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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都市的褶皱和纹路里

时间:2024-05-04

□文/刘月潮

有时回过头一看,我在一条马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二十余年,时光在这条马路上一年年流逝掉了,却找不到一点痕迹,今天覆盖了明天,一年盖掉了一年,我在这条马路上也找不到一点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我忽然觉得时光如此地不真实,时光也被我一年年荒废掉了。对这座城市来说,我永远是一个陌生的外来人,至今还不懂得一座城市的秩序,还感受不到一座城市的心跳。上下班时,我都要经过这条马路,一来一回,早上从这条马路的南头一路向北,傍晚又从北边回到路的南头。我在这两点一线间走了很多年,过着一种简单而机械的生活,就像一台机器,似乎被设定着每天重复这些机械式的动作。

在这条马路上,同样的时间,夏天跟冬天的早晨不一样,夏天早晨的太阳爬起来老高,冬天早晨的太阳还不见露头;春天时早晨湿漉漉的,空气粘在人身上,让人感觉到生命的重量;秋天的早晨却格外清爽,人的身心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在时光的流逝中,我一点点感受到了四季的变化,春天快要走了,夏天就要来了,从日子的这些细微变化上,我一回回感受到季节的交替更迭,岁月匆匆而去,生命也在飞逝,光阴就这么一去不返,但似乎也有一些看不见的物质仿佛沉淀下来,以固体的形态长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一条马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二十多年,我碰见了很多的人,那些擦肩而过一次次相逢却又陌生的人,他们已沿着我生命血脉的方向向远方生长。每天早上我和他们在路边的人行道上相遇,有的一次又一次遇见,有的仅仅几天,有的是好几个月,也有的却长达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光……那些再也没见过的人,或许他们有的换了上班地方,有的改了上班时间,还有的也许搬了家……

我和他们都成了各自生命中“偶遇”的过客,人碰不见了,很快就会相忘于“路上”。人这一生,要和多少人擦肩而过,特别是在这种高密度的城市里,而擦肩而过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再一次相遇?

在马路边,我时常碰见两个智障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的言行举止一看就跟正常的孩子不大一样。两孩子都在附近的同一所小学上学。智障男孩个头高,生得结实,每天一早不是爷爷就是奶奶一路护送着,有时孩子忽然发疯般跑起来,就像一匹野马被人驱赶着,在马路边一路狂奔,他的身体摩擦着周围的空气,发出一阵吱吱的声音。他的身体同空气擦出了一阵阵火花,仿佛把周围每个人内心的火都点着了。我也被这个男孩点着了,我发现自己也是一个被躁动的生活打磨出燃点的人。

男孩跑得歪歪斜斜,但很有方向感,早晨的马路边也有不少为生活奔忙的早行人,和男孩擦肩而过时,大家都在心惊肉跳地尽力避让着他,都在替他捏着一把汗水。

男孩在奔跑时,跑得无拘无束,那是一种完全向世界敞开自己的方式,也许这是一个智障孩子对纷乱的世界最简单的认知,他以一种踉踉跄跄的姿势成为人世间一个莽撞的闯入者。男孩一边奔跑,一边手舞足蹈,像被堤坝锁住的浪头要一个劲地冲出枷锁和藩篱。男孩的爷爷或奶奶只好紧随他一路奔走,一路急切地呼叫着他,声音里透着一份无奈和焦虑。男孩自顾自地跑着,毫不理会爷爷奶奶的喊叫,也完全不去顾忌路人的眼光。对他来说,这个人来人往的世界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他只需要面对自己,无论人性多么复杂,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份活着的简单。在男孩对世界的感知里,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同一张洁白的纸没什么两样,这个世界的风暴也只是跟下一场细雨差不多,他始终以自己的姿态活在尘世之外。在一个智障儿童心里,我想他对世界的认知永远是浅显简略的,世界就像用简单的线条简洁地搭建起来的,他的内心也许就跟几根线条一样简洁,他从来没有接纳过也不懂得如何去迎合这个世界的繁复与陋俗。

路过这个男孩的身边,我不由替他忧心,我从未见过男孩的父母,也许他的童年缺乏父母的关心呵护,只有爷爷奶奶一路无奈地陪伴。从他爷爷奶奶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样的担忧,孙子的未来人生似乎早在爷爷奶奶的眼里演绎了一遍又一遍,他们的忧虑都沉在眼里心底,将来这孩子如何讨生活?如何在这个尘世找到一条自己的活路?

