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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南高原歌唱(组诗)

时间:2024-05-04

普光泉

火葬地

把羊放进去 把牧羊人放进去

寡言的老者 转过一道弯

来到火葬地,寻找 弯腰捡拾白骨

零星散落的骨头,有些露在灰烬外面

他一根根,一块块捡起来,仔细拼凑

尽量让它们恢复人形,每拼凑出一个

便把它喊成寨里的某人,某某某

像在世那样,说说话,然后架柴

再烧一次。烧时,他不断添柴 嘴巴

念念有词。他要许多天才拼凑得起一个

把张三的骨头拼给李四,把李四的

拼给张三,这是常有的事

也会把好几个人的骨头拼在一起,神情专

像在玩魔方。从中获得成就感

有一天下午,火葬地突然起了雾霭

把他笼罩,他迷迷糊糊靠在一个土坎上

睡着了。在梦中,他的血肉散失

余下的骨头被另一个人捡拾,也架在火上烧

边烧边说,我得让你完整回到土里去

醒来后,他记得,这声音

是来自寨里那个已过世多年的老毕摩

※ 在火葬地,那声音不叫歌唱,叫念经。来自破损发黄的纸上以及心灵间的那些经文与咒语,都给逝者。逝,是回去了,没有太多的悲伤。

在火葬地西边

用整个冬天,做一件事

给一棵死去的山神树浇水

在每个黄昏,从溪流里

一瓢瓢舀,浇入树脚

抬头,众多干枯的枝头

栖满乌鸦。一堆去世的柴

等待一群沉默寡言的人

等待一段袅袅炊烟

以毕摩的宁静,救赎所有离散的灵魂

逐一还原

抵达时,全羊汤已端上桌,举起筷子

放下,想逐一还原

把佛手瓜还原给藤蔓

把汤汁还原成水

剩下的,羊肉羊杂羊血归在一处

还原给羊。还未结束

再把羊还原给一条小道,让它追寻青草的气息

回到绿水青山,加入它所在的群

通过一只羊的回归,我听到咩咩咩的交谈

听到舌头卷起嫩草和露珠的清唱,

再听到,头羊摇动脖子上那铃铛

脆生生的声响

万宝营

山脉连绵。每次经过万宝营

都会多看几眼

顶上那朵白云,形如佛

总觉得,旧时的书童还在林间煮茶

苍老的主人,从一朵索玛花里睡醒

寒来,露水湿透他的肉身

灵魂,岁月样枯萎

后来,我驻足,抬头往那里细看

右边,笔架山空了。左边

马脖子和我的内心吻合

夕阳西下,一片寂静

我找不到我的灵魂

这么多年来

我最大的收获

是学会了遗忘——

在多数时间里

我忘却了自己的身体

忘却了身体上面的重与痛

别人上街时,我跟着上街

别人叫喊时,我跟着叫喊

别人哭,我也哭

别人笑,我也笑

并且,在阳光下,暴晒自己的隐私

别人高潮时,我仿佛也高潮了

我不能停步

否则,我会迅速落后

在独自偷偷上厕所时

我悲伤了——

从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

我发现,自己是一堆走累了的肉

我翻来覆去

都找不到自己的灵魂

洋芋次第花开

这个季节,雨水多过阳光

山寨的火多过坡上的火

坡上的洋芋花多过栅栏里的太阳花

在山冈西面,木基耳子多坡

以及远一点的撒拉地坡

洋芋枝叶的绿照耀了云朵

云下,每一根洋芋枝都栖息着神

洋芋次第花开,神啊

便都露出脸来,神啊

全都笑容可掬,沐浴清风

在花蕊上,打坐。看上去,他们

像是在练习。仔细看,还是

在练习

鸟坐火车走了

其中一条河,流经的啊喇

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啊喇——鸟多、欢乐的山冈

名字里的单纯喂养我的童年

这次回去,没有听到鸟鸣

却看到一条崭新的铁路,把山寨剖开

遇到第一个老人,他说

鸟坐火车走了。如同说起吹过的

一阵秋风。又遇一个老人,也说

鸟坐火车走了。像说他家今年又少了

一些收成。遇到第三个老人

不等她开口,我就说“鸟坐火车走了”

