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李治邦
这座城市四面环山,像是一口大铁锅扣在那儿。
冬天特别冷,夏天热得要命。最关键的是风从外边吹不进来,城市就成了不散风没有窗户的屋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从这座城市出去就是一条国道,勉强从山的缝隙能够钻出去。从这座城市开车到最近的另外一座城市,需要六个多小时。在这里居住的人就有了一种闷闷的感觉,爱吵架,动不动就伸胳膊踢腿。后来有研究人员说,这缘于没有风吹进来,没有呼吸的感觉,人就会显得疲惫和缺乏新鲜感。
轴子就住在这座城市。他长着一颗大脑袋,眉毛黑黑的,眼睛也显得透亮,像是水洗的,透着憨厚和执着。他家在城市的东角,家门口有一座落日湖,湖面很大。每当夕阳落在湖里的时候,轴子就跑去怔怔地看。他的好朋友绳子问他看什么,什么值得你那么久地看?轴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太阳落到湖面上好看,像是给太阳洗了一个澡。绳子虽然是轴子的好朋友,但有时候也听不懂轴子说的话。轴子的父亲在机械厂是个车工,技术很好,活儿做得也地道。机械厂里的人从上到下都尊重他,都喊他老师傅。轴子的母亲出车祸死得早,是父亲带着轴子一起生活。轴子很想知道母亲是怎么被撞死的,谁撞死的,可父亲就是不说。父亲皱着眉头告诉他,翻篇了,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提了,我的伤口刚合上,你别给我揭开。东角还是有人告诉他,是一辆出租车撞死你母亲的,你母亲买菜回来,在十字路口撞的。后来轴子看见出租车开过来就觉得是这个师傅撞的,总想过去掀车。东角的人说,那司机判了几年就不知道出来干什么了,说不再开出租车了。轴子想问出是谁撞的,就跑到派出所去问,跑到监狱去打听,都给请出来了。他就是这么轴,他认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秋天是最容易刮风的季节,可这里的秋天静悄悄的。
轴子的父亲爱儿子,但又觉得轴子心眼子太实在了,一点儿弯都不会转,而且脾气也暴躁,动不动就摔碗。父亲对轴子说,我是你爹,说不顺你都会拧眉毛瞪眼的,换别人你怎么办?轴子说,我就这脾气。父亲说,那你就没法在这个城市生活,就算我求你,你能不能顺溜点儿?轴子说,我早就想出去走走,在这儿就是太闷。父亲说,你走啊,四面都是大山,你说你怎么走?轴子说,我宁肯住在山里边,也不愿意在这里囚着。父亲带着轴子去落日湖,他知道儿子喜欢在这里看风景。轴子对父亲说,这湖水怎么一点儿浪都没有啊?太阳洗澡都溅不起水花。父亲叹口气说,没有风啊,我去过一次北戴河,站在海边就觉得风能把我的衣服兜起来,我张双翅膀能把我吹到天上,还是有风过瘾啊!父亲越这么说,轴子对风的向往就越强烈。
轴子高中毕业,父亲要他考大学。轴子挠挠脑袋,回答,我不是上大学的料儿,你给我找个中专吧。父亲悻悻地说,你不是要出去吗?你不考上大学怎么出去啊?轴子难为情地告诉父亲,我是想出去,可我没那脑子。父亲咂咂牙花子,没辙,找了一所学计算机的中专。轴子起初还高兴,没上一年就跑回来,对父亲说,我看那电脑就脑仁儿疼,别让我受活罪了!父亲说,机械厂有个规定,只要我退休,你可以顶替我。轴子晃着大脑袋,说,我不愿意当你的车工,天天在那儿磨洋工。父亲火了,问,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想干什么才行呢?轴子想了半天,吭哧着对父亲说,我要开出租。轴子说完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出租车是他最忌讳的东西,因为出租车撞死了他的母亲,他潜意识是排斥的,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父亲懵在那儿,眨了半天眼睛说,你给我说个理由。轴子笑着说,可以到处转转,还能赚钱。我就是不想在一个地方待着,我就是想让我喘气匀称了。而且开车快了,没有风也能找风的感觉。父亲犯愁了,他不好跟轴子说,家里的存款只有十万,这是老伴儿出车祸对方给补偿的,他原封不动存在银行。因为老伴儿死之前曾经断断续续跟他说,我死了也好,我是人家撞死的,多要钱,给轴子留着。买一辆出租车至少得六万,再加上各种手续还得一万,留下三万就觉得动了老伴儿的血脉。父亲对轴子说,你说家里有多少钱能给你买车?轴子说,我听说妈妈去世时人家给了补偿,起码十万吧。父亲听完了一怔,他知道自己瞒不住儿子,轴子可能什么都打听到了。他哭笑不得,看着轴子傻呵呵的,其实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噼啪啪地响。
为了儿子,父亲狠心买了一辆出租车,买来那天他围着这辆出租车转了好几圈,不住地叨叨着,老伴儿你就听着我说,我把你的钱给轴子买了车,实在没有办法。你被出租车撞死了,儿子非要开出租车,真是一报还一报呀。说着,父亲掉了泪,他脑子里总是无法磨灭老伴儿死的时候那惨样儿,胳膊腿都折了,脑袋上撞出一个大窟窿。老伴儿死前就说出那几句话,说完就撒手人寰。其实那天老伴儿是去买菜,拎着篮子过马路,一辆车就疯地跑来把她撞倒了。后来听交警说,老伴儿是在绿灯时过的马路,对方是闯了红灯。他没有敢告诉轴子的原因是害怕,轴子总说,谁弄死我母亲,有一天我就弄死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脸色铁青。父亲相信轴子会做出这等事情,他是说到做到的人。
轴子在驾校学了半个月就不愿意老老实实学开车了,那天上马路,轴子开着教练车就朝马路牙子上撞,吓得教练魂飞魄散。好在半年轴子驾校毕业了,拿了本子。轴子开出租车没有时间点,愿意开了就开,不愿意开了就不开。父亲说他,你这是开出租吗?你就是拿着你妈妈的命钱糟践。轴子不乐意,说,我不愿意开了就歇着,你非让我开,我要是跟人家打起来怎么办?父亲真想狠狠扇轴子一个嘴巴子,他使劲儿控制住自己。老伴儿死了以后,他就不愿意打轴子了,觉得他没有了妈妈,打了他,儿子都没有地方去哭。轴子觉得这个城市太逼仄了,开车转两个小时就都转过来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他看电视,特别爱看祖国的大山大川,觉得那些地方多敞亮啊,怎么自己就待在这么一亩三分地上?不开车了,轴子就游荡在大街小巷,到处看人家下棋。这座城市曾经出了一个省象棋冠军。轴子见过,那人个子不高,戴着眼镜,其貌不扬。轴子这人特别杠头,办什么事情都丁是丁卯是卯,就爱较个死理儿。他看下棋还爱支个闲嘴,支着支着就跟人家打起来。有几次,他把下棋的推搡走,自己坐那儿一本正经地拱卒跳马,可每回都输得一塌糊涂。旁边的人嘲笑他是臭棋篓子,轴子拍着胸脯不服气,说,半年后再见。话音未落,他偷偷揣走家里一千五百块钱,留给父亲一张纸条,说要找高师学下棋,然后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两个月后,当他父亲哭着要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时,轴子咧着大嘴乐呵呵地奔回来了,说找高人学到了下棋的真本事儿。他跑去到处跟人家下棋,赢了几盘那胸脯就挺得高高的。父亲苦口婆心对儿子说,轴子,你那辆新买的出租车都快生锈了,你就开开吧。挣钱不挣钱的放一边,你起码对你妈妈有个交代呀。轴子这次听话了,开了三个月,天天早晨起来走,晚上披着星星回。说起来轴子开车技术不错,没有一次违章。有乘客投诉他,说上他的车就跟哑巴开车一样,从来不说话,问什么都是哼哼唧唧的。后来公司找他谈,轴子说,我就不爱说话,你让我和乘客瞎搭讪有意思吗?弄得公司的人倒不好意思了。轴子开车爱干净,车每次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有几次有喝醉酒的人吐座位上,轴子都得收拾半天。车厢里喷了好多香水,有乘客进来不住地打喷嚏,说你这是喷的什么呀?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下雪都是轻飘飘的,没有风给雪力量。
