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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西方叙事理论中的“世界”隐喻研究

时间:2024-05-04

杨建国

引 言

在M.H.艾布拉姆斯绘制的文学理论图谱中,“世界”和“作品”“艺术家”“观众”一起构成了文艺作品的支撑点(Abrams6)。然而在20世纪文学理论发展的大部分时间里,“世界”渐渐隐去,从俄国形式主义“技法”说到结构主义“自我指向”说,从罗曼·雅各布森的“诗功能”说到罗兰·巴特的“文本”观,“世界”在文学理论中的地位越来越趋于边缘。这一状况在20世纪最后20年开始改变,标志是“世界”隐喻在叙事研究中的系统化介入,催生出一系列“世界”叙事理论,研究虚构叙事的“沉浸”审美效应、认知心理机制,探索虚构在现实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本文首先介绍当代西方三种“世界”叙事理论——“可能世界”理论、“虚构世界”理论、“故事世界”理论的基本概念、发展简史、理论现状,再借助于三个概念隐喻——“世界是物质容器”“世界是关系网络”“世界是心灵投影”——探讨“世界”隐喻对当代叙事理论的多方面介入和多层次影响。

一、 叙事理论中的“世界”

1. “可能世界”理论

“可能世界”理论出自哲学,美国哲学家索尔·克里普克把“可能世界”界定为“整个世界方式、状态或历史的总和”(Kripke,NamingandNecessity16)。另一位美国哲学家戴维·刘易斯把“可能世界”界定为“以可能方式存在的实体”(Lewis,Counterfactuals84)。意大利符号学家翁贝托·艾柯认为“可能世界是由一系列相关命题所表达的可能事态[……]是想象、信仰、愿望等现象中出现的世界”(Eco219)。

“可能世界”这个名称最早出现于莱布尼茨的《神正论》,莱布尼茨认为上帝心中有无限多个可能世界,上帝选出其中最好的一个,把它创造出来,成为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当代哲学界最早使用“可能世界”概念的是克里普克,他在1963年发表文章《模态逻辑的语义研究》,提出三项模态结构(G, K, R)以解决模态逻辑问题。克里普克提出可以把K视为许多“可能世界”的集合,把G视为“可能世界”集合中的一员,即现实世界,把R视为将现实世界和“可能世界”关联到一起的关系(“Semantical Considerations”84)。

理论界关于“可能世界”的争论很大,不同研究者所使用的术语也不尽一致。美国哲学家彼得·凡·因瓦根把“可能世界”理论分为具体论和抽象论: 具体论认为“可能世界”是具体实在,代表人物是刘易斯;抽象论认为可能世界是抽象建构,是哲学“可能世界”理论的主流(Inwagen186)。另一位美国哲学家罗伯特·亚当斯把“可能世界”理论分为可能论和实存论两种类型: 可能论认为各个“可能世界”在本体上没有区别,实存论则认为现实世界在所有“可能世界”中占有先天优先地位(Adams211-31)。

综合前辈学人的描述,可以发现“可能世界”概念中包含两对对立关系: 具体—抽象对立,现实—建构对立。两组对立关系组合形成四种“可能世界”类型:

AB=具体建构论,认为“可能世界”有着具体时空界定,是思维建构的产物,代表人物是艾柯。

BC=抽象建构论,认为“可能世界”是抽象概念,是思维建构的产物,代表人物是美国哲学家尼古拉斯·莱斯彻。

CD=抽象实存论,认为“可能世界”是抽象概念,是实际存在的逻辑结构,抽象实存论是哲学“可能世界”理论的主流,代表人物有克里普克、阿尔文·普兰廷加、贾科·辛提加等。

