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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棺

时间:2024-05-04

□文/傅淑青

隔着岁月,跪在祖父墓前,我总会想起遥远得有些不真切的过棺礼。

那是最后一个守灵夜。已近子夜,牲畜睡了,村民睡了,村庄睡了。只有立在村庄中轴线上的祖祠灯火通明,在这个深夜里,不合时宜地发散碎金般的灿灿黄光。

在祖祠内跪坐才半宿,我就已腰椎酸软,下肢麻木到失去知觉,眼皮仿佛挂了块豆大的铅粒,困倦像洪水猛兽,疯狂撕咬我的肉体,意图摧毁我的意志。天光放亮就要出棺,来喜太公再三嘱咐,但凡灵前,心不诚则福不达。即便头昏脑涨、浑身僵痛,我仍保持跪坐姿势,把自己直挺挺钉在看不出颜色、塌陷了的蒲团上,咬牙熬过最后的黑暗。

守灵的夜很黑,很静,很长。没有一声婴儿啼哭,没有一盏灯亮起,没有牲畜出来觅食,没有开门关门声,没有黑夜特有的隐秘娇喘。大地和苍宇死寂死寂,在这个一望无垠的“黑海”里,只有写着“当大事”的横批悬在半空中刷啦啦作响。

祖父是两天前的夜晚去世的。那天靠夜,清汤寡水似的阳光才爬过南山的最高点,缕状的炊烟刚升起,暮色尚未大面积蔓延,昏灰色的暮云仍棱角分明,连家养的鸡和鸭都还不肯归笼,祖父却等不及食夜饭,甚至顿顿不落的老酒都不喝了,他拎着烧旺的火熜,闭上眼,和衣躺上床,静等死神走近。

祖父刚过完九十大寿,父慈子孝,四世同堂,人人都说他是有福之人,他却怨恨老天把他一个人遗落在人世间。祖母早已不在,兄弟姊妹都先他而去,跟他一起玩大的同年都躺到了冷冰冰的公墓山里。孤独是把锋利的刀子,左一刀、右一刀,划得祖父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这是肉眼看不到的内伤,不致命,却是温水煮青蛙式的长久折磨。

祖父每天不过是在格子窗边敷敷日头,顺带跟阳光下飘浮起来的灰尘“打打太极”,要么搬把太师椅,躺在门槛边,看看天井上方的蓝天和棉絮状的云朵,打量打量梁间呢喃的燕子,跟浣洗衣服的妇女吹嘘吹嘘年轻时与日本鬼子火拼的英勇事迹,讲到一半才发现早没了人影。他轻叹一声,合上松弛的眼皮,似乎这样就能将孤独驱赶到视线之外。世界静得只剩风拂过万物、雨敲屋檐、落花和枯叶摔落在地上的声响。活着真当无趣。

时间真是神奇。七十岁前,祖父的日子像踩着风火轮,每一天都在一个劲地飞速往前奔跑,偶然回头,才惊觉大半生倏忽溜走,时间相继带走他的至亲和好友,把他摧残成没有肉、只剩皮的“丝瓜瓢”。七十了,黄土埋到胸口了,祖父以为自己时日不多,在七十岁寿辰那天强令四个儿子为他备下棺木,那是上好的红松木做成的,光漆都刷了十八道。不过,老天开玩笑似的多给了他二十年时间。祖父七十岁后的辰光,闪电般转瞬即逝的日子突然减速,好像风风火火的青年人迅速老成颤颤巍巍行走的糟老头,每分每秒都成了漫长而又沉重的煎熬。想来,定是那穿心蚀骨的孤独让他度日如年,让他心生二十年比七十年还要漫长的错觉。

1996年的腊月二十二,他突然梦到牺牲的战友站在远山上唤他傅排长,梦到跟粗气喘得跟风箱似的祖母掰扯家长里短,梦到许多年前夭折的三个孩子坐在春江水旁,扑闪着眼睛,朝他喊爹爹。他还梦见去世多年的老伙计跟他炫耀,他们生活的地方日日充盈着神秘幽香,夜夜能看到闪闪的星河,处处有目酣神醉的翠柏与鲜花,没有疾病,没有罪恶,没有战争与离乱,是众生平等、祥和安宁的西方极乐世界。祖父知道大限到了,阎王爷终于在生死簿上翻到了他——在世上多活二十年的人。

