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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塘

时间:2024-05-04

吴春富

故乡的塘

吴春富

故乡的塘,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带给我无数的欢乐,也留给我难忘的记忆。不久前,一个散淡的日子,我回到故乡,走访了四口曾养育我及村人的塘。这四口塘如今荒凉,潦倒,病入膏肓。我站立塘埂,感叹、悲伤,我希望它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凤凰涅槃。

长塘

长塘,故乡的一口长方形的塘。

长塘埂种有乡村最廉价的杨树,树身粗糙,树顶撑起来如一把伞。

长塘里的水没山泉清,也没小河里的水澈。长塘里没青碧的荷,也没果实累累的菱,但长塘却是村庄的生活所依,生命所靠。

庄稼感激长塘,它们离不开长塘的喂养,虽村庄人畜用水主要靠的是长塘,但一年里有俩季节长塘母亲还是柔情地敞开怀抱,供应一部分乳汁给庄稼孩子吮吸——庄稼孩子报答母亲的方式是让微风轻拂来稻香。

鸭子是长塘的保安,水面上四处巡弋,嘎嘎地叫个不听,把水面上停歇的飞鸟追撵。水牛是长塘的邻居,夜晚歇宿在塘边的队屋里,白天只要得空,便像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扎到水里撒欢,身子快活地上下起伏。飞舞的牛虻受到撩拨,赶集似的全聚拢了来,不要为水牛焦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它们只要将尾巴轻轻一甩,就有一大把牛虻认栽。

夏日里,蝉像喝了兴奋剂似的在柳树上扯着嗓子大叫,就像如今的明星千方百计地炒作。孩子们的大脑被蝉撩拨得异常兴奋,一个个拿着个套有塑料袋的长竹竿子沿着塘沿奔跑。竹竿子前伸的时候,蝉就像获得到情报似的紧急疏散。“吱!”地一声,轻巧地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留下孩子树底下抓耳挠腮,不得其解。

捉累了时候,塘里开始翻天——此时长塘成了泳池,孩子成了运动员——孩子们在塘面游泳,姿势不外两种。一种蛙泳,我们当时叫打漂划儿,头像猪拱食一般,不停地摆动;还有一种是仰泳,我们当时叫翻肚子。比赛,谁游得远,谁就得意,得冠军似的荣耀。更多的时候长塘成了战场,孩子们是士兵。他们打水战,用手掌击水,水花四溅,前面挂起了水帘。

孩子们打长塘的主意,用炒熟的喷香米糠去诱馋嘴的米虾。旧蚊帐改成的方形罾布,竹竿子挑着,里面砸些诱饵,放进水里,须臾取出,就有一小撮经不住诱惑的虾米在里面狂欢。然比虾子更欢跳的还是孩子,他们看到收获满满,欢叫着去抓——要知道,困苦年代,虾米是村庄绝对的大荤,孩子的眼眸里已含着父亲嘬着小酒的微笑。

少了女人的长塘就没了情趣。清晨,太阳泛出微微红光,长塘便红了脸,然比长塘脸更红的是女人们的腮颊。村庄的女人们堆在石头旁捶衣服,扯鸡鸭鹅猪,也扯儿子丈夫。扯着扯着,就扯到了房事上。“呵呵呵!”“哈哈哈!”笑得水里的鱼儿也莫名其妙地赶过来瞧热闹。

傍晚男人们收工,浇自留地里的菜。脚踩进水里,扁担肩上悠着,两只手将粪桶一按,水就满了。晃到地边,瓢一泼洒,瓜果蔬菜快活地咧开了嘴巴,庄稼汉幸福地绽开了笑脸。

我从出生到读师范离开家庭,整整十八个春秋都在长塘边度过,我视长塘为伙伴。小的时候,喜欢爬长塘边的树,有次母亲追着打我,无处可逃,情急之下我爬上了杨树,气得母亲拿着个棍子站在树底下干瞪眼。稍大点的时候,开始学游泳,由于程序不当,差点要了小命——本来应该是先在浅水区学会踩水,才到深水区去的,我急躁了点,像米虾一样受不了诱惑,急不可耐地进入了盲区——深水区。“咕咚!”就向下沉沦。同伴救我,我获得了救命稻草,抱住他死死不放。“有难同当”,他与我一起沉了下去。命不该绝。烈日当空,有个姓王的大爷放不下闲,扛着个锄头到地里干活,见此情景,往水里一扑,一手拉一个,扯起了我们。师范毕业,我拿了第一个月工资,想去看望大爷,哪知道他老人家已辞世。他的大恩大德今生我已无法相报,这里只能用文字为他老人家立传树碑,树感恩的碑。