DA=具体实存论,认为“可能世界”有着具体时空界定,存在于其他物理空间之中,代表人物是刘易斯。

20世纪70年代末,“可能世界”理论渗入叙事研究中,①经过托马斯·帕维尔、卢波米尔·多勒泽尔、玛丽—劳尔·瑞恩、尤里·玛戈林、露丝·罗伦、伊连娜·塞米诺等人的推动,“可能世界”理论已融入当代西方叙事理论主流,德国叙事学者莫妮卡·弗鲁德尼克描述当代叙事学“中兴”,首先提到的就是“可能世界”理论(Fludernik, “Histories of Narrative Theory”37)。另一位德国叙事学者安斯加尔·吕宁为所谓“后经典”叙事学绘制了一张路线图,把“可能世界”理论列入哲学叙事理论(Nünning250)。新千年以来,“可能世界”理论的应用范围逐渐扩大,在戏剧研究(Degani-Raz307-29)、音乐研究(Yako181-96)、电影研究(Buckland177-92; Sellors203-16)、虚拟现实研究(Ryan, “From Parallel Universes”633-74; “Narrative/Science Entanglements”171-86)等领域都留下了印记,已成为一个跨学科隐喻,“代表着逻辑学、科学哲学、文学理论、美学理论、语言学理论的融合和交换”(Ronen,PossibleWorlds47)。

近年来,“可能世界”理论也出现在我国叙事研究中,出现了一批以“可能世界”为理论切入点的学术文章,包括王全智的《可能世界、心理空间与语篇的意义建构》(5—8),张新军的《可能世界叙事学的理论模型》(3—10),赵毅衡的《三界通达: 用可能世界理论解释虚构与现实的关系》(1—7),方芳的《论可能世界对文学虚构叙述研究的影响》(130—34),赵炎秋的《可能世界理论与叙事虚构世界》(69—75),周志高的《国外可能世界叙事理论研究述评》(9—14),张瑜的《言语行为理论、可能世界理论与文学虚构问题》(77—86)。

2. “虚构世界”理论

玛丽—劳尔·瑞恩把“虚构世界”界定为“虚构文本投射的文本宇宙中的真实世界”(Ryan,PossibleWorlds23)。卢波米尔·多勒泽尔描述了“虚构世界”的三条基本特征: 一、“虚构世界”是可能事态的集合;二、“虚构世界”集合无限大;三、可以由现实世界进入“虚构世界”(Doležel, “Mimesis and Possible”482-84)。我国学者赵毅衡认为“虚构世界是由心智构成的,是想象力的产物,因此虚构文本再现的世界是一个三界通达的混杂世界”(3)。

作为叙事理论,“虚构世界”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初,②托马斯·帕维尔为“虚构世界”理论的确立和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自1975年至1983年,帕维尔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倡导从“本体视角”研究虚构叙事(Pavel, “Possible Worlds”165-76; “Narrative domains”105-114; “Ontological Issues in Poetics”167-78; “The Borders of Fiction”83-88)。1986年,帕维尔出版专著《虚构世界》,是“虚构世界”理论发展史上的标志性事件,《虚构世界》已成为当代西方叙事研究引用率最高的学术专著之一。

“虚构世界”理论脱胎于“可能世界”理论,无论帕维尔还是多勒泽尔在早期文章中都重度依赖“可能世界”理论。帕维尔在1975年发表的文章《文学语义学中的可能世界》完全借鉴克里普克的三项模态结构(G, K, R)讨论虚构叙事;多勒泽尔在1980年发表的文章《叙事中的真实与权威》中也提出要解决文学中虚构性存在问题,要以“可能世界语义学为框架”(Doležel, “Truth and Authenticity”10)。