祖父吩咐大伯去上街请剃头师阿六和照相馆的赛春师傅,命令二伯去下街的白事店购置寿衣,嘱咐父亲和叔叔用稀释的白酒给他净身。赤条条来,齐整整走。不一会儿,祖父就剃了头、擦了身、照了遗像,穿上上六下二的八件套寿衣以及绣有祥云和青莲图案的寿鞋,意为脚踩莲花上西天,还郑重其事地戴上了寿帽,并在身下垫好寿褥和寿枕,盖上了寿被。

准备工作停当,父亲兄弟四人、两位大妈妈和婶娘、堂兄堂姐等二十多号傅家人全来了。没人在意祖父生前咀嚼孤独时的寂寞,但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们要完成祖父从人间到天堂的守护,绝不能让祖父一个人奔赴死亡,更不能让他因此成为孤单单的游魂独鬼。

“我马上要去地下眠睡,没啥遗憾,唯一放不下小六子(指家族中排行第六的我),请来喜给她过棺。”那年我六岁,却因体弱多病多次游荡在生死门外,活菩萨断定我活不过十二岁。过棺,谐音过关。霉运当头者过棺能时来运转,体弱多病者过棺能葆身体康健,面临血光之灾者过棺可消灾弭祸,这是春水村特有的丧葬习俗。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有这等增福添喜的好机会,逝者得是德行无亏且是自然死亡的高龄老人,受礼者须是逝者的血亲。其实,生死这件事祖父想得非常通透。所有的生命都是殊途同归,不管是主宰世界的人也好,还是贴着地面生长的节节草也罢,都在走向死而生且无法回头的孤旅,这是生命自然的回归,是上帝创造生命之初就已设定好的程序,如同一年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就像一天有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是无可更改的命定。但因爱生忧,他就想跟死神抗争一回,想用自己肉体和灵魂的终结换取我生命的再生和重塑。

死亡的阴影像那天的夜色,乌云压着大地,天上不见月光和星子,村庄冷寂无声,只有冷风游魂似的在门外徘徊,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哀嚎声。耗尽所有气力的祖父交代完遗言,眼睛变得浑浊,眼神涣散,眼角似有清泪溢出,身体慢慢僵硬,气息越来越弱。腊月二十三凌晨,祖父房间的老台钟刚敲完两下,钟声还在角角落落回荡,祖父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春水村的夜。等星月完全升起,透出黄晕或白光的窗子就接二连三地变成了一块块黑色幕布。有时,刺眼的灯光也会在半夜亮起,但顶多一泡夜尿的时间。整夜亮灯的人家不是聚了帮赌红眼的赌徒,就是发生了生或死的大事。次日天刚泛起鱼肚白,不用主家请,房头亲戚吃好五更饭就匆匆赶来。死者为大,每个人都暂且抛下了过活的生计,放下一切狗撕猫咬的小矛盾,哪怕曾挥刀相向、有夺妻杀父之恨的死对头也主动卸下成见,和和气气,倾力帮主家操办丧事。

85岁高龄的来喜太公同样不请自来。他是春水村三代单传的知宾先生。四五天前,他还和祖父坐在门槛上喝烫嘴的五加皮,对于祖父的突然去世,来喜太公有些讶异,但仍保持着知宾先生该有的克制和冷静,毕竟送走过无数正常和非正常死去的傅氏子弟,死亡对他是稀松平常的事儿。

对于每个生命个体而言,出生是受难的起始,肉体消亡却是苦难的终结。死比活容易,死更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死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欢喜事。所以,春水村历来都有把白事办成喜丧的习俗。再加之祖父无疾而终,是绝对的福寿全归,亦称作善终,且要穿插过棺礼,丧仪自然更为隆重。

在来喜太公的指挥下,房头亲戚兵分六路,有条不紊忙碌起来:一部分人反穿黑白衣服,各带一把长柄黑色绸伞,徒步去死者亲朋处报老;一部分人肩扛石灰、砖头,带上抹泥板,赶往祖父生前选好的“风水宝地”搭棺冢、立墓碑;一部分人去镇上购置香火、纸钱等丧葬物品;一部分人准备大宴宾客的桌椅、锅碗和菜蔬;一部分人去祖祠布置灵堂;最后一部分人则留在主家家中随时听候差遣。原本要扫尘、置办年货、祭拜年神的腊月,被突如其来的“殡老人”打乱节奏。一夜之间,春水村仿佛变了天地、换了人间。

