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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

时间:2024-05-04

□文/杨扉扉

陈辞凡是一个爱热闹的女人,她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每天下班后,陈辞凡就盼望有人请自己吃饭,实在盼不到,她就请别人吃饭。看着饭局里大家把酒言欢的场面,陈辞凡才感觉自己是活在人间烟火里,就算找不到话可说,对着热火朝天的饭桌发呆,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发呆。

陈辞凡所谓的家,不过是在县城里的两室一厅,实在不算大,而且名义上并不属于她。但一直以来,她就喜欢小的居所。她觉得越小的居所,打扫卫生越不费力。而且小的房间布置得当,自有小的温暖和安全。在现在这两室一厅里,有时陈辞凡竟然会有空荡荡的感觉。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厨房和卫生间,不到百步就走完,可有时听到棉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噗嗤声,无比阔大、响亮。彼时,陈辞凡就会无比想念当年在高坡乡那间小屋。那是在养老院里的一间小屋,木门木窗,虽老旧却方便,进门不用换鞋,不到十平方米,铺一张单人床,再摆一张小书桌和一个简易布衣柜。

为什么不愿一个人待着?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空虚。如果是害怕,陈辞凡在害怕什么呢?是往事,还是往事里的人?往事不堪回首,却不得不回首。就像今天,原本陈辞凡不想回到高坡乡,却还是来了。

高坡乡是陈辞凡刚参加工作的地方,一个远离城区地处高山之上的乡镇。刚参加工作时的陈辞凡浅薄而苍白,以自己是从外面到乡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为傲,整日轻飘飘地在大家宠溺的目光里东游西逛,幻想着爱情早日来临。

其时,陈辞凡在心里挑选着男友候选人。放眼望去,乡政府的男同事年龄相当的有三五个,却大都在歪瓜裂枣的范围,只有一个长相稍好点的,又已经有女朋友了。再扩大到乡里学校的男老师,有一个语文老师会弹琴会写诗,但有口臭,陈辞凡受不了;另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体育老师似乎对陈辞凡不感兴趣。再往乡卫生院走,那里女护士多,男医生们早就脱单。最后只有往派出所看,有两个年轻的男民警进入了陈辞凡的视线。他俩一个瘦、一个胖,陈辞凡自然首选瘦的那个。

下山的路上,不用打火把,月光很明,明得让周围一点一点静下去,以至于陈辞凡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她将风衣的带子系上,紧紧跟着星云居士。他的步子不快,但陈辞凡却要费点力才能跟得上。从灵应寺里出来时,陈辞凡有一些踌躇。在夜色里下山,再快也要一个小时,如果是妙莲居士陪同,尽管她们都是女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可妙莲居士说,她还有事,要过两天才下山。眼下只能跟在这个男人的身后下山。一小时前,陈辞凡与星云居士在同一张桌子上共进晚餐,但没与他说过话,更不会有诸如眼神之类的交流。跟在他的身后,就犹如跟在一个陌生人的身后,陈辞凡免不了有些紧张。

月光下的灵应山自有一番风景,一切依稀可见,一切又都朦朦胧胧。听不见鸟鸣,大概鸟都睡着了,山上没有光污染,它们睡得早不意外。只有一两声类似蝈蝈的叫声不时传来,此外,就是风吹拂着松林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果放慢脚步下来,用心去听,可能听到山泉的叮咚声。此刻,陈辞凡只能看到在她前方往山下不断移动步子的星云居士的背影。夜色里的星云居士,身着浅咖色长袍、深灰色长裤,脚蹬白底黑帮布鞋,一身出家人打扮,倒也显得清清爽爽。陈辞凡喜欢清爽的男人。然而,像李俊驰那样,又有些过了。

李俊驰这个人,极爱干净,每天都要拖地板、擦桌子,每天都要换内衣袜子,可能是因为他是医生的缘故。李俊驰洗手的过程,比陈辞凡洗脸的过程还要复杂。有时,看着李俊驰站在镜子面前仔细刮胡须的样子,陈辞凡不免思忖,这个人为什么会忽略医院里那些青春年少的美护士而选择自己?两人一起出门之前,李俊驰总是对陈辞凡的仪容左看右看,上下反复打量,一会儿说上衣的颜色与裙子不搭,一会儿说包的样式与鞋子不配。陈辞凡不喜欢李俊驰的这种细致。她觉得,此刻的他,不关心眼前这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只关心这个女人的壳。确实,她也只是一个壳。许多时候,他带着她出入各种朋友聚会,他同别人开心地聊着,而她只是依附在他身边的一只壳。他不介绍她,从不。旁人总是心知肚明似的对她点一下头。逢此时,陈辞凡心里很不舒服,总想逃离。然而每一次,又都像木偶一样,任他提溜着线头,乖乖地跟着他出去,又乖乖地跟着他回家。

