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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凶

时间:2024-05-04

□文/佟掌柜

2019年6月18日晚7时,云阳市嘉湖分局刑警一队队长欧阳喻晓赶到嘉阳小区三号楼时,警方已封锁好现场。这是一栋有四个单元的六层洋房。

在来的路上,刑警刘志刚已通过手机向欧阳喻晓对案情做了简单介绍:“我们是一小时前接到的派出所报案。通过查看原始笔录和再次询问报案人,了解到大致情况:死者杨潇,三十四岁,未婚,市第六医院急诊科医生。报案人黄晓蕤是杨潇的闺蜜。杨潇一周前跟黄晓蕤相约,昨晚六点在第六医院附近的曼楼兰西餐厅吃饭。黄晓蕤提前几分钟到的饭店,结果等了半个小时杨潇还没到。按以往惯例,杨潇一向守时,若是科里有急诊患者需要处理,她会抽空给黄晓蕤发个微信语音。昨晚黄晓蕤没收到杨潇任何消息不说,打电话她还关机了。黄晓蕤觉得不对劲,就去单位找她,可科里的人说,杨医生今天没来上班,也没请假,电话也打不通,科主任因此还发了脾气。她们也在奇怪,杨医生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黄晓蕤一听越发着急,就来到杨潇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她返回家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去派出所报案。民警说,人口失踪不超过24小时不能立案。她没办法,只好回家。无数遍联系杨潇,就是联系不上,今天下午她又去六院急诊科,科里人说杨潇今天夜班,她们看黄晓蕤特着急,也开始联系杨潇,结果杨潇都没回音。黄晓蕤觉得肯定出事了,又来到派出所,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民警随同她来到死者家中,打开死者房门后发现杨潇已经死亡,于是就给我们打了电话。”

欧阳喻晓问:“黄晓蕤也不是杨潇的直系亲属,派出所怎么就出警了?”

“这个我问过了,据黄晓蕤说,杨潇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了,她的父母六年前因一场车祸双双离开人世。杨潇这人不擅言谈,不喜欢与人接触,所以也没什么朋友。大概因为黄晓蕤是她老乡,还是个网络作家,所以杨潇挺喜欢和她在一起的。但两人都忙,三五个月也未必能见到一面。聚会时大多是黄晓蕤讲一些她认为有趣的事,杨潇基本上是个倾听者。黄晓蕤说,第六感告诉她,杨潇一定出事了,她见民警不愿出警,还动用了一些关系,好说歹说才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过来打开杨潇的家门。”

死者杨潇住在一单元301室。欧阳喻晓戴好手套和脚套,踏进这间大约九十平方米的两居室时眼前一亮。房间的整体装修简洁大方,室内一尘不染。他想起自己总是乱糟糟的家,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一进门,门口嵌在墙体里的三格木制鞋柜上,整齐摆放着两双白色女式平底休闲鞋和一双紫红色丝绒绣花拖鞋。客厅为长方形,陈设颇为简单:落地窗前错落有致的绿植中间,是一个直径35厘米的大花盆,花盆里的紫红色杜鹃花挂满枝头,开得荼蘼。离落地窗半米处,和浅紫色暗花布艺沙发配套的贵妃椅靠背上,倚着一个呈坐姿、穿着碎花纱裙的半人高泰迪熊布偶,在LED灯光的笼罩下颇显诡异。奶白色涂漆的木制玻璃茶几,蒙着藕荷色针织纱帘的茶具只有二个套杯。沙发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台52寸的小米电视机。

客厅一侧的南面是卧室,中间是卫生间,北面是书房。欧阳喻晓推开半掩的书房的门,入眼就是窗台上盛开的三朵吐着黄褐色花蕊的白色百合花,它插在歪脖黑色陶瓷花瓶里,那充满质感的白色,在重叠的暗红色丝绒窗帘和浅紫色纱帘的映衬下,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圣之美。左手边是整面墙书柜和书桌一体的家用书写台,书桌上的台式电脑和笔记本电脑品牌都是联想。在工作台中间的空白墙壁上挂着一幅红色基调、色彩浓烈线条扭曲的抽象画,和房间整体冷色调的风格很不协调。左侧书柜里的书应该都和医学有关,其中有几本一个汉字都没有的外文书籍;两侧书柜中间悬空的封闭横格里,摆着十几只新旧不一的泰迪熊布偶;右侧书柜里的书很杂,文学名著、哲学、心理学、宗教、生活百科,无所不有。他的目光在看到一本名为《洁癖》的书时停住了,暗想,现在的作家真是啥都能写,这也能写成书。他将书从书柜里抽出来,只见黑色底封面上有个视觉凹凸感很强的奇形怪状的人头,书名是白色字体,下有两行滴血的红字,一行英文写的什么欧阳喻晓不认识,汉字写的是“你的肮脏唯有用鲜血才能洗涤干净”。他打开书翻了翻,见整本书由一系列胡编乱造的惊悚故事构成,就把书放回原位,又看了眼那幅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画,皱着眉头退出书房。

欧阳喻晓来到卧室,第一眼就看到窗台上也摆着和书房一样的花瓶和百合花。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一股和书房不一样的淡淡香味飘进鼻息。他问了句:“这是什么香气?不像百合花呢。”

蹲在床前查验尸体的法医肖然抬起头,指了指镶嵌在墙壁里的心形博古架上的白色香薰说:“这是迷迭香,这香味真是太棒了。我刚拍了照片,回去查查什么牌子。”

欧阳喻晓看了一眼肖然,见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赶紧转过头说:“快点干活。”肖然吐了吐舌头,继续查验尸体。

欧阳喻晓打开靠墙的衣柜,见横梁上按季节排列挂着女人穿的长短不一的衣裙;衣柜下面有个大旅行箱,装着女人的私人用品;衣柜侧面是几个横隔,第一个隔断上摆着四个女包,最前面的皮包应该是死者随身携带的,里面立整地摆放着化妆包、消毒湿巾、装着身份证和各种银行卡以及1200元人民币的钱包、两串挂着泰迪熊装饰链的钥匙,还有一个装着纯银筷子的细长小锦缎盒;下面几个横隔摆放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用品。

尸体还安静地躺在两米的大床上。只见她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材窈窕匀称,长发及腰,粗眉大眼,左眼下有一颗圆圆的长着绒毛的黑色哭痣,唇如桃红,表情平静,身穿深紫色低胸及踝真丝睡袍。虽有皱褶,却仍很完整地遮住大腿,手指甲、脚趾甲都剪得恰到好处,无一点污垢。肉眼可见浅紫色印花纯棉床单上有三处不大、不很清晰的洇湿痕迹。床头柜上有两只空高脚杯,一只杯沿处有明显的口红印迹。浅藕荷色方形台灯下,压着一张泰迪熊卡通便签,一行笔迹略显生涩的大字赫然其上:“我是自杀,请不要解剖我的遗体!”

欧阳喻晓将这张便签举到头顶,在灯光下来回翻了两次。旁边搜集指纹和物证的刑警刘志刚笑道:“队长,我看你是谍战剧看多了,这纸条还能有密写不成。”

欧阳喻晓用脚踢了他一下,“哪那么多废话。”他俯下身,拉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见里面有一个方形檀香木首饰盒,打开仿古的月牙形钩锁,里面装有三个锦缎小首饰盒,分别装着紫罗兰翡翠手镯、项坠、戒指;下层抽屉里也有个首饰盒,里面是一些头饰和小物件。他关上抽屉,蹲到肖然旁边,仔细观察尸体体征。

肖然见他蹲下,开口道:“我刚才仔细查验了死者的身体,未发现任何外部创伤。根据死者的表情、尸体呈现的尸斑颜色、关节僵硬度和指压褪色等体征,初步推断,死亡原因可能是氰化钾中毒,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凌晨一点到三点。”

欧阳喻晓又看了一眼便签,将它装进证物袋,问道:“你们怎么看?”