那天早晨8点钟左右,我穿上大两号的孝服,左臂别上黑色袖套,头上戴着缝有一块红布头的蓝色布帽,腰间扎上一指宽的麻绳,捧着祖父16寸的黑白遗照,跟着来喜太公来到祖祠守灵。我是过棺礼的主角,虽才6岁,却是孝子贤孙的最主要代表,得24小时寸步不离、正襟危坐守在祖祠三天三夜,绝不能跟堂弟妹打打闹闹,让人认为我是个不知礼数、不懂礼节、上不了台面的黄口小儿。

祖祠早已祭拜过天公、请过祖宗画像、迎过年神、贴过春联,只待小年到来就放铳敲锣、杀鸡宰羊,不巧祖父在年关辞世。祖祠内的画像撤了,贡品撤了,莲花灯、礼花和鞭炮搬走了,红色的春联被一副更大的白头挽联替代,窗花和生肖剪纸被一一撕去,满地红色的碎屑很快踩成了一堆烂泥。

几个小时前祖祠还在张灯结彩,才短短一瞬就变成了肃穆的灵堂。悬于梁上的白色诵经布把祖祠分为里外两间,前半间作来客祭拜瞻仰之用,分别放置着朱红色的长形条几和八仙桌,桌旁是两张方方正正的雕花太师椅,桌面摆放着祖父的遗照、三足黄铜香炉一只、铜制烛台一对及熟猪头、捂肉馒头、杨梅粿、头糕、清明团、插有两根竹筷的白米饭、时令水果等贡品八样,后半间乃停灵和守灵人的休息场所。冷白色的丧幡、冷白色的挽联、冷白色的孝服、冷白色的灵烛……处处皆是刺目的白和彻骨的冷。

祖祠门庭若市。春水村的天地这么小,迎来送往的人竟会这么多,还礼用的红糖水已经喝完三大壶,香炉再也插不下新香,大同小异的花圈和花篮占领了过道,空气里一股子又涩又呛的烟草味。我学着长辈的样子,对来客下跪、磕头、作揖、致谢,这一天我不知道回了多少次礼,更不知道未来守灵的两天还得行多少次礼。我的腰好像生生折成了两截,身体的不适让我暂时顾不得祖父离世带给我的强烈震动。

午时,太阳升起来了,桌椅餐具摆齐整了,帐篷搭起来了,炒菜锅支起来了,帮厨的人跑起来了,唢呐和二胡响起来了,鞭炮炸起来了,流水席开始了。

盘光了再添,菜冷了再热,酒没了再买,唯独不能让“吃席”的宾客扫兴而归。宴席越隆重,宾客越尽兴,丧礼规格越高,就代表对已故者感情越深。不论一贫如洗的穷人家还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样的时刻,无一例外都会拿出一掷千金的豪气。

流水席进行到两个小时,已有醉颜的男人开始推杯换盏,鼓着腮帮子嚼食物的小孩虽已腆起肚子仍不舍得离桌,嘴巴油光光的妇女一次次把食物藏进围裙里,鸡、狗、猫等牲畜全被主人家放出来觅食。吃饱喝足后的打嗝和嗳气此起彼伏,甚至能闻到食物连同胃液翻涌上来的阵阵酸臭。春水村进入一种罕见而又迷乱的狂欢状态,连天上的太阳都被感染,像偷喝了芦稷烧,浑身通红,在这个寒日不知节制地照射暖光,直到杏黄色的残月悄然升起、天色逐渐黯淡,才醉醺醺地去找寻下山的路。

在这些放歌纵酒的人眼中,我就是找父母算前世孽债的麻痘鬼,家贫的根源在我,是我的羸弱病体拉低了一个家庭的经济基础。总有人劝告父母,再怀个“带把儿的”,我是病娃,能否成人尚属未知,更别说替他们养老。是祖父一次次捂上我的耳朵,变戏法似的掏出米胖哄我开心。我想哭,想再喊一声祖父,想一头扑进他怀里,只是,祖父死了,他盖着白色的裹尸布,肉身枯萎,灵魂更不知飘散去了何方。

