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歌谣谱出，讲过大众听闻——黄世仲、黄伯耀《中外小说林》粤讴试解

[作者单位：澳门大学中文系]

不若歌谣谱出，讲过大众听闻
——黄世仲、黄伯耀《中外小说林》粤讴试解

晚清资产阶级革命家黄世仲(1872—1913)及其兄黄伯耀(1863—1940)联手创办小说杂志《粤东小说林》、《中外小说林》以及《绘图中外小说林》三种，乃20世纪初所出现以开发民智、鼓吹变革为宗旨的文艺杂志。杂志中，除各类小说及文艺专论以外，并有以岭南方言创作之木鱼、班本、粤讴、南音以及龙舟歌等式样之文学作品发表。品种繁富，姿彩各异，颇能体现其艺术创造天才。

以岭南方言创作之有关文学样式，大致可分为二类：一为戏曲，一为歌谣。戏曲有木鱼与班本两种；歌谣有粤讴、南音以及龙舟歌三种。木鱼，或称板眼，以唱为主，有板有眼，大致只有一场或一折；班本，或称戏本，有唱有白，可连续搬演。粤讴与南音，名称不同，实际并无不同。篇幅可长可短。长者，有如词曲中之慢调或联章、套数；短者，有如词曲中之小令。而龙舟歌，一般则为鸿篇巨制。本文着重说歌谣。

据2000年4月香港夏菲尔国际出版公司刊行《中外小说林》上下二册，所辑《中外小说林》三种二十期，中有粤讴九篇，题称《风已紧》、《命呀》、《留你不住》、《唔见你耐》、《又试呷醋》、《唔怕丑》、《春景咁好》、《今年春景》、《土地诞》；又有南音六篇，题称《宦海悲秋》、《登高感怀》、《女英豪》(连载)、《烟魔狱》(连载)、《严苏忆别──事见香港各报纪严苏欲与巡目梁海自由结婚事》、《国民叹五更》(伤辰丸案也)；又有龙舟歌九篇，题称《秀英问米》、《秋女士泉台诉恨》、《禁烟笑柄》、《管廷鹗烟魂诉恨》、《贺新年》、《冬烘先生诉苦》、《和尚春思》、《涂巡官狱中闻喜信》、《嫖镜》。就题材看，涉及范围相当广泛。举凡国际、国内，政治、经济、文化之有关人和事，以及宦海、情场之有关怨和恨，无不谱入歌谣。20世纪初之社会人心以及粤港二地之风土人情，于此可见一斑。

以下，试扼要加以介绍。

一、伤时感事，细数因由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这是古乐府的传统。当时有赵、代、秦、楚之讴，此为粤讴，后先辉映，正好可标榜其宗旨。于是，某些重大事件，比如秋瑾英勇就义，二辰丸军火案中方失败以及俄国女子歼除民贼事件，皆及时采入，有层有次加以细数，以激发其哀乐之感。

例如《国民叹五更》：

偷自想，泪汪汪。亏我国权不振，渐沦亡。试睇中国近来，何现象。利权坐丧足深伤。当此春风似剪，我就添惆怅。触起许多愁绪，暗地凄凉。记得辰丸被获，个阵风潮涨。有咁大嘅案情，该有主张。虽则话强弱相形，须自量。总要坚公理，咪怕佢国力豪强。可恨外部个班人，一味甘退让。糊涂了结，不顾后日灾殃。今夜月华对住，我就心凄怆。唉，无可望。不若把五更来叹，诉吓呢段情长。

初更月，照窗前。谁人不爱，个月里婵娟。月呀，见你出自东方，光一片。团圆到极地，确是可人怜。月系咁清明，就该同我打算。做乜当头见你，越觉心酸。惹起国仇家恨，心就唔知点。好似满胸悲愤，有口难言。我四万万同胞，如蚁贱。你照临中土，要替佢呼冤。试睇土地瓜分，唔差得几远。国权丧尽，系释放二辰丸。高高在上，不共我行方便。枉你自号无私，照遍大千。呢阵讲尽几多言语，你又诈作唔听(平)见。唉，愁不浅。亏我悠悠长夜，系咁迟眠。