星云居士的衣角被山风吹拂着,似被路旁的灌木丛牵住,发出轻微的碎响。他却依然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着,不与陈辞凡说一句话。他的个头不小,肩膀很宽,两条腿在长袍下有节奏地交替迈步,显得灵活矫健,不难想象其大腿肌肉的坚韧和结实。陈辞凡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这个背影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天啊,太像了!越看越像——姚毅扬。这个名字,此刻像黑夜里腾起的三个炸弹一样从她心底凸显出来。看来根本无法忘记!今天原本她就是到灵应寺来向姚毅扬告别的。已经告别了,此刻却又轻易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姚毅扬,以及那些往事,突然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原本以为告别后就放下了。哪有那么容易?她停了一下脚步,抬头看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感觉那就像是姚毅扬的眼睛。它静静地挂在天上发光,就在她仰头的瞬间,她与他的目光,相映生辉。至今,陈辞凡都没搞清楚自己对姚毅扬的感情有多深,尽管她曾跟他亲密地生活过三个月。

三个月。足以让人铭记一生的三个月。

那时,他们的生命充满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尤其是姚毅扬。在派出所值完夜班回来,他总要与她在床上缠绵一回,才肯放她去上班。他就是派出所里的胖警察。说胖其实不准确,只是比瘦警察壮实一些。

起初,陈辞凡喜欢的是瘦警察,发自心底地喜欢,哪怕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他也心甘情愿那种喜欢。刚跟瘦警察在一起时,陈辞凡像所有女孩以为的那样,认为自己和他要白头偕老。瘦警察与她很般配,一个长相英俊,一个肤白貌美,走在高坡乡的街上,引来的全是艳羡的目光。只是陈辞凡没想到,那些艳羡的目光里其实隐藏着隐隐的怨恨或者说幸灾乐祸。谁说得清呢?后来,陈辞凡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那天她直接回自己的寝室,而不是在街上独自乱窜;如果她没有喝下那一瓶白酒;如果瘦警察将前女友扔到他寝室的床上不管不顾,跑出来追上她,叫她一声小凡,你别走……可是,没有如果。无数的偶然叠加在一起,就变成必然,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必然。有谁能逃过上天的安排?

揣在背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短消息的声音。不用拿出来看,陈辞凡就知道是李俊驰发来的消息。他肯定会问,下山了吗?然后叮嘱她开车慢一点。李俊驰就是这样的琐碎。她宁可收到的信息是你在哪儿、我想你之类。可从来没收到过。收到的总是:天要下雨了,你带伞没有?出门前记得帮我喂鱼。今天出太阳了,我把棉被拿到楼顶上去晒,下班时你记得收回来……陈辞凡感觉像是与妈妈生活在一起一样。相比之下,她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李俊驰会说,陈辞凡没个女人样,太粗心。虽然,他说这话时是笑着说的,可陈辞凡心里还是有点郁闷。李俊驰是在拿她与他的前妻比较吗?陈辞凡至今不知道他的前妻姓甚名谁,是温柔贤惠还是与她一样的粗心大意。她从没问,也不想问。并不是说,她现在跟李俊驰在一起,她就是胜利者。因为她是在李俊驰离婚后才认识的。她与他的前妻并无交集。说不定,还是失败者。因为李俊驰明白无误地告诉过陈辞凡,他暂时不想结婚,他刚走出一段婚姻,想冷静一下。然而他的脑子想冷静,身体却不想冷静,否则怎么让陈辞凡住进他的两室一厅。所以,陈辞凡一点都不得意。哪个谈恋爱的女人不想结婚?陈辞凡也是如此,可她偏巧遇上了目前还不想结婚的李俊驰。