我收住泪,麻木端坐在流水席上,浩浩荡荡的悲伤就这样淹没在人欢狗叫和划拳行令里。1996年腊月二十三的那个黄昏,我容颜未老,心已沧桑。

转眼,就到了“大夜”(出棺前一天的通宵守灵之夜)。一股自北向南的寒流突然气势汹汹来袭。躁怒的飞雪开始在苍茫夜空中乱舞,水晶门帘似的冰凌在瓦檐下越挂越长,没有片刻安宁的夜风在猛烈咆哮,咬合得不紧密的压花玻璃吹得颤颤发抖,祖祠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条也跟着风势不停摇荡,处处都是肃杀和萧索。隆冬的夜,身体也变得无比生冷和僵硬,守灵人缩脖的缩脖、哈气的哈气、抖腿的抖腿、耸肩的耸肩,谁也没有兴味嗑瓜子、打扑克、讲笑话,生怕因此消耗掉体内多余的热量。

腊月二十五清晨,冷风吹散了大地黏稠的墨色,声声鸡啼和狗吠终于挑醒春水村的夜梦。新的一天,依然是人来人往,依然拽布披麻,依然是白天到黑夜的流水席,很多人依然说着言不由衷劝慰亲属节哀的言语,不同的是,这天是出棺的大日子。过完今天,就不能再说祖父“去世”“走了”“去了阴间”,只能称“往生”。

清早七点,装在木桶里的糯米饭、沃豆腐和红烧肉正一桶桶地往祖祠方向提去。这一天不用在家烧五更饭,不管是否傅姓子弟,不论是本村人还是外乡的,哪怕是盲流和乞丐,都可到祠堂来讨碗羹饭吃,管饱管够。吃羹饭的辰光,张半瞎便在腿上摆好三弦,用温开水净完喉咙,逆着风雪,微扬起头,唱起道情:

爹爹呀——亲爹诶——

哭起爹来我好伤心,

一声一声喊不停。

年轻时被抽壮丁,

成了国民党的士兵,

一次次与鬼子火拼,

立了战功领了兵,

生了儿子娶了亲,

扎根巴蜀不再飘零。

新中国成立带着妻儿和被衾,

回到老家军官变农民。

您苦中作乐一辈子,

好不容易养大四个子,

眼看日子就要甜甜蜜蜜,

却遭逢老妻不幸离世,

从此开始人生独角戏。

……

喧闹渐止,吃羹饭的人无一不放慢咀嚼的节奏,听起唱词里祖父的生平,有人连连喟叹,有人鼻子发酸,眼皮浅的妇女悄悄抹起泪水。哀婉凄绝的弦音配上张半瞎浑厚沙哑的嗓音,把祖父孤臣孽子式的孤独演绎到极致。唱到“却遭逢老妻不幸离世,从此开始人生独角戏”,张半瞎眼眶通红,哽咽着发不出声。北风在刮,雪花在飘,三弦在低沉呜咽,如泣如诉。真情真意也好,假情假泪也罢,张半瞎已经完成代替家属哀痛的大任。

“成法,这是老大和大娘给你的陀罗尼经被,厚衾不怕寒夜来,祝你夜夜好梦到天明。”

“成法,这是老二和二娘烧的阴司纸和黄表纸,勿要全部藏腰包,记得打点阎王和小鬼。”

“成法,这是老三和三娘送的绫罗绸缎和丝帛锦绢,去了地府做靓装,穿衣戴帽好齐全。”

“成法,这是老四和四娘买的纸祭品,有房有车有存款,从此不再紧巴巴过苦日子。”

来喜太公把双手圈成喇叭状,倾尽全身气力,几乎用嘶吼的方式喊出了这曲《焚烧歌》。一件件丧葬用品随着来喜太公的歌声,在火盆中依次化为灰烬。

最后,焚烧的是我的替身——一具竹篾扎成、外圈糊着宣纸的纸人。纸人身形与我相似,画着浓重油彩,脸庞处粘着两坨还未完全化开的红色颜料,显然是扎彩匠匆匆赶制而成的。还没等我细瞧,一阵疾风突然从门外闯进来。火苗即将偃旗息鼓,被回旋的风雪一逗弄,突然伸长舌头,像旁逸斜出的枝丫,用尖牙利嘴死死咬住我的替身。不过几秒钟,纸人就被火舌吞噬,发出一阵布匹撕裂般的哔哔啵啵之声。