轴子每天都能给父亲交个一百多块钱,估计早已凑足拿父亲的那一千五百块。冬天的冷是干冷,一点湿润都没有。轴子觉得总开车也没有意思,他又把车扔在家门口,跑到胡同里边下象棋。确实没有人能下得过他。轴子就这么等着,他拍着胸脯说,我就看看谁能把我给赢了,我就喊他爷爷!一个星期天的黄昏,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孩儿找轴子对弈,还没走上两步,轴子就迷迷糊糊让人家将死。轴子完全傻了,觉得不服气,又下了两盘,都是没走几步就让对方给将死了。轴子忙恭敬地问道,你是跟谁学的?小孩子笑笑,说,我跟父亲学的。轴子问,你父亲是谁?小孩子说,我父亲就是省里的象棋冠军。轴子气憋了,他又不甘心,问,你下了几年?小孩子想想,说,也就半年多吧。轴子怔怔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小孩子眨着眼睛说,我十二岁呀。旁边的人给轴子起哄,说,你得喊人家爷爷。大家这么一闹,轴子火了,站起来喊着,他多大,我多大,我喊他爷爷?!旁边的人说,那你就别说大话。轴子拍了拍后脑勺,我明白了,我不是下棋的料儿。说罢,低头走了。有人告诉了他父亲,父亲高兴了,说,那他又可以开车了。
果然,轴子继续开出租车,还是早出晚归。只是回家很少和父亲说话,父亲这时候已经退休了,每天就等着轴子回来吃饭。那次父亲过生日,炒了几个菜,蹲上一瓶好酒。他和轴子喝着,轴子说,不爱喝酒,到了嘴里就觉得苦不唧唧的。父亲说,你现在每天挣的钱怎么不给我了?轴子说,我自己存钱了。父亲纳闷,问,你存什么钱?轴子说,我想娶媳妇,自己不存钱怎么娶啊?父亲扑哧笑了,说,你看上谁了?轴子说,我每天开车在街上走,看着这么多漂亮姑娘,我想怎么着也得轮到我一个吧。父亲看着轴子那双眼睛,没有再说。轴子说,我已经存了一万五千多块了,我存到二十万就能娶媳妇了。父亲呷着酒,他觉得轴子确实长大了,有了心思。可他又觉得隐隐不安,就轴子这么一个缺心眼的儿子,有谁能跟他呢。父亲不好把这件事说穿,他看出轴子开始喜欢穿讲究的衣服,开车也爱戴着白手套,车也擦得干干净净。有次,父亲烦闷了坐轴子的车去落日湖转一圈,下车时看见轴子在收拾他坐后的车垫皱褶。
冬天过去就到了春天,春天最短,但也最撩人。
很多女孩子开始穿裙子了,裙子也是越来越短。
轴子开了一年的车,又不老实了,觉得每天开车挣钱太少了。存上二十万那得需要多少年呀,他等不及了。他找到绳子。绳子开了一家装修公司。轴子听说绳子现在很是赚钱,他对绳子说,你给我派一个活儿,我给你干干装修。绳子说,你不是开出租车挺好的吗?也不费力还能看风景。轴子拧着眉头,对绳子说,我就想马上挣笔钱,现在天天在马路上碾轱辘太少了。绳子说,你要这么迅速挣钱干什么?轴子说,你现在有几个女人?绳子笑了,你管我呢。轴子说,我听说你有三个,一个准备当媳妇,那两个都是你玩的情儿。绳子生气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这跟你找我装修赚钱有半毛关系吗?轴子气呼呼地说,我需要娶媳妇懂吗?我得给我父亲生个孙子。绳子从桌子上找出一个单子说,你就说你挣钱娶媳妇不就完了,你管我有几个女人!
绳子给轴子的单子是给一家富商安装地板砖。轴子干活仔细,铺砖以前仔细地量,而且做足了功课。他跟绳子讨价还价,说装好了地板砖,就能拿到一千五。轴子高兴,他觉得铺地板砖需要一天半的时间,这要是开出租车得半个月才能赚到。父亲知道后跟他急了,你能不能安心地开你的出租车?你不是铺砖的材料。轴子梗着脖子说,凭什么说我不是铺砖的材料?我干什么能成什么。其实我不是非干铺砖的活儿,我是在找我能干什么。父亲拍着桌子吼叫,你就开你的车行不行?轴子也拍着桌子,不行!父亲没辙了,摔了大门到落日湖消气去了。轴子开始铺砖,就剩下一大间房子,但都让他仔仔细细铺好了,就差一块儿地板砖的时候,富商刚要夸奖夸奖他,却出问题了。剩下的一块地板砖怎么也装不下去,只能掰开两瓣,当然不好看。绳子过来看完气得脸煞白,戳着他说,你纯粹是废物,怨我,怨我太顾及咱们的交情。没有办法,绳子只得指挥轴子拆了,重新再装。费时不说,又浪费了十几块地板砖。绳子甩给轴子一千五,说,以后你再找我,你就是一个没脸没皮的人。轴子揣着那一千五百块默默离开了,他觉得心就像在绞肉馅的机器上滚动。他没有告诉父亲这件窝囊事,但是那天晚上跟父亲一起喝酒,喝到了月挂树梢。他想不通,自己计算了半天怎么就差最后这一块砖,他翻来覆去计算,也算不出来。他开始盘算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不够用,还是天生的就比别人少根筋。
轴子又继续开出租车,城里就这么大,他每次开着开着就开到了落日湖周围。每次中午都不回家,买一个盒饭坐在湖畔看着景色吃。父亲对他说,总吃盒饭不好,开车回家我给你做饭。轴子不听,他觉得坐在湖畔吃饭就是最大的享受,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不重要。他喜欢看湖面上的水鸟飞来飞去,有时候就落在他的脚下。他把自己的饭撒在地上,水鸟们就争先恐后去啄。水鸟的眼睛很好看,看他的眼神也显得很可爱。水鸟不怕他,有时候跟他一起争食,小嘴很是硬棒。
有一天中午,他看见一个女孩掉进了湖里,轴子想都没有想就扑进水里,拽住挣扎的女孩使劲拖到岸边。女孩穿的裙子都被湖水裹得撕扯不开,人就像木棍儿一样。夏天还没有到,春天的湖水冰凉,轴子看见女孩冻得哆哆嗦嗦,连忙把车里的衣服拿出来给女孩披上,自己就蹲在地上,他也觉得皮肤遇到风就跟小刀子刮一样疼。女孩对轴子说,你给我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我。轴子就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按照电话号码给女孩子的父母打了电话,没想到对方恶狠狠地说,你把我闺女怎么了,你他妈的混蛋,我闺女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拼命。轴子别扭,悻悻地说,我救了你闺女,我是你们家的大恩人,你还这么骂我啊?对方说,我信吗?你要不是看上我闺女,能下去豁命吗?轴子骂了一句脏话,挂完电话回到女孩子身边。他觉得刚才冷得要命,现在却浑身都在冒火。女孩子抬头看着他,轴子看见一张清秀的脸,还有淡淡的长眉、薄薄的嘴唇,两颊中窝出一个笑靥,像是盛开的两朵牡丹。女孩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到?轴子说,一会儿就到,我得开出租去了。轴子转身要走,女孩子清脆地问,你叫什么名字?轴子没有回头。女孩子问,说呀?轴子说,我叫轴子。女孩子笑了,这名字怎么那么拗口啊。我叫曲秀珍,歌曲的曲,秀丽的秀,珍贵的珍。轴子还是没有回头,只是瓮声瓮气地说,名字一般,让你一说就好听了。女孩子笑了笑,说,我刚才给你电话了,你有时间给我打,别忘了。
轴子开着出租车走了,他觉得刚才那女孩子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女孩子。他发现所有的路口都是绿灯,一下午就拉了六个乘客,回家数了数两百多块。他觉得那女孩子好像没有走,还在湖畔。他开车又到了落日湖,发现水鸟还在飞翔,女孩子却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很傻,人家怎么会还在湖畔等他呢。轴子看见父亲跟厂里的几个老伙计在那儿说事,每个人都不高兴,而且越说越生气。轴子听明白了,机械厂不景气,这几个老伙计都下岗了。每个月的工资很低,家里都有儿子闺女,都等着结婚,可手里都没有几个钱。父亲见到轴子喊了一句,你到外边买几斤肉包子,要隔壁那条街上的大馅包子。再买两斤猪头肉,多要肥的,还有拌海带丝、酱干豆腐。轴子应着就朝外走,父亲追出来问,你有钱吗?轴子昂着大脑袋说,我今天挣了二百呢。几个老伙计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站起来对轴子说,你这么缺心眼的都挣这么多,这个社会还有公道可说吗?轴子站住脚,然后回过身瞪着那个老伙计,问,谁缺心眼儿啊?缺心眼今天能挣到这么多钱?缺心眼今天我在落日湖救了人。说完扭头就走了。他听到父亲跟那个老伙计争辩了几句,说,你干吗说我儿子缺心眼?你这不就是扇我嘴巴子吗?老远了,轴子听到那个老伙计说,从小你就这么说他,我现在说了一句,你至于就跟我翻脸吗?!