此时,火车呼啸而过

待气流平息后,她使劲伸直腰

头向上偏,目光微弱:哦,你晓得了

一个彝族人的轻

这些年

我越来越轻

山顶秃了。那匹烈马

逐渐步履蹒跚,失去了嘶鸣

毕摩在与山路互相纠缠中老去

羊皮挎包裂开,半部《指路经》在露营

一只黑画眉从沟壑飞过,我凝视半晌

黑色的影子啊,你也要进城务工吗

你能不能,驮上我的心

我的心很轻很轻,就一缕微弱的眼神

去看一眼儿子就折回

我在南高原歌唱

——诗歌,内心的深入与剖析

南高原就是一个大舞台。

天,特别的高,特别的蓝;地,特别的厚,特别的广。

这是真正纯粹的日子,我置身于南高原无边无际的风中;

我以歌者的姿态,在南高原上行走或停留。

那些参差不齐的树和各种各样的草,姿态不断经过夕阳向我的肌肤折射而来,最终切开、进入并占据我诗骨凸显的内心。

此时,我的情绪已经受不起南高原雄性野风的引诱,瞬间便流露了出来。审视数年来一直未曾发过的感受,如同浅褐色的悲凉,被一层层高原红土似的气息所浸染。

我清楚地知道,我已渐渐脱离初始的生存背景而被这南高原裸露的胸襟包容。

也正是由此,我想起了遥远的一个冬日,阿妈说是我降生的日子,在这高原边缘的彝家山寨,我在无人知晓的那一刻悄然来了,而又差一些悄然离去。在寒冷中,我争得了一口生存的气(后来阿妈说,这是命,因为……),虽然好像我生性不曾惧寒,但对温暖的丝丝渴望却在我心灵里萌生,并一向成为我健康成长乃至成为诗人的要素。

我来到这个苦难紧密相随的大山里的世界,谁也不会相信上帝让我带上了几分诗意。但阿妈相信,她一再说起我那最初的声音击触于她的心弦,幻化出美妙的音符,特别地令人畅快。

由此,我深深地认知到缪斯与我有缘。

我曾说过:“高原的咂蜜花凋落之后,我自山冈牧羊归来,阳光和雪花忽然敲击头顶。这时,我开始在向阳的土坡上,跟我的父辈学习种植荞麦、酿造荞麦酒、启迪思想。”

在我的记忆里,高原的风总是不住地吹着的,而且都是一个方向,我不知道别处的风是不是这样吹,但我想,在我的父老乡亲们的栖息地之外,那些人也像我们一样种植与放牧,也像我们一样经常处于饥寒。而如今,都由“精准扶贫”工作的开展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我还未上小学时,就已经能够背诵阿哥课本里的诗了,现在看来,只不过是鹦鹉学舌,却表现出了对于诗歌的浓厚兴趣。在若干年后,当缪斯将我从初恋败倒的泥淖中扶起,我不由自主地学会了把泪水磨练成珍珠——我认为这就是诗。

……

现在,我在城里,以一个生存于山寨之外的彝人的心态面对过往的人和事,面对一如既往的风吹,面对整个博大的南高原,一种无比明显的心理落差始终如同一把无形的锥子刺向我的内心。我要歌唱——为这博大的南高原!

轻易地,就能够看见那些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而站立的树,在无边漫泻的夕阳里为我展示出他们自身依然如故的生存艰辛与生长的耐力。同时也辩证地告诉我南高原的风有着强悍无比的淫威。

现在,我就在这南高原的金沙江边,矛盾地面对着无数个离去的夜晚和从山涧走来的清晨,一次次压抑而感伤,直至有些忧郁。

因为从幼年就让自己脆弱的心灵接近汉语诗歌的缘故,我就像诗歌的一个忠实信徒,毫不费力地退(或者说深入)到了内心的最深处。其实,那也许是我未经改变过的固有的家园,它是属于精神的,当然也是属于物质的。它促使我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歌者。而现在,我迫切需要的,是自我剖析心灵所拥有的健康元素。我知道,就在现今乃至将来,这是一种奢望,而所从事的也将是一项困难而必要的工作。

这就像我第一次手捧住神圣的泥土,捧住神圣的诗歌那样,我不得不再次告诫自己:笃情并且俯视足下这块土地,日夜长相厮守,让从祖先那里涌动而来的细流,渗透通往心脏的每条血路。

2020年火把节,于撒拉地坡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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