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美妍
“安”“焉”“恶”属于上古O系疑问代词,在先秦时期是专用来询问和反问的,用来询问时,主要指代方位处所,而“疑问代词的反问用法都有其来源”。我们要研究的就是疑问代词“恶”“安”“焉”的反问用法与询问用法代方位处所义之间的区别与联系。根据我们对先秦时期文献中“恶”“安”“焉”的分析后发现,它们的反诘意义应该是由询问处所的意义引申出来的,在整个引申的过程中展现出了主观性和主观化的过程。本文我们就从语义角度具体分析一下疑问代词“恶”“安”“焉”的演变过程。
张玉金(2008)认为疑问代词“安”“焉”记录的是同一个代词,理由有二:一是“安”“焉”上古音极为相近,都是影纽元部字。二是无论是传世文献还是出土文献,作为疑问代词的“安”和“焉”用法是相同的,主要都是问处所、表反问。除此之外,“安”“焉”可以作为指示代词,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发生的地点,这样的用例传世文献《尚书》就出现了,出土文献中用例也不少,二者具备了指代处所意义的条件。
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而立焉。(《尚书·金滕》)
唯周鼷之妻葬焉。(包山楚简·简91)
志(诗)之[所]至者,豊(礼)亦至安(焉)。(上博楚简二·民之父母)
疑问代词“恶”出现比较晚,在用法上与疑问代词“安、焉”相同,不同的是疑问代词“恶”产生之初是用来指代抽象的认知世界中的方位处所,且一般构成“恶乎V”形式。那么疑问代词“恶”“安”“焉”在语义上有着怎样的关联,他们各自的发展演变轨迹又是怎么的?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利用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相结合的方法对疑问代词“恶”“安”“焉”的语义进行了分析。
疑问代词“安”“焉”询问方位处所,可以指代现实世界中的方位处所。而疑问代词“恶”在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都很少用来指代现实世界中具体方位处所。例如:
(1)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诗经·小雅·鸿雁》)
(2)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战国策·赵策三》)
(3)既入焉,而示之璧,曰:“活我,吾与女璧。”己氏曰:“杀女,璧其焉往?”遂杀之而取其璧。(《左传·哀公十七年》)
(4)季孙至,入,哭,而出,曰:“秩焉在?”公鉏曰:“羯在此矣!”季孙曰:“孺子长。”(《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5)或遇之山中,负釜盖簦,问焉,曰:“请问介子推安在?”应之曰:“夫介子推苟不欲见而欲隐,吾独焉知之?”遂背而行,终身不见。(《吕氏春秋·卷十二·季冬纪》)
通过上面的例句,我们不难发现疑问代词“安、焉”与表示方向处所的动词“在、往、至、适”等连接在一起,构成动宾词组,疑问代词“安、焉”充当动宾词组中动词的宾语,用来询问具体的方位处所,且发出动作的施事都要出现或是可以补充出来,此时句子可译为“S去/在/到什么地方”,上面例句是用于行域的情况,例(1)“其究安宅”是在问具体住的地点“在哪里住”。例(2)“辛垣衍安在?”,通过上下文得到“辛垣衍在胜(平原君)处”的结论,这在客观世界中是可以找到的;例(3)“璧其焉往?”,“璧”仍会在说话人自己这里,这是客观世界中具体的位置。例(4)(5)中“秩焉在?”“请问介子推安在?”,问话人是在问“秩”“介子推”在客观世界中具体的方位处所。疑问代词“安、焉”作动词宾语用来询问,一般为“S+安/焉+V”形式,此时“安、焉”所指代的方位处所在客观世界中都是存在的、可以找出来的,起码在说话人看来,是应该存在的。
疑问代词“恶”在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指代现实世界中具体方位处所的用例很少,在传世文献中指代的是抽象的认知空间中的某个方位处所,一般要构成“恶乎V”形式。
(6)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庄子·知北游》)
(7)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庄子·天下篇》)
(8)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荀子·劝学》)
(9)(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
所谓的“知域”表达说话人主观认定,是主观的知觉和认识,跟说话人的知识状态有关,当所问及之事,说话人认为不是客观世界中某个具体看得见的地方,而是认知世界中的抽象地方。如例(6)~(9)“道在哪里?”“天道的规律在哪里?”“学习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擅长的地方在哪里?”“道”“学习”“人擅长的地方”这些虽然也都指代处所,但是却并不是现实世界中的某个空间位置,而是人的认知世界中的空间位置,这个方位处所是抽象的。
“恶”做疑问代词,指代认知空间中的方位处所,既可以用“恶乎V”的形式,也可以用“恶Vp”的形式。
(10)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孟子·尽心上》)
(11)且语言有之曰:“焉而晏日焉而得罪,将恶避逃之?”曰:“无所避逃之。”(《墨子·天志上》)