尽管“虚构世界”理论和“可能世界”理论有着密切关系,许多研究者仍认为二者在本体性质上有着很大的不同。③帕维尔认为哲学“可能世界”是抽象存在,对逻辑矛盾有排斥性,而文学“虚构世界”是具体存在,也不必完全遵循现实世界的逻辑,“矛盾的存在实际上把虚构世界排除在真正的可能世界之外,自然也不能把虚构理论归入到克里普克式模态逻辑理论中”(Pavel,FictionalWorlds49)。其他研究者,如露丝·罗伦(Ronen,PossibleWorlds8)、伊连娜·塞米诺(Semino, “Possible Worlds”88;LanguageandWorld62)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虚构世界”理论的出现固然有其自身学理基础,但也折射出20世纪80年代美国文学理论界和哲学理论界对学术话语权的争夺。20世纪80年代,美国文学理论界和哲学理论界跨学科交流成为时尚,然而交流双方并不对等,话语权更多地掌握在哲学理论界手中,多勒泽尔在1980年指出哲学主导了学术交流的话语权,原本应该是交流互动,却成了“单行道”(“Truth and Authenticity”7-8)。多勒泽尔对当时的哲学语义学作了相当尖锐的批评,认为哲学语义学不知区分系统和用法,对系统中形式和意义的关系漠不关心,对符号系统中的组织结构视而不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孤立的词语和句子上(8)。1988年多勒泽尔再次指出,要全面研究文献虚构“必须把可能世界语义学和文本理论融合到一处”(“Mimesis and Possible”482)。“虚构世界”理论是这一融合的产物,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文学理论界摆脱哲学理论的压力,重掌虚构叙事研究话语权的努力。

“虚构世界”理论的出现也反映出美国文学理论界对哲学“可能世界”理论在虚构问题上的保守立场十分不满。哲学家约翰·戴沃斯指出,哲学“可能世界”理论中的抽象实存论者(克里普克、普兰廷加等)在本体问题上立场保守,把一切非实存的事物都排除于理论体系之外,其中也包括虚构(Divers170)。文学理论界对哲学“可能世界”理论多有借鉴之处,可难以接受相当一部分哲学家对虚构排斥,甚至敌视的态度,④有些哲学家面对虚构问题时观点立场前后不一,更引起文学理论界的愤怒。克里普克在1963年的文章《模态逻辑的语义研究》中表示福尔摩斯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可能存在于可能状态中,然而在后来的一次讲演中克里普克又说福尔摩斯从未存在,也没有资格成为可能,柯南道尔不过是创造了一个和人有那么几分相似的虚构而已(Kripke,NamingandNecessity157)。克里普克前后不一的态度激怒了帕维尔,他以强烈的反讽笔法写道:“现实世界真实、完整、连贯,无可置疑,虚构世界则骨子里缺乏完整性和连贯性,至多也就是无足轻重的心灵建构。不完整[……]谁知道麦克白夫人有几个孩子[……]彻头彻尾不可能[……]自相矛盾[……]纯属臆想,毫无益处,有谁会去找福尔摩斯帮助破案?”(Pavel, “The Borders of Fiction”84)这段文字的风格在学术写作中实属罕见,一股怒火跃然纸上。

帕维尔的怒火不仅针对克里普克,更针对排斥、敌视虚构的英美分析哲学传统。在帕维尔看来,自罗素以降,英美分析哲学家面对虚构时往往以卫道者自居,无论是罗素、克里普克,还是后来的塞尔,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不单要把虚构从现实领域,更要从可能领域中驱逐出去,把有着严肃目的的“真”声言和虚假的“伪”声言截然区分开,绝不容混淆,任何模糊现实和虚构边界的尝试都是对哲学,以及哲学背后的白人男性主流文化的严重侵犯。帕维尔的怒火是有代表性的,对哲学“可能世界”理论的不满是促生“虚构世界”理论的重要原因之一。

时至今日,“虚构世界”理论已成为当代叙事理论最具活力的一个分支,频繁出现于近年来声誉卓著的一些叙事研究专著和手册/指南之中,以下一组统计数据可为佐证:

著作名称作者/主编出版公司出版时间术语出现次数《叙事学指南》J.Phelan,P.RabinowitzBlackwell200549《叙事学手册》FotisJannidis等DeGruyter200923《叙事学导论》M.FludernikRoutledge200681《后现代小说》B.McHaleRoutledge1987100

