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吴心海
《火山》是诗人路易士 (即诗人纪弦1945年前的笔名)于1934年12月在上海独资创办的一份诗刊。关于这份诗刊,坊间几本现代诗歌辞典或现代文学辞典,均没有收录专门条目。一些文学史家或诗歌论者,论及路易士时,对诗刊《火山》多半也只是一笔带过,对其创刊具体情况及内容,语焉不详者居多,甚至有误 (如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沈用大的《中国新诗史1918—1949》中,把《火山》说成1936年6月在苏州由路易士和韩北屏创立)。
前一阵读到虎闱先生的书话体著作《旧书鬼闲话》(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其中专门以《诗〈火山〉》为题,第一次详细谈及《火山》诗刊,十分难能可贵。可惜美中不足,一些地方与事实出入较大。
其实该文涉及《火山》诗刊的部分,仅在前三段而已。
且先看第一段,此段简单介绍了《火山》诗刊的创刊时间、地点及社址,内容基本照搬《火山》版权页,令人不解的是文中把《火山》停刊归为“经济缘故”,却又没有提供依据,不免使人觉得作者是在自说自话。从《纪弦回忆录第一部·二分明月下》(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版,下称《回忆录第一部》)看,路易士无论是自己在20世纪30年代初创办诗刊、出版诗集,还是和徐迟一起在1936年资助戴望舒创办《新诗》月刊,经济上都比较宽裕。他在回忆《火山》创办前后经历时,也只字未提因经济拮据而停刊。
至于第二段,则是叙述了《火山》诗刊的封面设计情况,如: “创刊号封面取本白底色,刊名‘火山’二字为几何型的美术体,如七巧板拼成一般,着暗草绿色。”简明概要,传递了事实。
第三段是《诗〈火山〉》一文中信息量最多的一节文字。首先,交代《火山》杂志上有两幅“油画《花瓶》”,是路易士1933年在苏州美专上学时的创作,同年在南京的画展上被同盟会元老林森购藏;其次,《火山》还刊登有署名王绿堡的木刻版画《发掩半面》一幅;第三,《火山》是新诗园地,“有沈迈士、丁嘉树、王大桢等朋友赋诗捧场”。
先看文中说到的路易士的两幅“油画《花瓶》”,《火山》诗刊上却标明为《瓶花二帧》,另有说明文字“上二幅系磨风艺社于1933年7月,在南京举行首次画展时之出品,原作为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氏购去现珍藏在其邸宅中”。对于“瓶花”和“花瓶”之间的区别,不言自明,此处不赘。至于“瓶花两帧”,《火山》上并未标明画种,却被《诗〈火山〉》一文统归为“油画”,也未见根据。好在《回忆录第一部》插页里就有这两幅“瓶花”,其中第一幅标为“油画瓶花”,第二幅标为“水彩瓶花”,画家的自我分类,应该无疑。纪弦在事后60多年还清楚地记得林森购买前者的金额是30元,后者是10元,并说:“别瞧不起这区区的二三十元之数,在当年,一般小公务员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这就是一个月的薪水。省吃俭用,也足够养家活口的了。当然,那是银元,放在口袋里,走起路来,会叮当叮当的。”
