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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叶炜《狼王》的动物叙事

时间:2024-05-04

□ 温德朝

人和动物的关系亲密无间,有的动物是人类最忠实、最友好的朋友。在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中,不少作品以动物为叙事主体,或描摹社会人生,或观照生命精神,或传达生态忧思,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学风景线。无论就文学史而言还是就当前社会现实而言,中国当代动物叙事小说都具有重要意义,它们“通过对动物形象的塑造来表述这些有关动物的形形色色的故事, 进而更加深入到对社会、文化、人性等更深层面上的探求”。70后新锐作家叶炜是个多面手,从大学校园写作到“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再到新出版的动物小说集《狼王》,他不断拓展写作的题材和领域,在挑战自我、突破自我的同时展现了较强的实力。小说集《狼王》由《鹿王》《狗命》《狗殇》《狼王》《猴耍》等5篇中短篇组成,作品打破了传统动物叙事多为儿童文学的阅读期待,故事背后承载着丰富的思想,实为一部成人童话或寓言。叶炜以动物视角来反观人类行为,集中展现了当下中国变动不居的社会文化图景,深入思考了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常与变”,以及转型过程中人的存在状态、精神面貌和人性的复杂性。

一、 《狼王》的人生寓言特质

动物叙事的最显著特征是以小见大、以物喻人。它往往通过比喻、象征、拟人、夸张等修辞手法,以动物故事来讲述人生故事、阐释人生哲理。这种艺术手法在中西方艺术发展史上源远流长,先秦诸子著作使用了大量寓言故事,如《庄子》中的“屠龙之技”“庖丁解牛”“邯郸学步”“东施效颦”“随珠弹雀”等;古希腊也有《伊索寓言》,柏拉图《理想国》曾用“洞穴”寓言来揭示人类知识的本质——真理固然难求,但人们不应放弃追求。可见,中西方艺术均形成了悠久的动物叙事传统,积累了丰富的动物叙事经验。进入21世纪以来,贾平凹、姜戎、杨志军、郭雪波、叶广岑、李克威、陈应松、叶楠等作家先后投身动物叙事小说实践,他们在吸收借鉴中国传统和欧美动物小说创作精华的基础上,以独特的题材领域、新颖的叙事视角、高超的艺术技巧在当代文学领域迅速构建了新的话语空间,并引起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叶炜也不甘落后地跻身这一创作领地,将深刻的道德观照和价值判断投射到动物身上,以动物的兽性来呈现或重构人性。就小说集《狼王》来说,其人生寓言特质可以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来理解。

从宏观上看,这5篇小说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历程,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寻觅到自己的影子。处于人生青壮年时期的鹿王、狼王,纵横驰骋、睥睨万物、一度辉煌,虽历经挫折却不甘屈服,试图东山再起,充满了理想主义激情。重建理想的路程遥远曲折甚至满含血泪,岁月蹉跎转眼人到中年,旧的生活一去不可复返,新的生活很难再续辉煌,作为徘徊在新旧世界之间的异质者,《狗殇》展现了重返家园之难,《狗命》展现了生命存在之轻。晚年回望、检视自己所走过的人生历程,不禁慨叹,我们每个人都置身于社会关系的大网中,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却常常被无形的权力之手规训于股掌之间,像《猴耍》一样充满了戏剧性和荒诞感。叶炜对此感慨地说道:“人类为了生存,有时候都会低到尘埃中去,也都会变为动物化生存。但动物也有它自己的尊严。作家应该尊重并维护这种尊严。维护动物的尊严就是维护我们自己的尊严。”

