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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里

时间:2024-05-04

□文/安庆

沈小武走下大巴看见了娄林豪。

两个人都朝对方挥着手,不同的是,沈小武的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掂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娄林豪的包背在肩上,手里是刚燃起的一支烟,烟气穿过他的短胡须朝空中缭绕。娄林豪把烟盒朝沈小武举,沈小武摆摆手,将耳塞从耳窝里取出来。他们在一溜的中巴车前会合后,寻找着通往瓦塘南街的客车。车正点发车,还有十几分钟的时间,车上已经坐着几个人。娄林豪夹着烟,勒了勒肩包朝厕所走。沈小武迟疑了一下,进了紧邻候车室的药店,给母亲去买一种治头痛的药,羊角片和头痛胶囊。母亲一直患头痛病,很多年了,原来家里备着的是一种小袋子的粉末,几毛钱一袋的头疼散,闻着有一股辛辣的味道。自从他给母亲买这些药后,原来的那种粉末母亲停了。

沈小武是从旗城坐大巴车回来的,在大巴上一直昏昏欲睡,耳机一直塞在耳窝里。他知道家里让他回来的意思,相亲。那几个媒经纪手里有附近村庄婚龄男女的名单,发现目标就会寻找着可以张罗的人,两个月他已经回来过三次,前三次都没有成功,或者被别人抢走了。沈小武已经习惯了,这一次他还是不抱希望,甚至父亲打电话要他回来时,对方的情况他都懒得去问。他想拒绝,可父母声音里带着的那种乞求,让他心软或者心疼,仿佛看到了母亲期望的神态。回来吧,别烦,妈等着你。母亲在电话里说。他先软下来的是回答的声调,好吧,好吧,我先请假。他看着手机,好像要从手机里看到什么。有几次接电话是在晚上,在他租住的那栋楼上,接过了,他从窗口望着村庄的方向,心里有一种纠结,他得努力把自己从抵触里捞上来,不然会更加烦躁。他拒绝过,如果不拒绝回来得将更加频繁。车进了县城他才勉强地提起一些精神,他迷蒙地看着县城,县城一直都在扩展,路边有几个新建的小区,几乎每个小区都有他认识的同龄人。他从车窗看着楼房,有几栋楼正在作业,城里的小区房这几年也成为婚姻的砝码,他有一次相亲就是因为对方提出要他在城里有房泡汤了。通往汽车站的道路正在复修,工程的进度总是很慢,施工路段洒水车一直在喷着水雾。县城的汽车站是这几年经过最多的地方,在候车室门口,开往旗城的大巴前又排起了长队,人们总是急于找到一个奔赴外地的缺口,想把自己放出去。他和娄林豪也是这样,不断地从这里出发,去找打工的地方,和很多农民工一样把自己散在某个城市的角落。

走出药店,沈小武看见娄林豪站在车门前,车上的人多起来,要发车了,司机在摁喇叭。娄林豪朝沈小武挥手,娄林豪快跑了几步。车出了汽车站的大门,由于修路,往另一条路上绕,最后绕到县城医院的十字口,路边又上来几个人。沈小武和娄林豪聊天,问他从哪里来。娄林豪回答说,周口。沈小武问是啥工程?娄林豪说,一个很大的体育中心,在淮河的岸边。沈小武在周口打过工,知道淮河,知道那条河是从安徽流过来。娄林豪问沈小武,你呢?从哪里回来?沈小武说,没跑远,就在旗城。然后他们聊着工地,聊着工钱,车不觉已经出了县城,上了国道,大路两边是齐刷刷青色的麦苗,铁路上奔跑着火车。可能都有点累,不再说话,看着窗外,听着车在公路上滑行,和公路并排的铁路上不断有飞过的火车。