晚上,轴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还想着那个叫曲秀珍的女孩子。他觉得脑子突然开了一个窍,女孩子从遥远的地方陡地走到他的眼前,那么清晰,那么楚楚动人,胸脯是那么的像山峦在起伏跌宕。他想起下午开车,以前不注意的地方开始有了心思,女孩子的短裙下的长腿在他心里折腾。他警告自己,心别乱,乱是要出事的。
父亲的厂子没了,要在那里建高楼。轴子觉得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问父亲,你的退休金一分钱不少,你愁什么?父亲看着儿子那张纯真的脸不好说什么,他觉得老伙计说得对,儿子就是缺心眼,哪懂得没有了厂子,工人就没有了家。轴子明显感到家里生活吃紧,饭桌上的菜见素净。而且平常闲待在家的父亲也出去找活干,成天蹬着三轮车开始收废品。轴子问父亲,咱俩的钱够花了,你还收什么废品呀?父亲叹口气,咱俩是够了,你不还得结婚成家,还得生儿育女吗?就咱这个家,屁股转悠转悠就到头了,不得给你买新房?轴子被父亲这句话说疼了心,他出车越来越早,回家越来越晚。轴子有天回家,拎着一斤猪头肉和一瓶烧酒,他想犒劳一下父亲。没想到父亲不在,等了一会儿,那个说他缺心眼的父亲老伙计跑过来告诉他,你父亲蹬三轮车在落日湖被人撞了,在医院急诊室呢。轴子开车跑到医院,一路上他看见的都是打车的人,似乎有一张脸很熟悉,他记起来这个人叫曲秀珍。他听见曲秀珍在喊,轴子,轴子,是我呀。他摇开窗户喊着,我得去医院,我父亲被人撞了。他注意到曲秀珍今天也穿着裙子,但很长,像是一棵杨柳在摇摆着。今天刮风了,把曲秀珍的裙子刮了起来。他很惊喜,怎么今天有风了呢?
他顾不得再想什么,在医院急诊室,轴子看见父亲正在输液,脸上打着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轴子突然哭了。他很少哭,母亲曾经说过他没有泪腺,也就是不懂得什么叫哭。父亲在白色绷带里挣扎着叨叨,你他妈的哭什么?我还没死呢。轴子说,怎么撞的?撞你的人呢?父亲不耐烦地说,跑了,就撞我脸了,可我要的就是这张脸!有护士让轴子交钱。轴子摸摸口袋还有两百,他问护士,多少钱?护士说,我不知道,你问窗口去。轴子跑到窗口缴费那一问,一千六百块。轴子真生气,心想这一千六百块怎么总是纠缠着自己。他又摸遍了全身所有口袋,就那两百多。想回去找父亲要,可他知道父亲口袋里能有多少钱呢。存折上倒是有钱,可马上去取又怕来不及。他突然想到一个电话号码,他心里默念过的一个号码。他到电话亭一打,还真是曲秀珍接的。轴子吭哧着说,我是轴子,我父亲被人撞了,现在我缴费还差一千四百块,你能不能先借给我?曲秀珍说,你们家没有亲戚朋友吗?轴子被问怔了,想了想才吭吭哧哧说,亲戚没有了,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有朋友,但我跟他们张不开口。轴子想起了绳子,他也诧异自己怎么没有跟绳子借钱,倒是想起了曲秀珍呢。曲秀珍率直地说,你跟我就能张开口?轴子有些烦躁,犟脾气上来了,说,你不借就算了,我再找别人。他想撂下电话,曲秀珍那边说,我现在就给你送去,哪家医院?
轴子在医院门口等着曲秀珍,他觉得应该开车去接人家才对。曲秀珍老远跑过来,浑身是汗。他觉得曲秀珍好像是从落日湖里跑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那么有水汽。交完了钱曲秀珍要走,轴子说,不看看我父亲啊?曲秀珍笑了,说,还真是。轴子带着曲秀珍坐在父亲跟前。父亲死盯着曲秀珍,曲秀珍有些发毛。轴子慌了,忙问父亲,你怎么啦?父亲半天才说,人家跟咱家什么交情也没有,你就敢朝人家借钱?曲秀珍诚恳地说,应该的,轴子救了我的命,这交情比什么都深啊。父亲对轴子说,瞧你那德行,你救了就救了,还告诉人家你的名字。轴子说,是她问我的。父亲说,今天晚了,明天拿存折取出一千四百块给人家。曲秀珍说,不忙,有就给,没有就算是我的心意。父亲抽冷子问道,闺女有对象了吗?曲秀珍说,算有了吧。父亲不说话了,轴子在旁边问,什么叫算是有了?曲秀珍笑了笑,有两个酒窝露出来,说,就是有了,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轴子有些空,也不知道大脑袋空在哪儿了。父亲对轴子说,给我到医院后街买几个牛肉馅儿的包子,我饿坏了。轴子应着出来,曲秀珍也跟出来,问轴子,你有对象了吗?轴子说,你看我是有的吗?曲秀珍咯咯地笑着,说,我给你找,我男朋友手底下有好几个漂亮妞呢。轴子说,我不要漂亮的。曲秀珍纳闷了,问,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孩子呀?轴子说,我就想找一个跟我过日子的,能照顾我父亲的。曲秀珍用手指戳了一下轴子的脑门,你就那么说,真要是碰上一个漂亮的,你就晕菜了!说完走了,轴子就觉得脑门被戳的地方热辣辣的,有些发烧。
落日湖的水还是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着,轴子想哭。
天说热就热,城市里没有风,满树的叶子都不动。
三天后的中午,轴子取出钱让曲秀珍在落日湖那儿等着。他开车过去后,曲秀珍坐上车,然后娴熟地把钱点了一遍。轴子看见曲秀珍穿了一条短裙,漏出滑溜溜的腿,像是两根玉笋戳在那儿。曲秀珍看了看车,说,还不错,收拾得挺干净,我喜欢利落的男人。我男朋友太邋遢,抽烟喝酒。我最不愿意跟他亲嘴,满嘴子烟味儿。他要是喝酒就喝大酒,能从晚上六点喝到半夜三点,连家都找不到,害得我到处找他。我最腻歪他大便,哪次都不冲,我得给他冲。曲秀珍叨叨着,轴子问她,你是想让我拉你转转吗?曲秀珍说,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什么?轴子说,我喜欢吃牛肉馅包子。曲秀珍摆摆手,我请你吃巴西烤肉。轴子开车见过这个巴西烤肉的店,他不知道巴西在哪儿,更不知道烤肉是什么滋味儿。轴子摸摸口袋上午赚了一百多块,不知道吃巴西烤肉够不够。
两个人到了巴西烤肉店,里边人不少。曲秀珍找了靠窗户的桌子,跟着另外几个人一起吃。轴子吃得很香,他吃完就喊人家过来烤。曲秀珍笑着说,你这个人胃口真大,你就不等一会儿,有点儿深沉呀。轴子不懂什么叫深沉,但知道曲秀珍嫌他丢了面子。曲秀珍说,你就知道吃,你不会跟我说说话。轴子说,你上次因为什么就掉到落日湖了?曲秀珍说,那天我跟男朋友吵起来了,在湖边散心……这时,那个烤肉的小伙子扛着烤肉过来问轴子,你还吃吗?轴子看了看曲秀珍,曲秀珍嗔怪着,你看我干什么?想吃就吃。轴子笑了,对小伙子摆摆手说,再给我削几片。曲秀珍接着说,我就想跳湖,其实我就是想了想,没想到就真的掉进湖里了。轴子停止了吃肉的动作,惊奇地问,你想自杀呀?那我救你的时候,你怎么喊救命救命呀?曲秀珍噘着小嘴儿嗔怪,你这个人真没有意思,我在那扑腾喊救命,那就是我不想死,我为那个王八蛋死也不值得。两个人离开巴西烤肉店,轴子怯怯地问,花了你多少钱?曲秀珍抿着嘴,六十八块,不贵。轴子脸有些发胀,嗫嚅着问,你干什么活儿呢?曲秀珍洋洋自得地说,我靠我男朋友养活,天天就是玩儿,可我就是玩得不痛快!谁不让我痛快了,我就让谁去死!轴子脚有些重,他对曲秀珍说,我得出车了,有事你说话,今天花了你六十八块,不好意思。曲秀珍咧咧嘴,去他妈的六十八块,我就得花他王八蛋的钱!轴子问,他给你钱花,你就省着,怎么着也给自己存点儿。曲秀珍噘着小嘴说,我不存钱,钱是王八蛋,有钱就去花。说到这,曲秀珍说,那天你救我,我爸爸说了好多混账话你别介意,他跟我男朋友一个德行。轴子来兴趣了,问,你被我救出来,你男朋友就没有什么反应吗?曲秀珍说,我没有说为他去死,我就说不小心掉到湖里了。我要是说为了他,他还不嘚瑟死。轴子追着问,你就没有说感谢我?曲秀珍看着轴子那张脸噗嗤笑了,说,我就说你是一个老大爷,我要是说一个小伙子,他非得吃醋。他不让我跟任何男人有什么瓜葛,哪怕笑一下都不行。我朝哪个男人多看几眼,他都跟我急,为这个,我们总是吵架,一吵架他就动手,打得我好疼呢。轴子说,王八蛋。曲秀珍幸福地看了轴子一眼,乐呵呵走了。曲秀珍走了好远,下意识回头看,见轴子还在路上看着她。