接下来是改名。来喜太公立于桌旁,在墨汁中倒入一小包黄铜粉,调制出不浓不淡适合写字的金色墨水,用蝇头小楷在红纸上写下我的名字——淑清。淑清,清白而又纯净,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出自《楚辞·严忌〈哀时命〉》的“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相比堂姐妹们的巧玲、巧敏、巧月、巧丽,我的名字很独特,据说是祖父翻遍字典和诗词得来的。写完名字,来喜太公在灵前点燃三炷回魂香,香举过头顶,腰弓成直角,嘴里振振有词,似乎与天上的祖父在对话。突然,他的面孔扭曲成水波纹样,双眼暴突,四肢不停摆动,似乎想在半空中抓住什么,他的呼吸急促得像台风天湍急的春江水,吸气呼气声大得像马达在高速运转。一阵剧烈痉挛后,来喜太公安静下来,未等众人反应,他快速起身,一溜烟从围观的人缝里钻出来,迈开大步,跑到桌前,蹲起马步,抄起毛笔,在红纸上泼墨般写下二字——淑青。尔后毛笔被抛掷出窗外,雪野立即多了一个耀目的黑点。

已近巳时,铳声震耳,出棺吉时将至。八仙此时分成左右两排站立,他们把祖父遗体抬过头顶,平放至棺木,最后齐齐整整盖上红、黄、蓝三床寿被。天气阴沉,空气肃穆。三五成群唠着家长里短的人收起笑意,排起长队,轮流走进祖祠祭拜祖父、瞻仰遗体。家属则每人手握一个铜币,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围着遗体反复走动,与即将入土为安的祖父做最后的诀别。从此以后,天上人间。

木匠师傅早在一旁候着,只待家属道别完毕,就盖棺封棺。尔后,棺木挪放到祖祠外院子的正中间,四根抬棺木已被五花大绑在棺体上,花篮和花圈沿着棺材一圈摆放妥当,八仙也已就位。其中两位已提前迈开大步,开起棺路,每过一个岔口,都得停住脚步,有节奏地敲锣七下,不仅为祖父的亡魂引路,也有驱赶中途作祟的大鬼小鬼之意;中间四位腰间绑红缎带的是扛棺人;殿后的两位得连续不断放“二脚踢”,一路上必须放99个才算完满,亦有九九归一的美好寓意。

终于,到了葬礼最高潮——过棺。

“过棺——”来喜太公声如洪钟,声音浑厚高亢,喊得荡气回肠。

八仙缓缓抬起棺木。身着褐色马褂、头上绑着红绸子的“贵人”抱起我,带我“过棺”。他低下头,猫起腰,谨慎钻过抬起的棺材底,又小心翼翼避过放置在棺材底下的小火盆,如此反复三次。一过消灾,二过去病,三过脱贫。祖祠内外寂静一片,空气蓦然凝重,就连一再偷袭人群的山风都放轻了脚步。在朱柱雕梁、青砖铺地的祖祠里,时间停止飞奔,世界仿佛静止不动,只有灵烛在热烈喘息,回魂香在吞云吐雾,长明灯在不知疲倦发散亮光。

“礼成——天官赐福——地府安康——”同时响起的还有震耳欲聋的铳声和鞭炮声,以及道士的超度、悲怆的三弦、木鱼笃笃声和家属哭灵声。无数声音汇集成一片,像连绵起伏的山峰,像跳跃摆动的音符,像暴跳如雷的激流,又像压顶而至的黑云,有着吞噬万物的力量。

雪落无声,劲风如刀,天地苍苍茫茫。名已改,棺已过,纸人已代我死去,再加上祖父的庇佑,病痛当然也会随之散去。我获得了新生。从此,不用惧怕云迷雾罩的黑夜,不用担忧熟睡后看不到第二天的丹霞,不再担心死神像影子一样须臾不离跟随着我。