也许就在某次擦身而过时,我注意到男孩的一双眼睛,澄静空明,就像悬在夜空中两颗明亮的星星,它照着我的内心,也照亮了天地和他人。

我已经很久没在尘世中遇见过这样一双澄净的眼睛,它还未被世俗沾染过,就像一块从来没有被耕种过的处女地,还保持着大地原先的样子,或像深山里的一泓清泉,清亮的水刚出世就睁开了自己的眉眼,一副初来人世的样子。即使男孩一时兴奋状若疯癫时,他的一双眼也还是一片澄明。在这个尘世,我有幸得以和男孩一双澄净的眼相遇,这双眼落在我内心深处,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双这样明净的眼睛,就像一缕微烛映照着世道人心。这些年,人心成了污浊的河流,渗透进人世间的每一道缝隙,污秽着天地万物。人心的污浊是从眼睛开始的,双眼一旦被贪婪和欲望蒙蔽了,世界就变成了他们心中想要的样子,世界也就变成了一个他们不断索取的世界。

没想到在一个智障孩子的双眼里,我忽然看到了世界本来的样子,也看到了人心本来的样子。但它在我内心还是留下了一声永久的叹息。也许男孩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一个独特的世界里,他的一生都不用经受那些诱惑,而一份诱惑里往往埋着一个人的一生。

再见到这个男孩时,我似乎不再为他忧心,我忽然觉得他活得自在、活得无拘无束、活得奔放……这大概也是一种人生吧。

在一天天相逢中,男孩一天天长大,在光阴中长高的是男孩的个头,在时光中不变的是男孩的眼睛。不管时光怎么流逝,带走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但男孩还是原先的样子,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个漫长的暑假之后,开学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男孩,马路两边依旧人来人往,一连许多天我都没有看见他,男孩去了哪里?我忽然想起,男孩该不会是小学毕业了吧?!

我忽然哑然失笑,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男孩了,但他一双澄净的眼睛却一直长驻在我心底。

这是一位行走的母亲。也是一位智障女孩的母亲。她一路护着女儿,紧紧地攥着孩子的手,仿佛一松开女儿就从身边飞走了。

小女孩的母亲就像大地上一棵朴实的树,女孩就是树上结出的一枚果实。大树一辈子都在努力生长着,用一个个温润的日子滋养着果实,为果实遮挡起风雨与炙热的阳光,也遮住了来自人世间不少异样的目光,在一棵树跟前,这些目光就像尘埃一样纷纷坠落于大地之上。

从家里到学校这一段路,对女孩的母亲来说,是一段难走的路,尤其是雨天,母亲一手拽着女儿,一手撑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有了雨伞的遮掩,雨水纷纷落在女孩身体之外的地方,在大地上开出一朵朵花儿。风雨是人生的另一场历练,对女孩母亲来说,这场历练没有尽头,永远在行走之中,也不会真正地抵达某个目的地。

母亲紧攥着女儿的手,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生死守护,那是一棵树对自己果实一辈子的看护。

大清早,在一片晨光中,我和女孩的母亲总在一栋民房前相遇。民房是一栋四四方方四层高的红楼,听说红楼的主人早年去广东闯荡,在当地开了家工厂,红楼就一直空放着,房主请了一个亲戚看守,或许这也是一种守护,是人对财物的一种看护。我见过那个中年女人,她一个人守着一千多平方米空荡荡的大房子,跟一屋子的寂寞时光做伴。她有时在门前的场地上溜达,用脚步丈量着日光的长短,日子在她这里不知变得是慢了还是快了。我时常见她一袭长裙从院子里的后门进进出出,而那两扇面朝马路的大门则好像从来没打开过,来迎接这世间的阳光,紧闭的大门关上了一座宅子的四季。大门两边是两头镇宅的石狮子,石狮子张牙舞爪,展示着一种凶猛动物的自我本性。

中年女人偶尔在大门前现身,作为这栋大房子的临时主人,看守了一年又一年,她人生的光阴深深锁住了这栋大宅子的一段又一段岁月。

有时中年女人立在大门前,望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望了一会儿,她就转身走开了,从院子的后门回到了关满时光的屋子。

那个智障小女孩路过大门,每回看见狮子都很害怕,仿佛石狮子活了过来随时要扑向她。她的母亲也发现女儿很怕这对石狮子。母亲每回不等女儿走近石狮子,就用自己的身子挡在女儿和石狮子中间,侧着身子不让女儿再看见这对石狮子。

母亲把女儿护得紧紧的,用母爱裹起了女孩敏感而脆弱的身心。也许是记忆里还残存着阴影,女孩走到石狮子旁还是有些害怕,我不知道女孩人生的路上还会有多少对石狮子阻拦着,但在这上学的路上,母亲一回回为她挡住了来自人间的伤害。

每回擦肩而过,走出好远时,我都忍不住回头看看这对母女。这是一对孤独者的身影,就像荒野上的两棵树,暴风雨来临后,整个荒野的风雨都向她俩涌来,而母亲始终以一棵树的姿势和力量屹立着,对抗着整个荒野的四季,她的生命里回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声、雨声、雷鸣电闪……

我曾听人在背后议论这对母女,才晓得这位母亲是位单身离异的女子,带着智障的女儿独自生活。也许对这位母亲来说,苦难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和前夫离异后,她一手抚养女儿,吃尽了人间的苦。当苦吃到了头,就变成了甜味,她和女儿相依为命,渐渐尝到了陪伴女儿成长的快乐。女儿在一点点长大,在她的康复训练下,也在一点点地进步,生活的缺口似乎被她在某个时刻一点点地堵上了。她原以为人生早已失去了许多东西,那些东西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她再也找不回来了。如今,这些失去的东西又好像回来了。

