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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斯特罗姆的隐喻密码

时间:2024-05-04

□文/薛依依

当我第一次读到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时,让我受到极大震撼的不是因为他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也不是因为他在20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是读到开篇第一句:“醒,是梦中往外跳伞”。此后,我开始疯狂阅读他的诗作,在写完20万字读诗随笔之后,我知道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诗人会让我如此疯狂。

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有一座绕不过去的山,那就是:隐喻。隐喻干的是一件奇怪的工作,用B事物来表达A事物,从而希望人们能更深刻地理解A事物。隐喻考虑的不是口语化的便捷交流,而是将个体经验、思维过程加密,激发人们的想象与思考。特朗斯特罗姆擅长使用隐喻,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旁观者,总是站在恰当的距离去观察自身与世界的各种关系,再用隐喻变成利剑直击靶心。又或者说,隐喻能转移事物本意所带来的某种威胁性,使他不受现实约束,仍然能传达出真实的意图。这样,他可以成为一条鳗鱼自由穿过海洋再稳妥回到出生地。是的,隐喻系统一旦构建,就能成为一种更有力的工具,将抽象的、复杂的事物,利用更加巧妙的语言,帮助人类理解真相。

解开隐喻的密码,就像潜到海洋的深处或打开某一个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隐喻不等同于固定的密码本,隐喻的特殊性是它从来没有明确的答案,但隐喻不拒绝他人给它答案。事物与另一个事物之间的关联,有些是共识有些则纯属个体独特的经验,故隐喻的传达依赖作者与读者之间,默契的意会、单方面的确信。这种单方面的确信,并不构成隐喻的无意义,就像上帝存在于相信上帝的人之中。

人类思维过程正被隐喻改变,稍加观察我们日常是如何使用语言时,你会惊讶地发现传播广而深的语言都是隐喻。人们将好看又缺少点内涵的女性形容成“花瓶”、把人生隐喻成赛道,故“不要让我们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男女之间的嫉妒比作“吃醋”、不着边际闲扯的人称之为“吃瓜群众”等等,随着它们充斥在日常生活语言中,一部分隐喻便成为公共密码。解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的隐喻时我发现他也有用一些公共密码,譬如“如何把船划向沉寂的上游?”“船”是国家的隐喻,“上游”是先进的隐喻。此外,还有“路标”“罗盘”是方向的隐喻、“光”是神启的隐喻、“白色”是圣洁的隐喻、“黑色”是神秘阴郁的隐喻等等。

当然,他不可能只待在一个地方,让你看得清清楚楚,除了我们惯常思维的隐喻密码,特朗斯特罗姆的隐喻密码具有其自身的特别之处。譬如对“石头”的隐喻,就有别于一般人对它的想象与理解。他在诗中写道:“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过岁月。”(《石头》)“音乐厅奏响起一个国家那里,石头比露珠要轻。”[《巴拉基列夫的梦(1905)》]“这里,人比活着时更亲近。石头,亲近亲近。如此多被圈的爱!那些地衣用陌生语言涂鸦的瓦片是岛民贫困墓地上的石头,站着和倒下的石头——棚屋。”(《波罗的海》),在这些诗句中,石头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石头,那么我们如何理解“石头”的隐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石头的隐喻有积极和消极这两重意义,既用石头形容一个人“铁石心肠”,又用“坚如磐石”夸赞一个人对目标的坚定。特朗斯特罗姆是瑞典人,对隐喻的理解还要居于文化背景的不同。他除了是一名诗人、翻译家之外,还是一位心理医生。我不断望向那颗被“扔出的石头”,它可能包含的意义会不会穿过我的思想与生命?石头,在心理学中常被看作“是一个无意识中的自我”。在他的隐喻密码中“石头”更有可能是“自我”的隐喻。如果对隐喻内在的含义有所了解,对于读到“石头比露珠还轻”或其他类似的一些词语时就不会浅薄地认为只是词语的陌生化、荒诞化的结果。当然,特朗斯特罗姆的隐喻并非只是依赖心理学的知识,从心理学的语言转化成诗性的语言,其中有鸿沟也有局限,但已经可以看出心理医生这一职业素养对于他洞察人性、构建其独特的隐喻系统有潜在的影响。特朗斯特罗姆在写《巴拉基列夫的梦(1905)》这首诗期间同样遭遇政治倾向危机,说这首诗有很大一部分是他“自我”的投射也不是没有道理,借由遭受同样境况的巴拉基列夫,用隐喻去处理经验是再好不过的事了。隐喻是特朗斯特罗姆自我找寻过程中与世界深刻交融的密码。我们在破解隐喻密码的过程,就会发现它们的意义开始变得澄明,一种用隐喻构建的山川、河流、房子、梦与时间正悄悄现身。