又是一个冬至。我从省城归来,与家族的长辈、兄弟姐妹一道到南山公墓,看望长眠地下的亲人。

在以往,上坟是徒步的。拜谒先祖之魂,必须先走过凌空跨越于春江水面的铁索桥,迈过村道的无数沟沟坎坎,穿过村口用以辟邪驱鬼的桃树林,再翻过荆棘满坡的矮山包,最后才能踩着108级台阶,抵达南山半山腰上的傅氏公墓。这是一条古老的棺路,当年出棺的祖父也是通过这条路羽化登仙的。只是,棺路已被遗忘多年。晃晃荡荡的铁索桥被一孔坚固结实的石拱桥替代,村道一马平川,桃树林变成了灯火通明的大型服装厂,矮山坡夷为了平地,那108级台阶变成了依山而建的柏油弯道。上坟不再是靠脚力的苦差事,只消轻踩两脚汽车油门,不到十分钟,就从家门口到了公墓外边的停车场。最可怖的是堵车,每逢清明、冬至以及大年初一这样的大日子,只容得下两辆私家车并行的车道总堵得水泄不通,鸣笛总像母猫焦躁的叫春。而从前对鬼神充满敬畏的年代,不管走近哪座坟茔,人人都会不自觉放轻步脚、停止交谈,生怕惊扰逝者的好梦。

其实,春水村消失的何止是棺路?土葬消失了,守灵夜消失了,流水宴消失了,羹饭消失了,八仙、哭灵人和知宾先生这些与丧葬有关的古老行当也随之消失……祖父这代人曾信奉的热热闹闹出生、体体面面仙逝,早已成为老黄历。至于那过棺,也成了久远的传说,“过棺”这个词,在春水村,成了一个濒临失传的词语。

幸好啊,南山还是旧时模样,依然重峦叠嶂,万壑绵延,山脚下的水渠流水淙淙,山尖雾气蒸腾,山体翠得闪闪发亮,树木高大挺拔,枝丫呈伞状散射,绿叶堆叠,遮天蔽日,鸟鸣四起,有时会迎来一场飘忽不定的毛毛细雨,有时会从山谷吹来阵阵寒冽的山风。

祖父住进南山已有九千多个日夜。他坟前的常青树越长越高,坟顶的裂缝越来越密集,“显考傅公成法之墓”的描红字迹越来越模糊。时间真的是条奔腾向前、永不回头的河流,见证过我“重生”的房头亲戚许多都躺进了南山新葺的坟茔里,就连当年作为过棺主角的我都到了而立之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我还能记得起祖父常年戴着个灰色绒线帽、拄着条龙头拐,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老人味。不管过棺是迷信之说还是有科学论断,不论如今身体康健的我是父母照料的结果还是过棺的产物,重要的是,我始终是祖父生前最记挂的孙女。每每给祖父上坟,除了毕恭毕敬磕上三个响头,我总会叮嘱父母多买几提金元宝、黄表纸和冥币。死后全然皆空,祖父的肉身早就腐朽成泥,对纷扰人世已经没有任何感知力,当然也不可能再庇佑后代、福荫子孙,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祈祷,他的魂灵一直在,像他这样的良善之人,绝不会变成青面獠牙的鬼,一定幻化成有渡人能力的神。

此时,插在坟前的回魂香顶端,如米粒大小的火点张开了血盆大口,把坚挺的红色香体燃成软不拉几的烂香蕉状,纸钱也随着风的节奏迅速烧成灰烬。突然,带着火星的纸钱碎片被一阵疾风打中,它们像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迅速落到燥荻枯柴上。火苗迅速蹿起来,葱绿色的草木间多了一条翻转腾挪的火红色巨蟒。我们操起坟旁的枯枝,从不同方向狠命往“火蛇”的七寸打去。在一阵不讲章法的手忙脚乱后,火苗成功扑灭,只是喉咙干疼得要命,像刚吞下一根尖锐的鱼刺。

“好好好,老汉显灵,明年定是个利市年。”太阳穴凹陷、颧骨突出的大伯父有着跟祖父相似的面容。松弛下来的我们齐齐坐在公墓的大理石台阶上,有的喝水润嗓,有的屏息凝神,有的清理着烧焦的牛筋草。斜阳懒懒散射了我们一身。无端的,我想起了祖父也曾热烈燃烧过的生命,想起春水村那场最后的过棺礼……一过消灾,二过去病,三过脱贫,这终究只是美好的夙愿。我无法预估漫长的人生会被多少狂风和暴雨裹挟,但生命的美妙从来就在于不可预料,生命的真谛也绝不只是为了走向死亡,而在于努力迸发生命磅礴的力量。

残霞渐褪,寒鸦成群,西风猛烈。残阳跌跌撞撞坠落山间,暮色像张不断收紧的大网,终于吞没远处黛色的山峦。

是时候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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