是黄黄的
谷子,
一个是红红的豆子。在滨江桥
谷子和豆子结一对锁头,还有影子在江里走。
桥有铁的墩,铁的梁和铁的肌腱
它把爱情都吸过去了
它把爱情吐在二楼的晾衣线上。我看见它
看见提一只鲜绿色食品袋的,新一代的女儿。她
来自糕饼铺。那儿
爸爸和客人边吃边生意。
她把我的目光迎了又放了
她的双手白白的,一定垒过小圆面包
我猜她养一只桃酥色的小狗。
在板房,秋天被关了禁闭
姥姥要吃黏豆包。这种青春
是司空见惯的了。冬天,雪一下,年龄都抹平
冰是彩色的,爱情却纯白。所以
奶糖,可以一直香到没牙的八十九岁
糕饼女儿的白手一定被一个白脸少年捂热
了。她
紧贴他的颈椎,喂勺子里的汤食
他们走到街心,变成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当四个女儿依次出生的时候,人们在忘情地
交谈
所有洪亮的感情和洪亮的生命,破冰而出、
赤着双臂,奔跑着拥抱这个张望的世界。
我们必须更炽热,才能敌过北风的凉
我们必须强调自己的身份,以便开怀地笑
姥姥、女儿、新一代的女儿,她们不算浪漫
她们循规蹈矩地变老,大声地变老
只是祖先把雪浸到血里了;在雄性,又弥散开
于是肉粉色的健康的肌群。我相信,每一对生 物相互进化
都有一座城市舒缓地撰写。她来自大森林,
怀抱大雪人,
永远有一群眼珠明亮、大声的孩子。
2013.9.27-9.30
便 笺
现在,父亲惯用一只绿色的高茶杯。
棕色的内胆,浑浊的沸水和叶子。我本可以
早点注意这些细节;记住杯壁的热量
在母亲伤心的时候,使用自己的优点取悦他们
我走在耀眼的夜里之时,总渴望看见窗内的人
我无法厘清这与父亲的关系。小时候,
父亲在阳台喝茶。我在卧室看见他
伏在窗台,像一只儒雅的猛兽。
那时我高及他的腰间,常常问起马二平四
二十岁,一位叔叔谈及父亲用塑料瓶盖制作
棋子的奋斗史。我意识到
也许母亲永远正确。她用各种颜色的布匹操
持家务,
把我青春期的珍藏颠来倒去
却从未染指沉疴的茶杯
我以为二十岁的恋爱生动得像一幅
双人床头的大海。
我常常梦见母亲精巧的书橱和
父亲甘苦的楚河。父亲沉默不语的楚河
现在我多想坐下来,烧沸船舱的积雨
201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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