长塘于我有恩,除此外,长塘还赐我灵气。因长塘有蛇形子塘。子塘里的水很浅,但塘里有很多高瓜——一种青色的植物,剥开外壳内里有白色的圆形果实,切片或切丝炒着吃,嫩脆可口——八零年中考前夕,我每日清晨都在长塘埂的杨树林里背讲义。长塘的水青碧,能照见我的身影;长塘四周的空气清新,记忆的效果格外的好。那年我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应该感激长塘。

城市里呆长了,腻烦了,回到老家,长塘边上走一走,躁烦的心就沉静下来。偶尔我也会在长塘边思考一些问题,回到城市后再出发……

长塘成了我的心塘——城市的喧嚣可以在这里清洗,久积心中的沉闷也可以在这里过滤,还有……

令我心痛的是,前些年蛇塘被人为割裂,接口处被修了一条路,这条路的修建等于宣告了蛇塘的死刑,也等于砍断了长塘的手臂——-村庄建设,建筑垃圾往蛇塘里疯倒,蛇塘如得了癌症,哀伤地流完了最后一滴泪,剩下了一具枯干的身体,死了。

如此够残酷的了!建设者们又处心积虑地要建设村庄一条街,主意又打到了长塘的头上,狠心地在长塘的尾部下了很粗的钢筋,这无形中等于斩断了长塘的双脚,让长塘只剩下了一条躯干。不要简单地以为这样就完了。长塘的中部塘埂边,前不久又下了钢筋,不知道又要做什么?我感到胸闷,我想长塘的胸肯定也闷,不仅闷,而且痛,痛的不仅是肺,而且还有长塘的心。我望着长塘,默默感伤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剩下的部分马上要填平,建成村民广场。那人说时,手豪迈地一指。他没有察觉我的表情,更无法感受我的心情——他的手指,如一把尖刀,戳向我的心部。

曾经有一个文化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现代的东西什么地方没有,什么地方看不到,而古朴的东西,原始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就永远找不回来,到后悔的时候就晚了。

是呀!广场到处都是,哪个稀罕,可长塘没了就没了。要明白,长塘不仅是一口塘,它是村庄的生命所在,更是我们这些身处异乡人的念想!

平塘

平塘,故乡的一口形状如半圆形的塘,至于它何年何月就有,我不清楚。它为啥叫平塘,我估猜是因为塘太普通,平平常常而叫平塘,也可能是因为四周有树,遮蔽了风,水面平静而叫平塘。

平塘水清,女人们喜欢到平塘来捶洗衣服,一群又一群,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笑声荡碎了水面。

平塘边的树,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可它伞形的顶,夏日能遮挡不少阳光,于是树底便成了社员们上工集合的地点。中午,大人们在树下扯白开玩笑,孩子们在树下打闹,鸟儿在树间跳,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叫,鸭子跑过来凑热闹——平塘无形中成了乡村的剧场。

队长一来,坐着的社员起立,站着的社员立正了姿势。队长把哨子放嘴边,如部队里的号兵一样神气。嘀!嘀!手潇洒地往下一刷,社员们就向着田野进发。

平塘不大,里面的水也不多,但它却滋养了成片的庄稼。插秧即将进行时,平塘母亲敞开怀抱,塘水似乳汁汩汩流入田间。秧苗得水如鱼,快乐得舞蹈歌唱。

沿平塘埂有两个田,一个田很大,那个田给我的印象深刻,因我在那个田干过很多次活。十岁多一点就拾稻穗,颗粒归仓。这活很小的孩子就能干,但很小的孩子都不干,小小年纪的我就干活挣工分,其中的酸楚与辛劳只有平塘“老人”知道。

在这个田里我抱过稻铺,即把割下的稻禾递与大人,让他们脱粒。那时没有打稻机,只有一个方形的稻桶,四个大人,每人站一拐角,举着稻把往桶沿上摔,稻子如飞瀑一样往下滚。烈日当空,挥汗如雨,有一个大家呼童小爷的汉子喜欢苦中找乐,开各种各样的荤玩笑,乐得其他的汉子哈哈大笑。大家伙热得受不了,也渴得受不了时,会跑到平塘埂去歇息。

另一个田我劳动少,但有意思的是分田到户时,父亲手气好,抓到了这个田的阄子,这样取水就比其他的农户方便。忘不了,稻割完后,一开塘口子,水就汩汩地流入田里,不像其他的人家,用水麻烦,经常吵嘴。