二更后，月轮高。月呀你知否我国民受酷，似坐监牢。花月有咁鲜妍，虽则系好。可惜赏花对月，要让别个风骚。我只见月影无聊。心更恼。最唔禁想，系中国的前途。月自清华，人自苦。你睇官场惨毒，好似地暗天乌。话我民气嚣张，多昧冒。无端白白向政府黎嘈。重话查察起事之人，把佢来捉捕。剥削吾民，重惨过利刀。事恃威权，撩动众怒。一己甘为矢的，确是胆生毛。压制到咁交关，无路可诉。坐令(平)民气死难苏。咁样点怪我华人，常受侮。唉，愁满肚。一言难尽吐。呢阵我伤时感事，月你知无。樵楼鼓，又打三更。我试把神州怅望，就涕泪飘零。堂堂万里中华境，国富兵强，理所应(平)。地脉系咁丰腴，财产又咁裕盛。况且最先开化，胄衍神明。做乜受人苛待，唔知警。好似牛羊，任宰烹。若使政府为民，能请命。驶乜垂头丧气，日受欺凌。点想佢白须红顶，已成了盲聋病。热血全无冷似冰，人地强横，佢就唔敢逆命。一张照会，就事事应承。何况外人窥透，我地难争竞。强权恫喝唱虚声。月呀，你暗了复明，还有的好境。唉，我愁相并。点得共月你团圆千古，大放光明。

四更鼓，乱纷纷，亏我叫天唔应(仄)，叫地唔闻。只见夜静天高，明月近。人声寂寞剩孤灯，大局如斯真可悯。不惟国弱，更重民贫。枉我倦怀时局，千般愤。后顾茫茫，点断得祸根。你睇山河大地，不绝风潮滚，志士空余血泪淋。交涉已成千恨，瓜分惨剧，系□原因。早知失败，咪自撩人愤。国权断送，点对得我地同群。今夜我坐不成眠，试将月问。问明月你呀，始得安心。无奈月你总总唔声，情似太忍。唉，心点忿。大同危危震。听见银壶玉漏，更易销魂。

五更天色，夜将阑。回首中原泪暗潸 (平)。更长已觉愁无限，想起为人奴隶，越觉心烦。今夜对月无聊，惟有自叹。枉费我盈腔热血，只为(仄)时艰。中原大局，已是将糜烂，问谁只手可挽狂澜。只望我汉族同胞，齐合胆。文明对待，记在心间。结联团体，咪自如沙散。切戒野蛮暴动，被人弹。只在吾民求自反，若向官场依靠，不过系冰山。今日补牢还未晚。唉，除后患。要把民权挽。个阵雄鸡一唱，就声震人寰。

这是南音。歌题注明“伤辰丸案也”。载《绘图中外小说林》戊申年(1908年)第六期。本期所载班本《张督辞官》，道及此案，可供参考。案件由二辰丸载军火所引发。其时，广东、广西两省，处于外患、内难当中，日人利用二辰丸号运载军火，接济“乱党”。据驻东(东瀛)探员电告，两广总督派兵轮拦截，全数拘还。日人不允，通过外交交涉，把全案推翻。结果，中方失败。放还船只，并须赔款。歌者所伤，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以为：国权不振，民权难挽，四万万同胞如蚁贱。希望“结联团体，咪自如沙散”。伤时感事，满胸悲愤，颇极动人。事件中，对于政府尽管仍然存有幻想，谓“若使政府为民，能请命，驶乜垂头丧气，日受欺凌”，但以为“只在吾民求自反，若向官场倚靠，不过系冰山”，却流露出以民权救国权这意思。这应是民主意识的一种体现。