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作者将隐喻细分为:方位隐喻、本体隐喻、结构隐喻、容器隐喻等等。按照这种分法,我们也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的隐喻试着去归类,看似的确能找到一条隐喻分类的捷径。譬如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出现的房屋、手套、书柜、林间空地等都可以看作是容器隐喻,看起来的确如此。然而,分类只是我们读者理解隐喻的归类方法,其中的语言密码并不会因此显现。特朗斯特罗姆的隐喻密码存在“冰山理论”,你能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除此之外,那些更为微妙的、特别的、不被归类的隐喻,才是“冰山”的全貌。当我们看到他在描述《室内辽阔无垠》里的“灯蛾”、《挽歌》里的“蛾子”、《途中的秘密》里的“蝴蝶”、《里斯本》里的苍蝇,隐约地知道这些常见的、微小的甚至短命的生命皆另有所指。那些“浑身是铁的明天”是否隐喻沉重的未来?“秤砣”与权威、砝码有没有关联?“鱼群”和平民有无相似之处?“影子”与命运,“翅膀”与自由之间是否相同?仿佛通过个别词语的解读或误读,我们已经掌握了“挖钻石”这个游戏的通关密码,但是勤劳的矿工能找到的钻石依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在更幽深的地方还埋藏着更多璀璨的钻石。隐喻不会凭空而来,解读,也不只是建构在想象之中的房子。我们在一首诗里挖钻石,需要的工具除了想象,还受到个体社会基础、文化基础、经验基础以及可以自洽的逻辑所影响。我们只能找到自己能找到的钻石。试着解读一首诗,看看能否找到我们想象中的钻石?

夫妇

他们熄灭灯。白色灯罩

在溶解的一霎晃闪了一下

如黑暗之杯里的一粒药片。上升。

旅馆的墙插入黑色天空。

爱的运动平息。他们睡去。

而他们最最隐秘的思想

像小学生潮湿画纸上

两种颜色相遇,交杂在一起。

黑暗。宁寂。城市在夜色中

逼近。和熄灭的窗子。房屋走来。

它们紧挨着站在受挤的

期待中。一群面无表情的人。

这是一首关于两性之间隐秘故事的诗,不用觉得难为情,想想弗洛伊德所说的“你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起源于两种动机:性冲动以及成为伟人的欲望”,这样你就不会假装诧异了。诗中的许多张力都是隐喻带来的,我看见一个一个物品在那个旅馆的房间里,全都变成了另外的事物:“灯”是男人,“灯罩”是女人;“白色”是女人,“黑色”是男人;“水”是女人,“药片”是男人。它们与这对夫妇的影像不停重叠,我几乎能闻到荷尔蒙的气息在房间里四处飘荡,那里有一条隐秘的河流正激情地奔腾。

我打算像一个溯溪者,对隐喻的河流继续从下而上探寻时,发现词语固化的隐喻只是理解隐喻密码的基础,譬如流水、沙漏、钟摆、车轮、脚步、台历都可以是对“时间”的隐喻,但一个词语变化的隐喻才是理解中更为复杂的系统。隐喻的层次性更加考验一个诗人对词语的把握、对独特感受的把握、对世界复杂性的把握。特朗斯特罗姆尤其擅长这个复杂的系统,譬如“墙”在《夜曲》里的“黑暗之墙”有“宇宙”的意象;在《礼赞》中“沿着非诗的墙走”有某种“边界”的意味。不同的诗中,出现词语不同的隐喻并不稀奇,但如果同一首诗中出现词语多层次的隐喻,那就非常罕见。偏偏特朗斯特罗姆真的有这样一首诗,那就是《维米尔》。