“不像是自杀,刚才我闻了闻,床单上印迹有两处是精斑,另一处是葡萄酒残留物。你们再看看她身上穿的睡衣,还有床头柜上的两个酒杯,很明显,在她死前发生过性行为。从她的表情和屋内并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看,也不像是被强奸。那么一个女人在和男人做爱之后,怎么可能自杀呢?这应该是凶手的欲盖弥彰。”肖然分析道。

“我同意肖然的推断,但有一点实在解释不通,若是凶手留下的这张便签,说不过去啊。我们只要对照下笔迹,很容易发现不是死者写的,再说,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这不是等于告诉我们是谁杀了她吗?”刘志刚道。

“我看你们是把问题想复杂了。我刚才仔细检查过房间的门窗,没有一点损坏的痕迹,屋子里也没有被翻动的迹象,两只酒杯上的指纹很清晰,很明显一个是死者的,另一个应该是和死者发生性关系的男人的,若是有第三人谋杀死者,除非他是隐形人,要不怎么可能让死者喝下含有氰化钾的酒?我倾向于她是自杀。”刑警张天昊说道。

“化验结果未出来前,你怎么知道是酒里含有氰化钾?再说了,若是酒里含有氰化钾,那么最有可能给杨潇下毒的就是那个男人,不用存在第三者。”刘志刚反驳道。

“刚才肖然说了,她检查尸体时未发现有注射的针孔,也未发现强灌的痕迹,并且这屋内也没有氰化钾燃烧物的气味,所以我推断是食物里下的毒。刚才我去厨房和饭厅仔细查看过,都收拾得非常干净,连垃圾都没有,若是在其他食物里下的毒,按氰化钾中毒死亡的时间,是不可能没有残留物的。哦,对了,死者真是精致主义者,就连厨房的窗台上也摆着和这个一样的百合花。”张天昊指了指窗台上的花瓶说道。

“对呀,这不更证明凶手打扫过现场吗?”刘志刚反问了句。

“从死者家中门窗无任何被撬过痕迹、手提包里的财物以及床头柜抽屉里的珠宝都没有被盗来看,可以排除入室盗窃杀人。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她是自杀前,我们先按他杀来调查她的死亡原因。志刚,你明天继续询问下黄晓蕤,看看能否完全排除她的作案嫌疑,然后再到六院跟急诊科同志了解下杨潇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仇杀或情杀的可能;天昊,你明天将这些物证送到物证科,请他们帮忙提取指纹、化验唾液,再查下小区和这栋楼的监控录像,看能否锁定进入死者房间的嫌疑人,再有就是调出死者生前的电话记录及微信记录,看看是否能找到别的线索;肖然,你明天解剖下尸体,确定死者致死的原因。”欧阳喻晓看了眼手机,继续道:“快十二点了,今天就到这儿。明天下午四点我们开个碰头会,综合下各自调查的情况。”

6月19日下午四点。分局刑警一队会议室。

“大家都说说各自调查的情况。”欧阳喻晓指着大屏幕上杨潇的遗体视频,开门见山地说道。

刘志刚今年三十二岁,曾在市局举办的警察搏击大赛中获得第二名。他平时喜欢穿安德玛运动健身服,一到夏天,衣服下健美的凹凸总能让街上的美女多看两眼。因此,张天昊总挖苦他,就是为了让美女多看他几眼才坚持不懈锻炼的。他听欧阳喻晓说完,拿出录音笔首先开了口:“通过调查,可以确定黄晓蕤不是凶手。今天上午我详细询问了她在6月16日的行程:那天白天,她一整天都在家里写小说,这点钟点工可以证实。晚上吃罢晚饭,她应约参加了一个网络作家的小型聚会,这几个人侃小说侃到十点多后去吃宵夜,喝到下半夜快二点了才散场。那时她已经醉了,有两个人把她送回家,她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刘志刚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的欧阳喻晓,接着说道,“通过对她的询问,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个黄晓蕤并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杨潇最好的朋友。”

见在场的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他,接着道:“当我问她是否知道杨潇有男朋友时,她当时的表情很惊讶,好像很奇怪我能问这个问题似的,不假思索地说了好多。”他摆弄几下录音笔,里面传出黄晓蕤很有磁性的语声:“杨潇没有男朋友啊,自从三年前认识她,从来就没听她提起过有男朋友。她怎么可能有男朋友呢?谁愿意和她谈恋爱啊!开始我还奇怪,杨潇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像她这样的条件,追她的男人应该很多啊,后来我发现,她没男朋友太正常了,她有很严重的洁癖。”录音笔里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黄晓蕤的声音再次传出来,“这么说吧,每次我们一起吃饭,她都把我俩的餐具用她自己带的消毒液先消消毒,然后再用热水烫两遍。还有,她从来不用饭店的筷子,都用那副她从不离身的银筷,那银筷是S999纯银,品牌是银器时代,我上网查过,七百多呢。我还和她开过玩笑,问她为什么非得用银筷,是怕别人下毒吗?当时,她的表情有一点尴尬,让我感觉,我还真猜对了。但她跟我说的却是使用银筷的好处,说银筷遇水能产生银离子,而银离子有杀毒灭菌的作用。她是医生,这些我还能理解,可更奇葩的是我去她家那次,哎!我的天啊,去之后我暗暗发誓,再也不去了。”声音到此又中断了几秒,“你为什么问我她有没有男朋友?难道你们发现她有男朋友了?”录音笔里传出刘志刚的声音,“这个你不用问,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杨潇不能有男朋友就行了。”黄晓蕤的声音:“哦哦……有一天我们正一起吃饭,她们单位有人给她打电话,求她回科帮忙处理一个紧急的外伤患者。她因为休班,车放到4S店保养去了,就让我送她回趟家取点东西,然后再送她去单位。我们到她家楼下后,她本来是要自己上楼的,我出于好奇,想去看看她的家什么样,就提出跟她一起上去。当时我看出来她不太高兴,但也没好意思直接拒绝。可还没等进门,我就后悔了。你猜她怎么做的?”声音又停了。

刘志刚按下暂停键对大家说:“这个黄晓蕤还真是写小说的,她说到这儿不说了,细眯着眼打量我。嘿!我也没惯病,就是不主动张口问。”

“志刚哥,让你讲案情,看你这个啰唆,你看上了人家咋地?快点往下听啊,那个杨潇到底怎么了?”张天昊瞪圆了眼,着急地问道。

刘志刚乐了:“看你小子急得,多亏没让你去询问黄晓蕤,要你就被她带到沟里了。你还真别说,黄晓蕤那女人真够味,可惜人家看不上我。哈哈……”他见欧阳喻晓抬起手,知道他要敲桌子,赶紧按下播音键,黄晓蕤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杨潇打开门后跟我说,晓蕤,你先等下,我家里从没有别人来,所以门口鞋柜也没预备拖鞋,等我给你取我买回没穿过的。她说完就先进了屋,好大会儿才拿着两张那种手术用的一次性无菌治疗巾,和一个无纺布袋出来。她打开其中一张无菌治疗巾铺在门口,然后将布袋里的新拖鞋放在上面。我一见这架势,立马说,我手机落车里了,我先下楼,车里等你。我说完,看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那行,等我两分钟。警官,你说,就杨潇这样,哪个男人敢和她谈恋爱啊?”

刘志刚播放完这段录音,说道:“从黄晓蕤的表情上看,她说的话或许有一点夸张,但绝不像假话。从这些话里不难看出,她根本不知道昨夜那个神秘男子,并且,她连杨潇的家门都没进去过。也许在杨潇心里,黄晓蕤只不过是偶尔能在一起坐坐的女伴……”

欧阳喻晓打断刘志刚还想往下的分析:“这么看来,黄晓蕤的嫌疑能排除了,志刚,你再说说去六院的调查结果。”

“下午我去六院了解情况,据他们科室的人反映,杨潇的医术很棒,是急诊科的医疗骨干,也是急诊处理外伤和急性心肌梗死的学科带头人。她平时跟同事话特别少,倒是跟患者的话多些,不只仔细询问患者病情和体感,有时还询问病人的家庭情况。她每天上下班都是独来独往,没听说有人跟她有过私下的交往。哦,对了,杨潇确实有洁癖。他们都说,若是无意中碰到她的水杯什么的,她得用消毒液来回擦拭好几遍。若是有人无意中碰到她的身体,她会很刻意躲避,并且能感觉出她的身体有轻微的战栗。一个夏天,几个护士午休时联合起来和她开玩笑,把她逼到医生办公室的墙角,一个老护士用手摸她脖子、手臂,明显看到她身上急速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并且随着护士的手来回移动,杨潇出现类似窒息的症状,给这些人吓坏了。从那以后,大家更加注意,尽量不碰触她的身体和物品。也是奇怪,她在抢救病人的时候,反而没有这样的情况。我又询问了杨潇会不会得罪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医疗纠纷,他们都说,别看杨潇不与同志们私下往来,但若真有事求她,她基本不会拒绝。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得罪人。因医疗纠纷引起仇恨也不可能,从没见杨潇跟患者或家属争吵过。不过,在我要离开医院的时候,跟杨潇对班的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护士跟过来,悄悄跟我说,‘要说杨大夫跟什么人有矛盾的话,那一定是刘主任。刘主任的医术比杨潇差多了,就靠会溜须拍马才当上科主任的。别看他表面对杨大夫挺尊重,总说咱们科离不开杨大夫,可私下却害怕她抢他的位置,经常暗地里给杨大夫使绊子,连年底先进都不给她。也不知道杨大夫是不懂还是真不在乎,从来没听过杨潇找他打架。还有更让人恶心的事儿,去年杨大夫的论文被英国的一家什么权威杂志转载了,人家杨大夫自己都没宣传,不知道他咋知道的,大概出于嫉妒吧,四处宣扬说她的论文有地方是抄袭老师的。’”