曲秀珍的心里一热,眼眶子有些发酸。
轴子开车很晚,他心里始终有疙瘩。曲秀珍有男朋友了,真的感觉心里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悬着。他觉得自己的命很苦,有了女人还是别人的。他替曲秀珍委屈,如果真的让自己碰上,他能过去扇那个男的嘴巴子,欺负女人是轴子最不能容忍的。夜色漫上来,他拉完最后一个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不觉得累,就是觉得烦闷。轴子看了看父亲那屋,灯黑了。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把脸洗净,把脚指甲也剪整齐。中午曲秀珍说自己是干净男人,他挺高兴的,他要把开车当做一件圣洁的事情去做,这样就会成功。他倒在床上,把雪白的手套压在枕头底下大睡。一阵急促的闹钟声把轴子从睡梦中惊醒,轴子一轱辘就爬起来,觉得怎么刚躺下天就亮了。他慌乱中把裤子套在了脑袋上,两个胳膊使劲儿捅进去,觉得不对,又慌忙退了出来,重新穿好。他看见父亲已经把香甜的豆浆摆在桌上。轴子揉着发涩的眼珠说,天亮了?父亲点点头,说,你这几天太累了,别拉那么晚。轴子看见父亲的白绷带拆了,前额那儿有一条疤,很深,像是被拖拉机划过似的。轴子闷头吃着。父亲坐在一边说,你带的那个女娃子我看不行,你看那穿戴、那举止,跟你过不了一块儿。轴子放下碗,说,人家有男朋友了,是个小老板。父亲意外地看着轴子,是吗?我觉得她对你有点儿意思。轴子说,我算个屁,一年赚多少钱?人家是小老板。父亲说,我觉得被车撞完了以后喘气都不匀了,总是累惶惶的。你说,你母亲是被车撞死的,我昨天又被车撞成这样,你又开车。咱家跟车是有缘了,这就是命啊。轴子说,你就别蹬三轮车了,在家歇着。父亲说,听说房价又涨了,我凑的那点儿钱就够买一个厕所。轴子看了父亲一眼,戴上雪白的手套走出房门,赌气地说,那我就不找了,咱爷俩一块过日子!父亲追出来喊着,你找揍啊?我还想抱孙子呢。找不到好的,还找不到赖的吗?轴子气哼哼地说,我轴子怎么就找赖的?我还要找一个漂亮的呢。父亲铁青着脸,你有什么本事找一个漂亮的,你看现在漂亮的都给谁预备的。轴子没好气地说,您整天跟鸽子一样在咕咕,我开车一准会出事。轴子出门,一踩油门,猛地把车开走。
父亲对轴子跺脚喊着,你小子竟敢说我是鸽子!
天太热了,轴子的车空调不好,几个客人上来就叨叨是破车。轴子想好了,一定要换一个空调,不能让客人这么流汗。拉了一天的活儿,轴子将车停在落日湖旁边,看着太阳徐徐朝着西方斜下去,把湖面染得一片金黄。水鸟在余晖里飞着,轴子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跟水鸟一样在湖面上飞翔,自由自在的。一个秀丽的女人从车前走过,白色的裙子如飘过的一片白云。瞬间,他认出是小学同学方雯。这时,有辆小轿车开过来,方雯流畅地滑了进去。轴子瞬间发愣。在他还浑浑噩噩的时候,方雯考上省里的传媒学院。他吃父亲饭在家闲逛的时候,方雯到了电台当了交通台的播音员。他第一次出车那天,就听见方雯在电台里讲,哪儿哪儿路堵了,哪儿哪儿出事故得绕行。轴子觉得那声音好听,像是唱歌。后来,他开车听广播,有一个乘客不乐意听,非让他关上广播。轴子让那个乘客下了车,说,就算我白拉你了。乘客嚷了起来,你凭什么轰我下来?轴子关上门继续开,他打开广播想继续听方雯的声音,结果没有了,都是吃药的广告。那次,轴子明白,自己懂得爱情了。他跟绳子说过,我和方雯是小学同学。绳子说,方雯是谁?轴子说,你连方雯都不认识?交通广播的。绳子说,我就知道挣钱。轴子很看不起绳子这点,说,人活着不能光是为了赚钱,你起码得有一点儿梦想。绳子听完哈哈大笑,说你还有梦想?说我有梦想还差不多。我现在就想扩大公司的规模,成为市里最棒的装修公司。你呢?绳子这句话把轴子说蒙了,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他就是一个开车的,能开到什么地步算是梦想。他梦想着能跟方雯或者曲秀珍好,可那可能吗?
夏天是这座城市最难熬的时候。
没有风,超市里的空调又开始紧张起来。
晚上,轴子觉得闷得慌,就找个借口出来继续开。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父亲说,下雨就别出车了,路滑有危险。轴子根本不听,他知道晚上八点半有方雯的广播。收音机里,方雯开始用温馨的语调说,外面下雨了,道路湿滑,请各位司机注意安全。轴子摇下车窗,见淅淅沥沥的小雨织成一道道网,把视野都拍打模糊了。轴子心里暖暖的,想方雯真好。轴子在街上开着车,几个乘客要拦车,轴子似乎没有看见,就这么自由自在地在夜色里徘徊。方雯甜美的播音接近尾声,她说,想点歌的司机师傅请马上给我打电话,然后说出个电话号码。轴子就想和方雯说说话,他没有手机,父亲不给他买,说他心眼少,怕买个手机就被别人骗走。轴子找个电话亭停下,一直占线,最后总算通了。轴子兴奋地问,你是方雯吗?方雯用惯例的声音回答,我是。你点播哪首歌曲?轴子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方雯温柔地问,你开车多长时间了?轴子说,我一直在听你的广播。方雯客气地说,那就为你点一首老歌,孙悦的《一路平安》吧。轴子忙说,我喜欢老歌。方雯问,请问你怎么称呼?轴子大声说,我叫轴子。方雯笑笑,没再说什么就放下了话筒。轴子有些失望,自己既然说出名字,方雯为什么没再说什么?轴子再打电话,他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人家接线的客气地说,对不起,你已经打过了。
雨一直没有停,轴子把车停在落日湖边上。他不想回家,他就想在这里静静心。他见湖面上映着斑斑驳驳的灯光,雨掉在湖里就是一个坑,然后点点滴滴的坑在泛着浪花。水鸟们都在芦苇里躲着,湖面上静悄悄的。他不怎么想曲秀珍了,他知道是她已有男朋友断了他的念头。想方雯吧,可方雯在天上,自己在地上。他觉得那天绳子说得对,人得有个梦想。方雯就是自己的一个梦想。有鱼儿跳出湖面,露了一个头就沉到湖底。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鱼儿,仅仅是露了一个头。
他又想,人为什么认真?人为什么又不认真?人认真了有什么好处?人不认真了有什么坏处?他越想脑子越乱,大脑袋里嗡嗡的,理不清,然后就反过来想。人不认真了有什么好处?人认真了有什么坏处?还是想不通,轴子就掏出一张纸,撕了两个纸条,一个写认真,一个写不认真。然后扔到空中,掉在地上,他随便拣了一个打开,是认真。轴子明白自己要的就是认真。可自己认真有什么用?方雯不是自己的,自己再认真也白费。他又想曲秀珍是不是对自己认真了,可人家有男朋友呀。即便曲秀珍跟自己好了,轴子觉得自己养不起她。正在这时,有两个巡逻警察过来问,你在这干什么呢?轴子老实地说,我在想事。胖一点儿的警察问,想什么事?轴子发火了,我想什么事必须告诉你吗?矮个警察笑了,说,我们是怕你出事,这一个月有三个跳湖的。轴子瓮声地说,我不跳湖,我就是自己想事,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胖警察受不住了,说,你这是故意挑衅懂吗?轴子不服输,我自己在这儿想事,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吗?胖警察用手一拽轴子,那你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告诉我们你想什么事。轴子喊起来,我想什么事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胖点儿的警察一怔,矮个警察客气地对轴子说,你不知道这里经常出事,这几天晚上连续发生抢劫,还有一个被刺了几刀。轴子别扭了,他问,我想事也犯法吗?矮个警察解释,我看你有点怪异,我们是履行职责,问清楚了就放你走。
轴子恼了,敢情我想事就得上派出所啊……