我看到了她的脸上添了一丝丝笑容,往日生活的阴霾跑到了别的地方,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日子也慢慢晴好起来。她的脚步再也没了以前的沉重,轻快多了。她牵着女儿的手虽然没有离开,但两人的手只是轻轻地搭在一起,她用爱和时光耐心地陪着女儿一路行走,也许是一辈子走下去,走向彼岸,走向诗和远方。

也许就在某次相遇中,我冲小女孩和她的母亲点点头,笑了笑,我和她们就这样相识了。小女孩也朝我笑起来,她的笑很干净,像雨后的空气一般清新,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般纯洁。

我和小女孩大多数时候都会很准时地在石狮子旁相遇。有一天早上,眼见小女孩和母亲走过来,我忽然心里一动,用力拍打着石狮子,我的手掌和冰冷的石头撞击在一起,发出叭叭叭的声响,当肉体和坚硬的石头合拍出的声音犹如一种乐器的弹奏,乐声传出很远,引得马路上有人朝这边张望。

小女孩愣了,停下来望着我,后来忽然笑了,女孩的笑像微微的波浪一般荡漾开来,顿时涌进人内心深处。

她大概明白了我的拍打,这两只石狮子只是一个摆设,伤不了人,一点不用害怕它们。

女孩母亲冲我感激地笑着。

就因为我无意中的一次举动,似乎化解了女孩心中对狮子的害怕,小女孩脸上忽然多了自信的笑容。

对于每天一大早的相遇,我心里竟有了隐隐的期待,为了和小女孩每天准时在石狮子那儿碰面,我都掐准了时间出门。碰面时我似乎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上前用力拍打着石狮子,当手掌和石头狠狠地碰在一起,疼痛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我的灵魂。在这人世间,我的灵魂一直在疼痛着。

女孩看见我的举止笑了,再也不怕石狮子,她走过来踮起脚,也用小手拍着石狮子。

我和小女孩一起拍打着石狮子。女孩边拍边开心地说,叔叔,我再也不怕狮子了,狮子打不过我和叔叔的。

女孩的母亲在一旁眼含笑意看着我们一起戏闹。

我没有去纠正小女孩的叫法,从伯伯突然变成叔叔,心里还有些不适应,叔叔就叔叔吧,反正只是一个称谓而已。谁不说年轻好呢。

在小女孩每个上学的早上,我像个小孩子,总和她玩着这样纯粹的游戏。

游戏总有散场的时候,小女孩要上学了,我看着她和妈妈孤单地走向前方的学校。

在这条路上,我和小女孩相逢在她每个上学的早上。她上学,我上班。在一天天的遇见中,我和她一起用力拍打着石狮子,在两只石狮子身上留下我们肉体和灵魂的伤痛。

时光飞逝,一晃眼两三年过去了。

大约在一个深秋的早上,我走到石狮子边,小女孩和她母亲却没有现身。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石狮子上,看着马路边人来人往。我在等着这对母女。

过了很久,这对母女还是没有出现。我只好使劲地拍打着石狮子,我的手拍痛了,她们还是不见踪影。

一连几天,我都没见到这对母女。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们。民宅门前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还在,不过我再也没拍打过它们。我在石狮子身上还看得见我灵魂的疼痛。

后来听人说,小女孩的妈妈当年离婚时为了摆脱前夫的纠缠,净身出户的,她带着智障女儿就藏在这一带的某个小区里,暗中租了房子住下来,并托人把女儿送进了附近的小学。女孩的妈妈一时找不到工作,但又要活下去,不得不在出租房里做起皮肉生意,来养活女儿和自己。她只做白天的生意,只要女儿在家,谁也不给进门。有天晚上,有个熟客喝醉了酒,半夜跑来骚扰她。结果被人举报了,警察一上门,事情顿时传扬出去。她再也没脸待下去了,毅然带着女儿搬走了。谁也不知她搬去了哪儿。

很长一段时间,她成了这一带居民茶余饭后的一个热门话题。

我和这对母女就这样在这条路上遇见,但又在茫茫人海中突然走散了。

我再也没听人说起这对母女的消息,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小女孩又在哪所学校念书?如今康复得如何?

此后,上班时路过那栋民宅门前,那个中年女人仍独守着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宅子,我的手忍不住老想去拍打那对石狮子,此时我的灵魂也总是莫名地疼痛。

在深邃的时光中,他安分地守着自己的鞋摊。

最初,他的鞋摊就安在小区门口的这条马路边上,说是小区门口,其实是没有门的。小区四面八方都敞开着,到处都是路,也四处都是门。小区就像一个敞开了身心的人,看见的都是他满腹的心事。