刘志刚喝了口水,接着道:“我找刘主任调查杨潇时,丝毫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虽说这个护士说的理由不能构成杀人动机,我还是查了下急诊科这些天的值班记录。事发那天是刘主任的夜班,第二天杨潇没来,他又替了杨潇一个白班,这可能是他发火的原因,所以他也可以排除嫌疑。”

“你没问这些天死者有什么异常吗?”欧阳喻晓问道。

“问了。他们都说死者每天按时上下班,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要说异常的话,就是大家发现杨潇最近瘦了不少。有人问过她怎么瘦了,她说没什么,只说可能是太累了。前台有个护士反映,前段时间她看到杨潇躲在厕所里吐过几次,当时她的脸色很不好看。那个护士说的时候眼神有点古怪,还说,这个不好问原因啦,看样子是怀疑杨潇怀孕了。哦,对了,还有一个医生反映,有一天夜班的时候,他发现杨潇出现一过性木僵。那天,他给病人做完检查回医生办公室时,见杨潇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但头脑很清醒,她告诉他,不用动她,也不用采取什么急救措施,只要帮她拿来一粒替米沙坦和速效救心丹就可以。后来他还问过她,那天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只说是老毛病了。那个医生还说,其实他看出来了,造成这种木僵的原因可能是她过度焦虑引起的血压陡然升高,造成全身血管痉挛。他还说,‘像我们急诊科的医生,每天平均接诊三百多人次,危重的病人占一大部分,医生患焦虑症太正常了,就看自身调节能力了。所以我也没太在意。’”

“你没问这些情况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原因造成她急性发作的?”欧阳喻晓追问道。

“问了,她们都说记不清了,但时间不会太久。我觉得这个跟案子关系不大,也没继续往下查。”刘志刚说。

“尸检报告出来后,就知道死者是否怀有身孕了。不管她是否怀孕,你都要继续查这个线索,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欧阳喻晓说道。

肖然捋了捋扎在脑后的长发,接口道:“死者没有身孕,也没有做过人工流产的痕迹。如果将死者呕吐和身体僵直联系起来看,造成这些症状的原因,可能是死者患有颈椎病、心脑血管疾病、焦虑症或抑郁,但我在解剖尸体过程中,除发现她的颈椎第三节有轻微骨质增生外,并没发现她有心脑血管疾病,而轻微的骨质增生是不能造成上述症状的。不过,从她有那么明显的洁癖行为来看,她很可能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和抑郁,但我们并没有在她家发现有治疗这方面疾病的药物。”

欧阳喻晓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说道:“这个疑点先放一放。肖然,你说说尸检情况。”

“我在尸检时,通过对血液和身体里残留的尿液检测,样本中5-羟色醇和5-羟基吲哚乙酸的含量都大于15,可见死者生前饮用了大量的酒精制品。还有一项化验结果很令我惊奇,致使杨潇死亡的氰化钾用量大约在19.07毫克到19.10毫克之间,这个用量简直是太精确了,下毒者一定对杨潇的体重和药物耐受度等情况非常了解。因为氰化钾的致死剂量往往存在个体差异,与人的体重、身体强壮程度甚至当时胃里残余的食物多少都有关系。能令人快速死亡而又不能给人带来太多痛苦的氰化钾比例,大约是每公斤体重用量0.35毫克,而杨潇的体重是54.5公斤,可见这个剂量是下毒者经过精心推算的。从这一点看,我认为杨潇自杀的可能略大些,但若是和杨潇发生性行为的男人是杨潇的情人,并也从事医学方面的工作,那么他的嫌疑就不能排除。”神色略显疲惫的肖然讲到这里,看了一眼欧阳喻晓,“队长,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欧阳喻晓没回答肖然的问题,而是指了指张天昊,说道:“天昊,说说你这边的调查情况。杨潇是自杀还是他杀,昨夜那个男人才是关键。”

“队长,若是杨潇有那么严重的洁癖,昨夜那个神秘男子是不是就有杀人动机了?会不会因为他求爱不成起了杀心呢?”刘志刚还没等张天昊开口,插了一句。

“这个不可能,若是突然才起的杀心,怎么可能预备剂量精确的氰化钾。”肖然摇头说道。

“你俩先别议论,听天昊说调查情况。”欧阳喻晓敲了敲桌子说道。刘志刚冲肖然做了个鬼脸,肖然瞪了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看了欧阳一眼,拿起水杯走出会议室。

张天昊二十六岁,是一队年纪最小的刑警。大连警官学院毕业后,他分配到分局的经侦处,可整天琢磨着要干刑警。前年六月,刑警一队在一次围捕逃犯的行动中,牺牲了一名同志,欧阳喻晓向局里提出要补充一名在电脑方面有特长的刑警,张天昊被调了过来。

张天昊指了指摆在他面前的一摞纸质文档,又晃动下笔记本电脑鼠标,开口道:“我查看了死者杨潇一个月的通话记录,以及手机和电脑上的微信、QQ、微博、头条、淘宝、京东、美团,还有登录各类网站的痕迹,发现死者确实没有什么朋友,除了三天前给黄晓蕤打过一次电话,她没打过别的电话,二十一个来电都是送快递和外卖的。微信里的信息基本是和同志之间很简短的工作交流,有两个微信交流时间略长,是指导患者家属怎么给患者用药,以及处理鼻饲和插尿管的方法。从她购买的物品看,她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很高。”天昊点了下笔记本的鼠标,指着墙壁上的投影屏显示的图片,“这只在杨潇家书柜正中封闭横格里摆放的泰迪熊布偶是她十天前买的,你们猜猜多少钱?”

“一个布娃娃能多少钱?既然你这么问一定不能便宜,300?”刘志刚说。

“天昊,别卖关子,赶紧往下讲。难道你不饿吗?”欧阳看了眼墙壁上挂钟的时间,已经是傍晚六时三刻了。

肖然推门走进来说:“等你这个队长想起吃饭,我们早就饿死了。我就知道今天咱们还得加班,刚才在美团订吉野家了,一会饭就能送来。”

欧阳喻晓挠了挠头,朝肖然笑了笑。刘志刚和张天昊差不多同时竖起大拇哥,异口同声道:“咱们的然然是最棒的。”

身穿白大衣的肖然坐回原来的座位,说道:“你俩别贫了,一会队长又骂你们了。天昊你快继续往下说吧。”

“这款深灰色泰迪熊布偶,是德国Steiff限量版1902只毛绒玩具中的其中一只,价格是3950元……”

还没等张天昊说完,刘志刚惊呼道:“我去,一个布娃娃3950元!她没男朋友就对了,什么样男人能养得起她!”

肖然听罢,抬头仔细看屏幕上的图片,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欧阳喻晓又敲了两下桌子,还没等他开口,天昊接着道:“这不算什么,我还发现更令人吃惊的事。在我查看她的网购记录时,发现这几年她购买了四件性能不同的女性自慰器,可是我们在搜查她家房间时,一件也没看到啊。难道凶手把这些东西偷走了?”

“按你的说法推测,凶手是女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女的也不会偷那些东西吧,那可是私密用品。或许她买来送人了?要不她还有别处房子?”刘志刚忍不住又插嘴道。

欧阳喻晓没吭声,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大的问号。会议室突然静下来,都能听到挂钟的滴答声。大约半分钟的时间,欧阳喻晓打破了沉默,“天昊,先不管这些东西哪去了,你继续说说对昨夜神秘男子的调查情况。”

张天昊一拍脑门,说道:“对对,这个才是此案的重点。经过排查死者小区的监控录像和事发当天死者行程轨迹的对比,可以推断出那夜进入死者家中的男人是申明奇。”

天昊打开一个视频,解释说:“通过死者单元楼一楼楼道里的监控显示,那天杨潇在上午9点10分下楼取了一份外卖,你们看,杨潇为了不与快递员接触,她手里拎了一个方形竹筐。”

“真别说,这还真是个好办法。”肖然插了一句,当她意识到又打断天昊的话了,冲欧阳喻晓伸了伸舌头。

张天昊并没被她的话干扰思路,接着又陆续打开几个视频:“这是死者小区门口的监控视频,从这里能看出,死者在10点15分开车出了园区,下午3时36分回到园区,3点42分进入单元楼坐电梯回到家中,之后再没出去。于是,我重点排查了从这个时间到第二天凌晨楼道里的监控,锁定了进入杨潇家的神秘男子。”