两个人心照不宣,知道这次回家都是相亲。

这天晚上,沈小武先去了街头,走出胡同,听见音乐声,看到一群女人的身影,在村口理发店前的空旷处十几个女人正在跳广场舞。女人的腰肢扭动着,马尾辫、长头发在夜色里晃动,广场舞早已经传到了乡村,村里跳广场舞的已经有好几支。音乐是从一个音箱里传出来的,播放器放在一张凳子上。播放的东西曾经很流行,工友里好几个人都有,他们吃过晚饭在工地、在寝室里放,有时候一支歌,几个人跟着一齐吼,比如以前流行的《流浪歌》《工资单》,还有两个农民工唱火的《春天里》……他记得母亲也哼过《流浪歌》,那几年父亲出去打工,母亲哼唱着忽然停下来,他看见母亲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后来父亲渐渐地不出去了,换成了他出去打工,村里人都这样,几代人四海为家都要出去挣钱,不断地更换着打工的地方。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哼唱这首老歌,是否在想念儿子时掉过泪。他站了一会儿,禁不住朝跳舞的人群走近,在人群里他看见了理发店的苏小缨,好像苏小缨是领舞,跳动在人群的最前头,腰肢的幅度格外放开,在夜色里能隐约看见她身上红色的毛衣。小缨开这个理发店已经几年了,小缨现在算是又回了娘家,因为她在两年前结过婚。他记得小缨那天的婚礼,几辆车拉走的小缨,车上的彩绸和红花。可和小缨结婚的那个毛孩子劈腿了,出去打工和工地上的另一个女孩好上,带那个女孩跑到了更远的城市。小缨和那个人离了后,回到了瓦塘南街。小缨的理发店本来关闭了一段时间,在她又成了单身后,理发店重新开起来,重粉刷了。小缨年龄不大,和小武是同学,小武还在单身。

小缨在一曲终了换音乐时看见了路边的沈小武。她带了几节舞,从理发店的侧边走到沈小武的身边。小武,小武,苏小缨低低地叫了两声沈小武。沈小武听见小缨唤他,看见月光下身材苗条的苏小缨,她的身上似乎还冒着跳舞散发的热气,一种潮湿的带着体香的汗味在夜色里散发。那些跳舞的女人身上应该都会有这样的味道,即使在夜色里也藏不住。他看见小缨在夜雾里有一种娇美。一瞬间他为那个男人惋惜,没有体会到这个女人的魅力就背弃了。那个毛孩子说不定有一天会后悔。他看着苏小缨,说,你不跳了?苏小缨摸着手边的一棵树,吹出一口汗气,说,让她们跳,她们每天都在这里跳。沈小武说,我知道,现在跳舞的人好像增多了。小缨说,不固定,村里的女人都是来回跑的,高兴去哪儿跳去哪儿跳,反正也不收费,跳着玩儿的。沈小武知道,往北的十字路口还有一班跳舞的女人。那是村里的中心,有两个大超市,跳舞的人多,看热闹的人也多。这些女人的男人大部分都在外边打工,她们在广场舞里打发着光阴。苏小缨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小武?又、又回来相亲吗?沈小武脸上有些发热,好在有夜幕掩盖,对方看不见他的脸红。你今年相了几个了,沈小武?沈小武说,小缨,你不要笑我,我其实不想回来。苏小缨赶忙说,不,不是,我怎么会笑你呢,回家相亲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在这村口不断看到回家的人,他们去相亲前还来理发店里整理一下头,简单的整理我不收他们的钱,不过你没有来整理过,但我知道你回来了。沈小武想问,你在家相过对象吗?相了多少?沈小武知道她肯定相过的,这个女同学,原来算是挺开朗的一个人,却遇到了一个更开放的男人。他想起她婚礼那天,他站在路口内心的那一丝丝怅惘。那天他正好回家,好像也是相亲。可是他没有问,有人在喊小缨、小缨,音乐停了。夜好似突然静下来。小缨,换音乐,换一段带劲的、奔放的,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在喊。奔放的?这个女人竟然在喊小缨放一曲奔放的。那奔放的是什么呢?沈小武没有看下去,他在小缨跑过去时有些仓皇地离开了。音乐再次响起,鼓点更加密集,咚咚的鼓点在乡村的夜色里奔放着,女人的腰扭着,幅度更大,夜搅动着,带着躁动。沈小武感觉夜色在哗哗地流。他朝胡同的另一头走。他要和娄林豪交流一下,坦诚交换一下想法,很可能要去相的是同一个女孩儿,这样的事情以前有过。