“虚构世界”理论的使用范围由叙事研究核心地带向边缘不断延伸,涵盖了诸如虚拟游戏(Ryan, “From Playfields”159-76)、纪实文学(Keating11-30)等“非典型”领域。

3. “故事世界”理论

“故事世界”理论是当代认知叙事学的核心,《劳特里奇叙事理论百科》对“故事世界”作如下界定: 故事世界可界定为话语模式的集合,有其可帮助读者理解具有叙事组织结构特征的话语。要理解叙事,应以文本线索为基础,作出可能的推理判断,重构故事世界(Herman, “Storyworld”733)。

作为认知叙事学的核心,“故事世界”理论的确立和扩散主要归功于认知叙事学家戴维·赫尔曼,⑤赫尔曼早年已尝试将叙事研究与认知科学融合起来,在叙事研究中引入“脚本”概念。“脚本”概念最初出现于人工智能研究,指具体场景中形成的固定行为程序,例如餐厅就餐、医院就医、学校报到等。赫尔曼借用“脚本”概念,在叙事研究中关注“语言形式、世界知识,以及叙事结构之间的内在关联”(“Scripts, Sequences, and Stories”1048)。2002年,赫尔曼在专著《故事逻辑: 叙事的问题与可能》中提出了“故事世界”概念,指出叙事具有类似于现实世界的逻辑结构和语义结构,对叙事的阐释离不开来自现实世界的知识,要在此基础上作出推理,填补空白,构建“故事世界”(StoryLogic9-22)。2009年,赫尔曼在《叙事基本要素》中对“故事世界”作了更详细的解释,指出“故事世界”是整体性心理表征,为读者提供心理框架,读者在此框架内对环境、人物、事件作出推理预测。“故事世界”提供以下信息: 谁做了什么?对象是谁?同伴是谁?何时?何地?可以说“故事世界”是叙事中环境和事件的心理模式(BasicElementsofNarratives106-107)。

瑞恩在2014年对“故事世界”作了更精细的界定,她首先分析了“故事世界”的特定内涵: 一、“故事世界”是具体文本投射的世界;二、“故事世界”须有叙事内容;三、“故事世界”不是作者的“世界”,作者生活于现实世界中,“故事世界”存在于“虚构世界”中。在此基础上,瑞恩分析了“故事世界”的构成,包括存在(人和物)、环境、物理法则、社会法则、价值规范、物理事件、心理事件。此外,瑞恩简要对比了“故事世界”和“虚构世界”,认为“故事世界”涵盖的范围更广,既可用于虚构叙事,也可以用于真实叙事(“Story-Worlds-Media”32-36)。

时至今日,“故事世界”理论已发展为当代叙事理论中最具活力的一个分支,在一些新兴叙事研究领域,例如认知叙事学、跨媒介叙事学领域,“故事世界”已取代了“虚构世界”,成为主要术语。研究者们借助“故事世界”探究阅读体验中的可能自我(Martínez110-31)、虚构叙事中人物的动态心理表征(Palmer151-72)、“反常叙事”中的“不可能世界”(Alber79-96)、不同媒介间的故事空间(Thon21-53)。一些“传统”叙事理论家也接受了“故事世界”,例如德国叙事理论家沃尔夫·施密德在专著《叙事学导论》中完全使用“故事世界”。

二、 隐喻、叙事、世界

概念隐喻是当代认知语言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它认为隐喻不仅是语言现象和修辞方式,更是人类思维的基本特征。概念隐喻把知识结构由源域(具象)映射到目标域(抽象),形成新概念。许多抽象概念都带有隐喻性,例如由“辩论是战争”这个基本隐喻可衍生出一系列隐喻:“攻击某人的弱点”“批评一语中的”“摧毁某人的论证”等(Lakoff and Johnson5)。各类“世界”叙事理论符合概念隐喻的特征,无论“可能世界”“虚构世界”,还是“故事世界”,都借助于读者对现实世界的直觉体验,把形成于现实世界的知识结构和表征模式系统映射到叙事空间中,体现为三个概念隐喻: 世界是物质容器;世界是关系网络;世界是心灵投影。