在上面例句中“恶”指代的方位处所,在客观世界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它只存在于我们的认知世界之中,或者说“这样的地方”太难找了,甚至根本找不到,只能幻想着在认知世界中有这样的地方。
“恶(恶乎)”的用例集中出现在战国中后期,且产生之初就为了在语义上与“安”“焉”相区别,疑问代词“恶(恶乎)”用例最多的是在《庄子》中,多达76例,而《庄子》的特点是强调思想层面的内容,因此用“恶乎”来指代抽象的认知空间的处所比较好理解。至于为什么多用“恶乎”,而不是用“恶”,“恶乎”性质是什么?杨树达(1986)认为“‘恶乎’之‘乎’乃介词,以‘恶’为疑问词,故‘乎’置于‘恶’之下。公羊传何注礼记檀弓郑注并云‘恶乎犹於何也。’其说正合”,这里把“乎”理解为介词;王引之(1985)强调“乎”的依附性;王力(1980)认为“乎”只起词尾的作用;于建华(2012)认为“乎”是“恶”的语音扩展,“恶”是影纽[o]鱼部[a]字,“乎”是匣纽[h]鱼部[a]字,正符合字音向后扩展后两音节叠韵的规律。因为“安”是影纽[o]元部[an]字,“焉”也是影纽[o]元部[an]字,无论“乎”是上面说的哪种情况,都应该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只起到与“安”“焉”语音趋同的目的,这也是王力先生把“乎”定性为词尾的原因。我们认为“恶乎”“安”“焉”假借为疑问代词,本就记录的是同一个音,但是为了将认知空间的处所义区别出来,于是写作“恶乎”。
疑问代词“恶乎(恶)”用来询问抽象认知空间中某抽象事物的位置,而疑问代词“安、焉”用来指代现实世界中的方位处所,“恶”“安”“焉”在战国中后期某段时间内,应该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这样在询问处所的意义上,它们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语言表达的严密性。
疑问代词“安”“焉”不仅可以询问现实空间中某人或某物的位置,也可以指代认知空间中的方位处所,这是疑问代词“安、焉”语义引申的结果。如:
(12)对曰:“陷君于败,败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将焉入?”十一月,晋侯归。(《左传·僖公十五年》)
(13)曰:“何善焉?”“助栾、高乎?”曰:“庸愈乎?”“然则归乎?”曰:“君伐,焉归?”公召之而后入。(《左传·昭公十年》)
(14)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左传·隐公元年》)
(15)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此时,疑问代词“安、焉”虽然仍可以与表示方向处所的动词“入、在、至、适、辟、归”等连接在一起,构成动宾词组,疑问代词“安、焉”充当动宾词组中动词的宾语,但是我们发现这些例句中的“安/焉+vp”虽然仍旧译为“去/到/在什么地方”,但这些处所(什么地方)在客观世界中是不存在的或是根本找不到的,起码在说话人看来是很难找到或是根本没有的,这时的疑问代词“安、焉”指代的是认知空间中的某处,加入了主观判定的内容。
在出土文献中我们没有找到疑问代词“恶”的用例,“安、焉”在出土文献中的疑问代词用法很少,但是的确可以见到。
(17)黄帝问阉冉曰:吾欲布施五正,焉止焉始?对曰:始在於身。(马王堆汉墓帛书,经90下)又:战252
(18)襄夫人闻之,乃抱灵公以号于廷,曰:“死人何罪?生人何辜?舍其君之子弗立,而召人于外,而安(焉)将寘此子也?”(清华简《繋年》第九章)
(19)(吾)毋又(有)它,正公事,唯(雖)死,安(焉)逃之?(上博五·姑成家父)
在出土文献中,疑问代词“安、焉”指代方位处所,却并不是指代具体的方位处所,而是认知世界中的方位处所,如例(16)问“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回答是“从完善自身开始”;例(17)“将安置他的儿子在哪里”,在说话人看来,已经找不到这样的处所,这样的处所只存在于认知世界里;例(18)“面对死亡,逃跑到哪里呢”,表面上虽然是在问方位处所,但是在说话人看来,这样的地方不是客观世界中的,而是认知世界中的。既然是“认知世界”,就涉及到说话人的主观知觉和认识,跟说话人的知识状态有关,当“安/焉+Vp”所表达的内容,说话人认为在客观世界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它只存在于我们的认知世界之中,或者说“这样的地方”太难找了,甚至根本找不到。
疑问代词“安、焉”从表示与人类密切相关的空间域(具体的方位处所)到表示人类认知的空间状态,是很容易理解的。这是一个低级到高级的思维发展过程,利用对具体的,可以直接理解事物的经验,为认识和理解更为复杂和抽象的事物提供基础,也正是在这种认知机制的作用下,“安、焉”由指代客观世界中的方位处所义发生向认知世界中方位处所义转化,由具体的指代“方位处所”转化为指代认知世界中的“方位处所”,表现的是说话人的知觉和认识,属于主观认知的“知域”范畴。
“安”“焉”“恶”表示反诘意义,通常用在反问句中,表达无疑而问,无需对方做出回答。在反问句中作状语,与表示主观意义的动词“能”“得”“敢”等连接在一起。大多用在肯定式中,表示反诘的语气,理解成不能,不可以,不敢等,例句(19)-(22)。用在否定式中的用例要少些,主要用“无”来否定,可译为“怎么可能不Vp”,“一定Vp”,例句(23)(24)。
(19)夫以信召人,而以僭济之。必莫之与也,安•能害我?(《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20)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孟子·滕文公上》)
(21)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孟子·梁惠王下》)