他在微信里约了娄林豪。娄林豪站在路边等他,远远看去,孤零零的一个影子。两个人一齐往村外走。秋天的凉气往身上贴,蝉还在叫,快接近尾声的那种鸣,有气无力。一出村就看见了一簇簇灯光。那是村里的两家帘子厂。帘子厂附近开了两家小饭馆。他们挑选了一家有两层小楼的饭馆,径直上了二层。沈小武报过菜,让老板掂了一捆啤酒,对娄林豪说,我约你的,今天我买单。在外边跑惯了,回到村里他们把结账又说成了买单。娄林豪没有反驳,他把一盒烟拍到了桌子上,吸吧,小武。在外边有时挺无聊的,无聊的时候就想着吸一根烟。这样说着娄林豪已经将一根烟点着了,从厚厚的嘴唇喷出了几缕烟雾。娄林豪把打火机往沈小武手边推。沈小武点着了,看了看娄林豪的烟,帝豪。说,林豪可以啊,烟的档次不断攀升。娄林豪笑笑,我们打工的钱吸好一点的烟还是吸得起的,不能吸那种太便宜的,喷出的烟气都是黑的,呛人。

沈小武开了两瓶啤酒,菜很快跟着上来了。沈小武不想绕弯,便直截了当地问,林豪,我们回来的目标都是一样的。你家里人给你说了吗,去哪儿相亲?说完了,沈小武看着娄林豪。他想把目标搞清楚,看两个人是不是相的是一个人。娄林豪手里握着啤酒瓶,说,吴村。是吗?沈小武也抓住了啤酒瓶。是!娄林豪再一次回答。你还想问什么?娄林豪说。沈小武问,你什么时间?下午!娄林豪回答很简练。沈小武嗯了一声,说,我是上午。娄林豪说,都是一个媒经纪,我们村里的那个林青林,还有吴村的一个女人,要给她缴话费,要去她女儿开的小店里买礼品,对吧?沈小武点点头。把烟点着了,握着烟,娄林豪说,这一点让我烦,我已经给他们缴过几次话费了。沈小武看过去,娄林豪丢了烟,大口地喝着啤酒,泡沫从嘴角滚出来,像洗衣粉的泡沫。娄林豪将一杯啤酒喝下去,又自顾倒了一杯。沈小武眼前的娄林豪,消瘦、单薄,脸也是瘦削的,带着棱角,但一双眸子里透出精明,洞彻人心。他们俩是同岁的,他比娄林豪大几个月。娄林豪身上的毛衣显得宽松,一个人像装在套子里,显得更加消瘦。沈小武想起娄林豪的母亲,那也是一个身材单薄的人。他刚才走过林豪家时,看见林豪的母亲站在院子里,望着他们。娄林豪心灵手巧,在工地讨人喜欢,他会焊工,电工的活儿也会做,哪里遇到障碍,眼扑扑楞楞瞅一会儿就能找准症结,马上解决了。可相亲,娄林豪的身材不占优势。沈小武想,明天相亲还有没有另外的人?肯定还有,这样的事不止一次了。沈小武抓了抓娄林豪的毛衣,摸上去很舒服,只轻轻地一掀,整件毛衣都翘起来,露出娄林豪瘦小的身体。沈小武说,林豪,你明天穿一件紧身的衣服吧,这件太肥了。娄林豪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说,随便,我就没有想到会成。沈小武说,听我的,穿件合身的衣裳。娄林豪说,我就不想回来,把时间都泡在路上,我们竟要这样一趟一趟回来相亲。沈小武说,谁不是。娄林豪说,我是一个人,生我的那年妈生了一场大病,加上我们都赶上了那几年的政策,我妈就生了我一个。我要是再有一个哥哥或弟弟,我就会让他去相亲,他们找了媳妇,我就没那么重要了。沈小武和娄林豪不同,他有一个姐姐,姐姐前几年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几岁的孩子,可在乡村女儿是不能代替儿子的。