结果,在派出所待了一个小时,轴子实在不能把自己要想的事情说个明白。没说明白,他就被放了出来,胖警察始终说,你不要想不开,人的生命就是这么几十年。
一年后,又是天特别热,又是没有风,又是下雨。
轴子和曲秀珍结婚了。结婚的缘由很简单,曲秀珍的男朋友遗弃了她,把她从自己的房间里赶出来,给了她二十万。曲秀珍悲愤交加,她听见男朋友骂她一句话,你就是寄生虫懂吗?其实曲秀珍知道自己真正被赶走的缘由是男朋友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好了,而且那女孩子怀孕已经六个月,肚子凸显。曲秀珍在一个雨夜到了轴子家,轴子的父亲跟几个老伙计去看京剧《锁麟囊》。曲秀珍扑倒在轴子怀里,哭诉发生的一切。轴子没有醒过味儿来,曲秀珍的胸脯导致了轴子的紊乱,然后就顺着曲秀珍的引导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轴子父亲打着雨伞回到家,看到曲秀珍在从容地穿衣服,轴子惊恐地看着他。
婚礼很简单,都是绳子帮忙张罗的。在家里摆了四桌,邻居都过来庆贺。曲秀珍的家里没有来人,她父亲说丢不起这个人,跟一个开出租的结婚,就你这么花钱,活活饿死你。所有的菜都是邻居凑的,你一个我一个,摆满了四桌。绳子当的主持人,说了一大堆话。轮到轴子说话了,轴子就说了一句,我结婚了,不会让我老婆受委屈。邻居们鼓掌,曲秀珍那天打扮得很漂亮,珠光宝气的。她悄悄告诉轴子,这都是那王八蛋给我的,我现在不戴什么时候戴呢?晚上,轴子对着珠光宝气的曲秀珍说,你就把那些玩意儿摘了吧。曲秀珍舍不得,说在抽屉里闷了这么长时间,我得给你讲讲这些玩意儿是什么,也让你开开眼。曲秀珍从玛瑙说起,一直说到和田玉。轴子想打断,但看着曲秀珍眉飞色舞的样子又不忍心。他想告诉曲秀珍,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喜欢更好的东西。曲秀珍说累了,就开始哭,觉得男朋友把她甩了实在不能接受,她不比那个女妖精长得丑。她能生孩子,自己也能生。她抱着轴子说,自己是一块好地,种什么长什么。轴子跟曲秀珍干那种事情,觉得一点儿也不快乐,就像是牲口之间一样。他告诉曲秀珍,我说了,我会不让你委屈。曲秀珍说,我男朋友总欺负我,你不行懂吗?你得让我欺负你。轴子不明白,就说,为什么?曲秀珍说,我就觉得欺负你我会特别快乐。轴子笑了,笑得很难看,说,你找我就是为了欺负我吗?曲秀珍深深地亲了轴子一口,说,我喜欢你,你虽然轴,但对我好。屋子里的空调吹来的冷风很弱,曲秀珍说,明天买一个新的吧,屋子里太热了。以后你赚了钱都给我,我掌握财权。曲秀珍理直气壮地说着抓住了轴子的手。轴子说,我赚钱给父亲,这个不能变。曲秀珍生气地喊,我是你老婆啊,你不给我给你父亲干什么?轴子又重新说了一遍,然后说,你那二十万你留着,我的钱给我父亲,需要花什么再找父亲要。曲秀珍摔着脸,不行,今天晚上就立新规矩,你赚的钱都归我管,我也不会胡花乱花。
月亮爬上来了,曲秀珍说累了,趴在轴子结实的胸脯上睡着了。轴子一夜没有合眼,他想着自己和曲秀珍的事情,怎么跟自己过去想的不一样。问题出在哪儿?自己稀里糊涂跟曲秀珍上了床,结果就成了姻缘。他想象的不是这样的。他爱看电视,电视里的那些爱情都不是这样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和曲秀珍都没有照过结婚照。绳子曾经说过一句,但他自己没有认真想过。
结婚的那天晚上,轴子父亲拎着一个箱子,坐着老伙计的一辆车去了深山里边。那个地方就是青色屯,以前是轴子父亲的老家,至今还有一间小院子留着。轴子觉得父亲这么走很难受。父亲说,我不走,你和她怎么在房间里住。咱家就是一间屋子半间炕,我憋屈,你们也不舒服。父亲留给轴子十万,说这原本就是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的。轴子觉得脸上的毛孔都在紧缩,好像很多汗和泪水都憋在里边不能流出来。他喃喃说,你在深山里边怎么住?就你一个人住在那小院子,里边破破烂烂的像个仓库。父亲说,那是我的事,起码我能自由自在地待着。那里有很多果树,都是苹果鸭梨。还有,那里能吹到风。我就喜欢有风吹出来的感觉,吹得头发都能飘起来才美呢。父亲说得很高兴,轴子觉得父亲的话里都是泪水。
轴子和曲秀珍结婚了,不结也不行,因为就那一次曲秀珍说怀孕了。轴子不懂,他那次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就是按照曲秀珍说的怎么样了,也没觉得痛快,就好像那个一池子水被提起了闸。曲秀珍惊讶地问,你还是一个童男啊?轴子说,我不爱听这句话,我是不想做。结婚了,曲秀珍依旧不出去工作,她说习惯了在家待着。轴子紧张了,说我可养活不起你,我挣不了多少钱。曲秀珍说,没办法,嫁给你这个穷鬼,我就得过穷日子。轴子纳闷地问,你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啊?待在家里有意思吗?曲秀珍叉着腰说,有意思,我是小姐的身子小姐的命,我就是不想出去干活。孩子就要生出来了,谁看着?不就靠我吗?轴子不说话了,他有些懊悔,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把握住,让曲秀珍的两个乳房要了自己的命。他脑子里总是想着方雯,因为他每天出车都听方雯的声音,那声音深入他内心,就像一股潺潺的清泉,渗入每一根神经,都觉得麻酥酥的。
转年春天,儿子生出来了,轴子的父亲也没有回来,曲秀珍的父亲也没有问候。轴子觉得儿子改变了他。他每天出车回来就抱着儿子。曲秀珍看着轴子乐呵呵的样子也高兴,说知道你当爸爸的滋味了吧。轴子开始给儿子洗尿布,每天晒在外边。有一天起风了,尿布在风中飘舞着。曲秀珍天天做饭,等着轴子回来一起吃饭。轴子说,我晚上多开一会儿,多赚钱啊。曲秀珍说,等你回来吃饭,看你吃得狼吞虎咽的,我也觉得香。轴子出车回来得越来越晚,他需要每个月给家里挣到五千块,才够曲秀珍和儿子的花销。他每个月都给父亲留着五百块,然后开车到青色屯给父亲送去。父亲把小院子收拾得很有色彩,花花草草满眼都是。每次父亲都问他,我的孙子几个月了?轴子每次都要说出日子。有一次说的时间是孙子四个多月了。父亲就说,我就等着孙子喊我爷爷,哪怕喊我一声,我就是死也值了。轴子每次去都给父亲带瓶酒。他不能喝,就看着父亲自己喝。有时候就在院子里摆上小桌子,头顶上是一轮或者半轮月亮,经常是满天的星斗。父亲喝高了就唱,再喝高了就有了身段,唱的都是京剧《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轴子听不懂,但能感觉出来父亲的心思惆怅着。他知道父亲在城里活得好好的,就因为自己和曲秀珍到了深山里。然后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绳子说有一次在超市看见你父亲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走,别不是有事吧?轴子问父亲,父亲不说话,问急了父亲就说,我就一个人,你母亲走了我就不会再找。说是那么说,父亲的话里总是带着一种悲凉的味道。
那天,轴子带着儿子去了一趟落日湖。他从车上抱着儿子下来,坐在湖畔的长椅上。一群水鸟飞过来,他给水鸟们喂食。儿子朝落日湖兴奋地大喊着,张着两只小手。他知道儿子高兴,也跟着儿子一起喊。水鸟在他们的喊声中飞起来,在湖面上盘旋。晚上,轴子回家绳子打来电话,说,公司发展了,现在也有钱了。你干脆过来给我当副手得了,我现在见谁都不放心。轴子说,你一个月能给我多少钱?绳子在那边脆生生地说,一万,比你开出租车强多了。轴子想都没有想就说,我不干,我自己开出租车舒服。绳子别扭了,说你不是缺钱吗?咱俩是朋友,我这是在帮你。轴子说,我知道,我不想让别人施舍我。你想,我连铺地砖都铺不好,怎么当你的副总啊?说完就放下电话。曲秀珍说,绳子这不是帮你吗?你多赚钱怎么不好?你怎么拿着不是当理说呢?轴子不说话。曲秀珍说,你给我绳子电话,我给他说。轴子不给,曲秀珍就闹。没有办法,轴子给了绳子电话,曲秀珍打过去的口吻立马变得很温柔,我们家轴子给你当副手是求之不得,我做他的主了。然后就是一大堆的感谢话,说得很肉麻,弄得轴子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去不去我做主,你别替我。放下电话,曲秀珍就说,你能做什么主?放着这么好的事情你不干,你是不是真傻?曲秀珍把“傻”字咬得很重。那天晚上,轴子没有跟曲秀珍说一句话,跑到父亲那间小屋睡了一晚上。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凌晨,听见儿子在哭,轴子跑过去抱起儿子,他看见曲秀珍睡得很香甜。