这是一个方面，从对于时事的揭露，激发其哀乐之感。而另一方面，则为赞颂，于明媚春光表现伤感情绪。例如《贺新年》：

歌一曲，贺吓新年。且向我同胞，恭喜句先。呢曲歌词虽系浅，但得诸君听过，各记在心田。你睇新年气象，真堪羡，春光明媚艳阳天。有拜客好多来谒见，讲吓吉祥言语，各自周旋。个个把件新色衣裳，穿在外便。当行出色，委实光鲜(平)。有的三名夫轿，随街转，后有长随，几咁阔然。手持一纸红名片，走的汗如珠落，好似马不停鞭。有的步行初觌面，开言恭贺。当作系口头禅。重有的门前入到，才相见，鞠起条腰，一味打千。坐落案前，就讲到名利个件。话今年境象是必胜过明年。奉客茶烟经早整便，又揭开攒盒，个个系咁手拈拈。睇见成班，细佬哥出现，料得佢分明，系想兜利是钱。即刻向住荷包，吟(借用) 起个件。双手接来，真系欢喜到癫。得钱买食，的确谐心愿。偷自解开睇吓，不敢迟延。估话有六个双毫，真正合算。点想数(上声)埋，唔够一仙。呢的俗例相沿，从古不变。唉，唔能免。讲到个的拜年堂客，更重流连。

好多女客，快活逍遥。逢人看见就魂销。穿起个件衣裳，随处咁绕。话新年拜贺，怕乜路远迢迢。有阵回头笑一笑，引得游春人客，系咁眼刁刁。装整容颜，真正肖，两傍花朵，衬住凤髦高翘。有的煎定年糕来送了，一担行盒把肩挑。重有浪蝶游蜂，狂得紧要。唉，真可笑。习俗多烦扰。不若把将来进步，谱入歌谣。

第一贺，贺学界文明。都城乡曲，学校齐兴。试睇泰西诸国人才盛，故此国民进化，超绝寰瀛。可惜我堂堂万里中华境，人民虽众，学问唔精。好似大梦沉沉，还重未醒。又好似前途暗黑，有一点光明。但得学堂遍设求争胜，各图自立，亦理所当应。咪话西国英贤，难与并。唉，须自醒。日新兼月盛。试睇主人翁个阵，指日功成。

第二贺，又贺商场。但得支那商务，日益繁昌。可叹我中国近来，贫嘅景象，民穷财尽，更重物价高昂。外溢嘅利源唔驶讲，讲到商权，更是惨伤。想起海外华侨，个地惨状。被人酷待，重贱过牛羊。年复一年都系一样。点得热心热力，把佢提倡。着着争先，唔肯退让。定必权利争回，渐进富强。个阵富豪直驾，环球上。唉，真合想，商业如潮涨。免使店户时时倒闭，系咁惊扬。

第三贺，贺机器精奇。改良工艺，共辟新机。如今手技，不过麻麻 (借用)地。更新除旧，咪学前时，大抵家国贫穷，由百艺废弛。试想洋货销流，点塞漏卮。幸得同心兼合意，出奇制胜，不用思疑。蒸蒸日上凌欧美，免使贫民日日，抵饿捱饥。我劝一句同胞，唔好自弃，总要联埋团体，尽力而为。重有希望好多，还想向大家道喜。不过聊将个几件，贺吓新禧。个的歌言虽俚心须记。唉。齐奋起。前途多吉利。切莫为畏难两个字。负却心期。

这是龙舟歌。载《绘图中外小说林》戊申年(1908年)第一期。综合气象，抒写性灵；于快乐吉祥之中，充满着节日气氛。但于报喜同时，不忘报忧。希望国民于快活吉祥之中，看到学校不兴、商权惨伤，百艺废弃、家国贫穷的景象。这是歌者以民权救国权的另一思想体现。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语)。有关诸篇章，为时、为事，以大题材表现大感慨，乃歌者之大手笔。