这样的小区看上去跟一个通透的人一样,心胸坦荡。小区虽旧得过了时,但很招人喜欢,在小区内溜达,走着走着就像回到了家乡一般。小区还有个很好听很文雅的名字——文化区。

我不晓得文化区这么有文气的名字怎么得来的,什么人给取的名字,但它无疑是一个老小区,是以前铁老大的职工住宅区。文化区没有物业,也就没有门卫保安,进出都是自由的,这样能随意出入的小区已很少见了。文化区好像也没听说发生过什么偷盗之类的事,而附近的几个小区虽有门卫保安日夜看守着,还是经常发生盗窃。

文化区没有物业管理,却能天下无贼,原因之一大概是因为从来对人不设防,即使有盗窃之心的人走进小区,他也忽然有了被尊重被信任的感觉,没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身与心是舒畅的、自由的,就像山林里的泉水溪流,回归了水的源头本性,人一旦回到了内心又怎么会去做让自己感到不耻的事。

文化区很幽静,四五十年的老小区,一年年静谧的时光累积成岁月里无数的安详与恬静,树木早已成荫,夏遮烈日冬挡风雨,让人在尘世中躁动已久的心顿时安宁下来,小区的自在明净更是像清泉一般洗掉蒙住人心的尘埃,令人身心晶莹透亮。我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文化区,经常身不由己地走进去,感受一方天地的宁静。在文化区里行走,我像被种进了泥土里,种在静谧的光阴里,身心里竟有了万物生长的声音和气息。在文化区里任由着性子溜达,看到了许多的草木,也有许多的果树,枇杷、枣树、石榴、黄皮果、番石榴、桃树,应有尽有,每个时节都有果实熟了,站在果树下,人很容易消失在果子的芬芳里,或成为树上的一枚果实。一棵果树,只要能活下去,就会一年年地结果。人是不是也一样,只要努力活下去,就能活出自己的维度。果实熟了,就会有人采摘,但总有一些果子挂在树梢的最高处,扎眼得很。那高处的果子就只好留给鸟雀了,文化区里鸟雀成群,鸟是自在的,跟自在的人一样。自在的鸟很多,但活得自在的人少。人一辈子活得缩手缩脚的,又如何能自在。有时我在一棵大树下独自冥思,头脑里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什么。人生有时就是漫无目的,在文化区里没有方向随心所欲地走,反正到处都是路,走到路的尽头有时就是出口。这也是我喜欢文化区的原因之一,在文化区里行路,出口总随处可见。

鞋匠是不是看中了文化区的安静,能自在进出,才在门口摆摊设点,安身立命。这个城市一直在创建全国文明城市,一任任官员锲而不舍,也势在必得,一直坚持了二十年文明城的创建,从不舍弃。而十多年的时光,对一个从湖南乡村来龙城谋生的鞋匠来说,他人生最好的光阴都藏在这十多年的修修补补里。

大约十几年前,鞋匠在文化区门前的马路边撑起了一把遮阳伞,摆起了摊。对于鞋匠的突然出现大家都很惊奇,因为鞋摊大多躲在菜市场的旮旯里,还没人把摊子摆到马路边上。也从来没人在这条马路边上摆过鞋摊。

鞋匠第一天摆摊时,我就成了他的顾客。我的鞋子刚好有点脱胶,就顺便在他的鞋摊补胶。鞋匠见我要急着赶路,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变戏法般拿出小凳子,让我坐下来等,顺手脱下我脚上的鞋子,用自制的胶水给鞋子补胶。我落座前,他特地在凳子上垫了张报纸,这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用自己敏感的心感知着这世上的人情世故。我坐在凳子上,一边看他干活一边打量着他。一直以来,我喜欢看马路上行走的人,看世道人心,也看万物生长。看上去鞋匠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或许要比我年轻几岁,但岁月的沧桑已在他脸上沉淀下来,就像老树上的疤痕,用自己的伤痛体察生命的每一次生长每一道年轮。

我看不透这个鞋匠心的深浅,他应该是一个深沉的人。补好胶后,他让我先试试鞋子,我穿上鞋子,还用力跺了跺。鞋匠笑了笑说,我这自制的胶水能保你鞋子穿烂了,也不会再脱胶。我没有把一个生意人的话当真,把它看成了一句广告词。我还是道了声谢。他看了我一眼,看出我的不屑和言语不着调,跟我招呼了一声,又接着埋头干他的活。

我转身走出很远时,他才收起小板凳,把报纸小心地折好,收进工具箱里。

这是个懂得尊重人的人。

我的鞋子又穿了将近一年,鞋跟烂了,鞋面的皮开始脱了,要离开我的鞋子,不想跟我同甘共苦。我这才扔了鞋子,也才信了鞋匠的话。

有时,信任是在时光的通道里建立起来的。

很快鞋匠就在马路边扎下了根,他把自己种进文化区这片泥土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一长就是十几年。