张天昊播放了一个身高170左右、身材瘦小的男人,在事发当晚6点55分走入楼道,按下3楼电梯的视频和晚10点25分男子走出单元楼的视频,以及这个男人在晚6点47分开着一辆车牌号为辽X336PH的白色雅阁进入小区时,下车在物业值班室办临时进入小区登记的视频和晚10点半钟这辆白色雅阁开出小区的视频。

“你是怎么这么快就锁定这个人的?”欧阳喻晓问道。

“那天这个时间段进入死者单元楼的一共24人,我将他们与住在这个单元的住户进行了比对,发现只有三个人不是这栋单元里的居民。这三个人分别按了电梯的6层、4层、3层,所以我先核实按3层电梯这个人的身份,结果立刻就锁定了他。”

张天昊指着投影仪上的人像说:“这人叫申明奇,今年52岁,是中国医科大学研招院的博士生导师。他在1989年获得病理生理学硕士学位,1997年在日本山梨医科大学获得药理学博士学位,师从日本著名的药理学家桥本一郎教授。2006年去美国留学,2010年后回到中国医科大学工作,目前正在研究有关中国临床药理学与治疗学方面的课题。再通过查看杨潇的档案,发现他在八年前曾是杨潇的硕士生导师。于是,我跟医学院保卫处和学院的党组副书记取得联系,询问申明奇的近况。据他们说,申明奇这两天没有什么异常,每天都和他的几个学生在实验室里待到很晚才回家。”

张天昊说到这停住了,看了看肖然刚才拿进屋的盒饭,又对刘志刚挤了挤眼睛。欧阳喻晓笑了,“你小子有屁就放,还想联合志刚造反啊?行,咱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欧阳喻晓很快吃罢了晚饭,对还在吃饭的几个人说道:“今天我走访了杨潇小区的物业和邻居。据他们反映,杨潇偶尔有午夜醉醺醺回来的时候,但她都用事先拿在手里的门卡刷卡进园,从来没麻烦过门口的保安。邻居们对杨潇的印象反映不一,有说她总是牛哄哄的,见谁都不搭理,也有说一看杨潇就是个文化人,衣着总是很得体,从未见她跟什么人在园区内扯过闲篇。住她家对面的邻居大姐反映说,杨医生真是个好人,虽然她从来不跟他们交谈,但若是在楼道里碰到,她都会微笑示意,前年,还救过她老伴一命。有一天,杨潇发现她老伴最近一段时间面色发黑,还瘦了不少,就问她,他有没有腹胀、便秘的症状,说怀疑他的肝脏出了问题,建议她带老伴去医院做检查。开始她老伴舍不得检查费,说杨潇是职业病,但她知道,她老伴经常喝酒,最近一喝酒就醉,第二天一整天都起不来。她怕真出什么问题把老伴的病情耽误了,好说歹说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还真是肝硬化早期。医生说,多亏发现得及时,要不晚了想治都治不了了。她和老伴都挺感谢杨潇,买个水果篮要送给她,可杨潇说啥没要,也没让她们进家门。我问她,在事发那天晚上,可曾听到过有什么异常响动,她说她和杨潇住对面屋五年,就没听到过什么异常响动,杨潇家总是静悄悄的。临走时,那位大姐竟然说,真是好人不长命啊。”

欧阳喻晓见志刚他们先后放下了筷子,对肖然说:“肖然,麻烦你简单收拾下。”

“队长,每次你都假掰掰地说麻烦肖然收拾下,人家然然啥时候用你说,哪次不是她收拾。”刘志刚向肖然飞了个谄媚的眼神,肖然就像没看见,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残羹剩饭。

“就你话多。”欧阳喻晓将刚才团起的废纸团撇向刘志刚,然后转头问天昊:“按你刚才说的,事发当晚进入死者家的是这个申明奇,再加上他是医学专业博士导,那么他具备给死者下毒的条件。但他若是凶手,疑点实在太多了,证据也明显不足。目前,酒杯上的指纹和床单上精斑提取的DNA并没有和他本人比对,并不能确定和杨潇发生性关系的人就是他。刚才天昊说了,杨潇在半月内的通话记录和微信等社交平台,没发现她跟申明奇联系过,那么,这个申明奇是怎么去的杨潇家?天昊,你还得再往前查,看看他俩到底是怎么联系的。这点非常重要。若是申明奇不是死者邀请,而是贸然去的她家,那么他的作案嫌疑就很大,反之,他的作案可能就小。再有,根据小区监控显示,申明奇晚10点25分离开单元楼、10点半开车出了小区,那么在他离开后到死者死亡这段时间,是否还有人进入过杨潇家?若是申明奇下的毒,为什么杨潇是在几个小时后才服下氰化钾呢?他是通过什么方法使杨潇服毒的时间延后?还有,盛装葡萄酒的瓶子哪去了?这些疑点,目前我们手里的证据都不能加以解释。”欧阳喻晓顿了顿,看了眼笔记本,问张天昊:“那两个酒杯里的残留物化验了吗?”

“化验了,据物证科提供的报告,葡萄酒里确实含有氰化钾的成分。不过奇怪的是,并不是有口红的那只杯子。”天昊说。

欧阳喻晓说到这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三十五分了。他将手中的笔放到桌上,继续道,“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还不能确定死者是他杀还是自杀。如果我们假设申明奇不是凶手,杨潇是自杀的,那么促使杨潇自杀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为什么她非要等申明奇去她家之后再自杀呢?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不解决,这个案子就得继续查下去。天昊,你明天去趟医科大学,着重调查下申明奇在担任杨潇硕士生导师时,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对了,还要带回来一份有他笔迹的材料交给物证科,请他们核验,便签上的笔迹是不是他的,然后将申明奇请到局里,先晾他两小时,咱们再和他正面接触接触,争取有所突破;志刚,你再去趟六院急诊科,请他们仔细回忆下,杨潇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呕吐、木僵的,还有,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这种症状的……”

“队长这个建议好,我们假设杨潇有焦虑症和抑郁症,那她也应该是受到了外部的刺激,才会有这种生理反应的。”肖然插嘴道。

“肖然,你也别闲着,等天昊将申明奇带回局里后,你给他送点水喝。”欧阳喻晓对肖然说。

肖然俏皮地一笑,应道:“明白。”

“我明天再去趟死者小区和案发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葡萄酒的瓶子。真是奇怪,现场没有找到一个开封的酒瓶,那么那两只酒杯里的酒哪来的?难道真有一个隐形人,我们没有发现?”欧阳喻晓既像自言自语,又像询问在座的几个人。

志刚、天昊、肖然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人接队长的问话。

“行了,今天就这样吧。回家后早点休息,明天继续战斗。”欧阳喻晓终于说了这句肖然几个盼着他说的话。

6月20日下午3时,刑警队询问室。

欧阳喻晓仔细打量着坐在桌对面的申明奇,只见他将齐耳蓬松的花白头发梳到脑后,额头上的三才纹很深,细眯眼,右眉中间有一块浅疤,面色略显苍白,有微微凸起的将军肚。在天昊例行询问他个人信息时,他的左手自然地放在大腿上,右手修长的手指轮番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指甲饱满,右手食指和中指中间部位颜色焦黄。他的眼神充满疑问地在欧阳喻晓和天昊的脸上来回游移,但目光澄澈。

“警官,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啊?你们要知道,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申明奇的声音不高,但语气中有明显的质问。

“申教授,把您请到这儿来肯定是有原因的。说说吧,6月16号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6月16号?”申明奇想了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说道,“那天我按惯例六点十分准时起床,洗漱完毕去离我家不远的苏菲花园打了一趟太极拳,回家后开车先将夫人送到单位,然后去上班。八点二十五分左右进的单位,去食堂吃了点早餐,8点55分开始工作,直到下班回家。”申明奇说到这儿皱起眉头,看了看欧阳喻晓和张天昊,不言语了。

欧阳喻晓目光凌厉地盯着申明奇的眼睛,问道:“时间记得够精准的。您确定下班就回家了?回家后没出去?申教授,您要清楚,我们不能无缘无故请您到这来的。最好想清楚再说,不要说谎。”

“我每天都这个流程,早上起床是定的闹钟,一分不差的。”申明奇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紧接着脸色微微泛红,两只手绞在一起,声音很低地说道,“我……我……下班后去了趟以前的学生家。”

欧阳喻晓和张天昊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天昊道:“那您说说吧,到杨潇家后都发生了什么?”