有时陈辞凡一想到与李俊驰的相遇,就不免要叹气。他出现在陈辞凡身体和感情的空窗期本来就要命,更要命的是她真的爱他。不知道为什么,无处可退的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将他紧紧抓住。李俊驰符合陈辞凡心里一直以来想象中男人的模样,高大帅气。她爱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每当他用这种神情看着她时,她会觉得心花怒放。然而,陈辞凡又不甘心。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低声下气的,早已变得没有自我。她是变了,可谁不会变呢?她不仅变了,还变得很离谱,这一点从李俊驰对她居高临下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心直口快的陈辞凡了。从前的她打扮随性,白衬衫和牛仔裤是她的标配。从前的她笑点很低,没遇到多好笑的事都会开怀大笑,笑容如正午的阳光一样灿烂。从不化妆的她总是清汤寡面地奔波在高坡乡的田间地头,穿梭在那里的男人女人之间。与那些一起参加工作,在机关或其他条件好的乡镇工作的女同学相比,她显得特别,很特别。那时的她,独立而自信,就像一株生命力十分旺盛的菖蒲,在丛丛玫瑰间,绽放着不一样的光芒。可现在为了能跟李俊驰出门,哪条裙子搭配哪双鞋子,哪个口红的颜色配哪个包,都要费一番心思。她不情愿,却又被他不停地怂恿去买新的衣物。现在他两室一厅里的衣柜里,多半都是她的衣物。从前那个特别的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次,李俊驰带陈辞凡去参加同学会,她刚脱下身上的风衣,大家的目光就被她吸引了:她紫色的风衣里面藏着的是一件纯白色旗袍,除了将陈辞凡的好身材展露无遗,还让大家仿佛看到一个清纯知性的陈辞凡。有人说她就像《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看到李俊驰带着得意的神情与同学们寒暄着,陈辞凡嘴角保持着微笑,内心却波涛汹涌。自己哪有冷清秋的决绝?冷清秋能带着自己的孩子逃离那场大火,而她陈辞凡能吗?想都不敢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不仅是穿衣打扮风格变了,连气息都变了。这话是姚毅扬说的。小凡,你变了。在梦里,姚毅扬对陈辞凡说,你连气息都变了。

夜色渐浓,月亮却被天边飘来的几朵云拥抱着,想要挣脱不容易,洒向山间小道的光忽然暗了下来。幸好,下山的路他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陈辞凡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星云居士却依然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得稳稳当当,仿佛有夜视功能一般。陈辞凡禁不住揣测起来,这个男人多大的年龄?他是什么时候出家的?没出家时家里都有什么人?如果是成年以后才出家的,那他恋爱过吗?是因为失恋后才看破红尘出家的吗?出家后他真的找到自己想要的平静了吗?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打断了陈辞凡的浮想联翩。是李俊驰发来的语音。陈辞凡点开听。不怕前面的男人听见,她戴着蓝牙耳机。李俊驰说要去医院,刚接到通知,他的一个病人状况不好,需要抢救。李俊驰是县人民医院的一把刀,在县城内颇有名气。县里有头有脸的人时常找他帮忙,四十岁的李俊驰,与县里的名流们来往,似从容自在,却也有不易之处:所托之人的病人,病情各有不同。有的无大碍,术后一周即可康复。有的却是术中就要联系省里的医院,需转院急救。最严重的便是出了手术室,就直接推向县医院的太平间。对没人所托的病人,李俊驰其实也是认真对待的。这是陈辞凡亲眼所见。有一天,她忘带家门钥匙,到医院找李俊驰时,看到他正在门诊接诊。先是一个七十多岁、穿得脏兮兮、喋喋不休的农村老大娘,再是一个问几句不答一句、染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青年男子,他都仔细耐心地替他们看病问诊。李俊驰很敬业,这是毋庸置疑的。有一次县城内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他连续做了好几台手术,一回家倒头就睡,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又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赶紧爬起来,没换拖鞋就出门了。陈辞凡看了哈哈大笑,但心里却是佩服的。这个时候的李俊驰真是可爱极了。

然而就是这样可爱的男人,说暂时不想结婚。谁知道他说的暂时是多久?半年,一年,或者几年,几十年?陈辞凡清楚李俊驰不缺女伴。有一回,她因为加班,没陪他去参加他朋友的生日宴会。后来停电不用加班了,她给他打电话,他没接,便给他发微信说要赶过去,他也没回。服务员推开包房的门时,陈辞凡看到一个长发女人侧身坐在李俊驰的大腿上,李俊驰的右手搭在她的腰际,端着酒杯的两人紧挨着脸聊得正火热。宴会的主人问,你找谁?陈辞凡左手拉了拉挂在肩上精巧的坤包,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着李俊驰。宴会的主人赶紧起身走到李俊驰身边,将长发女人从他的腿上拉起来,对他说,你看谁来了?一屋子的人瞬间静下来。李俊驰只愣了一下,脸上很快恢复自然的表情,笑着问陈辞凡,你不是说加班来不了吗?长发女人赶紧走过来将陈辞凡推到李俊驰身边坐下,大大方方地对她说,人归原主。这下倒显得陈辞凡小气了似的。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陈辞凡将外衣脱了挂在身后的椅子上,一抬眼,看到长发女人坐到对面去了。长发女人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浅黄色紧身薄毛衣,大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真是春光无限啊。陈辞凡端起服务员给自己倒的果汁,喝了一大口,仍没有将内心的焦灼压下去。李俊驰在一旁却已跟另一个男人聊开了。很多时候,陈辞凡感到身边的他就是一个陌生人。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个陌生男人的旁边,他是谁?