二、宦海情场，怨恨谁言

除了时和事尤其时事中之大政事和小政事以外，歌者颇重视怨和恨，而怨和恨，又往往离不开时和事。例如《宦海悲秋》：

银河耿耿贯天边，对月愁人顾影怜。你睇平桥孤雁系咁悲凉叫，苍茫客路锁寒烟。触境就随秋意淡，满胸愁绪向乜谁言。记得诗人杜甫吟秋兴(去声)，故园心事也情牵。那堪宋玉伤时泪，总阙江湖亦枉然。宦情古道如冰冷，况又残躯病势添。木槿有花朝暮落，亏侬思想夜不成眠。破晓申江凉信到，催人失意整归鞭。自从开缺征尘冷，唉，使我怆怀身世，忆恨当年。思往事，境遇移迁，极目天涯泪暗涟。祖籍广西岑系我姓，春煊名字响轰天。幸叨父荫驰皇路，屈指为官十几年。记得党人相结引，三品京堂猛着鞭。粤藩未久移甘省，个阵官声荣耀尚得人怜。后遇蒙尘清帝后，勤王兵马算我为先。立升晋抚移川督，唔想三年督粤到滇黔。我只得夤缘京里去，洊部邮传势赫喧。奏参官吏如麻乱，计起番黎有几十个大员。点咕风云多变幻，兴尽悲来咁倒颠。重颁粤命生烦恼，请假频频病势延。古道失意之人人算我，焂时开缺恨难捐。秋风无力难争气，料理渊明旧菊园。好似琵琶歌妓怜秋扇，终身沦落奈何天。呢阵朝内无人时命又蹇，梦绕燕云马不前。青衫欲湿怜司马，黄阁休期相(去声) 仲淹。秋蝶有心迷去路，秋蝉无意趁归船。自怨当初行窄路，媚异戕同性太偏。越想越思情莫遣，心自战，亏我听残更漏莫解愁团。

秋月上，二更初。强倚栏杆意奈何。生平剿乱夸能将(去声)，故剑常悬自抚摩。闻道惠潮烽火烈，几回惊醒梦蹉跎。漫期假满南辕下，望扫毚枪唱凯歌。自残同种都为升官计，点想升革无常只在顷俄。好比杨恽去官休上折，鲁阳无计怎挥戈。况当革命思潮涨，党狱凭谁织网罗。恨只恨个的弹章重话我通新党，愤气终渐饮太阿。此情想到难消遣，纵有新房娇妾懒画双蛾。

闻三鼓，强称觞。借酒浇愁愁更长。疏帘有影疑哀雁，内阁无缘恋帝乡。记起当年居粤任，查抄富户愿皆偿。身逃海外周和李，畏我如蛇冇主张。今日失权由佢笑骂，落职无官冷下场。未必慈航有意把佢来超渡，造乜势力偏输这富商。冰山早料难长倚，何苦当初咁逞强。大抵专制恩威原莫测，恩宠方浓煞起祸殃。今日秋水浔阳怜白傅，又听得秋虫含怨触我九回肠。

四更鼓，风动帘钩。露滴窗蕉月影浮。西征一役功劳大，残杀枌榆实可羞。自恨甘为奴与隶，供人驱策马和牛。今番解组遗初愿，叫我有何颜面买归舟。重话皇恩宠信休回避，谁怜今日沪勾留。飘飘远举惭云鹤，点点无情付水鸥。自怨自嗟还自咎，有何开解得我呢的旧病新愁。

愁未已，五更才。感怀身事不胜哀。梦绕颐和园里去，身世茫茫怎主裁。子母相称方数载，一旦无情缺便开。功名身外还余恨，怎得佗城重见五层台。或者垂帘慈母犹怜悯，他年补阙报涓埃。个阵将军跋扈空蜚谤，视宣如子复怜才。游思幻想浑如梦，又只见月落窗前晓夜催。呢阵宦海渺茫唔到我恋爱。唉，不若逃方外。等我拨埋心事学个礼佛如来。

这是南音。载《中外小说林》丁未年(1907年)第九期。说一段故事。主人翁岑春煊，祖籍广西。为官十年。由叨父荫开始，步入仕途，官至几个省份之方面大员。但兴尽悲来，最终还得买舟归去，料理渊明旧菊园。因对月愁人，倾诉悲情。