娄林豪继续说,小武,我没有那么悲哀,好像没有这些媒经纪,我们就成了光棍?什么年代了,我们要这样相亲,要不断从打工的地方回来?我说加微信聊,我妈说,人家的父母要见真人。见真人又怎么样?我真有些烦了。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渐渐地都有了醉意。泡沫倒进杯里,他们把泡沫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件啤酒很快喝完了。老板又掂上来几瓶。沈小武几次站起来,和娄林豪碰杯。娄林豪说,小武,我没有觉得多失望,没有觉得多悲哀。你觉得悲哀吗?即使打光棍,一辈子单身也没有那么可怕。我们在外打工有寂寞也有骄傲的地方。我有手艺,有堂堂正正的电焊证,多的时候一天挣几百块,一个月挣过一万多。是,我们有风险,我们累,可我们也换回了还算对等的收入。即使不这样认为,你看看村里的车,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些不断相亲的人家门前差不多都停了一辆车,这就是现在找对象的条件,有房有车,还要在县城里买一套房子。沈小武,你们家的房子是不是也买了,在哪个小区?沈小武看见娄林豪的手,手指间的熏痕,手指上的斑结,那和每天在工地握着工具,和电焊有关。娄林豪直接拿瓶子和他碰。当当的啤酒瓶声在房间里响着,泡沫流淌到了地上。小饭馆已经静下来,窗外是两家帘子厂的灯光,路上不断有汽车、电动车开过的声音。娄林豪说,沈小武你怎么不说话?尽让我在说。

沈小武很郑重地说,我听着,林豪,你说的都是我想说的话。

娄林豪说,沈小武,你现在在干什么?听说你不在工地了,是不是?

沈小武说,对,我不想再继续在工地上。我离开工地先去了一家公司。到处都是所谓的销售公司,都是憋在几间房子里给人打电话,在电话里谈业务、推广产品。我不适应,想干些具体的、踏踏实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我从那一家公司辞了。我现在一家服装厂,能看得见实物,看到布料和成衣,听见机器咯哒咯哒响。我在业务部,到各个城市、各大超市去发展我们的销售网络,推销产品,和客户面对面打交道。我觉得这比在工地上有意义。我毕竟也是大专毕业,学的是物流,又报了一个成人的本科,明年就会拿到一个本科文凭。在企业,他们是认这种证书的。

娄林豪说,我是技校,学的就是焊工,也算是学有所用。哪一座房子、哪一座大楼能离开我们这些焊工?我们这些人,在工地上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觉得我穿着蓝色工装时还是挺有气势的。他们承认我的技术,我合作过的工头、工程师,都愿意让我跟着他们。不过我选择我想去的地方。我有选择的自由。我喜欢和我们这些叫做农民工的老乡们在一起,和他们喝酒,和他们聊天,和他们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地方。现在的工资待遇也算对得起我的付出,谁给的工资高我就到那里去。他们把又一捆啤酒喝完了。沈小武问娄林豪,要不要再来一捆?娄林豪摇摇头,再喝下去,家里人恐怕要找过来了,我们明天去干什么啊?沈小武伸出一双手,相亲啊!

沈小武说,祝你成功!

娄林豪说,祝你成功!