鞋匠不仅修鞋,还会修伞、包、拉链等等,凡是生活中能修修补补的东西,鞋匠都能给人修补得称心如意。鞋匠用自己的一双巧手,仿佛把人残缺不全的生活也一同修补得完美无缺。

在文化区,鞋匠很受居民欢迎,摊前总堆满了大家需要修补的东西,甚至锅瓢盆铲什么的,鞋匠都能修补,修补后的东西还特别经久耐用。鞋匠名气传了出去,就有远远近近的人慕名而来,给鞋匠带来了好生意。每天我路过鞋摊时总见有人拎着旧物在排着队等着,有时旧物则摆满了一地,大家等着修补这些生活用品的缺失。鞋匠用心地修理那些旧物件,像在修补那些旧时的光阴,仿佛也在替人打捞起那些陈旧的记忆,那些修补好的旧物件不仅能节省人的时间和金钱,还能继续延绵人的记忆,把人对生活的记忆从此完好地衔接起来。

鞋匠用自己的时光去接续他人的生活,去体察他人的生命,去亲近他人的时光。他把自己的时光融进了许多人的生活与光阴里。

鞋匠的收费一直很亲民,用文化区居民的话说修补旧物很划算。有时修补的东西多,鞋匠总会选一两件小东西不算账收钱。让人觉得自己占了鞋匠多大便宜似的。这个鞋匠是懂得人心的,人心的深浅他总能一眼就测出了。

摆摊的马路边生着一棵小叶榕,鞋匠来文化区马路边摆摊时,小叶榕像把伞撑在头顶上,鞋匠把自己一年年的光阴融进一棵树的生命,共生共长,小叶榕的岁月里不仅有了鞋匠的光阴,还多了许多人的光阴。

几年的工夫,小叶榕变成了一把大伞撑在天地间。小叶榕下时常聚集着一些人,各种各样的话题在树下诞生着,大到国际事务,小到各家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陈到旧芝麻烂谷子之类的琐事,每天都在树下纷飞着。

鞋匠只是一个默然无声的听众,大家说东道西,他从不插话,只专注手中的活。各家的家长里短,像落叶般埋进鞋匠的内心深处。鞋匠心头装满了别人家的事,别人的事有时仿佛就成了他自己的事,鞋匠的内心就像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果树,这些果子却不是自己的,他还得替别人小心看守着,不能让别人给悄悄摘走了。鞋匠不仅懂人心,说话做事还特有分寸。単单他心里压满了这么多别人的事,却从来没生过什么是非。

鞋匠是这一带居民长年累月一个最好的听众,也是一个最好的观众。我时常见鞋摊上有个把人,对鞋匠诉说着什么,或许是自己的家事,或许是同他人闹了矛盾或不快……不管怎样,鞋匠只是一个倾听者,偶尔插句把无关紧要的话。或许别人无处可说,也只是把鞋匠当作一个不错的听众,一件事老搁在心里憋得难受,说出来就轻松了,也释怀了。

我一回回深究文化区一带的居民怎么会如此信任一个鞋匠,后来大概想明白了,或许,是一群疲惫的人在面对令人疲惫的生活时需要出路,就像对行路的人来说,目的地就是出路;而人生也需要时时看见出路能看见光,特别是对那些总是在生活中负重前行的人。而这一片的居民,得找一个信任的人来诉说生活的酸甜苦辣,从不生是非的鞋匠就是大家一个最好的去处。而我喜欢没有任何围墙和门的文化区,哪怕信步走到小区的边上,也到处都是人生的出路。

而鞋匠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喜欢一个人不声不响,不声不响地干活。刚来文化区,许多人热心地问鞋匠娶亲没?有孩子没?鞋匠只是笑笑,一声不吭。别人也只是礼节性地问问,心想一个看上去脏兮兮的鞋匠,去哪儿娶妻生子呢。

在马路边摆了几年地摊,鞋匠就被赶回了文化区。随着大量的城管上街后,马路边再也不允许小摊贩摆摊设点。架不住城管一天到晚地蹲守和驱赶,鞋匠只好把鞋摊转移到文化区出口的主干道边上,正好旁边有棵不大不小的紫荆树,紫荆树如同马路边的小叶榕,一样为他的鞋摊遮挡起风雨烈日,他把鞋摊在树下安顿好后,和文化区便有了血脉般的关联。他成为文化区的一部分,文化区也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到紫荆花开的季节,文化区里到处弥漫着花的芬芳,湿漉漉的春天正蛰伏在人的身体里,一场春雨下来后,一片片紫色的花瓣就落在了地上,鞋匠喜欢满地的落英,他的鞋摊就在那些落花上,那些紫荆的落花总在这个季节一回回撞入他的生命中,唤醒他内心沉睡已久的欲望。他收摊时把那些落下的紫荆花收集在一起,带回出租房,摊开在地上,一屋子弥漫着花香。

在紫荆花树下摆摊的第二年春天,鞋匠就像风一样消失了一阵子,紫荆花树下空荡荡的,只有一地的落英。文化区的居民都在互相打听着,这鞋匠去了哪儿?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人?大家打听的结果是对这个鞋匠竟一无所知,是生疏的,他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大家的注视中生活了多年。