又如《严苏忆别》：

思往事，泪难收。亏我薄命生来不得自由。我小字阿苏、严氏后，早背先严有几秋。剩下亲娘唐氏、养育恩深厚，自怨不做男儿、只做女流。我虽然未得为闺秀，未识之无实在可羞。况且千年女界昏沉久。重话女子无才莫过求。三步戒出闺门、真怪谬，惨过困在牢笼，几世唔修。阃范森严虽讲透，家庭专制、惨过罪牢囚。亦有的倚门卖笑唔知丑，瓜田李下把欢偷。品行既乖，名誉亦臭，败俗伤风罪不可侔。更有许多无识行为谬，矫情过甚话把斋修。欺人要把清规守，实则外面清真，讲不尽里头。都系女学不兴无造就，风气唔开实可忧。当系闺房玩具，由来久，好似人世虚生、做个赘瘤。今我年华都有二九，未歌荇菜与咏河洲。若凭媒妁成婚媾，又怕误人毕世实虚浮。故此立心自要寻佳耦，志气光明岂在怯羞。不想素愿至今，成假柳，难回音，都为好事多磨，误我好逑。心再想，实堪哀。做乜一段良缘咁样下台。记得当初因事离家内，道路相逢惹起祸胎。自识站街警伯名梁海，心中怀念，佢一表人才。佢外貌生成原可爱，愿结丝罗理亦所该。第一输入文明，风气渐改，不若自由婚嫁。好择男才。想我十年不字深闺待，况且深情久结解难开。意本含羞情又恶耐，故此直言求偶愿结婚来。总系街谈巷语言多碍，不若同游花地冀讲埋堆。我话共佢结为夫妇无灾害，不料佢口辞心受，意尚徘徊。佢一为家贫妨我错爱，一力推辞意念已灰。二为我家中尚有高堂在，未尝禀命亦属痴呆。劝我回家权且等待，另配高门不美哉。枉我千言万语情如海，真可慨、放着呢段良缘、点样酌裁。情自惨，暗吞声。眼见几次求婚愿望不成。佢咁真诚原实可敬，就系裙布荆钗、亦所应(平)。幸得个日重逢、方僻静，约佢泮塘游玩，再共谈情。岂料真情成了幻影，行到中途遇着警兵。佢话警规唔守尤违令，因何同伴一个女娉婷。立行将佢来拘定，一并拿奴送入警厅。我非有眉来眼去偷欢病，估话自由择配、正大光明。不料警官弗察偏惩警，重话苟合虽无、亦所不应(平)。话佢身为巡士须持正，与少女同行，即是罪名。又话我既无媒妁兼亲命，如此行为亦算不贞。更令我娘亲来作证，立时将我带返家庭。重留下海哥来听令，须行革职不准当兵。亚海闻言还叩请，话佢并无苟合与共私情。不过我几番求正聘，我原至洁佢亦冰清。若把罪名来拟定，实属无辜枉受惨刑。无奈天花说出、警局终唔听。话按章惩办断难轻。我呢阵勒令回家、随母训令，可惜意里才郎困在圉囹。佢本来无事人清正，只系被奴牵累、有口难声。点得仁人将佢保领，免渠受罪我愿答谢神灵。重怕佢监牢难保性命，死到黄泉我系罪星。我此志誓殉为佢妾媵，或者有日团圆、结合可成。我呢会好似多情染得离魂病，目难暝。纵然一死、你话点得安宁。

这也是南音。载《绘图中外小说林》丙申年(1908年)第五期。题下注明：“事见省港各报纪严苏欲与巡目梁海自由结婚事。”说一段故事。主人翁严苏，年华二九，立心自寻佳偶。结识巡目梁海，街上同行遇警。梁遭革职，困在圉囹；严则苦守，不得安宁。因藉此歌谣代为倾诉悲情。

两段故事，所说似乎仅仅是个人的怨和恨，实际上都与时事或政事相关。一个宦海失意，因朝内无人以及同种自残所导致；一个情场失望，因女学不兴以及风气未开所造成。说明皆有为之作。虽并非大政事和小政事，却同样具有警醒作用。乃歌者之另一种手笔。