至于第二点,即《火山》诗刊上《发掩半面》的木刻版画原署名“绿堡”。《诗〈火山〉》一文给画的作者加了姓氏,成为“王绿堡”,但“王绿堡”是谁,文中没有来龙去脉,读者看了依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得其详。我大胆揣测一下,应该是虎闱先生曾读过路易士1934年3月自费印行的《易士诗集》,其中有署名为“王绿堡”作于南京的“绿堡的序”,因而判断“绿堡”和“王绿堡”为同一人。这个判断顺理成章,应该没有问题,只可惜未能继续深入,去探询一下王绿堡究竟为何许人也,以飨读者。其实,通过《易士诗集》中的《自序》,即可略见王绿堡此人端倪。路易士的《自序》中有两处涉及王绿堡,其一说“《电杆木之春》这首是和友人王绿堡合作的。只算半料。那时我们还同在一个美专里厮混,现在,他已经跳上舞台干戏剧去了”,其二说“还有应该感谢的,是绿堡在诗集临出版的第二天替我写了那么一段有意义的序”。由此可见两点:一,王绿堡是路易士在美专的同学,关系颇佳,这就不难解释《易士诗集》有“绿堡之序”而《火山》诗刊有绿堡之画了;二,王绿堡后来转向戏剧领域。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可以称为路易士青年时代密友的王绿堡,在《回忆录第一部》中却不见任何记载,颇令人费解。当然,按照纪弦本人的说法,他在写作回忆录时《易士诗集》“手头连一本都没有了”。60多年前的过往,记忆模糊在所难免,他非但没有提到《绿堡之序》,甚至连《自序》也未着一字。不过,纪弦在《回忆录第一部》第5章“失怙·留级·搬家”中,却多次提及“同属西洋画组”的同学“南京人王家绳”,称其“酷爱话剧,不但能演,而且长于编导”,“他是我们的戏剧家”,并透露“愈来愈左倾了”的王家绳“后来改名王一,成为有名的导演,在京沪一带,大出风头”。
据《东北人物大辞典第二卷上册》 (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记载,有一名“曾用名王家绳”的戏剧家“王逸”是江苏南京人:“1930年入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西画。……1933年8月,参加左联南京剧社,从事话剧工作。(重点号为笔者所加)1935年3月,在磨风剧社因演出《娜拉》而被逮捕……”从现有的材料虽然难以断定,究竟是王逸曾用过“王一”这个名字,还是路易士把发音类似的“一”和“逸”弄混,但显而易见,此王逸就是路易士所说的那个“愈来愈左倾了”的同学王家绳!
行文至此,不禁联想到前文路易士所说的“已经跳上舞台干戏剧去了”的王绿堡——莫非此“二王”有什么瓜葛,抑或是王绿堡和王家绳原本就是一个人?把“王”、“美专”、“同学”、“戏剧”、“南京”几个关键字词串联在一起,王绿堡和王家绳的共通点实在太多,“二王”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要远远高于各有其人的可能性。如此,我们甚至可以大胆推断,《回忆录第一部》没有提及王绿堡的原因再简单不过:王绿堡是王家绳为《易士诗集》作序及为《火山》作画才偶一用之的别名,而且此序是“在诗集临出版的第二天”才写好,大半个世纪的风雨飘摇和远离故土,加上手头没有实物参照提醒,纪弦对“绿堡”一词的记忆已经云消雾散,正如他在上海“办《火山》诗刊时,住在何处已不记得” (见《回忆录第一部》第83页),道理是相同的……当然,必须强调的是,这只是推断,如果要确认的话,更多的实证、旁证,必不可少。
第三点,《诗〈火山〉》一文指出,《火山》是新诗园地,“有沈迈士、丁嘉树、王大桢等朋友赋诗捧场”。不过,从《火山》目录上,除了绿堡的木刻外,作者只有路易士 (诗10首)、老迈 (诗10首)、水域 (诗4首)、丁辛 (诗3首)、夜莺 (诗2首)和芄生 (诗1首)6人,并不见“沈迈士、丁嘉树、王大桢”的名字,不知道虎闱先生是如何将此三人与《火山》诗刊上的作者对上号的?