1. 世界是物质容器

世界界定了生存的物质边界,由此形成了第一个概念隐喻: 世界是物质容器。这一隐喻体现于介词用法上,例如汉语的“在世上”,英语的“in”,也体现于各种或平实,或诗意的比喻中,例如把生存说成“栖居”,把死亡说成“去世”。

世界一词用于叙事研究,把上述喻义映射于虚构叙事之上,于是虚构叙事也被视为有着物质边界的本体存在。认知心理学家理查德·格里戈指出,阅读,尤其是文学阅读常常带来一种“穿越”体验,“叙事带着体验者由此时此地穿越到彼时他地”(Gerrig3)。“穿越”一方面意味着“离开”,另一方面意味着“进入”,界定清晰的边界是“穿越”的前提条件。在“穿越”体验中,叙事不再被视为文字产品,而是和现实世界一样有着完整清晰边界的物质容器。

作为物质容器,世界的基本界定来自时间和空间所形成的连续体。世界一词用于虚构叙事,明确的时空界定成为理论研究者所突出的叙事基本特征。认知语用学者厄尔文·塞戈尔强调“故事中的事件主要发生于单一的时空连续体中”(Segal70),巴赫金也极度强调虚构叙事中独立时空连续体的重要性,借用数学中的术语称之为“时空体”,指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275)。

世界一词与虚构叙事的相遇也给虚构人物带来了新的界定。自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叙事研究始终重“行动”,轻“人物”,这种倾向在结构主义叙事学中达到巅峰。在“世界”隐喻映射之下,人物不再被视为叙事中行动的执行者,或某种抽象叙事功能的行动元,而是有着独立主体地位的具体存在,如同叙事学家尤里·玛戈林所说,人物是“可能世界语义学中的非实在个体”(Margolin844)。人物的身份构成不仅包括叙事中实际发生的事件,也包括可能发生的事件,细分为三种情况: 可能发生但尚未发生(可能性);可能发生但并未发生(反事实性);已经发生但叙事没有提及。世界赋予人物更丰富的内涵,具有更强大的文本阐释能力。

2. 世界是关系网络

世界不仅是包容存在的物质容器,也是各种关系的总和,陶潜“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是对“世界”网络的直觉体悟和诗意表达,全球互联网则是世界网络最直观的形象。世界一词用于叙事研究,把“关系网络”这层喻义映射于虚构叙事之上,构成了类似于现实世界的关系网络,对叙事的理解和阐释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关系网络的重建,这离不开现实世界所提供的知识框架和心理图示。认知叙事学家戴维·赫尔曼解释“故事世界”时一再强调“故事世界”是总体心理表征,是读者重建叙事中环境、事件、人物的心理模式(Herman,BasicElementsofNarratives72-73)。

“世界是关系网络”这个概念隐喻改变了研究者对虚构叙事本体地位的看法。关于虚构叙事的本体地位,历来有不完整论和完整论之争,不完整论的代表人物有多勒泽尔、玛戈林、罗伦等,完整论的代表人物有艾柯和瑞恩。不完整论认为虚构叙事从本体性质上说缺乏完整性,存在许多空白,例如没有人可以回答“麦克白夫人有几个孩子”这个问题。⑥本体不完整性恰恰是虚构叙事的优势,虚构叙事可以突破现实和逻辑的束缚,天马行空,任想象自由驰骋(Doležel, “Mimesis and Possible”486-88; Ronen, “Completing the Incompleteness”498; Margolin846-47)。从阐释的角度来看,不完整论有个致命缺陷。多位学者指出,如果虚构叙事不完整,无法建构起连贯的关系网络,则对叙事的理解只能停留于表面,无法形成表层与深层。话语与故事的区分,对叙事的理解只能停留在叙事者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层次(Oltean179; Currie56)。以瑞恩为代表人物的完整论认为虚构叙事和现实世界一样拥有完整连贯的关系网络,这张网络构成“虚构世界”或“故事世界”,叙事话语所呈现的仅仅是这张网络的一部分,未呈现的部分并非缺失,而是隐而不现,需要阐释者发掘填补。