从微观上看,每篇小说又都是一个放大了的社会人生剖面,直指人的存在,为我们构建出一个独特的人性“新世界”。比如,《鹿王》中每年初夏角逐新鹿王的决斗,犹如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权力竞逐。在麋鹿种群中,鹿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争夺鹿王就是争夺生存权、交配权和繁衍子孙后代的权力。获胜的新鹿王拥有自己的私人领地,可以为所欲为地同所有母鹿交配。未经许可,被打败的老鹿王和其他雄鹿不得靠近半步,否则就要接受关禁闭的惩戒。为重回权力之巅,老鹿王建立了由老知道分子、老白组成的智囊团,天天练习角力,时刻为复仇做准备。新鹿王也精于筹划,善于笼络人心,时刻提防着老鹿王的威胁,特别选在老鹿王鹿角脱落、攻击力最弱的时候开战,以期置其于死地。最终,老鹿王复仇折戟,新鹿王卫冕失败,另一头更加年轻有力的雄鹿胜出。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竞争关系。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面前,争夺权力就是争夺资源支配权、使用权。《鹿王》给人的启示是:在近乎疯狂的生存竞争中,我们每个人都为实现更好的自己而努力着,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没有永不落幕的芳华,也没有谁能够成为恒久不败的常胜将军。

比如《狗殇》中的“我”是部队军犬的后代,血统正宗,但刚生下来3个月就被老主人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抱回了家,长大后只能像土狗一样看家护院。“我”被抱养后不久,妈妈和兄弟姊妹均被毒死,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母爱,巨大的孤独感席卷了“我”的一生。“我”的主人也很孤独,老主人一个人抚养两个娃,又当爹来又当妈,内心是孤苦的;大主人失去母亲,精神无助,内心是孤苦的;小主人自幼失去母爱,常被同伴奚落、欺负,内心也是孤苦的。“我”以军犬家族的英雄传统而自豪,魂牵梦绕地要回到自己的精神故乡——部队果蔬基地。通过果园的现实之路并不漫长,精神之路却长途漫漫,最终“我”在果园中享受短暂的愉快时被子弹射杀,重返家园的梦想破碎。《狗殇》给人的启示是:在社会芸芸众生中,我们每个人像尘埃一样飘荡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注定是微不足道的,也是孤独的。

再比如《猴耍》中的那只猴子“我”,童年时期在母爱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随着年龄的增长,却遭遇了一系列成长的烦恼。为逃避猴王的性侵,主动揭发母猴丽娜的偷情行径,从而被猴群冷落疏远。被公猴西西和老猴王欺骗报复,伤心失落之际,误入猎人布下的陷阱。被逮后送给耍猴艺人,由山林走向城市,开启了苦不堪言的演艺生涯。为博得观众喝彩、多挣几个硬币,“我”和主人配合表演“人猴大战”,尽管主人小心翼翼,“我”仍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在一次走街串巷的表演中,一个胖子为博得一个时髦女人的欢心,花高价让主人模仿“我”翻起了跟头。为挣得7000元“巨款”,实现“盖三间瓦房娶一个女人”的梦想,满足在山上过一段幸福生活的愿望,主人狠心把“我”卖给了那个胖子和时髦女郎。最终,“我”的脑袋变成了胖子和时髦女郎的盘中餐,满足了他们的口腹之欲。《猴耍》让人唏嘘不已、脊背发凉。在残酷的生存本相面前,在金钱的致命诱惑之下,人的尊严和生命变得十分廉价。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像极了这只猴子,置身社会关系的大网中,无论怎么挣扎,却始终摆脱不了被耍来耍去的命运。

二、 《狼王》的现实批判指向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始终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极大地解放和发展了生产力,经济总量大幅度提升,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前稳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与此同时,也出现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不均衡、不同步、不协调的矛盾,精神危机、道德滑坡、生态环境恶化……“在文明的表象之下,凶残与暴虐、虚伪与自私、冷漠与荒唐,也同时存在于城市的角角落落,而且令人触目惊心。”各种层出不穷的问题制约着经济社会的进一步发展繁荣。毫无疑问,叶炜对当代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所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问题是有清醒认识的。他一直主张“大文学”的写作概念,在宏大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中去思考中国社会发展中遭遇的问题,并尝试给予文学的解答。在动物小说集《狼王》中,叶炜以现实主义的悲悯情怀,深切地注视着眼花缭乱的社会现实,或直接或含蓄地批判了现代文明病,力图在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之间架起一座自由沟通的桥梁。