(22)卑梁公怒曰:“吴人焉敢攻吾邑?”举兵反攻之老弱尽杀之矣。(《吕氏春秋·察微》)
(23)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庄子·徳充符》)
(24)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失乎?(《韩非子·显学》)
出土文献中“安(焉)”用在反问句中的用例虽然不多,但却能见到,如例句(25)(26)。
(25)古(故)夫帝=(上帝)鬼神高明,安敢杀祭?(上博楚简四·柬大王泊旱)
(26)史铫谓毛:毛盗牛时,讲在咸阳,安道与毛盗牛?治(笞)毛北(背)不审伐数。不与讲谋,它如故狱。(张家山汉墓竹简·奏漱书)
当“安”“焉”“恶”后面加上带有主观意义很强的“能、敢”助动词时,促使句子的主观性进一步提升,代处所的意义再次减弱。它们之所以能够表示反诘的语气,是因为认知世界中的方位处所已经比现实世界三维立体空间处所抽象了很多,再加上抽象的方位处所看不见、摸不到,因此很容易虚化为“不存在”的意义,表达反诘的语气,委婉表达出否定VP的意义。
当“安”“焉”“恶”后面的动词带有方向性或处所性时,“安”“焉”“恶”用来询问,指代具体方位处所。当他们后面的动词是没有方向性的,也非处所性的动词,而是“有、知、用、取、见”等功能性动词,表示运用、智能等活动时,“恶、安、焉”进一步虚化,表示的意义更加抽象,灵活。
(27)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子路》)
(28)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论语·公冶长》)
上面这两个句子中的“焉、安”指代的的确是方位处所,但是指代的是具体的方位处所还是认知世界中抽象的方位处所,这完全要看VP传递出的事理是其个人认识还是集体共识,如例(27)理解为个人认识,指代具体处所,翻译成“哪里”;理解成集体共识,指代抽象处所,翻译成“怎么”。例(28)取决于对“鲁无君子者”的理解,如果是说话人的个人认识,则理解成指代具体处所;如果理解成集体共识,那就指代抽象处所。个人认识和集体认识的区分并不是很分明,常常会出现两种理解都可以的情形。
(29)子墨子曰:“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姑尝两而进之。谁以为二士,使其一士者执别,使其一士者执兼。(《墨子·卷第四》)
(30)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庄子·山水》)
(31)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断,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庄子·德充符》)
(32)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论语·先进》)
上面的例句中,“安”“焉”“恶”既可以理解成询问处所,又可以理解成反问句的标记词,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两解,因为“功能性”动词本身往往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情感,因此“恶、安、焉”所指带的内容很大程度上具备了以言行事的功能,处于从具体方位处所义向抽象认知方位处所义过渡。
我们都知道一个形式的语法化往往伴随着“主观化”,使得这个形式经过语法化之后所表示的意义更接近说话者对命题的主观判断等意义。“安”“焉”“恶”在语法化的过程中同样表现出主观化,由客观地询问方位处所义转变为主观情态的表达。“安”“焉”“恶”用来指代具体的处所时,询问用法最突出,随着“安”“焉”“恶”主观化的进程,它们放在句首与功能性动词连用,开始用来表示说话人的主观估计,此时具有了主观抽象义,进一步发展,它们能够与主观性很强的助动词连接并不断地固定下来,从而形成了“限量义”的“恶/安/焉+敢/能”形式,既是对胆量的估计,又是对能力的估计,此时意义更加抽象,主观性进一步增强,这是语义泛化的结果。由表示具体的方位处所义到抽象的认知方位处所义,再到对胆量和能力的主观判断,整个过程中都离不开主观性的影响,也是典型的语法化过程。在与这些主观性很强的情态范畴词搭配后,不仅仅传达出对谓语动词所表达的动作行为的否定,由于主观情感的介入,使得它们在这种搭配中还传达出说话人对谓语动词出示的态度,往往还体现出说话人的观点、感情和态度。
疑问代词“安”“焉”“恶”从指代客观世界中的方位处所到指代认知世界中的方位处所,再到表达反诘的语气,这是一个语义逐渐引申和虚化的过程,整个虚化过程中“主观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斯威策(Sweetser)(1990)指出在我们的认知系统中存在三个不同的概念域:内容域(content-domain)、认识域(epistemic domain)和言语行为域(speech-act domain)。沈家煊(2003)将这三个概念域分别对译为行域、知域和言域。通过对疑问代词“安”“焉”“恶”的语义分析,我们发现它们的语义演变符合认知系统中三个概念域,行域义最基本,知域义和言域义都是在行域的基础上引申出来的,指代方位处所的疑问代词“安、焉、恶”标记的应该是同一个词,在“行域”中用作“安、焉”,在“知域”中用作“恶”。疑问代词“安(焉)”经历了从“行域”到“知域”,再到“言域”的完整语法化过程,而疑问代词“恶”从产生之初就是为了与行域的“安(焉)”相区别,其语法化是从“知域”到“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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