“世界是关系网络”这个概念隐喻令“虚构语义学”成为可能,基础文献是刘易斯的文章《虚构中的真实》。刘易斯在文中指出虚构中的真实有两个来源: 其一,虚构话语的明示内容;其二,现实世界事实,或群体共同信念所形成的背景框架(Lewis, “Truth in Fiction”45)。按照刘易斯的解释,“真实”概念不仅可以定性,也可以定量,两段陈述中,更接近于现实世界或群体信念的陈述具有更高的“真实性”。瑞恩在此基础上提出“最小差原则”,认为通常而言,虚构叙事中“世界”的建构方式和现实世界并无不同,人们把现实世界中形成的知识框架和心理图式映射于叙事之上,形成判断,作出阐释,只有当叙事话语与现实世界规则直接冲突时才会作出必要调整(Ryan,PossibleWorlds51)。“最小差原则”是当代认知叙事学的理论基础,其出发点正是对“世界”的隐喻理解。

3. 世界是心灵投影

“世界是心灵投影”这个概念隐喻古今中外不绝于耳,从柏拉图的洞穴之寓到庄子化蝶之梦,从哈姆雷特王子人生是舞台的感慨到淳于棼南柯一梦后的觉悟,种种形象、传奇、文化表征都可以追溯到这个隐喻,对现实的坚固性和世界的物质性发出质询。

美国哲学家纳尔逊·古德曼是“心灵投影”说的坚定支持者,在古德曼看来并不存在给定不变的“外在世界”,世界是创造的产品,心灵参与到世界创造的过程中,古德曼还列举出心灵构建世界的主要程式,包括合成/分界、度量、编序、增补/删减、变形(Goodman10-16)。美国心理学家杰罗米·布鲁纳也指出虚构叙事并非对外在给定世界的描写和反映,“艺术家通过隐喻变形,从习俗传统所给定的日常世界中创造出可能世界”(Bruner49)。

“心灵投影”说赋予虚构叙事研究本体视角,虚构叙事至少在理论上获得了同现实世界相同的本体地位,如果世界本是“心灵投影”,还有什么理由在现实和虚构之间区分先后、主次等种种等级关系呢?这正是帕维尔的文章《诗学本体问题: 言语行为和虚构世界》所要传递的信息。帕维尔在文章中批判了分析哲学在虚构问题上保守僵硬的立场,直接目标是约翰·塞尔的“伪声言论”。塞尔在《虚构话语的逻辑地位》中提出,严肃声言行为应有确定的指称,虚构话语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对应指称,故而虚构话语或者是假声言,或者仅仅作出姿态,仿佛在声言,实际上仅仅是对声言行为的模仿(Searle324)。帕维尔的文章从三个方面对塞尔的“伪声言论”加以质疑: 声言原则是否普遍有效?以作者意图判定声言行为是否可行?“真”声言和“伪”声言之间的区分是否固定不变?(Pavel, “Ontological Issues”167)最后,帕维尔提出了虚构本体论观点,认为现实和虚构双重本体是文学艺术虚构的突出特征,以哑剧表演为例,哑剧演员的身体行为发生于现实世界中,表演却指向同样具有本体地位的“虚构世界”,“那个世界中哑剧演员化身为羞涩少年,向隐形于第一个世界的少女献上自己的殷殷爱意”(175)。

“心灵投影”说在虚构叙事的心理认知机制上提出了新的见解。传统的语言变异论和文化规约论把虚构叙事视为特殊的语言形式,是文化习俗的产品。“虚构世界”理论把虚构叙事视为心灵建构的独立本体,立足于此解释虚构叙事的心理认知机制,在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是瑞恩的“中心转换论”。