那一阵子,路过紫荆树下,我时常瞟上一眼,紫荆树下空空如也,鞋匠的摊一直没亮相。鞋匠就像一只候鸟往北飞走了,飞往了另一个目的,也许到了折返的季节才会回来的。鞋匠又像把自己藏进了茫茫人海里,让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鞋匠回来的时候,紫荆花谢掉了,树下早已觅不见花的踪迹,紫荆树又长大了一圈,一个月后,当鞋匠忽然出现在紫荆树底下,文化区差点沸腾了。鞋匠走后,大家发现生活似乎离不开鞋匠,鞋匠不仅能替大家修补损坏的旧物,似乎还能修补人的心情。鞋匠回来了,文化区的居民都拎着旧物出门了,去找他修修补补,去他鞋摊那凑在一块,聊天闲扯。

路过鞋摊时,我看了鞋匠一眼,发现鞋匠早已不是原先的鞋匠,他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有些疑惑,多看了鞋匠一眼,我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鞋匠内心或许经历过一次生与死的劫难,就像一棵枯死过的树,第二年春上又发了新枝,重新活了过来。

看上去,鞋匠还跟以往一样,别人谈天说地东家长西家短时,他从不插一句话,别人让他说话时,他只是笑笑而已,依旧不掺和别人任何的是非曲直。我却觉得鞋匠忽然有了自己的心事,他的心事就跟长满草木的大地一样,只能他一人扛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龙城官员一届比一届热衷于创建文明城市。马路两边张贴悬挂着各种文明的标语和口号,城管们禁止鞋匠在文化区门口摆摊,文化区门口也在马路边,在这里摆摊影响城市市容市貌,鞋匠的鞋摊只好又向后退了几十米,摆在了小区球场的边上。球场边上也有一棵不大不小的紫荆树,照旧为他遮挡起风雨阳光。鞋匠就在文化区里继续修修补补,修补着一个个残缺的日子。

在球场边又摆了几年摊,这个城市仍在年复一年地创建文明城市,鞋匠一直想把鞋摊摆在文化区门口的紫荆树下,让外面慕名来的人一眼找到他。可城管就是寸步不让,不给他摆在小区门口。文化区也因为老小区改造,四周砌起了围墙,还装起了门,收起物业费和停车费,不再任人自由进出。

文化区同别的小区没什么两样了。

我不喜欢砌了围墙的文化区,在小区里溜达时,走到边上总会碰见一垛围墙,以前到处都是门,现在则无门可出。

冬天时,我忽然听人说鞋匠死了,鞋匠死得做鬼也风流。鞋匠和文化区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女子赤身裸体死在一张床上,两人相拥而眠,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女子是有夫之妇,男人从事铁路工程职业,长年在外,在工地上往往一待就是半年,和女人一直牛郎织女式的鹊桥相会。警方得出的结论是两人使用电热毯不当,触电身亡。

大家都想不明白,那么好看的一个女子,找谁不是找,怎么偏偏就看上邋遢的鞋匠,还把自个儿小命丢了。这女子怎么就肯和鞋匠上床呢!鞋匠个子不高,瘦得像挂面,长相又一般,年纪还不小,他如何不声不响勾到了文化区最好看的女子,又不声不响死在女子的床上?许多人实在想不通。

鞋匠死后,老家来人带走了他的骨灰。大家才懂得鞋匠在老家是结过婚的,后来妻子有了相好的,跟他闹离婚。那年鞋匠消失一个月就是回家办离婚手续的。

好长一段时间,文化区的人都感叹鞋匠和那女子的死,都说那么好看的一个女子死在鞋匠怀里,怪可惜的,也不值得。

鞋匠这一死,却是值得了。

听到鞋匠的死讯后,我一直努力地想他的名字,竟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好像问过他姓甚名谁,又好像压根儿没问过。后来,我又问过住在文化区一带的人,他们同我一样,也不知道鞋匠的名字。这么多人都不知道鞋匠的名字,说明这个鞋匠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事隔不久,我进了一趟文化区,紫荆树下却空落落的,我忽然觉得鞋匠和他的鞋摊还在,鞋匠还在不声不响地修补着别人人生的缺失。

有阳光的日子,这家电器修理店离阳光最近,看上去近在咫尺,其实也远在天涯。小店面朝西边,就在这条马路的边上,对面马路边邻着一家建筑公司的办公楼,办公楼四五层高,挡不住西边来的阳光,特别是夏日,太阳在天空越走越暴躁,到了下午四五点,是性子最烈的时候,也是最惹不得的时候。

都市里能遮挡夏日阳光的永远是那些高楼,高楼汲取不了阳光,又把阳光还给了天地。都市容不下那些大树、群山,到处铺满水泥的地面安放不了一棵大树的一生,树大招风,城里的风也不会让一棵树长到令人妒忌的程度。何况城里的土地要种房子,决不会让一棵大树无束无拘地生长。乡村大地不像都市,遮掩房舍和人群的是大树、山峦,山和树挡着烈日,给人更多的阴凉,也给人更多的庇护。乡村大地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溪流池塘,而水与泥土一天到晚总是汲取阳光的热量,让天地多一些清凉。