一是对弱肉强食法则的控诉。社会进化论者认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淘汰弱者是社会持续不断发展的动力机制。在这一原则的操纵支配下,《狗命》中的人像狗一样命贱,过着狗一样被奴役的生活。小说中的“我”是一条流浪狗,跟随怀揣发财梦的主人来到城市,两天后主人幸运地在建筑工地谋得一份工作。但工地虽大,却容不下“我”的存在,工地老板再三威胁主人,要么赶快带着“我”滚蛋,要么把“我”撵得远远的,否则将砸烂“我”的狗头,炖狗肉下酒。无奈之下,主人将“我”眼睛蒙上,丢弃在闹市广场角落,从此“我”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流浪狗。“我”对主人毫无怨言,虽然历尽艰辛,但是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主人的念头。再次见到主人的时候,已是物是人非,他的心“变得和城市的马路一样坚硬”,似乎与“我”从不相识,在主人和工友们打野狗的呼喊声中“我”落荒而逃。在寻找主人的过程中,“我”认识到“城市里面永远生活着两种人,富人和穷人”,目睹了都市的光怪陆离,亲身经历了都市的人情冷暖。在“我”看来,进城打工的乡下人,像游魂一样飘荡在城市的广场上、大街上,廉价地寻找着糊口挣钱的饭碗。城市红灯区的发廊女大多来自乡下,她们用青春和身体换取在城市流浪的资本。城市中成片的贫困区,正在被繁华侵蚀,随时面临着被拆迁的命运。“穷人被赶往城市的最边缘,给富人让位。”在“我”看来,城里人过得也并不轻松,他们光鲜的衣着下难掩内心的焦虑。他们脸上没有乡下人的从容,行色匆忙,像是不由自主地被什么东西推着前行似的,不得不闷头往前赶。“即便是那些生活在城市的富人,其实也很可怜。他们有的是金钱的奴仆,有的是权力的奴仆,男人是女人的奴仆,女人也是男人的奴仆。”在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支配下,我们每个人活得都很累,内心都很苦闷和孤独。所以,《狗命》中的狗是孤独的,狗主人也是孤独的;《狼王》中的狼是孤独的,孤独到狼族已灭,唯有自己苟活于世;《猴耍》中的猴是孤独的,其最大愿望是逃出城市,重回山林。

二是对物欲横流时代的批判。自18世纪英国发明蒸汽机以来,人类社会先后经历了以机械化、电气化、自动化、智能化为标志的四次工业革命,社会生产力实现了空前的跨越发展。生产力的突飞猛进,带来了“三利三弊”的后果。所谓“三利”,即极大地推动了科技进步,人们增强了对宇宙自然的掌控能力;极大地提升了物质水平,人们过上了更加富足安乐的生活;极大地解放了人的自由,人们拥有了更多闲暇娱乐的时光。所谓“三弊”,即进一步强化了人类的自我体认,使人类虚幻地认为在自然面前无所不能,永无休止地向自然索取发展能量;进一步扩大了阶层差异和贫富差距,使有限的资源更加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进一步刺激了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复活了自私自利的原始欲望。可以说,人类操纵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也滥用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资源。他们的欲望无休无止,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叶炜在《狗命》中直言不讳地说:“人类太能折腾了,吃不饱的时候想填饱肚子,填饱肚子又想穿好衣服,穿上了好衣服吃上了山珍海味又想着更奢侈的生活。”现代性的悖论渗入了地球的每个毛孔,从物质上看,城市的规模越扩越大,人口越来越多,马路越建越宽,楼房越建越高,人们生活在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从精神上看,人类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狂躁的欲望充盈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那里不断发酵,散发出浓重的腥臊味。虽然人类吃的食品越来越高档,但是身体健康问题却越来越大,脑溢血、心肌梗死、癌症……还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无法治愈的疑难杂症。叶炜说:“现在的城里人也不知道都咋了,男的普遍肾虚,女的普遍肾亏。在无节制的纵欲过程中,人类的肾功能大大衰竭了。”为治愈各种病症,人们打起了狗的主意,他们说狗全身都是宝,尤其是狗肾可以治肾虚,狗鞭可以治阳痿,发明了花样繁多的狗肉吃法。最可恨的是狗贩子,他们是流浪狗的克星,四处寻觅猎物,一经发现,就用特制的工具套住狗脖子,然后扔进铁笼,扒皮屠宰,分割切块,红烧卤煮,都市男女在欢笑中吃得热血沸腾,满嘴流油,满口生香。叶炜认为,无限延伸的各种欲望使人类几乎退缩到了动物化的生存状态,野性和生命力不断蜕化,精神信仰也随之萎缩。这无疑是人类“异化”的生动写照,也是对自诩高贵聪慧的文明人的莫大讽刺。