瑞恩的“中心转换论”的哲学基础是刘易斯提出的“现实指示语论”。刘易斯坚信除了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还存在着很多可能世界,每个可能世界都是独立本体,“现实”一词和“这里”“那里”一样都是指示语,不具备本体优先地位,“现实”何在取决于观察视角(Lewis,Counterfactuals85-86)。瑞恩接受了刘易斯的“现实指示语论”,将其运用于叙事研究。按照瑞恩的解释,读者在阅读中不仅理解语言符号,更进入有别于现实的另一个世界中,“人们沉浸到虚构作品之中,叙事呈现出另一个真实世界,读者在可能世界中找到另一个中心,中心转换推动读者进入到新系统,探索现实与可能之间的关系”(Ryan,PossibleWorlds22)。

瑞恩的“中心转换论”有两大优势: 一、从心理角度对虚构的产生机制作出了合理解释,为认知叙事理论奠定了基础;二、大大拓展了叙事研究中“世界”理论的适用范围,尤其在应对种种后现代新叙事、元叙事、反叙事时显示出强大的阐释力。瑞恩指出,以克里普克为代表的哲学可能世界理论具有明显的本质主义倾向,赋予现实世界本体优先地位,难以应对有着反本质主义和多元中心倾向的当代文学实践(Ryan, “The Text as World”150;NarrativeasVirtualReality100)。“中心转换论”取消了现实世界的本体优先地位,建立起了多世界、多中心的话语结构,允许观察者在多个世界、多个中心间位移跳转,充分适应了当代文学实践发展的潮流走向。

4. 双向映射与世界融合

标准概念隐喻论认为概念隐喻的映射具有单方向性,然而不少理论家认为概念隐喻的映射并非单向,而是双向,概念隐喻一方面把源域的某些特征映射于目标域之上,另一方面也把目标域的某些特征映射于源域之上,形成概念融合体。美国哲学家麦克斯·布莱克指出,“人是狼”这个概念隐喻一方面把狼的某些特性,例如嗜血、残忍、群居映射到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不要忘记隐喻也赋予了狼某些人类特征,若非隐喻,这些特征与狼本无关联”(Black44)。

虚构叙事中,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双向映射带来了“世界”的碰撞和融合,形成了既有别于现实,又有别于虚构的新概念结构。以前面讨论的三个隐喻为例,现实世界中“物质容器”义分布最广,最接近于日常直觉,“心灵投影”义分布最窄,“关系网络”义居中。虚构叙事中“世界”一词的语义分布与此正好相反,形成对称结构。

经过双向映射,现实和虚构融合成新概念结构,“世界”一词的语义分布趋于平均,固然可以说现实是虚构的基底,也可以说虚构是现实的指引,现实和虚构参与到对方的建构过程中,呈现出你中有我,无分彼此,相互支撑,互为界定的融合世界。

“世界融合”说为虚构的阐释提供了新视角,更撼动了人们关于现实的观念。帕维尔在其专著《虚构世界》中提出了虚构叙事研究的两种范式: 其一为分离论,视虚构叙事为语言产品,是孤悬于现实之外的自治领地;其二为融合论,视虚构叙事为与现实对等的世界(Pavel,FictionalWorlds12)。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分界是历史现象,当下的虚构往日为人们奉为真实(Ramsden343);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分界同时也是社会现象,虚构介入个体建构现实的过程中,其中渗透着个人记忆、文化传承,以及具体情景中的权力关系。虚构既非现实的仆从,亦非现实之外的“自治领地”,现实和虚构相互渗透,互为界定,二者的碰撞和交融形成了真实的生存体验。

“世界融合”说令各种“世界”叙事理论融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盛行于西方的后现代文化潮流中,不仅为后现代文化实践提供了独特的阐释视角,自身也成为“后现代”文化景观的一部分。叙事理论大家布赖恩·麦克黑尔在《后现代小说》中指出,“本体性”是后现代小说的突出特征,后现代小说常用的叙事手法,例如元叙事、跨界叙事、元历史叙事、非线性叙事、多重宇宙叙事,都与本体问题紧密相关,“这些看似纷杂的现象、标签的背后有着系统规则,处处体现出本体问题的支配地位”(McHale10)。麦克黑尔进一步指出后现代诗学突出了世界和文体所引发的本体文体,“只有以普通文学本体论为参照,才有可能辨别和理解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具体实践”(27)。