维米尔

没有安全的世界……就在墙的另一边:警报拉响

酒店的笑声

哭叫,牙齿眼泪钟声

精神失常的小舅子,那让众人不寒而栗的灾星。

巨大的爆炸,迟到的救援脚步

港口趾高气扬的船只,钻错口袋的钞票

压在要求上的要求

预感战争爆发而目瞪口呆浑身冒汗的红色花朵。

那里,它们横穿房墙,进入那间明亮的画室,

进入将生活百年的分秒,

那些自称《音乐课》

或《读信的蓝衣女子》的作品——

她怀胎八个月,两颗心在她体内悸动。

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皱褶的《未知世界地图》。

静静呼吸……某种陌生的蓝色材料被钉在椅上。

金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入

在那里停驻

仿佛它们从不曾动过。

深处和高度在耳朵喻喻作响。

这是来自墙另一头的压力。

它使所有的事实飘晃,

让画笔稳健。

穿墙是一件痛苦的事,你会因此而得病。

但这很有必要。

世界是一。但墙……

墙是你自身的一部分——

无论你知道与否,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但孩子除外。对于孩子,没墙。

晴朗的天空斜靠着屋墙

像是对着空虚做祈祷。

空虚把脸转向我们

低语:

“我不是虚空,我是开放。”