三、南音唱出，写吓心期

以上主要说内容，以下是形式创造。以岭南方言创作文学作品，并非始自黄氏昆仲。广东惠阳廖恩焘，出生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 比黄氏昆仲稍长数龄，曾有《嬉笑集》传世。此册由四集组成。《汉书人物分咏》、《金陵杂咏》、《史事随笔》三集歌咏往事，《信口开河录附存》一集歌咏时事。一古一今，皆以七律形式出之，计数十篇。与此同时或稍前，粤人招子庸以及何淡如，谭卧楼诸辈，亦曾有粤语诗词以及歌谣作品面世。尤其是招子庸，所创粤讴，名重一时，而廖氏之仿作《新解心》数十章，则更受时人推崇。以为“皆绝世妙文，视子庸原作有过之而无不及，实文学革命一骁将也”(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第六七则)。可见一时风尚。这当可看作是黄氏昆仲粤讴创作的近源。而其远源，似可推溯自隋唐或隋唐之前。此当细加查考。这里仅列举一二具体事例，以供参照。一为杨广(隋炀帝)《泛龙舟》：

舳胪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六辔聊停衔百丈，暂罢开山歌棹讴。讵似江东掌间地，独自称言鉴里游。

另一为释神会《五更转》：

一更初。涅盘城里见真如。妄想是空非有实，不言为有不言无。非垢净，离空虚。莫作意，入无余。了性即知当解脱，何劳端坐作功夫。

二更催。知心无意是如来。妄想是空非实有，□□山上不劳梯。顿见境，佛门开。寂灭乐，是菩提。□□灯恒恒普照，了见馨香无去来。

三更深，无生□□坐禅林。内外中间无处所，魔军自灭不来侵。莫作意，勿凝心。任自在，离思寻。般若本来无处所，作意何时悟法音。

四更阑。□□□□□□□。□□共传无作法，愚人造化数数般。寻不见，难□难。□祋似，本来禅。若悟剎那应即见，迷时累劫暗中观。

五更分。净体由来无我人。黑白见知而不染，遮莫青黄寂不论。了了见，的知真。随无相，离缘因。一切时中常解脱，共俗和光不染尘。

前者载《乐府诗集》卷四十七，郭茂倩将之列归清商曲辞。清商乐，一曰清乐。乃九代之遗声。包括江左所传之中原旧曲以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诸乐曲。此属吴声歌曲。后者见敦煌写本，任半塘将之列归定格联章。五首互相连接，合为一套，并已形成固定格式。为西京菏泽寺禅师神会所作。任氏以为：此调自陈隋以来，即已歌唱于民间。演变至盛唐，于齐言以外，复有杂言并行(《敦煌歌辞总编》卷五)。此为杂言体，已作长短句歌词看待。此二例，与黄氏昆仲粤讴相比，尽管并不完全相同，但其基本格式，却有某些相合之处。除了《国民叹五更》、《宦海悲秋》明显采用《五更转》格调，这是属于南音的篇章，此外，数篇龙舟歌以及粤讴，无论是长篇或短篇，于句式运用及变化，与隋唐旧制，多少都有一定牵连。这一些都可看作黄氏昆仲粤讴形式创造的基础。

在这基础上，黄氏昆仲进一步创造新的成绩，大致体现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品种与式样，一方面是讽刺与讽谕。前者为乐曲形式，后者为歌咏方式。都属形式创造。两个方面所获成绩，都甚是值得称述。

先说乐曲形式。从大的范围看，主要是乐章的组合。例如只曲与联章。只曲占据半数以上。其中，粤讴九篇，篇幅较为短窄，皆只曲；南音六篇中之《登高感怀》、《严苏忆别》以及龙舟歌九篇中之《秀英问米》、《秋女士泉台诉恨》、《禁烟笑柄》、《管廷鹗烟魂诉恨》体制较为繁重，亦当看为只曲。其余则可作联章看待。当然，只曲中短篇，实际亦并不太短，比起词曲中之小令，大多长上几倍。而此类篇章，制作皆甚为精致。例如《风已紧》：

风已紧，渐渐又到冬来。想起民庶饥寒，有边个为佢恤灾。虽则暑往寒来，天性亦有变改。君呀系饱暖安然，亦都要念吓草菜。怪得话、热极就会生风，都唔热得几耐。人事与共天时，一样可哀。做乜同胞呼吁，君呀你总唔秋采(借用)。点得见吓温和世界，大众共上春台。呢会风景唔似前时，天呀亦唔见得你可爱。唉，真无奈。好景难等待。点得你甘雨和风，泽及八垓。