乡村的房子只跟树在一起,树需要阳光,又替房子遮挡阳光,不过房子跟树一样需要阳光,住在房子里的人需要阳光的滋养,房子、树、人又都向阳而生,阳光也一点点聚起了人身上的阳气。而城里的房子没有大树相伴,这样的房子失去了大树的屏障,烈日就灼伤了人身上的阴阳。

这家电器维修店只是六七平方米的小屋子,是旁边小区柴房洐生出来的,店里堆满了各种废旧的电器,刚好给店主留下了一个转身的空隙。小店才开了六七年时间,在这条马路上,它是一个毫不起眼也是从不惹人的存在。有时仿佛藏起来了,藏在城里的一团光阴里。

店主在门前扯起了雨棚,挡住了西晒的阳光,也挡住了雨水,还遮住了一些人的目光。

这家店主我认得,他同我一样,也是从乡下进城的,就像一棵树被栽在城里的钢筋水泥里,一栽就是许多年。我没想到他竟寻了个店面开了家电修理店,在那些旧电器中消磨着时光。我记得以前他在一家国企上班,那家国企名头响亮,能在里面有个身份,是好多人暗中羡慕的事。他怎么忽然从那家国企跑出来了,到外面自己找饭吃?

我忽然觉得,在他身上一定发生过许多的故事,他的经历就像蚕茧,一层层包裹着他的身心和后来的一个个日子。

以前在国企上班时,他还带着家人开过叫“一家人”的饭馆,专营扣肉、卤猪蹄、五香牛肉、红烧排骨、宫保鸡丁等特色盖浇饭,“一家人”盖浇饭打出了品牌,每天要卖出一千份,一到吃饭时间,“一家人”饭馆一带到处都飘着盖浇饭的香味。“一家人”的名声也像盖浇饭的香味一样弥漫在都市的每个角落。而“一家人”真的是一家人,没一个外人,他的父母、哥嫂、弟妹、妹妹,一起进城来了,一起用心经营“一家人”。他把全家一起安放在城里,就像庄稼进了城,在城里扬花抽穗结实。但经营了一年多,“一家人”就跟缺水缺阳光的庄稼一样枯败了,先是哥嫂心中藏私,一甩手出去单干了,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也开了一家“一家人”餐馆。不久小弟夫妻俩也有样学样,不声不响地出去单干,也在离一家人不远的地方开了另一家“一家人”餐馆。嫂子和弟媳招来了娘家人,“一家人”变成了几家人。他没料到父母也跟着闹腾开了,父亲去了大儿子的“一家人”,母亲则去了小儿子的“一家人”,而真正的“一家人”只剩下他和妹妹。他只好停薪留职,带着妹妹坚持做了一阵子,因哥嫂、弟妹的“一家人”盖浇饭恶意降价,他的“一家人”竞争不过另两家“一家人”,生意猛降,实在撑不下去,他的“一家人”只好关门歇业。

作为“一家人”的常客,我目睹了“一家人”从昌盛走向衰败的过程,也目睹了店主从成功到失败。那些围绕“一家人”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次次闯进他的脑海,沉淀成他记忆的一部分,也成为他内心深处的伤痛。他不敢打开那些陈旧的时光,不敢去触碰那些旧时的伤疤,那些伤疤已深入肌肤与血脉,与他融为一体。

“一家人”他经营了两年多,也忙碌了两年多,停业后,他的身边只剩下妹妹,妹妹认定了他这个二哥,哪儿也不去,一心要跟着他。

远离了“一家人”,他不再奔波,开始一天天安静下来,他打开自己的时光和内心,开始自我审视,这一回他到底错在哪儿?“一家人”为何最后竟变成三家人?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他被现实中的亲情击伤了,就像一道道雷电劈过他,在满身烙下了伤痕。

他的“一家人”停业了,转让出去后,我再也没去过“一家人”,也再没有见过他。很快,我搬离了那一带,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故事。我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又生活在两条平行不相交的直线上。甚至,我很快就把他忘掉了。

他哥嫂、弟媳两家经营的“一家人”好像也没能撑多久,事隔两三年,有一次,经过那一带时,我坐在车子里,见两家“一家人”的门面早已改换门头,一家经营着水产,另一家则换成了发廊的招牌。

“一家人”的尽头是生活的重生?这个念头只是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和他再次意外相逢却是在十几年后,时光一刹那把我们变成了中年人。在生命长河中,看来时光是最有情也是无情的,时光会陪着我们变老,这世上没有谁在时光中不老,时光最终也会舍弃每个人。

我惊诧他怎么跑到这儿租了家小门店,偷偷地干起了个体,他的国企身份呢?这个疑问在我心头像野草生长着,蔓延到一个个日子。他没有解释,我也没有问。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而他却是一个经历了生活风霜雨雪的人。

似乎他的所有经历都刻在了脸上,也埋在心里。他的经历会不会像一粒粒种子在他内心深处发芽,生成一种力量?从一家人到小店,我不知他内心得背负多么重的人生。

第一次和他狭路相逢,是在他的家电修理店刚开张不久,他正站在店面前望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我刚好路过他身边。我扫了他一眼,他也正好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啊了一声,他也张了张口,我们都认出了对方,虽然十几年的岁月改变了双方的容颜,但基本的老样子还没被时光修改过头。我和他擦身而过时认出了对方,但已走出了六七步远,也就没有再回过身叙旧。