三是对生态环境恶化的揭露。长久以来,“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支配着我们的行动,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我们把人看作绝对的主体,把自然看作客体,认为自然存在的价值在于被人类认识、改造和利用。其结果是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原有的和谐共存关系,越来越严重的生态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亟待科学解决。《狼王》中的抱犊山区原本是一片植被茂密的原始森林,“那里遍地都是野物,还有漫山遍野的野果,随处可食”,狼王和他的狼族聚居于此,过着自然悠闲的生活。后来,穿制服的勘探者在此发现了矿藏,他们纵火烧山、劈山采矿,在机器高速运转的轰鸣声中,狼族遭到毁灭性的屠杀。“因为人类领地的扩展,适合我们狼族生存的土地已经越来越少。野狼大都已被人类所猎杀,侥幸存活下来的也都去了更加遥远的原始森林或山区。”资本发展的过程也是现代性扩张的过程,小说通过对狼的繁衍和消失来反观人类命运,对人类掠夺动物生存领地、自然物种不断消亡充满了忧思。《狗命》通过流浪狗“我”的控诉,揭露了都市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城市噪音是无法治愈的毒瘤,喧嚣吵闹,永无止息。“大小汽车的喇叭声,各种小贩的吆喝声,袒胸露背的男人的争吵声,妖艳妩媚的女人的呻吟声,莫名其妙的啼哭声……这世界像是要爆炸了。”城市的天空一片浑浊,很少能看见蓝天白云,有的只是昏天暗地。城市的河水泛着层层白沫,墨汁一样拥堵在一起,散发着刺鼻的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我”希望找到一条干净的河流洗个澡,把虱子全冲掉,几乎变成了奢侈的愿望。叶炜在小说中痛斥道,金钱支配着整个社会的运转,人人都在向钱看,人人都奢望掌控更多可支配的资源,直到把大自然破坏得面目全非。

四是对道德精神滑坡的隐忧。《管子·牧民》篇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人类能够明礼仪、别尊卑、重孝悌,这也是人类文明之精华所在。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旧的道德准则日渐式微,新的核心价值尚未完全确立,在资本逐利属性的驱使下,各种欲望从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中四散开来,急速矮化了人们的精神信仰。叶炜动物小说集《狼王》中有很多动物性交场景的描绘,这一方面是动物欲望的本真写照,另一方面也是对都市混乱糜烂的男女关系的映射和嘲讽。《狗命》中名叫宝宝的小狗的女主人,为排解男主人经常不在家的寂寞,偷偷约会各色男人,最终被残忍奸杀、投河抛尸。《狗命》还对人情的冷漠进行了批判。不少汽车司机开车时不注意减速避让,疾驰的汽车常常把横穿马路的流浪狗压残,致使流浪狗发出凄厉的惨叫,或被压成血肉模糊的肉饼,惨不忍睹。许多城市人言行不一,一边高喊着爱狗、善待狗类,一边对待狗类表现出两个极端。对待宠物狗百般呵护,建狗窝、买狗粮,生了病到专门的动物医院诊治;对待流浪狗冷酷无情,要么捕去吃肉,要么恶言相向。《狼王》中狼狗小白的女主人,在男主人去世不久,即被不孝子扫地出门,孤苦伶仃地在果园中度过残生。《猴耍》中的胖子和时髦女郎富而不仁,以戏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穷人为乐,享受着金钱带来的虚幻快感。叶炜以强烈的文化使命感,直指社会伦理道德这一精神高地,表现出了强烈的审美批判意识。