“你们知道我去了杨潇家?你们是因为杨潇让我到这来的?杨潇怎么了?她报警了?怎么可能?!”申明奇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双手按住桌子身子前倾,看着欧阳喻晓大声地问道。

“申教授,您别激动,先坐下,您只要把那天去杨潇家后都发生了什么,详细地说给我们听就行了。您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尤其像您这样国内知名的医学教授,我们更会慎重对待。”欧阳喻晓安抚他道。

申明奇一听欧阳喻晓说他是国内知名教授,明显感到很受用。他坐回座位上,语速略微缓慢地说道:“那天,我按她告诉我的地址准时来到她家。她见我应邀而来很高兴,让我在客厅坐会儿,她去做晚餐。我本打算去厨房帮她打打下手,但看她已经把牛排煨好了,水果和蔬菜也都洗得干干净净,觉得插不上手,就在她的允许下,去书房看她的著作。等她把晚餐弄好叫我,咱俩开始吃饭。那天我们喝了差不多三瓶红酒吧,第三瓶刚打开时,我就觉得有些晕,然后……然后,我就跟她道别,回到家时差不多11点吧,没洗漱就睡下了。”

欧阳喻晓见申明奇说完低下头,大拇指指甲插在中指指甲里来回弹动,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了,问道:“您和杨潇平时经常来往吗?是她约的您去她家?她是怎么约的您?”

申明奇沉吟了下,说:“大上周她来学院找我,约我那天去她家晚餐。”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来,接着说道,“咦,这点有些奇怪。杨潇已经好几年没和我联系了。我呢,整天带学生忙得不行,也没时间跟她联系。三年前,她关于小分子毒素设计&合成和介导神经递质释放的SNARE复合体调控神经递质的几篇论文,被英国和瑞士的几本医学专著收录后,我曾给她打电话祝贺,约她出来见见,她说她太忙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去年,我见她的几篇论文又被BMJ、NEJM转载,还真想过给她打电话祝贺,但现在年龄大了,记不清因为什么事就给忘了。那天她来找我,当时我挺惊讶,但也很高兴。当她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欧阳喻晓又和天昊对望了一眼,他正想往下问,志刚推开门向他招手,他走出询问室。申明奇看他出去了,问张天昊:“警官,你能告诉我杨潇到底怎么了吗?”

天昊就像没听见,低头摆弄手机。不一会儿,欧阳喻晓拿着几个证物袋走进来。他坐下后,继续询问申明奇:“申教授,您说杨潇去您单位约您,有人证明吗?”

申明奇想了想,说:“有人证明,那天我有课,下课见到的杨潇。当时有两个学生看到了,我还介绍了下,让他们向师姐学习。哦,我那两个学生是陈子仪和杨明,你们可以去核实。”

“您说那天你和杨潇喝了差不多三瓶红酒,喝的什么酒?”

“喝的什么酒?这个我还真说不清楚。我酒量小,平素不很喜欢喝酒。不过那个酒很好喝,入口甘醇、清冽。对了,酒瓶很有特色,是歪着脖子的。”

张天昊一听,酒瓶是歪着脖子的,打开手机相册,让申明奇看他拍的杨潇家的百合花。

申明奇指着插着百合花的花瓶,语声不无赞叹地说道:“对对,就这个酒。杨潇总是把生活搞得很有情调,你们看这花多美。”

“你那天没在书房和卧室看到这花吗?”欧阳喻晓追问道。

申明奇想了想:“是有束百合花,不过是摆在餐桌上的啊,书房和卧室没有啊……”说到这,他突然停了,尴尬地看向欧阳喻晓和张天昊。

“呵呵,申教授不用再隐瞒了,现在科学这么发达,通过您的唾液提取的DNA和您留在杨潇体内的精液一对比,您怎么可能隐瞒事实呢?您还是详细讲讲您和杨潇的关系,以及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您若还不说实话,等我们拿出证据,您再想说就晚了。”

“警官,警官,你说什么?我的DNA?和……和……杨潇体内……?天啊,杨潇到底怎么了?!求求你们,告诉我吧!”申明奇失控地站起来,来回紧走了两步,歇斯底里地大声喊道。

欧阳喻晓紧紧盯着申明奇的眼睛,发现他眼睛瞪得溜圆,眼神发直,瞳孔有明显的收缩。申明奇见两个警官都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看,站直身长吁了口气,抻了抻并没有皱褶的衣角,努力平复下情绪,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失控了。”他说完这句话不再言语。屋内的空气像突然被冻住了,静得能听见三个人的喘息声。

欧阳喻晓见他情绪平复下来,将一个证物袋推到了申明奇的面前,停了两秒,开口说道:“杨潇已经死了,就在你去她家的那天夜里。申教授,说说吧,你是怎么杀死她的?”

申明奇像是没听到欧阳喻晓的话,而是紧紧盯着证物袋里的便签,惊呼道:“这……这像我的笔迹!天,竟然这么像我的笔迹!可是,可是,这不是我写的!这真不是我写的!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充满疑惑、惊恐地看着欧阳喻晓,突然像想起什么来,声音中隐含着压抑不住的惊恐,“警官,您说什么,杨潇死了?!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死?她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

欧阳喻晓站起身,来到申明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冲屋角悬挂的监控头喊道:“志刚,给申教授再打杯水来。”

“申教授,请您冷静下!您提的这些问题,正是我们想问您的。在杨潇的家里,我们发现了这张便签,您也看到了,上面的字迹是您的笔迹,您又说不是您写的,那这张便签谁写的?难道有另外一个人进了杨潇的家,杀死杨潇后模仿您的笔迹陷害您吗?可是我们在现场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指纹和痕迹,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您。您怎么解释?”

申明奇瘫倒在座位上,闭上双眼,声音哽咽地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杨潇,杨潇怎么会死呢?”

张天昊见他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推过去一包纸巾。

申明奇双手捂住双眼,哭着说道:“难道她恨我?她真的是自杀?”

欧阳喻晓和张天昊又交换一下眼神,张天昊刚要张嘴,欧阳喻晓摇了摇头。两个人看着捂着脸的申明奇,虽然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双肩一耸一耸的,泪水也不断从指缝中溢出。

过了好一会儿,申明奇拿开双手,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子,歉然地对欧阳喻晓和张天昊说道:“警官,对不起,我失态了。在我的学生中,杨潇对医学的专注和悟性都是一流的。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死了呢……”

欧阳喻晓打断了申明奇的絮叨,问道:“申教授,我们还是聊聊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您也希望我们能尽快找到杨潇的死因是吧?”

“对对,你们看我,哎!”申明奇调整下情绪,回忆道:“那天,杨潇做了四个菜,一课八分熟的牛排、意式脆皮沙丁鱼、水果蔬菜沙拉,哦,对了,还有一小份法式鹅肝……”

张天昊打断了申明奇,问道:“您说一课牛排?”

“嗯,是的。牛排是给我准备的,杨潇说她晚上不吃油腻的东西。”申明奇说。

“哦哦,怪不得。”天昊看了欧阳喻晓一眼,自语道。

“警官,你说什么怪不得?”

“没什么,您继续。”

“哦,好的。当时,我还打趣了杨潇一句,我说,怪不得这么多年你的厨艺见长,可体重没见长,吃得简直跟猫食一样。她听我说完,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只说,老师,我们很久没见了,今天就多喝几杯吧。然后,她就打开一瓶红酒,我们开始吃饭。开始她一直没说话,只一个劲地喝酒,也没夹菜。我知道她的脾气,就先开了口,赞扬她这几年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哦,对了,你们可能不太清楚,这几年她真可以说是成绩斐然。她被英国、瑞士等国的医学专著中收录的专业论文,已经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这是很不容易的,她毕竟没有从事专业医学研究的条件。她好像知道我会跟她说这些,对我说,‘老师,这些也不算什么成绩吧,您也知道,我这个人也没什么爱好,要是不为了写这些论文,翻阅各种资料和书籍,并针对性地追踪了解一些患者的实际情况,我也没有什么可打发时间的。’我点点头,说,杨潇,你对医学的钻研不只是方向正确,下的功夫也是非常深的。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借着这话题,也借着点酒劲问她,你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呢?晓临一直没消息吗?你总要成个家的。总单着是生活自由,可上了年纪,有个病灾啥的,身边总得有个人,要不连端水拿药都费劲。她听我说完,看了我两眼,自己把杯中的酒喝干,又一句话不说了。她一不说话我就知道,她不高兴了。哎,杨潇跟别人不一样,她不高兴从来不会直接说出来的,不是她有什么城府,而是她觉得任何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她不高兴只是她个人的事,不会强加给对方。她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谁忍心伤害她呢,于是我就转移话题,问她在单位工作的情况,她说,‘还好吧,老师您是知道的,其实在哪里工作都一样,只要不争不抢,都还过得去的’。我跟她说,你呀,就是脾气太好,挨欺负了也不言语。我前段时间听刘岩说,你们科那个主任,好像是姓刘吧,他竟然散布谣言,说你的论文有部分是抄袭的,这他娘的什么人,简直就是诽谤。”

申明奇停了下,解释道:“哦,刘岩是我的学生,算是杨潇的学长吧,他在六院的神经内科工作。谁知杨潇听我说完,一点没生气,竟然还笑了,她说,‘我也听说了,没什么的,他愿意说什么说什么吧,他说什么也不关我的事儿。其实我能理解他,他是害怕我抢了他的位置。刘主任这人虽然有些世故,但还是敬业的。急诊科是医患矛盾最多的地方,现在医生越来越不好做,只要有患者找事儿,便是医生的错,他这个当主任的,就得想办法灭火,再加上科里经常要应付各种必要和不必要的检查,总有这事儿那事儿的,本职工作之外的事情既烦琐责任又重,他也不容易的。他家还是双胞胎,听说两个孩子今年高考,他不拼命赚点钱,拿什么供孩子上大学。再有就是,我从来没给他送过礼,他心里也怪我不懂事吧’。”

申明奇说到这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这么一回忆,杨潇那天是有点怪,她以前从不跟我说她对别人的看法。那天她怎么跟我说了这么多呢,难道这些年杨潇的性格变了?”