读完,我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特朗斯特罗姆用传记般的人物命名诗题却似乎并不在意如何完美呈现一个人的生平。他通过“墙”的意象探索了荷兰伟大画家维米尔的命运与精神归属问题,设计了“墙”与政治、艺术、精神三者之间的隐喻。维米尔代表作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倒牛奶的女仆》《音乐课》《读信的蓝衣女人》等等。维米尔一生成谜,我无法获得一手资料,只能用心观察维米尔流传下来仅有的34幅真迹,他的作品成了唯一可以窥探其生活的窗口。特朗斯特罗姆为什么用“墙”贯穿全诗?在维米尔的绘画中“墙”是必不可缺少的元素,维米尔的画近乎执拗地表达了室内某个瞬间凝滞的永恒状态,仿佛除了这个状态外其他都是近乎“无”的存在。他为何乐此不疲地画了一道又一道墙?墙的存在形式也不是整齐划一,而是各有样貌。那“墙”的意象价值在哪儿?《道德经》中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大意是说:杯子的意义是虚空的部分。而“墙”最重要的部分正是没有墙的部分,这就是维米尔画中近乎“无”的意义,也是维米尔的“墙”在艺术中表现的主要形式。我们理解了以上背景,才能试着去解密特朗斯特罗姆隐喻的真实指向,全诗有九个“墙”,那它们的隐喻是一样的吗?“墙”在物理概念上是空间划分的工具,也是“墙”最初的功用。“它们横穿房墙,进入那间明亮的画室”通过“房墙”的划分就产生内外两个物理空间。“没有安全的世界……就在墙的另一边:警报拉响”这里的“墙”结合第二节诗的意思,可以理解它是规则的隐喻、边界的隐喻。设置一道墙,也就是指设置一个规则,规则在平衡的基础上可以共赢,一旦规则像“压在要求上的要求”,越过边界就会打破平衡,甚至可能引起战争,最终会推倒这种规则,重新设立新的规则。“深处和高度在耳朵嗡嗡作响。这是来自墙另一头的压力。”这与墙的规则隐喻类似,但从更具体的角度看,政治隐喻在规则隐喻的深处,是规则隐喻的本质。对于维米尔来说,画中的墙,那是道德之墙、礼法之墙。细品《音乐课》与《读信的蓝衣女人》的画面,你会看到《音乐课》中一位绅士认真教授妇人弹奏维金纳琴的场景,而墙上悬挂一面镜子,她的脸出现在画中的镜子里,她的目光投向左边,似乎在那里才有一个她在乎的人。“她怀胎八个月,两颗心在她体内跳动”,特朗斯特罗姆看出她已经怀孕,但也从她读信表情当中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愫,把这种似说非说的想法投射到墙上,所以他写下:“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起皱的《未知世界》地图”。诗人给地图命名为《未知世界》何尝不是画中人蓝衣女人、绘画人维米尔以及读画人特朗斯特罗姆三者对“未知”共同的心理投射?特朗斯特罗姆除了让我们感受到欣赏画作的一种新境界外,事实上也透露出维米尔不管是生活上、政治上还是在创作上似乎也遭受着“来自墙另一头的压力”,这里隐喻了维米尔的命运。维米尔的一生,绘画并没有给他带来财富,用于改善生活。他致力于刻画日常的瞬间,且大多是女性的日常,他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天生怜爱女性。作家崔西·雪佛兰根据维米尔的画作及极少的资料推断了维米尔的人格魅力,写了一部小说《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并由彼得·韦伯执导了同名电影。影片中维米尔对女仆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爱,仿佛就是维米尔本身。在他的面前可以看到有一堵厚厚的“道德之墙、礼法之墙”,一如维米尔的精神命运。“穿墙是一件痛苦的事,你会因此而得病。但这很有必要。世界是一。但墙……墙是你自身的一部分——无论你知道与否,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但孩子除外。对于孩子,没墙。”。“穿”,有通过、穿透之意。这里的“墙”是精神筑建的,作为边界,它也包含穿过“礼法之墙”“规则之墙”“政治之墙”和“心理之墙”。对这些的僭越与突破势必会让人元气大伤,但全世界都一样,它们也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除了幼儿不受这些无形之墙的约束外,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力,这里写出了维米尔的挣扎,也是“墙”多层次意象的价值。“晴朗的天空斜靠着屋墙像是对着空虚做祈祷。空虚把脸转向我们低语:‘我不是虚空,我是开放。’”墙的内外皆是虚空,真正什么也不存在、解除限制的状态。类似这样的解读,就是我所说的“挖钻石”,迄今为止,我也碰到了非常多阻碍道路的巨石,但隐喻就是这么有趣,隐喻并不需要我们懂得它的全部含义,找到我们所能理解的那一部分就等同于找到了入口,坚信自己继续往里挖,慢慢就能找到更多的东西。

1990年,特朗斯特罗姆因为中风导致右半边身体瘫痪,此后他右手蜷曲于胸口、左手独奏钢琴的形象深入大家的脑海。我再读到他写于1954年的诗“音乐。我被绑在它的挂毯上面,高举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某个形象”(《早晨与入口》),就会感到非常心痛。特朗斯特罗姆当初或许只是在写一个禁欲主义苦行僧的形象,据说这个印度的苦行僧确有原型,他45年来始终高举自己的右手,从不放下,直到右手关节坏死,最后成为一种攥紧的鸡爪般的雕塑。苦行僧在通过这样的禁欲进行苦修,就是为了在某个时刻找到某个地方的“入口”。特朗斯特罗姆也用诗写出了自己一生漫长的隐喻与谶言。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否可以漠视隐喻?就让隐喻躺在某个角落,任由它生锈、蒙尘或沉入深海?事实上一个不喝酒的人,也很难让酒远离他的世界。隐喻直接的效用就是促使人类产生想象,对问题产生新的看法,正因为这样,每一次或是正确或是偏颇的探索过程,其本身正是隐喻。真理依赖于理解,而隐喻正是可以解决语言的理解问题,它提供给我们观察日常经验的能力,用一种认知来理解另一种认知,超越固有的理解模式,从而创造更多维度的理解。因此,人的一生,只要使用语言,就不可避免地使用隐喻,我们没有理由去拒绝隐喻。特朗斯特罗姆这些富有想象力与创造力的隐喻,其探寻到的密码正确与否已经不是最为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隐喻让我们知道语言“不仅仅是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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