白天开车,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方雯的节目。每次他都觉得方雯是在跟他一个人讲,讲的都是他爱听的。下午,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妖冶的女人上车。上了车男人就不断地说这车不好,要换一辆好的,但就是屁股不动。轴子嗅出男人和女人都喝了不少酒,于是就闭住嘴。男人问轴子一天能赚多少钱?问多了,轴子就回说二百。男人鄙视地说,还不够我塞牙缝呢。女人说,知道我男人一年赚多少钱吗?说出来能吓死你。轴子也不说话,他知道说什么都不好。男人继续贬斥轴子,说你一天开多长时间?轴子说,十二个小时。男人笑了,说,你就是废物呀。轴子停下车,说,你们的地方到了。男人看了看说还远着呢。轴子说,我不拉你们了,我要回家。男人说,你小子敢,我投诉你,我让你丢饭碗子你信吗?轴子无奈,只好继续开。一路上,男人不断地骂,女人也配合着骂。轴子憋着火,他真想停下车揍这男人一顿。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男人一下车就被轴子拦住,说,你还没有给钱呢。男人说,你这破车还给钱,应该给我钱。轴子死活不让男人走,说了一句,你是真有钱还是没有钱。那人掏出一沓钞票甩给轴子,都给你,让你知道有钱是什么感觉。轴子忍住气,挑了几张钞票,剩下的给了男人。男人被女人扶持着回头喊,你就是一个伺候人的男人,你这辈子就得受我们的气!
这天又开始下雨,晚上八九点钟了,轴子饥肠辘辘地回家,见曲秀珍倚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得前仰后合。轴子不高兴地说,我实在饿坏了,有什么饭吃啊?曲秀珍扭着身子去厨房端来一碗炸酱面,这已经是轴子这个礼拜吃的第三次炸酱面了。他叨叨着,你就不能做点儿新鲜的?曲秀珍问,什么是新鲜的?轴子说,肉啊,我跑了一天的车,不吃肉能有好身体吗?曲秀珍瞥了轴子一眼,你挣到吃肉的钱了吗?轴子走到桌前把碗掀开,他饿极了,找双筷子刚要吃,曲秀珍的话茬子就扔了过来,你也不问问我吃了什么,我不也跟你一样吃炸酱面吗?轴子吃着敷衍道,给你这么多钱,你买几斤肉不富富裕裕的?曲秀珍一下火了,那过日子都买肉行吗?不得省吃俭用给你儿子留着?你看看谁家的老婆生完孩子不都是像供菩萨那样供着?就是我,我得给你做早点做午餐做晚饭,反正你顿顿不落。光做行吗?不得去菜市场买呀?我现在不是一个人走道,我得抱着孩子去懂吗?我走几步就得喘喘。我看你就是个废物。男人该长的都长了,男人该有的本事一样也没有。轴子的火就一直朝上拱,白天让男人和女人骂的憋屈就顿时涌上来。他满脸通红,就是不知道从哪儿能发泄出来。
曲秀珍把斗嘴当成享受,她觉得这些俗话能让她血液流得畅快。轴子天天这么听她数叨,每次都努力克制自己。好些时候,他真想过去扇这个女人几个嘴巴子。但一想到她和儿子就忍下了。轴子鄙视地说,我废物,我废物还不是我天天出去挣钱。曲秀珍笑了,说,你还有脸说,你就是个窝囊废。你天天开车不就挣那几个钱吗?知道我男朋友挣多少吗?一天是你一个月的。轴子敲着桌子,我都听腻了,我要吃饭行吗!曲秀珍不再说话,继续看电视,继续笑着,好像没有发生口角。轴子却没心思吃饭了,他觉得肚子都饱了。他真想哭,人为什么要结婚?这不就是活受罪吗?他纳闷,为什么跟曲秀珍做了那件事就必须结婚?那孩子是自己的吗?备不住还是那男人的。想到这儿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轴子洗脚了,烫烫的水,把脚几乎烫破一层薄皮。他想洗掉刚才脑子里那些污垢,让自己和曲秀珍都干干净净的。
轴子去了厨房,看见案板上有西瓜,一摸还是凉的,知道是曲秀珍买的,然后放到缸里。那些冰块也是曲秀珍买的,她就喜欢吃这口。轴子找到一把菜刀切西瓜,他看到西瓜里边红红沙沙的,一定很甜。曲秀珍走过来说,你放下,那不是你吃的。轴子说,怎么不是我吃的?曲秀珍横眉竖目,那是你老娘我吃的。轴子来了火,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吃啊?曲秀珍说,我花钱买的,你凭什么拿过来就吃呀?轴子一刀下去切了一块儿,放在嘴里就吃起来。曲秀珍说,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呀?你吃了也噎死你。轴子没有说话,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痉挛,知道要控制住情绪。曲秀珍说,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不高兴。我看见了我男朋友,还有他的女人。他女人肚子比我当时的要大,人家穿得比我好。手指头上还戴着一个大钻戒,那应该是我的。我男朋友答应给我买的,却给了她。轴子厌烦地说,你能不能不想这个,你现在是我老婆,你手指上有没有钻戒都没什么,咱过的是日子。曲秀珍喊着,女人没有钻戒还过什么日子?那就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轴子的火气在脑门上乱窜,觉得眼前都是火星子。他也喊着,那我就是猪和狗了。曲秀珍说,你猪狗都不如。轴子瞪着眼睛直觉得火在身上燃烧。曲秀珍逼过来说,你有本事就打我,你打了我就是男人。我问你小子敢吗?我男朋友说打我就打,我觉得人家是,人家有打我的本钱。
轴子僵在那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发现自己的手动了,好像推了她一下。于是曲秀珍拿起那把菜刀。他去抢。曲秀珍抢不过他。曲秀珍就把旁边那口锅举起来狠狠砸在他头上。他晕了,没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抡起了菜刀。他看见曲秀珍倒在地上,嘴里喊着,行啊,轴子你有本事了……
秋天来得特别快,一夜秋风,吹黄了街边的白蜡树。
这座城市居然有风了,而且风整整刮了一个晚上。
早晨的街道上,无数金黄色的落叶在已经凉的风中跳舞。轴子被判了无期徒刑,绳子帮他找了一个有名的律师。轴子告诉绳子不用了,自己死就行了。
轴子在监狱里边只想死。他知道自己杀人了。看守告诉跟轴子一个屋的人,你们看好他,他要是死了,你们都得加刑。于是另外七个人天天都大眼睛小眼珠子铆着他。后来绳子来探监,告诉他,曲秀珍的父母把他的房子卖了,因为房本上写着曲秀珍的名字。绳子说,你怎么这么傻啊?怎么房本写人家的名字?轴子不好再说什么,说出来都是泪水,但曲秀珍已经被自己杀了,还说什么呢。他对绳子说,我有存折在车里边,藏在后备箱的某个地方。绳子说,你的车也被人家卖了。轴子说,那里有我的十万存折,是我父亲给我的。绳子说,我不能找人家去,我去了就等于告诉人家又有十万了。轴子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那十万是父亲的血汗钱呢。绳子告诉轴子,你父亲在等你,说你会出去的,他要是死了,你在里边就没有念想了。轴子低着头,他不愿意再想当初为什么会抡起了菜刀。绳子说,你父亲那儿有我呢,我会照顾的。轴子对绳子说,你知道方雯吗?绳子问,不是你小学同学吗?轴子说,你告诉方雯我杀人了。绳子说,你神经呀,告诉人家这个干什么?你杀人的事情登报了,整个城市都知道你杀人了。轴子喘了一口气,说,怎么说我的?绳子说,说这个还有意思吗?你就为你父亲也要活下来。无期可能会减刑,你父亲那是给你留着一颗心啊!轴子问,我儿子呢?绳子说,你儿子你父亲看着呢,老人说,那也是你的一个念想。