欧阳喻晓提醒他:“申教授,请您继续讲那天的事好吗?越细越好。”

“哦,哦,好的。我和杨潇边喝边聊,一瓶葡萄酒就见了底,我已经感觉有点晕了,但杨潇又打开了一瓶。我就说,我的酒量不行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再喝了。杨潇就说,我们这些年没见了,老师您就再陪我喝点吧,其实我是有些话想问您的。我说,你想问我什么就问吧,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时我以为她会问我一些专业的问题,但她却没问,只是让我陪她干一杯。我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但看她连喝了两杯,就强忍着把整杯酒喝下去了。这时候我感觉晕得更厉害了,就想去卫生间洗把脸,这时听她问我,‘老师,当年您真心喜欢过我吗?’她这一问,让我清醒了不少,我根本没有她能提出这样问题的心理准备,这个问题太让我难以回答了,我就站起身,告诉她我想去卫生间,她见我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说要去卫生间,她就说,‘对不起,老师,这个问题让您为难了,您不用回答了。’她这一说,我感到特不好意思,但又确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说,杨潇,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来,咱俩喝一杯吧。我和杨潇把这杯酒喝干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反问她,那你真心喜欢我吗?”

申明奇喝了口水,右手往后捋了捋他的头发,看欧阳喻晓和张天昊都聚精会神地等他往下说,说道:“杨潇愣了愣,可能没想到我会反问她,一仰脖又把杯中的酒喝了,然后竟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我心里特不落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想安慰她,但听她说,‘老师,当年都是我的错。’我就站住了,我突然不敢走上前去安慰她了,我拐了个弯去了卫生间。等我回来时,我看她自己又喝了一杯酒,这时第二瓶酒就见底了。”

申明奇说到这儿又停下来,他见欧阳喻晓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就问他:“警官,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一定如实回答。”

“申教授,您接着讲,千万不要有所隐瞒”,欧阳喻晓停下笔,再次提醒申明奇。

“警官,你们放心,我绝不会隐瞒的。事关杨潇的死因,更事关我自己的清白,这时候我怎么敢不说实话。”申明奇直了直腰,身体往椅背那边靠了靠,接着说道,“杨潇那时候也有些醉意了,她对我说,‘老师,当年我是多么卑劣啊,我是有意勾引你的’,说完她又哭了起来。我想,她这是怪我刚才没有说喜欢她了,就跟她说,不是的杨潇,不是这样的,其实老师是非常喜欢你的,可是,你也明白,我没有喜欢你的资格啊。我当时说了很多话,但现在确实记不得说了什么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杨潇就一直在哭,我为了哄她,就把我给她买的那个泰迪熊娃娃从客厅里抱过来,她把娃娃抱在怀里,一会儿还真不哭了。后来我们好像回忆了下当年,然后……然后……就……”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欧阳喻晓,不说话了。

“你们好像回忆了下当年,怎么是好像呢?到底是不是回忆当年?”欧阳喻晓追问道。

“警官,那时我真的醉了,我印象中是回忆当年发生的事,我记得还问过她,为什么不留校,但她怎么回答的,我又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真的没撒谎。你们要相信我。”申明奇声音有些急。

“按您说的,您已经醉了,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和杨潇发生性行为了,那么是不是您也不记得是几点离开杨潇家的?是不是您做了伤害杨潇的事也不记得了?”张天昊问道。

申明奇激动地喊道:“我怎么可能伤害她?她在我心里是那么完美,我怎么可能伤害她?!我相信,没有一个和杨潇接近过的男人会忘了她!”

欧阳喻晓对申明奇说:“申教授,您别激动,请您回答我们的问题,可否记得您是几点离开杨潇家的?”

“我记得应该是10点半左右离开她家的……”还没等申明奇说完,欧阳喻晓打断他追问道:“刚才您说,您连说过的话都忘了,那么这个时间您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哦,”申明奇拍了怕脑门,解释道,“警官,是我用词不准确,不是我记得,应该说是我推算出的时间。我夫人有个习惯,她怕我喝醉酒,所以在我出去应酬时,会准时10点给我打电话,若不接她会没完没了地打,所以这些年这个时间就形成我的生物钟了。”他从裤兜里掏出电话,翻了翻,把电话递给张天昊,“警官你看,我真没说谎的。”

张天昊接过手机看了看,冲欧阳喻晓点点头,然后指着手机屏幕问:“这个号码是谁的?”

申明奇接过手机,看了半天,“这个是谁的?哦哦,想起来了,这个应该是杨潇帮我找的代驾。”

“杨潇帮您找的代驾?您的意思是说,杨潇那时没喝醉?她也没挽留您?”

申明奇尴尬地苦笑了下,“杨潇怎么会挽留我呢?她不会挽留任何人的。”

欧阳喻晓翻了翻笔记本,问道:“申教授,我们愿意相信您刚才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您跟我们说说,当年您和杨潇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还有,您刚才提到的晓临是谁?杨潇会不会因为爱您而您不爱她而自杀呢?”

申明奇表情非常肯定,毫不犹豫地说道,“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当年,当年我们虽然在一起过,但我们两个人都非常清楚,并不是因为爱情。这也是杨潇那天问我是否爱过她,我无法回答的原因。警官,可以让我抽支烟吗?”

欧阳喻晓点了点头,问道:“您可以确定自己当年不是因为爱情,为什么那么肯定杨潇也不是?申教授,您要知道,女人和男人在爱情上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申明奇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细杆的黄鹤楼香烟,问了句:“来一根吗?”见他俩都摇头,他点燃一根烟,狠命地吸了两口,接着说道,“我能确定杨潇也不是因为爱情。怎么说呢,两个人在一起时,彼此都会从对方的肢体、语言、表情等等细微的变化中,感受到只属于自己的微妙感觉。这些感觉会在一些人的心里形成一幅画像,当然,这些人在人群中占比很小,大部分人会忽略掉,或许根本没想过去抓住。像我们这种整天做医学实验的人,是非常在乎细节的,因为每一个分子式的形成,都可能因一个分子的微小变化,而改变整个实验的结果。警官,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又用力吸了口烟,继续道,“怎么说呢,我和杨潇第一次在一起是在杨潇硕士毕业前的论文答辩阶段,那时我每天带着学生们研究各种课题,整天累得要死,杨潇又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她提出的问题最深刻也最多,所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比别人多。有一天,我们因为有一个实验反复做了多遍,时间弄得很晚,杨潇就说,这些天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我请老师消夜吧。那天我们喝了不少的酒,然后就发生那事了。第二天,我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了,害怕杨潇会因此提出些条件,或者会以情感的方式黏上我。但杨潇并没有那样做,甚至还刻意地避开我,也不像以前那样问我问题了。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地道了,也太不男人了,就找了另外一个教授,要联名推荐她读博,谁知她知道后竟然拒绝了。她真是一个太有个性的女孩子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啊,又想找我的好友帮忙,争取让她留到医大,这可是医学院毕业生梦寐以求的。当然,这不是仅靠私人关系就能解决的。当我跟她说了这个想法时,我能感觉出来她有些犹豫,但还是拒绝了。我就劝她,让她跟父母商量商量,毕竟这是人生大事,我想她的父母一定会同意的。直到就要毕业了,她也没回复我。在她即将离校前,我觉得她不读博实在有些可惜,想再劝她好好考虑考虑,就约她见面,那天我们又——又在一起了一次。过了几个月,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是她二十八岁生日,让我送给她一个泰迪熊娃娃。我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自然不能拒绝,特意给她买了一个最大号的。哦,对了,那个娃娃现在她还留着呢,还给它套了一件碎花的纱裙。那天,她有些反常,神色很憔悴,她告诉我,她在这世上已经没一个亲人了,还跟我说,她在大二的时候有个男朋友叫刘晓临,说他在她生日这天,会送她泰迪熊娃娃。她说他俩相处不到两年就分开了。我问她为什么分开,她没说,只说一切都是她的错,还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当时我跟她说,以后每年我都给你买生日礼物。她说不必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还说,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就是个错误。警官,说心里话,当时我说每年给她买礼物的时候也不过是敷衍,她说不必了,我心里就感到挺踏实。那之后,她去了第六医院工作,除了在院方主办的一次联谊会上见过一面之外,我们就没再见过。”

欧阳喻晓看着陷入回忆的申明奇,突然问了一句:“杨潇在二十八岁生日那天跟您说,她在世上没一个亲人了,以前跟您说过这话吗?”