对“本体问题”的关注代表了后现代文化对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的反拨,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语言自指”“能指优势”成为文学理论的主流,“世界”和“指称”日渐游离于文学的边缘地带。在后现代文化潮流下,“世界”和“指称”强势回归,无论是元历史小说,还是元虚构小说,都展现出对“世界”和“指称”的强烈兴趣。后现代文化对“世界”的兴趣与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截然不同,并非以“外在”现实为文学创作的标准,以细致入微的描写去确证“外在”现实,而是恰恰相反,通过“世界”的构想虚设去挑战既有现实观,揭开现实坚硬的外壳,展露出下面想象的内核。恰如林达·哈奇(哈琴)所述,后现代主义在“指称”问题上既不同于现代主义,也不同于现实主义。相对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明确接受“世界”和“指称”的存在;相对于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强调“世界”和“指称”与想象、虚构的纠结,知识之外纯然客观给定的“现实”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是不可接受的(Hutcheon146)。虚构和现实相互渗透,相互界定,形成了真实的生存体验,从文学“虚构世界”可以一窥生存体验的构建方式,其意义不仅体现于文学阐释,更体现于文学以外的社会话语的阐释之中。因此乔纳森·卡勒提出要“反转文学和非文学话语的依存方式和等级秩序”,探讨“虚构”在心理分析、历史等社会话语中的核心作用,倡导“以文学为起点建构普通虚构理论”(Culler7)。从麦克黑尔、哈奇到卡勒,“世界”和“虚构”构成他们文学理论的双轴,各种“世界”叙事理论成为他们所倡导的后现代文化景观的一部分。

结 语

当代叙事研究中“世界”隐喻的介入产生出一系新颖理论——“可能世界”理论、“虚构世界”理论、“故事世界”理论。沿着这些理论所指出的方向,研究者不单可以探究虚构叙事的审美沉浸效应、虚构的认知心理机制,更为重要的是去探索现实和虚构之间错综复杂、渗透融合的相互关系。借助叙事的力量,或许可以在现实坚硬的外壳上钻一个小孔,去一探内里的样貌——或美丽,或丑陋,或令人慨然泪下,或令人惊恐不安,但一样充满了人性的原动力。

注释[Notes]

① 目前能够追溯到的最早将“可能世界”理论运用于文学研究的文献是Thomas Pavel于1975年发表的文章“Possible Worlds”, 165-76。

② 叙事研究领域,目前能够追溯到的最早使用“虚构世界”术语的文献是Thomas Pavel于1981年发表的文章“Ontological Issues in Poetics”, 167-78。

③ 并非所有的研究者都这样认为,例如Eco认为“虚构世界”就是“可能世界”,Ryan也认为“可能世界”和“虚构世界”没有本质区别,在她的文章中“可能世界”和“虚构世界”常常可以互换使用。

④ Plantinga对Kripke早期的“可能世界”理论模式相当不满,认为那一模式为虚构事物留下一席之地,他写道:“非存在物体这个问题怎么又昂起丑陋的头颅?”此君对虚构的态度于此已是一览无遗。参阅Alvin Plantinga, 139-60。

⑤ 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的语用学家Erwin M. Segal在1995年也曾使用过“故事世界”,但其内涵与“虚构世界”差别不大,在学术界产生的影响也不够明显。开始连贯使用“故事世界”,使其成为叙事研究主要术语的还是David Herman。参阅Erwin M. Segal, 61-78。

⑥ Remigius Bunia对“麦克白夫人有几个孩子”这个问题有详细回应,参阅Remigius Bunia, 679-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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