还有几步路就到山底了,陈辞凡已经看到自己停在山脚下的车。她感觉细密的汗水从后背上的毛孔里冒出来,将她搔得发痒。她不敢将风衣敞开,此时风一吹必定会着凉。走在前面的星云居士还是没与她说一句话。陈辞凡忍不住开口道,星云师傅,你回去吧。星云居士停下脚步转过身,抬起右手揩了一下脸,宽大的衣袖随风飞舞,说,没事,我看着你上车后再回去。他终于开口,陈辞凡不禁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像?连声音都像。

真是太像了!他的脸形和额头,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真的如姚毅扬一般,特别是那两道浓浓的剑眉。姚毅扬是厂矿子弟,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时常嘲笑陈辞凡,说她的贵阳普通话真是登峰造极。姚毅扬那时也说暂时不想结婚,在获得随意出入陈辞凡位于养老院的宿舍的资格后。陈辞凡一开始住在高坡乡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楼上,与乡里的几个干部一起。周末那些干部都回县城的家,只有她一人,便不时有街上的小混混来敲她房间的门。她感到害怕,便索性搬到养老院与那些孤寡老人为伴。刚与瘦警察分手,姚毅扬便主动来救场。陈辞凡虽说谈不上有多喜欢他,但还是想嫁给他,因为那时在乡里上班,名声还得顾忌。所以,她每天下班后,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寝室里,用煤油炉认真烧好饭菜,等着姚毅扬来吃,并且特别留心从县里来指导工作的各位领导。姚毅扬不想结婚的原因是想调离高坡乡。一位领导到高坡乡调研时,陈辞凡便主动陪着,还将姚毅扬也叫来了。他们一起到村里走访后,在村支书家吃饭,姚毅扬陪着领导喝了两瓶啤酒。回乡里的路上,领导说好热呀,怎么立秋了还这么热。陈辞凡想到离乡政府不远处有一个水库,前两天还见到不少孩子在里面游泳,便说要不你们也去水库凉快凉快。领导听进去了,姚毅扬只得陪着,返回乡里帮领导拿了一条泳裤。到水库边上,他们下水后,陈辞凡在旁边的山上摘刺梨,想着多摘一点。领导还说,刺梨泡的酒好喝又养生。谁知道就出事了。姚毅扬下去没一会儿,就沉到水底去了,不知道是因为腿抽筋还是被水草缠住。陈辞凡在山上看到领导惊慌失措地叫不远处的几个少年帮着潜到水下找姚毅扬。陈辞凡扔下手里装着刺梨的篮子,冲到山脚下的水库边,一路大呼,有人落水了,救命啊!但,不会游泳的她也只是在水库边上哭喊。领导年龄较大,下去找了一回,体力不支便上了岸,等水下孩子们的消息。等少年们将姚毅扬拉出水面拖到岸上时,姚毅扬已经不行了。乡里卫生院的医生赶来抢救一番,最后无力地摇了摇头。陈辞凡扑到姚毅扬已经冰冷的身上大哭、大叫。可任她怎么呼唤,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乡政府的干部将哭晕后的陈辞凡背回寝室,派人二十四小时守着她。等她醒来后,派出所的所长带着瘦警察来做笔录。他们问她,是谁叫姚毅扬去游泳的?陈辞凡流着泪说是自己。他们又问,你不会游泳,为什么叫他去游泳?陈辞凡哭着说,为了让他们解一解热,但没想到会出事啊。派出所的所长说,算了,这事到此为止,你别去参加追悼会。说着,他带着同样流着泪的瘦警察离开了。陈辞凡知道,所长是为她好。所长怕姚毅扬的父母找陈辞凡算账。

两个月后,陈辞凡还是去探望了姚毅扬的父母,去向他们认罪。没想到两个老人宽宏大量,对她并无半分指责,只说,他们和她都与姚毅扬无缘再续今生。姚毅扬的父亲说,没征求她的意见,将她的名字落到了姚毅扬的碑上。陈辞凡说,谢谢你们。然后,姚毅扬的妹妹带着陈辞凡到哥哥的坟前,陈辞凡再次流下悔恨的泪水。姚毅扬的妹妹对陈辞凡说,哥哥生前很孝顺,每次回家都帮母亲扫地。她母亲是厂里的环卫工人,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打扫卫生。

那次后,陈辞凡便没有勇气再走到姚毅扬的坟前。每年的清明,只是在心里对他祭奠一番。一年后,她调回机关,试图将高坡乡的人与事都忘了。可哪里这么容易呢?