申明奇惊诧地看着欧阳喻晓,想了想:“好像没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讨论学术方面的问题,杨潇从不跟我说她私人的事,我也从来不主动问。警官,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有问题吗?”

“那您知道杨潇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啊,怎么死的?”欧阳喻晓从申明奇越发惊诧的目光里,看到他好像在说,她爸妈怎么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但他又觉得这样问似乎不太对,又有些好奇欧阳喻晓为什么这么问他。

“申教授,您可以回去了,这些天您不要离开云阳,如果想起什么来随时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也可能随时找您了解一些情况。谢谢您的配合。”欧阳喻晓站起身对申明奇说。

“我可以回去了?警官,你还没告诉我杨潇父母怎么死的?”申明奇一脸疑惑地站起来,问欧阳喻晓。

“申教授,您不是觉得杨潇的父母和您无关吗,还问我们他们怎么死的干吗?您还是快点回家吧。”张天昊合上笔记本电脑,对申明奇说道。

“哦哦。”申明奇应道。他快走到询问室门口时,回过身问张天昊:“警官,杨潇的死难道和她父母的死有关?难道有人跟她家有仇?”

“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欧阳喻晓拍了拍申明奇的肩膀,率先走出询问室。

6月20日晚7时三刻。刑警一队会议室。

“我说队长,咋又开会?这几天连续加班,就不能让我们有点自由的时间啊?怪不得嫂子总说你是工作狂,你把我们整得都要成机器人了……”欧阳喻晓敲了敲桌子,打断刘志刚的话,“咋就你话多,别嫌话了,赶紧把今天各自调查的情况说说,这案子早点结束你也好早点继续泡妞。”

“还泡妞,我哪来的钱泡妞?还真别说,杨潇真是好女人,跟那个教授那啥了,一个条件都没提,哎,要是女人都像她那样该多好。”说话的时候,一脸艳羡的神色。

“我今天在查看她的邮件往来和近年银行往来记录时,发现除工资外,她还有额度不小的稿费收入。她家书架上的外文书,除了她入选的论文专著外估计还有她翻译的。怪不得能保持那么高的消费水平呢,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张天昊边鼓捣他的笔记本电脑边说。

“你们男人啊,都太不了解女人了。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杨潇是自杀的了。从申明奇的回忆中不难看出,杨潇她太善良了,太完美主义了,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从来不怪罪别人。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痛苦呢?最可怕的是她的工作环境,又让她看到了社会最真实的一面。她所有对人类和社会的美好幻想,总会被苦难和悲剧击得粉碎,她深知现实就像尸体一样,会不断腐烂,不断长出蛆虫。哎!”肖然感慨地说道。

“看,我们的然然也要成哲学家了。”刘志刚道。

“行了,都别感慨了,赶紧说说今天的情况。志刚,你先说。”欧阳喻晓又敲了敲桌子。

“今天上午,我又去了六院急诊科,在我深入细致地启发引导下,急诊科的人回忆起死者大概是从两三个月前开始有呕吐、木僵这类状况的。我又继续启发她们,那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了杨潇的异常。终于有个护士想起来一件事,她说3月17日那天,她们科曾负责当天在十一路发生的公交爆炸案中死伤人员的救治工作。她回忆说,那场面真是太惨了,二十多个人死的死、伤的伤,断胳膊断腿的有好几个,最可怜的是一对老年夫妻,正好坐在那个拿炸药的人后面,身体都炸飞了。那天,杨大夫给一个伤者手术时差点晕倒,脸色特别难看。”

刘志刚说到这问欧阳喻晓:“队长,你说杨潇是不是因为这事受刺激了?但这次公交车爆炸案是因一个常年上访的人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对社会不满造成的,和当年杨潇父母因大客车司机疲劳驾驶造成的交通意外,性质不一样啊。”

“虽然事故性质不一样,但结果一样,都造成了很多无辜的人死亡,并且这对老年夫妻的惨状肯定让她联想到父母当年的痛苦了。这对她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因此她的抑郁、焦虑加重,持续有呕吐、木僵等生理表征也就能解释通了。”肖然分析道。

“哦,对了,黄晓蕤前天还跟我过一件小事,那天我们开会的时候,我觉得也不算啥事,就没给你们听。”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就是不听,快放录音。”欧阳喻晓恨铁不成钢地对刘志刚说道。

刘志刚这时已打开录音笔,倒回到那天她和黄晓蕤的谈话,只听黄晓蕤的声音传出来:“大概两个多月前吧,有一天杨潇跟我讲了一件事,当时我觉得她有些激动,但她说的事真不算什么事,这个社会打法律擦边球的事情太多了。”

刘志刚的声音:“讲讲,到底什么事?”

黄晓蕤的声音:“她说六院财务处主管残疾军人报销的人和人串通,通过涂改、伪造医疗费收据等办法,连续十年骗取医药费,金额达到150万。杨潇问我,晓蕤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得到严惩?我说,这样的人肯定判刑啊。杨潇说,晓蕤你知道吗?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真是太让我对这个社会失望了。那个坏人通过疏通各种关系,竟然只受到判三缓三的刑罚,可是被这件事牵连的主管医政、财务的几个副院长、财务科长都因此被降职,罚款金额有的达到了二十多万。我知道因涉案金额超过三十万元犯有渎职罪,这几个人也确实有监管疏漏的责任,院方也确实经过多方努力没有让她们失去工作,但我想不通的是:那个坏人,那个从本心犯罪的人,为什么没有被法律严惩呢?判三缓三,呵呵,竟然连监狱都不用进,这和纵容犯罪有什么区别?还有,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后果?就只是管理的疏漏吗?那些和坏人串通的人又该负有什么责任?难道法律不该去追究?有时我想,那些对身边人从不设防的人,那些像我这种不喜欢被世事纠缠的人,说不准哪天也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们一样会因为别人的错误,来承担自身无法承受的痛苦。人活着,真是太累了。晓蕤,你是写小说的,你要把这些写进去,希望能唤醒那些贪婪的人的良知,希望能促进法制健全。那天杨潇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最多的一次,我还跟她说,杨潇你呀,就是太理想主义,这社会比这肮脏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都像你这么想,没法继续生活了。当时杨潇有些发愣,不知道是因为我说的她认为不对还是什么,我为了让她开心点,就转移话题,给她讲网上的段子。”

刘志刚关了录音笔,说道:“黄晓蕤那天说的时候,我没觉得什么,现在看来,或许杨潇因为那对老年夫妻的事之后受了刺激,六院发生贪腐的事又让她加深了对社会的失望,再加上她本身就有抑郁,所以自杀了?但这些都跟申明奇没一点关系啊?”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谁也没接他话茬,不吱声了。

欧阳喻晓对张天昊说:“天昊,你说说去医大的情况。”

“今天我去医科大学调查取证时,询问了当年和申明奇在一起带硕士生的蔡明华教授,还有学院党组书记以及当年和杨潇同届的留校研究生,据他们回忆,当时杨潇业余时间除了去图书馆就是给高三的学生补习英语。她们反映说,杨潇从来不跟别人提及她的家庭情况,她的生活很简朴,学费、吃穿用度应该都是她做家教赚的。更有意思的是,她们都不知道申明奇和杨潇曾发生过那种事。申明奇在学院的口碑相当好,都说他学识渊博、敬业,对学生也负责,他可是医学院最受学生爱戴的博士生导师,学生们都以师从申教授为荣。”张天昊介绍道。

“看来杨潇对申明奇是有爱慕之情的,只不过她知道不该对申明奇产生这种感情,一直压抑着,所以她跟申明奇说,当年是她的错,并且她真的认为是她的错,她不读博、不接受申明奇对她的帮助,也许是一种自我惩罚。”肖然道。

“肖然分析的只是表面,杨潇对申明奇的感情应该是非常复杂的。她说是她的错,我想不仅仅是她不该对申明奇产生感情,更不该和他发生超越师生关系的性行为,更有可能的是,和申明奇发生关系是杨潇有意为之的。虽然她首先是基于对申明奇的爱慕,但也有得到申教授在毕业的时候给她帮助的潜意识心理……”

肖然打断欧阳喻晓,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说:“这不可能!队长,杨潇不可能那样想,要是杨潇真是有意的,是为了申明奇能在毕业的时候帮她,那她为什么没接受申明奇对她读博的推荐?”