轴子在监狱里边开始学文化,他让绳子给他初中和高中的语文课本。绳子说,你现在学这个干什么?轴子说,你别管了。轴子每天都在学,学完了初中开始学高中,他能把所有的课文都背下来。后来,他又跟绳子说,有大学的吗?绳子说,你算了吧,你还大学呢。你没有那本事,知道吗?轴子说,我现在有文化了,你别看不起我。说着,眼睛里汪着泪水。轴子和狱友们在监狱里种了很多树。他看着自己种的树一天天长起来,比自己高出了两个身子。每天晚上睡觉,他脑子里都能闪过曲秀珍倒在地上的场面。这个场面缠绕着他折磨着他,怎么没有看见血呢?那血呢?他解不开这个谜。他总梦见曲秀珍在看他笑他。后来时间久了,曲秀珍就不来了。他很想念父亲,每次绳子来探望他,轴子都问父亲怎么样了?每次绳子都说不错,等着你出狱回家呢。开始轴子相信,后来就觉得绳子在骗他,轴子就问父亲跟绳子说话的细节。绳子说,你父亲说你小时候得了软骨症,需要吃鱼肝油。你觉得不好吃,就死活不进嘴。后来,你父亲就给你带头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的才能让你跟着吃。吃一个鱼肝油,奖给你一块糖。轴子相信了,因为这个绳子编不出来。他对绳子说,你就多看看我父亲,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每次都不问儿子的情况,绳子憋不住就问,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轴子不说话。绳子说,跟你父亲过,每次考试成绩都中上等,已经很不错了。说到儿子,轴子每次回去就掉眼泪,当时几个月大的儿子虽然不懂事,但他目睹了自己那一刀,轴子记得儿子哇哇大哭。
中秋节,各个狱室都有出节目,轴子朗诵朱自清的《父亲的背影》。他不知道朱自清是谁,也不关心朱自清是怎么回事,他就是被朱自清写的父亲的背影所打动。他多少次看见过父亲的背影。因为父亲一下班,母亲做饭,父亲就背着他到落日湖去玩。父亲累了,让他在自己后头走,他就看着父亲的背影一起走。从舞台上下来,轴子看见不少人在抹眼泪。他不怕上台,也不懂得朗诵是什么玩意儿。他总听方雯的节目,知道里边的子丑寅卯。轴子觉得自己不笨,就看喜欢不喜欢。绳子最后一次看他,说,你有可能今年就能放出来。轴子问绳子,我被关了十八年,我父亲怎么样了?你要说实话。绳子告诉他,你父亲几年前就因为脑溢血死了。轴子没有哭出来,他早就觉得父亲离开他了。他问绳子,你骗了我这么多年对吗?绳子说,你要是知道你父亲死了,你出来的念想能不断吗?轴子喊,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吃鱼肝油的事?这不是你编的。绳子说,是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的。轴子问,那我儿子呢?绳子说,上大学了。轴子说,好想抱抱你。说完,两只手趴在玻璃墙上,眼泪控制不住哗哗往下流。
夏天来了,不热。
轴子被释放出来了,是绳子接他出来的。在监狱都是计分,一般240就能改判。在监狱里边表现得好,无期徒刑可以直接改为有期15年以上。轴子在里边没有犯过错,也没有扣过分,而且因为在里边帮助一个自杀的人还增加过分。轴子坐在绳子的车上,进到市里就觉得一切都变了。他看见有了超市,而且出租车也换了牌子,洋气了许多。他看见很多高楼,把周边的群山都遮盖住了。绳子在用手机给人家打电话,不用搁在耳边,就自己叨叨着对方就能听见。他看见在高楼的墙上有了电影在放,而且很清晰。他问绳子,这是什么?绳子告诉他,这是大屏。两个人在一家饭店吃饭,轴子觉得像是在看电影,穿的吃的用的说的玩的都跟以前不一样。他有些紧张,甚至恐惧。他跟绳子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傻了呢?吃完饭,绳子说,你晚上住在哪儿啊?轴子说,我父亲死了,我想回他那儿。绳子说,你出来了,应该享受享受现在的生活。我给你办出租车,你还继续开。你没地方住,我先给你租个房子,你慢慢挣,挣多了就买间房子。轴子摇头,说,我不开了,我就是想去山里我父亲的那个小院子。我父亲死前就跟我说了,他要是死了,小院子给我留着。绳子看着轴子那一头芦花般的头发,觉得嗓子眼儿涩涩的。他带着轴子在街上走,到商店给轴子买了一部手机,说给你的,现在买什么东西都不要现金了,拿微信或者支付宝。我在里边给你留了一万块钱。轴子惊奇地问,现在花钱不用现钱了?轴子说,还有好多新鲜的,你出来慢慢适应。轴子接过手机,觉得屏幕很大很好看。他鼓捣半天打不开。绳子说,手机是有密码的,密码就是你生日。轴子不要,说这玩意儿太贵了。绳子说,不贵,才一千多块,你只要能说话发微信就够了。绳子不知道什么叫微信,说,我说话嗓门不大,你不让我痛快不行,微微的说话受不了。绳子笑了,说微信不是你小声说话,我教你。
绳子给轴子在一家旅馆安排住了一晚上,轴子就想到落日湖看看。他觉得街道都变了,过去熟悉的落日湖不知道在哪儿,就边走边问。有一个小伙子疑惑地对他说,你用导航啊,还问什么路呀?太阳已经坠入落日湖,湖边比过去热闹多了,盖了很多鱼馆、麻将馆和茶社。只有那把长椅还在,似乎是给他留着。他坐在那儿,水鸟还在继续飞,只是不落在他脚下了。他拿出饼干撒在地上,水鸟们也不过来,眼睛里充满了警惕。轴子对它们说,我是轴子啊,你们不认识我了?有人在落日湖游泳,把本来平静的湖面搅得溅起水花。他想起了曲秀珍,他就是在落日湖救的她。他在落日湖待得很晚,但依旧很热闹。他看见有一对情侣在接吻,啧啧的,像是吃西瓜。他十八年没有接触女人了,觉得自己一点儿欲望也没有。他住的那家旅馆,老板娘就问他,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给你办,不贵呢。他杀了曲秀珍,就把自己对女人的欲望都杀没了。十八年的死结,他当时怎么会用那菜刀抹了曲秀珍的脖子,而且那么利落和准确。在监狱里,没有人敢欺负他,都知道他是杀人犯,而且一刀就毙命了。有个老大曾经偷偷问过他,你几岁练的武功啊。
转天一早绳子就按照轴子说的送他到了深山里的青色屯。青色屯就三十几户人家,都是用石头叠的屋子。轴子进了小院子,看见那些花花草草都没有了,光秃秃的。进了家门,见父亲的遗像摆在那儿,轴子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我回来了,我对不起您老人家。绳子给轴子留了三千块钱,说,你先花着,我知道你还不会用手机支付,但你一定得学。要不你什么也干不了。手机里给你留的钱你花光了,再给我说,我给你打。说完绳子抹着泪走了,轴子躺在父亲那张床上,看见有一台电视机。他跑过去打开,手里拿着遥控器就是不知道怎么按。他蹲在地上,父亲是在冬天死的,死时七十六岁。父亲等了他整整十年,他觉得父亲实在等不下去了。父亲临死前让一个老伙计去监狱告诉他,如果能出来,在小院子的大树底下刨个坑,能看见一个存折,是给你存的。你给我的钱都给你留着,一共是六万。还有我挣的四万,加在一起就是十万。轴子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让绳子告诉我,而是找了一个老伙计。他想起来跑到院子里,看见那棵大树,就在树底下使劲儿地刨。刨着刨着,看见了一个包,用油布裹着。打开一看是一本书,书名是《程砚秋传》。再朝里边翻,看到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存折,打开是自己名字,然后十万。轴子哭了,他看见里边还有一张纸条,说,这山里边没有多少树,都是石头,你到山里再找棵青松树苗栽在院子里。你找的就是我,栽在院子里跟你一起过日子。如果你能再找一棵就是你母亲,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团圆了。
轴子的眼泪喷出来,他把这本书抱在怀里就觉得是抱着父亲。
夏天真苦,气压也低,轴子觉得憋得有些难受。