下到山脚,月光越发暗了下来,还好不远处村子里人家户的灯光依稀可见。星云居士将陈辞凡送至她的车旁,看着她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后,才转身向山上返回。转眼,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夜下,陈辞凡却又熄了火。

此时,独自坐在车里,陈辞凡一点也不害怕。她有点犹豫,问自己,真的要回到县城里那个两室一厅吗?那是自己的两室一厅吗?很显然不是。它是李俊驰的。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前会觉得待在他的两室一厅里感到空旷,因为那不是自己的房子。虽然从前高坡乡养老院里那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也不是自己的房子,但她住在里面是踏实的,也感到很温暖。不只是因为从前有姚毅扬的陪伴,而是房间里的一切她都可以说了算。比如,她觉得书桌上可以摆一钵兰花,姚毅扬就会给她弄一钵兰花来;她觉得窗帘的颜色太艳了,姚毅扬也会帮她换上她喜欢的颜色的窗帘。而李俊驰的两室一厅就不一样了,她住进去时,一切都是他与他的前妻弄好的,包括洗手液的牌子,都是他说了算。就连她进家穿的拖鞋,说不定也是他的前妻穿过的。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一笑,跟李俊驰不明不白地在一起,没料到已经一年了。跟李俊驰在一起,多在外面各种吃喝,两人在家做饭的时候很少。而那时在高坡乡养老院的宿舍里跟姚毅扬同居的日子,其实是一段不错的日子。每天早晨,都是陈辞凡先起来,在窗前的电炉上,把早餐弄好,然后,再叫姚毅扬起来。她在等面条煮熟时,总喜欢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的热气。每一根面条随着沸水由内向外翻滚,就像一朵菊花盛开的过程,面条里释放出来的小麦清香味,让她感到一种很实在的幸福。暖暖的阳光从窗外跌落到狭窄凌乱的单人床上,看得见有细细的灰尘在晨风中跳舞。姚毅扬总是胡乱抹一把脸后,端起陈辞凡煮的面条,呼噜呼噜几口就吞到肚子里,说比派出所食堂里老阿姨煮的香。然后扯一张纸擦了嘴去上班,边往外走,他还与在院子里锻炼身体的老人打招呼。老人们常笑着问陈辞凡,什么时候请他们喝喜酒?她总是红着脸不答话。如果姚毅扬还在,他还喜欢她煮的面条吗?她已经好久没煮面条了,李俊驰喜欢吃的是面包片和煎鸡蛋。

这些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没有一个可以在阳光下或月光里与她谈天说地、心照不宣,仿佛他们就是他们,而她就是自己,她并未寻到懂得彼此的那个他。无论她多么爱李俊驰,也不会将内心的隐秘告诉他。就像今天,她只对他说,要回高坡乡参加一个昔日同事女儿的婚礼。李俊驰的表现,不足以令她与他一起共同分享喜悦,共同抵挡悲伤,更别说去探寻各自内心的隐秘,一起修复曾经的破损。

但,她还是感谢李俊驰的出现。虽然他们的相遇最多只是时光的碎片之一,然而这个碎片曾暂时托起她在世上残破的灵魂。否则她早已被风吹散。无论怎样,她被他妥贴关心过,他也被她用力爱过。这就足够了。不是吗,生命哪来的圆满?只要曾经感受过片刻的暖意。为什么一直要蜷缩在曾经的小屋和现在的两室一厅里,为什么停不下内心的固执?为什么总想要依靠一个男人?何不趁今夜天气晴朗,与过去的一切告别,然后带着月光和好奇,去找寻新的世界。新的世界可以无限广阔,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主动从自以为是的种种情绪中抽离。

陈辞凡从未像今夜一样地对自己进行审视,但还不够彻底。这样想着,她转动手里的车钥匙发动车子。车辆前行的方向不是县城,而是高坡乡新开发的旅游景点。那里有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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