“肖然,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今天我又去了案发现场,在杨潇卧室的床箱里找到了一个带密码锁的长方形木箱,里面装着几份重要的文件。”欧阳喻晓将装在证物袋里的几份文件,递给他旁边的天昊,天昊看完又传给肖然。

“你们看她父母的死亡证明,时间显示是2013年6月17日。那时,正是杨潇的毕业前夕。而她的父母车祸地点是从环山县开往云阳的202国道的盘山公路上。这意味着什么?”欧阳喻晓看了几人一眼。

“这是不是说,她的父母是在来省城看她的路上出事的?这几年她肯定心里特难过,怪不得一看到那对老年夫妻的残骸会受那么大的刺激。”天昊说。

“不,不仅仅是这一点。你们再看看另外的文件。半年后,杨潇通过中国慈善总会给中国红十字会整整捐出了四十万元人民币。这是为什么?她那时刚刚工作,还没结婚,她不需要钱?我带着这些疑问,通过环山县公安局的同学查了下她父母的情况,她的父母在农村有地,农闲时还能打点零工,生活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就在车祸前不久,她的父母将房产在银行做了抵押。为什么突然把县城的房子做抵押?今天申明奇说的一个细节让我想到了房产抵押的用途。申明奇说,他曾提出要帮杨潇留在医大工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杨潇的父母要拿抵押房产的钱给杨潇铺路,好让她留在医大。你们想想,当父母拿出所有身家要为她的工作铺路,可就在来看她的路上,却遭遇了车祸双双身亡,这对于一个内心崇尚完美的小姑娘,是多么沉痛的打击。她非常自责,自责她为了自己的前途向父母提出要钱;自责她因为产生希望得到教授照顾的想法,而违背了她曾为自己设定的做人原则。她刻骨的心灵痛苦应该来源于这儿,这才是她一直在恨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所以,她将那笔为了买通她前途的钱捐了出去,以完成她内心的自我救赎。6月17日这个时间,你们熟悉吧?父母身亡六年后的同一天,她也死了。”

欧阳喻晓说到这儿站起身走到窗前,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们再看看那份遗产公证,时间是上个月18号的。杨潇已经通过公证部门,完成了她死后的遗产捐赠。”

“这么看来,可以确定杨潇是自杀的了。那,那份便签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写的?”刘志刚问道。

“这个等明天笔迹专家的鉴定结果出来就知道了,我猜测是杨潇模仿的,这符合她对申明奇的复杂心理。刚才我们说了,让她父母抵押房产的根由是因为申明奇要帮她留在医大工作,虽然杨潇知道申明奇是为她好,他没有错,但如果他不提出来帮她,她也不会跟父母提出要钱,那么父母也不会因此事而遭遇车祸。这种微妙的心理,杨潇是说不出口的。基于此,她临死之前约见申明奇以及那张便签也就可以解释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她看到的社会黑暗面越来越多,以她的智商和思想,她会咀嚼这件事的根由到底出现在哪,然后被无法改变社会痼疾的无力感拉进深渊!”欧阳喻晓走回环形桌前,将一个日记本推到肖然的面前,“肖然,你给他们念念,杨潇日记里写的都是什么。”

肖然打开日记本,浏览式地翻了几页后停下来,念道:“我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了答案,自以为经得起全球知识分子的质疑,那就是: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王小波。”

她抬头看了看几个人,又开始继续往下翻,

“被成长掠走了

曾经梦想的翅膀

被时间带来的情谊

掠走了思考

曾经努力验证的分子式

不能解释孤独

刻骨的爱情

都不过是自我幻想。

——咦,这是她写的还是抄录的?”

“应该是她自己写的,你没看刚才你念的那段,后面有出处吗?像她这种学者型,如果是抄录的一定会注明出处的。”天昊说。

“嗯嗯,天昊说得对,”肖然继续翻日记本,“当你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将善良进行到底的时候,你不断反思,不断反思,终会发现,你竟然被困在牢笼里,连蚂蚁的自由都找不到。人群是罪恶的,可是你偏偏又不得不承认人群是高级的。你无数次地被矛盾的两端撕扯,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是上下求索找不到方向,你所能选择的最佳道路,还是离开。”

肖然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把日记本推到天昊面前,“不行,不能再念下去了,我感觉透不过气,杨潇生前一定是非常痛苦的。”

天昊接过日记,继续往下翻,“这杨潇当医生可惜了,简直就是哲学家。你看她写的:这世界早就没有明亮的天空了,除非你已经瞎了眼睛。”

“行了,别念了。”欧阳喻晓摆了摆手,“从杨潇家里的文件和这些日记中可以看出,杨潇早就有自杀倾向。所以,基本可以断定杨潇是自杀的。但目前还有一个嫌疑人,我们需要调查一下。”

“还有一个嫌疑人,谁啊?”问。

“刘晓临。虽然说他作案的可能非常小,但我们也不能放过任何疑点。我已经让天昊查出刘晓临目前的情况。”欧阳喻晓道。

“刘晓临今年35岁,曾是杨潇在环山县高中就读时的学长。但他复读了一年,与杨潇一同考进了医学院。大三那年,因在宿舍里吸烟引起火灾,被学院开除,后来他回了家乡,现在在环山县的古台镇政府工作。”天昊介绍道。

“志刚,明天你辛苦下,跑趟环山县,正面接触下这个刘晓临,看看他有没有作案时间,再问问当年他和杨潇是因为什么分手的。等你调查回来,省里的笔迹专家鉴定结果也出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案子就能结案了。”

6月21日,下午4时。刑警一队会议室。

志刚风风火火地进了会议室,抢了天昊面前已经打开的脉动紧喝了两口,说道:“我今天见到了刘晓临,他长得可真够帅的,身材竟然比我还要棒。”

“志刚哥,你看那儿。”天昊指了指桌子上没开封的脉动,“你非得抢我口水喝吗?”

“挑重点说,你管人家帅不帅。”欧阳喻晓说道。

“队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刘晓临长得帅不帅挺重要的。别看刘晓临身份证的照片跟土匪似的,但他一定长得帅,这符合杨潇的性格。我还真猜对了。”肖然有点自得地说。

志刚开心地和肖然击了一下掌,继续道:“刘晓临没有作案时间,事发当天他和副镇长去王家子村检查扶贫工作的落实情况,第二天才返回镇里。他的嫌疑完全可以排除。”

“他当年因为什么和杨潇分手的?”

“我询问他时,能看出来刘晓临对杨潇的感情很深。当我跟他说,杨潇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当时的神色就像天塌了一样,蹲在地上痛哭,好半天才缓过来。他跟我说,别看他俩分手了,但在他心里,杨潇永远都是他的爱人。他说,当年和杨潇分手是他的错。大二那年确定恋爱关系后,刘晓临提出在校外租个单元房,杨潇不干,原因不是不想和他在一起,而是觉得租房子浪费。那时学校管理得很严格,再加上她还做家教,两个人能在出租屋待的时间并不多。刘晓临因此觉得杨潇并不爱他。一天放学后,他约杨潇出去吃饭,杨潇说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很不高兴,就跟几个同学一起去吃,回来时,有个一直追他的女生借机跟他表白,本来他对她毫无意思,但他因为跟杨潇生气,就把她带到图书馆,为了让杨潇看到,还故意搂着她一起进去。他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杨潇反应那么强烈,还没等他继续表演亲热,杨潇哭着就跑了。之后无论他怎么解释,杨潇都不理他。那时他非常后悔,以至于一天喝多了酒在寝室吸烟不小心引起火灾被学校开除了。杨潇知道他出事后,主动来找他,安慰他,还说要恢复恋爱关系。可是他知道自己没前途了,不想连累杨潇,就跟她说,他根本就没爱过她,还说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好看的、有钱的、温柔的,哪个都比杨潇强。那时候确实有很多女生追他,估计杨潇是相信他说的话了。就这样,让杨潇彻底伤了心。哦,对了,他还告诉我说,杨潇不是父母亲生的,虽然她的养父母对她很好,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但她总是有心理阴影,半夜经常因噩梦而哭醒。她还跟刘晓临说过好多次,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今天省笔迹专家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确定是杨潇模仿申明奇的笔迹。现在这个案子可以结案了,所有证据显示,杨潇确实是自杀的。”欧阳喻晓说完,几个人都没站起来,脸上没一点高兴的神色。

刘志刚嘟囔了句:“好人还真是不长命。”

天昊说:“我要是她,就带着几个坏人一起死。”

肖然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天昊:“小屁孩,你不能是她,她都能自杀了,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哎,也许这都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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