三、 《狼王》的陌生化艺术

陌生化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提出了“惊奇”“不平常”“奇异”的概念。人们一般会对惯常的事物产生审美疲劳,陌生化能使平淡无奇的事物变得不寻常,以增强读者的新鲜感和阅读兴趣。陌生化理论由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正式提出。他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文中说:陌生化是一种“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叶炜动物小说集《狼王》自觉地运用了陌生化艺术,以通过内容和形式上的非常规化呈现,把感知的时间拉长,难度拉大,引起读者内心的惊颤。

一是意象选择的陌生化。仔细盘点当代文坛的动物叙事小说,以狼、狗为描述对象的小说较多,写狼的有贾平凹《怀念狼》、姜戎《狼图腾》、沈石溪《狼王梦》等,写狗的有杨志军《藏獒》系列小说、陈应松《太平狗》等。而以鹿、猴为描述对象的相对较少,即使有也基本上是儿童文学作品,多着眼于表现小鹿的活泼可爱、小猴的机智灵活,罕有成人寓言或童话类创作。叶炜反其道而行之,精心选取的意象除狼、狗之外,还有鹿、猴等,成功实现了陌生化表达。《鹿王》是作者参观完江苏盐城大丰麋鹿保护区后有感而发之作。面对多数读者都不熟悉的世界珍稀动物麋鹿,作者集中描述了该物种的种群属性、生活习性以及惊心动魄的鹿王争夺大战。如关于麋鹿外形的描绘,其尾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颈似驼非驼,角似鹿非鹿,故又称“四不像”;又如关于鹿王角逐的规则,雄鹿每年初夏进行决斗,两两自由组合,胜出者继续决斗,最终冠军将成为新鹿王;再如关于鹿王权威的书写,其唯一拥有同所有母鹿交配的权力,垄断了性交权。这些离奇迷人的叙事,一方面拓展了动物叙事的题材领域,为动物画廊增添了新形象;另一方面能够给人带来陌生、震惊的感觉,进一步增强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二是叙事视角的陌生化。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习惯以自己的眼光来观察自己,以自己的尺度来评判自己,逆向思维、反思精神往往付诸阙如或较为孱弱。什克洛夫斯基十分重视叙事视角的陌生化,他曾高度称赞托尔斯泰《霍尔斯托密尔》以一匹马为叙事视角的做法。金曾豪也说:“既然一般小说都是取‘人看人’或‘人看动物’这样的视角,写动物小说就应该更多地写‘动物看人’。这是一个新的视角。”叶炜在小说集《狼王》中逆向而动,以动物的眼光来审视人类社会,试图发现一些往常视而不见或不曾视见的东西。《狗命》认为,“在狗的世界里,绝少花花绿绿,只有黑白分明”;“我(流浪狗)已经习惯了偷偷躲在广场的阴暗角落,冷眼看这世间冷暖”。《猴耍》说:“城市充满了乏味和枯燥,和主人一起游走在城市,我(猴子)看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无论狗眼看世界也好,猴眼看世界也罢,动物视角为人类更加全面地认识自己打造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折射出的物象事象,或荒诞怪异,或离奇陌生,能够尽可能地帮助人们捋清楚传统与现实、城市与乡下、穷人与富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另外,小说集《狼王》也是叶炜创意写作的实践成果,每个故事基本上都是按照“目标—困难—行动—命运”的四段论方式创作的。作品集中突出主题性,故事的架构和讲述都是为了更好地传达思想。作品类似剧本,故事性、画面感很强,像推土机一样向前推进情节。