先说沈迈士,是知名的书画家,工旧体诗词。从现有资料来看,沈迈士并没有过创作新诗的经历 (和他同族的沈尹默、沈兼士,倒是新诗最初的尝试者)。最重要的是,也未曾发现他和路易士有过交集。如此,《火山》上署名“老迈”的新诗作者,应该另有其人。
再看丁嘉树,又名丁淼,笔名丁丁等,现代作家和诗人,确实从事过新诗创作,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沦陷区从事文学创作活动,出席过“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1944年11月),和路易士应该有过交往。丁丁主编的《作家》季刊第3期 (1944年11月出版)还刊登过路易士的诗作《写字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火山》创办的1934年,两人并没有过往的证据,《火山》上诗作所署的“丁辛”这个名字,也未见丁嘉树使用过。
至于王大桢,则是曾参加过同盟会的民国军政、外交官员。从年龄看,比路易士年长很多 (前者生于1893年,比后者大了整整20岁),从经历看,和路易士更是南辕北辙。两人好比没有交点的两条铁轨,遑论朋友!或许是虎闱先生看到《火山》诗刊上有署名“芄生”的诗作《赠易士》,又联想到王大桢的字号叫“芃生”,以为“芄”是“芃”字误植,于是轻易地张冠李戴了……
其实,分析了这么多,不如引用纪弦在《回忆录第一部》中的记述来得清楚直接:《火山》“第一期的稿子,大部分是我一个人写的,除路易士之外,还用了其他笔名,有诗,也有诗论;我弟路迈,用笔名路曼士,翻译了一点东西;此外,还有老同学林家旅署名芃生的作品:一共只有三个作者”。此外,纪弦在《鱼贝短篇小说集》(新大陆诗刊发行,1995年3月)中的代序《我弟鱼贝》里也提及弟弟路迈 (即鱼贝):“我于1929年开始写诗,而成名于1934年。就在这一年的年底,我创办了诗刊《火山》,出了两期,每期都有他写的东西发表。……现在手头没有《火山》,我也不记得在那两期上,他写或译的究竟是什么了。”
从上述回忆来看,《火山》第1期仅有三个作者,即路易士本人、路的弟弟路迈及路的同学林家旅(1934年考入中央大学艺术科,曾参与“中央大学战地写生团”,后赴延安,改名夏林。1949年后在农业系统工作。——笔者注)。只是纪弦所称的林家旅署名“芃生”的作品,在《火山》诗刊上,无论目录还是正文,都署名“芄生”。那么,究竟是当年《火山》误植,还是《回忆录第一部》误植呢?查路易士诗集《行过之生命》(未名文苑,第二种,1935年12月)之“后记”,有“在这里,我记起了挚友芄生,从他底暗示,使我更其固执著这种为人所嘲笑的态度,而且认为是一种‘至高的理想’”之句,看来是《回忆录第一部》误植无疑。此外,翻遍《火山》第1期刊物,除了木刻外,均为诗歌,未能找到纪弦所称的“诗论”及明确标明“翻译”的作品,估计和他写作回忆文章时手头没有《火山》诗刊而造成误记有关。
其实,早在撰写《回忆录第一部》前的半个世纪,路易士手头就没有《火山》诗刊了。他在1945年出版的诗集《三十前集》(诗领土社)的“三十自述”中就说过:“现在这个诗刊,到处都找不到,连我自己手边也没有存的了。”好在当时距离《火山》创刊的时间只有10年多一点,路易士还清楚地记得作者的笔名情况:“《火山》发表我的作品最多,我弟田尾,其时开始写诗,使用笔名老迈,亦有不少作品发表。”如此,可以确定老迈是路迈除了路曼士、鱼贝和田尾之外的另一个笔名。
至于其他作品,应该都是出自路易士了,因此,他的笔名录里起码要多了“水域”、“丁辛”和“夜莺”这三个。
如此,最新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学手册》 (吕进、梁笑梅主编: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182页),称《火山》主要撰稿人有“路易士、老迈、水域、丁辛、夜莺、芄生等”,再版时也需要加以修改了。
《火山》第2期出版时,已经是1935年1月。和创刊号上6个名字、实为3个作者相比,增加了锡金、郑康伯、刘宛萍等文坛新秀,也有侯承志、绿珠、陈白鸥、蔡毓华等几个新鲜面孔。除了诗作者外,路易士的大舅子胡金人也发表有绘画作品《老人》和《残红》 (关于胡金人的生平情况可见拙文《胡金人其人其事——从胡兰成和张爱玲笔下走出的画家兼作家三二事》,《万象》2012年第10期)。
对于新增加的作者情况,《纪弦回忆录》第9章有所记述:
《火山》创刊号问世不久,就纷纷收到各地投稿,于是第二期的作者多起来了,篇幅也随之而增厚。刘宛萍和蒋锡金,就是在这个时候,因投稿而和我相识的。他们两个都在武汉做事:刘教书,蒋当公务员。1935年2月,春节前几天,我还留在上海。从武汉赶回来过年的蒋锡金,常到我的亭子间里来聊天。他也曾请我到他家去吃过饭,他太太做的菜很不坏。不过刘蒋二人,都深受“新月派”的影响,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这一点,我不大喜欢。后来锡金也写自由诗了,那当然是我把他带上路的。可是宛萍却死抱着“韵脚”不肯放,我也拿他没办法。
刘宛萍,后来曾在路易士主编的《菜花》和《诗志》上发表过诗歌。《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文化 (1)》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中“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名册”有记载“刘宛萍,男,湖北”(第199页)。惜其归宿不详。
蒋锡金 (1915—2003),则不但在路易士主编的《诗志》上发表过作品,也曾在自己主编的《中国新诗》上发表路易士的作品。不过,抗战爆发后,两人因意识形态的分歧而趋于疏远。《蒋锡金与中国现代文艺运动》 (吴景明: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一书“蛰居上海”一章之“沦陷后的文艺界交往”一节如此叙说:
有时,蒋锡金会遇到一些立场不坚定的分子,如路易士,他见到锡金,也问问近况,但锡金只是点点头,也就走开了。路易士却说:“锡金,你真怪,真做到了‘小乱居乡下,大乱居城市了’。”锡金说:“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没有可居的地方,因而就这样居下来了。”
至于郑康伯 (1918—2011),这位江苏南通籍的现代作家,20世纪30年代曾发表过大量新诗作品,锡金等主编的《当代诗刊》(如创刊号《冥思》)、吴奔星主编的《小雅》(如第5、6期合刊《寒宵》)以及路易士主编的《诗志》(如第2期《十月》),都是他曾经驻足的园地。不过,郑康伯从30年代后期起,“为环境和生活所迫,渐渐脱离了文学写作”,1949年后则“长期从事教学行政工作,基本处于搁笔状态”(见钦鸿:《现代派作家郑康伯》,《文坛话旧续》,上海远东出版社2009年版)。
本文写作契机,源于2010年孔夫子旧书网上拍卖《火山》诗刊创刊号一事,其封面上写有“一九三四,十二月底,作者赠我。露珠。”字样。由于拍卖者不知“露珠”是谁,并未把此刊列为“签名本”拍卖,而笔者也没有查到和路易士有过交往的人叫这个名字,于是联想到路易士目前住在南京的胞妹路珠女士,猜测签名是否与她有关。2010年10月31日,笔者专程带着《火山》创刊号封面的复印件去拜访88岁高龄的路珠老人,老人耳聪目明,记忆力也相当之强。路珠老人看了《火山》创刊号上的签名,说时年她仅11岁,签名肯定与她无关,也不是她成年后所补。问及创刊号上的诗作者“老迈”,老人脱口而出老迈是其二哥路迈,兄弟姐妹都这么称呼他。路珠女士透露,其二兄路迈1949年也跟随大哥路逾去了台湾,终生未婚,晚年曾有回南京依靠妹妹生活的打算,可惜尚未成行,就被病魔夺去生命,但留下遗言,把骨灰送回内地。在妹妹路珠安排下,曾以笔名“路曼士”写新诗、以笔名“鱼贝”写短篇小说驰名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坛的路迈老人,1992年冬至安眠于南京近郊,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也算是一种落叶归根”……
2010年10月10日至2012年6月5日
图片说明:
1.虎闱《旧书鬼闲话》中《诗〈火山〉》一文书影。
2.被虎闱误称“油画花瓶”的“水彩”瓶花收入了《纪弦回忆录第一部·二分明月下》。
3.《火山》诗刊创刊号目录。
4.《鱼贝短篇小说集》封面书影,曹辛之设计。
5.《火山》第2期目录。
6.《火山》诗刊创刊号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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