几天后,我在小店前又和他相见。多年不见。我和他几乎同时说。那时恰好是冬天,马路上风刮得紧,风冷得渗进人骨缝里。我和他互相问候了几句,忽然无话可说。隔着十几年的时光,我们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们了,我们早已是对方的陌生人了。我和他都借口天冷,散了,各走各的路,各回各的家。十几年前,我和他因“一家人”而彼此相识,十几年后,我和他已是遥远的此岸与彼岸。

我和他在小店前时常碰见,有时他正专心修着家电,背对着我,我轻轻地从他身后走过去,每天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成百上千,每个走过的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路人。有时我们都早早看见了对方,互相打个招呼,问一两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我脚步不停地走过来,而他也没有要跟我攀谈的意思。我和他对双方十几年的经历一无所知,而这十几年的光阴就像深邃的沟壑横亘在两人中间。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想见他,看见他店面敞开着门,便穿过不远处的斑马线,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走过,我和他便避开了那些令人尴尬的招呼与问候。这时我内心似乎异常轻松,也许我厌倦了生活中那些程序式毫无意义的招呼与问候,不愿跟现实中平庸的自己妥协。更多的时候,他不在店里,门关得紧紧的,上门服务去了。他的生意应该很好,上门的话还加收服务费。他脸上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恬淡,也有一种渡过劫难后的知足,他在经历苦难后见到了花开。我不知道他给我的感觉是不是一种错觉?这种感觉一直种在我内心深处,仿佛对他十几年的经历有所了解一般。

时光一天天过去,又是几年的光阴若白驹过隙,我和他就是以这种奇特的关系存在着,谁也没有走近对方一步。二十多年前,在他的“一家人”餐馆,我坐在餐馆的一处角落后,吃过饭,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我似乎永远是“一家人”每顿饭的最后一个食客,坐在空落落的餐馆里抽烟时,里面的客人早走光了。他走过来,同我一起聊天。我不记得那时两人都聊了些什么,但有一件事倒是记得清楚,两人年少轻狂,说了那个年纪该说的话,也说了如今看起来不该说的话。

我和他都做了那个年纪该做和不该做的事,“一家人”的散伙也正源于他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把赚来的钱都攒在一起,想把“一家人”开遍全城,甚至想开到其他城市。

他的理想也有我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导致他哥嫂与弟媳跳出来单干。他人生的梦想落空是因为现实太残酷,亲情太脆弱,有时简直不堪一击。

那个年龄,我们都不谙世事,不懂得什么是人情世故,人生之路才磨难重重苦难种种。

对我和他来说,有时,苦难开始的地方也是苦难结束的地方。

这个春天万物生长之际,天湿漉漉地滴得出水来,晚上洗澡时热水器突然坏了,打不着火,我联系了平时上门修理电器的师傅,谁知他说太晚了,拒绝上门服务。我忽然想起了他门店头上那串熟悉的数字,试着打了他的电话,他问了具体情况,说得上门处理。

他赶来了我家,很快修好了热水器,他边修边跟我聊起了这些年的经历。“一家人”转让后,他还在停薪留职,就跟所在车间的主任合办了一家油漆工厂,车间主任是幕后老板,帮厂子揽活。他负责工厂的生产经营,营业执照没来得及办,工厂不幸发生了爆炸,死了两个人,他为此被判了好几年有期徒刑。刑满释放出来后,他什么都没有了。国企员工的身份也丢了。

他来这世界一趟,似乎什么事也没做成。

他在城里走过一条条马路,每一条路都好像走不通,每条路的尽头都成了他的深渊。后来,他给人送过桶装水,在餐馆做过厨师,维修过家电,再后来到这条马路上开了修理店,这一带居民小区众多,多是工薪阶层,这条马路上有他的天时地利人和。

在这条马路上,每天我见到来来往往的人,奔驰而过的各种车辆,以及靠这条马路谋生的人,还有那些在马路边跟城管捉迷藏的小商贩,他们大多藏身在都市的褶皱和纹路里,卑微而贫贱地活着,他们活得没有一点生命的质量,随遇而安,随波逐流,只为在城里有一口饭吃,有一处落脚地。那些路边相遇的面孔,有的时间一久,便植进了记忆深处,这阵子怎么没有见到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子?经常都会和她在路口的一棵荆紫花树下遇见,她卖的酸食很好吃,后来再也没出现过。一个似乎熟悉的陌生人就这样从“遇见”中消失了。

有时下班回家,我在马路北头看见城管在没收商贩的小摊,一路上遇见小贩时,我便提醒他们城管就要过来了,让他们随时做好收摊的准备。

实际上,我也同他们一样,也藏身在都市的褶皱和纹路里,一生只为了简单地活着,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不负来过这人世间一趟。

我知道,一条路上,活过了许多人,大家活成一条马路的风景,也活出这人世间的沧桑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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