绳子来过一趟,问他的钱花了多少。轴子说,我学会微信支付了,就是日常买点儿菜和肉什么的,还有不少呢。绳子说,我劝你两件事,一个是回去开出租,我借你点儿钱,买一套房子。再就是看看你儿子,他现在住在你过去的老房子里,你是他父亲,不能不见啊。轴子点了点头,说,听你的,除了开车我什么也不会,见儿子是迟早的事,我得先想好怎么说。绳子走了又回来说,你还得找一个女人,你一个人过不了。轴子苦笑着,说,谁会跟一个杀自己老婆的男人结婚呀?我早就想明白了。
天气热得有些让人窒息,轴子开始在山上转,寻找小树苗,转累了便回家一倒。他从监狱带出来一个半导体,轴子一直在听方雯的节目,他觉得只有方雯的声音能让自己迅速安静下来。这几天,父亲生前的老伙计总是过来给他送东西,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其中一个还送来一台电视机,说,你父亲那台太老了。晚上,绳子给他打电话,说,你不行就回城吧,在深山老林里没意思。轴子笑了笑说,我回不去了,在城里我生活不了,什么都不会,一切都变了。绳子说,你不是答应我回来继续开出租吗?我都给你联系好了。轴子说,再等等,我办完了我的事再说。绳子纳闷地问,你还有什么事?轴子没有说,他怕说了绳子也不会相信是真的。一天晌午,轴子刚拐进山沟,倏地发现岩壁上横着一棵小的青松。虽不大,却郁郁葱葱,绿得让人眼晕。轴子看呆了,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像看见了父亲在那儿,便疯狂地扑了过去。轴子纳闷,在山上玩命地转了好几天了,怎么之前从没见过这棵青松苗呢?他想立即挖走,但是没有带工具。他决定晚上再来。天已热起来,他觉得不想这么热乎乎地挖。他又继续走,发现在这棵小树苗旁边居然还有一棵,比那棵小,但很挺拔,树枝茂盛。他过去双手抓住了,觉得那一根树枝陡地伸过来,像是母亲的手臂。他小时候就被母亲这么揽着娇惯着,很温馨。轴子在监狱里边的十八年,脑子里每天都在过电影,想过去的事,而且父母亲轮流出现。后来就是方雯,有天晚上方雯亲吻了他。他纳闷,为什么后来一直没有见到过曲秀珍。
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轴子拎着灯,扛着铁锨走出小院。他蹑手蹑脚地,生怕惊动了左邻右舍。轴子在山里转了大半夜,怎么也找不到那两棵青松树苗。四更天,轴子回到家,在炕上折腾着,思索着那两棵青松树苗跑哪儿去了。怎么白天有,到了晚上就找不到了呢?真见鬼了。天逐渐发白了,轴子看了看父亲的遗像,又迫不及待地奔到山上。刚拐进山沟,就瞄见岩壁上那棵亭亭玉立的青松,再寻找又看见那棵小的。这次轴子聪明了,也冷静了。他首先用脚步一步步量,从拐进山沟算起是多少步。就这么轴子来回走了好多次,中午了才回家。绳子打来电话,问他明天上午有没有时间,有重要事情要拉他回城。轴子问,什么重要事情?绳子笑呵呵地说,你来了就知道。轴子打开新电视机,看见一辆白色的火车穿过了大山大川。他听说新的动车两个小时就能到省城。他有点儿动心了。他想去省城看看,过去需要开一天一夜车才能到的。他知道父亲一直就想去省城看戏,父亲喜欢的名角是程砚秋的第三代弟子,父亲最喜欢的是《锁麟囊》。轴子躺在床上寻思,今晚一定要把那两棵青松树苗弄回来栽在院子里。他感觉那就是父母亲再生。他满脑子都这么想着。
这夜,月亮有银盘大,亮亮的,照得连地上的小草都清清楚楚。轴子朝山上走去,拐进山沟,一步,两步,三步,摸着壁一尺二尺……很顺利地就摸到了,摸到了那棵青松树苗。轴子流泪了,他喃喃说,父亲,我带你回家。我不让你在山上这么孤魂野鬼的。我不能没你呀,你回来了我就安生了。接着又挖到了另外一棵。轴子扑通跪下,像是挖人参一样刨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两棵树苗抱回家,像是抱着他的父母亲。轴子在院里那棵大树下刨了一个很大的坑,把那两棵树苗小心翼翼地栽上,完了在四周踩了又踩。他从屋里搬出父亲用的那张小桌,还有板凳,把半导体摆在小桌上。轴子又从缸壁捞出几个咸鸡蛋,烫上一壶老酒,坐那儿听着半导体。他不懂京剧,但知道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有京剧的。他听不明白,结果听介绍是《龙凤呈祥》。轴子喝着酒,酒很浓,甜甜香香的。他第一次醉倒了,就在小院子里边睡着了。
太阳出来了,暖暖的。
绳子开车过来,进了小院,见轴子趴在小桌上睡着了,就摇醒了他。轴子起来,跟绳子说,以后你说话要小点儿声,我把我父母找到埋在树底下了。绳子看轴子这么神秘兮兮的,也不好说什么。轴子上了绳子的车,突然问,我能不能开车呀?绳子犹豫了一下,让给了轴子。轴子坐到驾驶座,顺着山道朝城里开去。这条道他太熟悉了,那些年每次到这儿看父亲都这么开的。他觉得天那么蓝,道路也宽起来,而且打开了一个山洞。他告诉绳子,从昨晚起,我轴子什么都有了,我活着有盼头了。你给我买一张动车票,我要去省城。绳子说,你到省城干什么?轴子笑了笑,说,那是我的事。进了城,轴子自然就朝家里开。绳子说,你开错了,你先到我那儿呀。轴子继续开。开到了家门口,他停住车,走过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伙子,问轴子,你找谁呀?轴子恍惚觉得小伙子就是自己的儿子,眼泪唰唰往下流。小伙子愕然地问,你怎么了?轴子说,以前我在这里住,我想看看。小伙子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问,你就是那个杀人犯吗?轴子点点头。小伙子不敢说话了。轴子朝里走,一切都变了。他走到厨房,突然看见案板上有一把菜刀。他不自觉地拿了起来。小伙子大喊,你不要杀我……没说完就朝外边跑。轴子放下菜刀,觉得身子轻松了。他走出来回头关门时,仿佛看见曲秀珍在里边盘腿坐着。他对曲秀珍说,对不起你,我真的不想杀你。曲秀珍说,刚才跑出去的是咱儿子,你要照顾好他。轴子再想说话,曲秀珍起身走了,走得很轻盈,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
这次是绳子开车。他对轴子说,你怎么了?我看见一个小伙子脸色煞白地跑出来。轴子说,没事,那是我儿子。绳子见轴子说话怪怪的,就没再问。他把轴子拉到自己的公司。轴子觉得绳子的公司也变了,以前是一排平房,现在戳起来一栋小楼。轴子走进公司,进了会客厅,突然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胖胖的,头发盘着,笑靥如花。他觉得有些眼熟。那个女人伸出手,说,我是方雯啊。轴子握住方雯的手,软绵绵的,觉得像是在做梦。他的眼神凝固了。方雯说,听说你听我的节目有二十年了,很是感动啊!轴子说不出话来,觉得方雯怎么变了,不是二十年前脑海里经常遇到的那个女人,那个清秀秀水晶晶的女人,那个弥漫着一股股水汽的女人。方雯说,我打今天起就不做节目了,退休了,也老了。方雯笑着拉轴子坐下,绳子就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轴子说,我杀过人。方雯笑着劝解着,我知道,这不都过去了吗?轴子说,我刚才看见她了。方雯有些慌,问,你看见谁了?绳子过来打圆场,说,今天中午我订了一家川菜馆,咱三个老同学好好聚聚,菜很好吃的。轴子说,我杀的那个人。方雯惶惶地站起来,对绳子说了一句,我还有事。说完就走了。轴子看着方雯的背影叨叨着,你节目做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做了呢?
轴子走出绳子的公司。绳子沮丧地说,你跟她说你杀过人干什么?轴子看着外面的天空,对面的一排老楼拆了,打桩机在咣咣咣响。他对绳子说,我回去吧,我要跟父母待在一起。我走了,他们会很孤单的。绳子走过去紧紧抱住轴子坚定地说,你回不去了,你永远都回不去了……这儿的一切都变了!你也该变了!
轴子怔住了,喃喃着,回去不了?
绳子说,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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