这是最短的一篇，一百三十八字，以六字句为主，十分工整。平韵与仄韵同部通叶(协)。前半叙事，后半造理。如将其分为二段(片)，就是一首布局严谨，声韵和谐的歌词。

而只曲中的长篇，长达千余字或近千字，制作亦颇为用功。例如《登高感怀》，九百字。因登高而感怀。开篇近二百字为总叙。慨叹虚度春秋，未遂平生志。以下七百余字，依四个层次，说四层意思，为分叙。由登高，到望中原，直斥朝廷之殃民辱国，一层深似一层，逐渐展开其伤时感乱，誓与四百兆同胞共奋发的胸襟及怀抱。几层意思，因韵脚之转换，不断推进，甚是真切动人。

至于联章，无论以《五更转》格调谱写，或者由若干只曲合成，大多有规矩可循。例如《国民叹五更》，总叙之后，由“初更月，照窗前”，接着二更、三更、四更、五更，随着月华轮转，天色变换，依次将事件说明，并且借着月华与天色，剖露心迹，将情与景融为一片。这是对于古老乐曲的运用。既中规中矩，又游刃有余，显得极其当行出色。又如《贺新年》之第一贺、第二贺、第三贺以及《嫖镜》之第一累、第二累，“逐次唱来，先与后，有层有次，细数因由”，可看作《五更转》的一种变通格调；而《冬烘先生诉苦》、《和尚春思》、《涂巡官狱中闻喜信》，虽不曾以第一、第二明确表示先后，但其敷演陈列同样具有一定层次，亦可看作《五更转》的一种变通格调。这也是对于古老乐曲的运用。既在规矩之中，又在规矩之外，同样显得极其出色当行。这是一种联章形式所体现的规矩。另一种联章形式，如《女英豪》、《烟魔狱》，连缀只曲，连续搬演，十分自由，似乎无有规矩，但其于长篇之铺叙中，注重“此中情与事”根源之揭示，却是一种内在的规矩。

因此，可以这么说，黄氏昆仲之粤讴创作，数量虽不太多，但其繁复多变，仍然十分可观。这是乐曲形式。

再说歌咏方式。这是因讽刺与讽谕所体现的一种内规矩，也就是相对于外形式或者外结构之内形式或者内结构。例如《女英豪》，歌咏对象乃俄国一位英奇女。故事长篇由车站遇仇，短枪诛奸以及女豪被虏、拘拿受辱、开会欢迎、入狱监禁六个片段组成。六个片段，六支乐曲，加上开篇一段，独立一支乐曲，不仅将长篇中之情与事，从头细数，而且依照其宗旨，将讽刺、讽谕意义一层一层加以展示。主要标榜振女权。所以于故事展开之前，先来个中西对比。谓“欧西个处文明地，巾帼须眉自古传”，而“支那无女学，欲强中国也是虚言”。从高处着眼，非同一般。因而，以下各段，也就不至“域于一人一事”，而能将家仇、国仇，俄国、中国，男子、女子，联系在一起，进行对比，其讽刺、讽谕意义，就显得无比深远。又如《烟魔狱》，演说诈索资财怪剧。由案情原起、立会戒烟、违例开灯、冒名索贿以及狡计败露、涂妻书写、罪员自叹七个片段组成。七个片段、七支乐曲，说一名中心人物涂运泰，同样有许多牵连。这是一名小吏。为着金钱，冒名勒索，遭受宫刑。故事自身，已有几分离奇。但歌者之着眼点并非故事自身，而乃故事之起因，即将“此中情与事”之根源，追溯自鸦片运入中原之几百个春秋。因此，故事所说，其讽刺、讽谕意义，也就同样显得无比深远。

以上两例，作为社会新闻，本来只是轰动一时，但谱入歌谣，有规有矩，却能传之久远。这是歌咏方式所造成的。

两个方面——乐曲形式与歌咏方式，说明黄氏昆仲对于粤讴创作，不仅在内容而且在形式上，都有突出贡献。研究岭南方言创作，研究20世纪文学，不可忽视革命先驱所留下的这笔宝贵财富。

辛已大暑前三日于濠上之赤豹书屋

[作者单位：澳门大学中文系]

◆ 施议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