二十岁时,平塘目睹了我孩子气的一幕。夏日,挑稻把,倾盆大雨,稻把被淋湿,一百多斤重,平塘埂湿滑,我掉进了塘里,爬起来后,扔下扁担,气呼呼地跑回了家。当时没觉得什么,如今想起来,很内疚,我想平塘肯定笑话我不是男子汉。

还记得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我时常会抬起头瞭望对面的村庄。村庄里有一女孩,与我一样年纪,长得白净漂亮。我喜欢这女孩,喜欢她俊俏的模样,我希望她出来,到塘边洗洗涮涮。

欢快的是冬天平塘干的时候,生产队把大鱼捞走,遗漏些小鱼小虾,我们这些孩子欢腾而下,不顾天冷,不顾泥滑,与鱼虾展开运动战与游击战。“瓮”中捉“鳖”,一个个鱼虾落网,我们乐得笑哈哈,哪管一脸泥巴。

回想平塘,当年那么的有生气,有生机,这次我探望它,发现它被断砖乱石填塞,呼吸已很困难。残留的水面上漂浮着的绿,似乎也很反常。看不见鸭,也看不见鸟,幻想听到哨声与笑声更是天方夜谭。眼迷茫,心惆怅。感叹:平塘,我的平塘,如今竟荒凉成这惨状。

周围冷寂,没有了人气,缘由城镇化扩张,这里早已被征收,房屋与平塘迟早要变工厂,机器声将代替鸟的欢唱。当年的少女不知道嫁到了何方,想到今生再也见不到她,心就有点伤感,知有平塘作念想已不可能,心更加的惆怅。

我万万没有想到,平塘的命运是如此的境况。我不是作家,但我晓得作家李存葆的感叹:“人类真正的不幸,在于不懂得在珍惜自身的同时,也应珍惜身外的一切生灵;不懂得自身生命的彩练原本与身外生命的虹霓连成一片。人之外的任何生命的毁灭,不仅是兽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剧。”新疆作家刘亮程说“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的孤独和尴尬。”

人与自然是生命的统一体,平塘的命运与我们人的命运密切相关。有一天,平塘生命会终结,树会哭泣,鸟会哭泣,当一切人类依存的生命都在哭泣,我想,我们人类离哭泣已不远。

东塘

东塘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一口苦难的塘。

东塘的取名可能因为它地理位置靠东的缘故,它紧邻一个机械厂。这没有成为它的荣耀,恰恰是它的灾难。

在我的记忆中东塘的水质不好,青绿色,厚厚的,怪怪的,看不清塘底,塘里很少有鸭子游泳,更鲜少有人游泳。塘的南面与北面住有人家,这些人家宁愿跑远路到芦泊或平塘里面去洗衣服、洗被面,也不愿出门就洗涮。这说明东塘是口受歧视的塘。

东塘受冷落是有原因的,根子在东塘的西边是机械厂。厂子的工业废水可着劲儿的往东塘里面流。浓度达高值时,水面上漂浮着鱼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如患肺气肿的人。这时鱼塘埂上围满了人,有生产队里的人、也有西边街道上的人。大部分围观、瞧热闹,也有不少趁火打劫,用棍子把鱼划到塘边,捉住或直接下水去捉,毕竟塘口大,生产队管不过来,况且此时队里正火急火燎地到上面去汇报,商量与机械厂交涉的事。

记忆中,每一次交涉都有派出所警员,原因在于每一次鱼们遭难,机械厂都拒绝承认责任或敷衍搪塞,愤怒的社员们举着锄头、钉耙呐喊着聚集到机械厂,进行声讨,要求赔偿。被吓到了的机械厂头头赶忙打电话给派出所,于是一场有相关方参与的大型调解活动就此展开。每一次调解后,东塘水质有些改善,但起色不大。恶性循环,直至机械厂搬走。

东塘水质变差的另外原因,那便是社员自己糟蹋自己:粪桶在里面洗,脏的东西也往里面扔;南北两面住有人家,地势高,一下雨,村庄里面的龌龊都随雨水流入东塘。

由于脏的原因,东塘里的鱼比其它几个塘的都肥。年关的时候,队里起网捞鱼,一拉网,鱼就比赛着在水面上跳,一个比一个高,乐得生产队的汪队长眼睛笑眯了缝。大人小孩倾巢出动,挤满了东塘埂,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个年头,肉难买到,馋了一个年头,鱼自然成了年舌尖上的美食了。大家都知道这鱼不卫生、甚至有毒,但没有一个人在乎,相反十分喜爱。

一晃几十年过去,生产队不存在,机械厂也搬迁,发展成为故乡市十强企业,周围的人家也移居得差不多了。如今的东塘,比以前更加的冷寂,也更加的脏,但它在我的心里,我还是希望它能逃脱死亡的命运,获得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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