三是言语表达的陌生化,即从艺术形式上打破“自动化”的束缚,追求新鲜、惊奇的表达效果。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说:“给平常的语言赋予一种不平凡的气氛,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叶炜对汉语资源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动物小说集的行文用语,既像诗一样简短精练,又像方言俗语一样通俗晓畅。他追求的是突破常规思维,打乱惯常搭配,化熟悉为陌生,编织出一个五彩缤纷的奇异的语言王国。当看到《猴耍》篇时,很多读者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疑惑,叶炜为什么不以“耍猴”为篇名,而以“猴耍”为篇名呢?从词性结构看,“耍猴”是动宾结构,与小说集中其他篇章标题不一致,并列放置形式不够整饬;而“猴耍”是主谓结构,与《狗命》《狗殇》等篇章标题一致。从发音效果看,“耍猴”自然流畅,而“猴耍”晦涩生硬。从词义理解看,“耍猴”富于娱乐性,往往以人为耍的主体,猴为被耍的对象;而“猴耍”富于寓言性,意为在这个眼花缭乱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像猴子一样被耍来耍去。《狼王》运用了夸张、变形的修辞手法,作者的想象力匪夷所思。作为幸存者的狼王,被迫到废弃已久的果园避难,而果园内的野物充其量只能供其混个半饱,迫于生计不得不下河捉鱼,吃青草,吃死尸。作品特别对吃死尸的过程做了详之又详、不厌其烦的描绘,并说“男人的肉不如女人的,肉硬不说,还有一股馊味”。更可悲的是,狼王为繁衍后代、重建狼族,竟找不到一头母狼交配,只能借助狼狗代孕。文艺心理学研究成果认为,类似的言语表达方面的陌生化呈现,很好地打破了“刻板效应”,能够引起读者的关注和思考。

统而论之,动物叙事是新世纪文坛的重要文学创作潮流。叶炜动物小说集《狼王》是作者在该领域初试牛刀的处女之作。作品延续了“乡土中国三部曲”的地理志书写传统,如《狼王》《狗殇》等篇章中首次出现了“苏北鲁南”“抱犊山区”“麻庄”等地理概念。作者坚持“写动物是为了写人”的创作理念,5篇小说选题背景分别不同,但均彰显了“歌颂真善美、鞭笞人情冷漠”的核心宗旨,为读者提供了全新的阅读视域和感受。在看到作品取得成绩的同时,我们也应正视其不足之处。比如,5篇中短篇小说的容量有限,不及长篇小说开掘得更有深度。有的小说篇章结构不够紧凑,一些片段插入较为生硬,或因插入内容过多造成了结构的失衡。如《狗命》中关于流浪狗和小狗宝宝流浪生活的描述,就属于这种情况。再者,作品中的性暗示、性描写过多,有低俗化之嫌。叶炜在小说中说狼群的座右铭是:“当一匹狼知道自己的目标时,这个世界就会为他让路。”对狼群来说,最可怕的是“没有了野心和上进心,变成一条摇尾乞食的狗”。狼族如此,人类亦如此。叶炜是中国首位创意写作学博士,是大学老师,也是一位有雄心壮志的作家。我们期待他像一匹勇猛精进、斗志昂扬的狼一样,在今后的文学创作实践中牢固树立现实意识、使命意识、精品意识,在对重大历史事件和题材的把握上更加自由圆熟,努力创造出更多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文学作品。

注释:

①陈佳冀:《时代主题话语的另类表达——新世纪文学中的“动物叙事”研究》 ,《南方文坛》2007年第6期,第56页。

②李伟豪:《从“新乡土写作”到“新动物叙事”——知名作家叶炜用新书〈狼王〉构建独特的人性新世界》,《现代快报》2018年7月17日。

③李志孝:《论底层文学主题的多样性》,《文艺争鸣》2008年第12期,第63页。

④叶炜:《狗命》,《狼王》,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7页。

⑤什克洛夫斯基著,方珊等译:《作为技巧的艺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页。

⑥金曾豪:《苍狼》,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98年版,第128页。

⑦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3页。

⑧叶炜:《狼王》,《狼王》,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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