然后他们在大路上笑,在大路上唱着,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走到麦田里,把一肚子啤酒尿出来。

走出很远,沈小武看见娄林豪还在路边站着,他在黑暗中又向娄林豪挥手。啤酒让他的肚有些胀,头有些晕,身子有些飘。他走在大街上,穿过几条胡同,在路边看见贴着院墙站着的小车。这几年村里的小车就这样多起来,像从地皮下拱出的一片蘑菇。很多车上常年覆盖着车衣,可能只有在春节这些车才会动起来。沈小武知道,凡是家门口站着小车的,家里都有一个该成家的儿子,年龄和他差不多,家里买车都是冲着儿子的婚事。他们这一代人,怎么说呢,算是赶上了的一代,特殊的一代。比如沈小武,据说姐姐之后母亲怀孕又是一个女孩儿,母亲狠心引掉了。那一代女人差不多都悄悄地去做性别鉴定。父母对他讲过他出生的经历,母亲怀了他后,父亲和母亲跑到过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地方不敢待太久,隔一段要换一个地方,回家也是偷偷地回来,住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的。父亲在一个河滩里给人家挖沙卖沙,腿都泡肿了,把他生下来后一家人才回到瓦塘。

沈小武回到胡同口,理发店的灯光还在亮着,广场舞早已散了。一个身影站在路边,像一棵树,和另一棵树站在一起,在夜色里呼吸。从理发店散发出来的灯光朦胧地照在树影上。只是那棵树会动,在夜色里慢慢地朝着沈小武挪过来,低低地叫沈小武的名字:沈小武、小武。

父亲把沈小武叫醒了。他在床头闻见了饭菜的香气,闻见了油烟气。母亲早早地把饭菜做好。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喊,小武,吃饭了。走进来,问,小武,你今天穿哪一件衣裳?他有些逆反,一边起床一边回了一句,哎呀,这有什么可讲究的?随便穿哪件衣服去都行。人家看人,不是看你穿什么衣服。说这话时,他想起昨天晚上对娄林豪说过的话,娄林豪宽大的毛衣,他想着要再给娄林豪说一声,让他一定不要穿那件过于宽大的毛衫,都把人衬矮了。母亲看着一脸惺忪的儿子,说,小武,你这是咋说话的?相亲可是大事儿,要让人看着精神。沈小武说,妈,我知道了,我穿规矩点儿还不行吗?沈小武的母亲紧追不放,怎么只是穿规矩点,要挑一件最合适的,你打算穿哪一件?沈小武打开柜门,把毛衣、外罩呼呼拉拉扔到床上,有一件风衣样的大外罩也被他从柜子里翻出来,说,你们说我穿哪一件?你们挑吧。小武的母亲感到了小武的情绪,压抑着脾气,一会儿就要出门了,不敢和儿子吵,如果一闹一吵,儿子的脸色会不好看,吊着个脸去相亲这事儿八成得黄,人家会以为你不高兴。沈小武的母亲就把脸抻开了,说,儿子,妈也是给你参考。说着手在床上的衣服里掂,一件一件地审视着。她看见一件带方格的毛衣,记得儿子穿上去挺精神的,就把格子毛衣格外地拎了拎,说,小武,这件毛衣妈觉得你穿着挺有精神的,见你穿过,你再试试。小武朝毛衣瞥了瞥,毛衣在柜子里放得打皱了,像一堆带颜色的菜。他抓在手里往下捋,两手往下甩,还是皱巴巴的,太软的毛衣一时撑不起来。沈小武的妈妈看见了小武的表情,从小武手里接过毛衣,说,你先找件其他衣裳穿,这件我去熨熨。沈小武又抓起那件加长外罩,说,妈,那这件你也一块儿熨吧。母亲又接过外罩,在手里看了看,说,嗯,我儿子穿衣还是有眼光的。小武回了母亲一句,妈,你儿子现在是干什么的?是在服装厂,做服装生意。沈小武的母亲笑起来,哦,对,对,儿子现在是在服装厂里跑业务的,叫什么业务经理。小武对妈挥挥手,哎呀,快去吧。在他的床头,沈小武看见,一副锃亮的皮鞋已经放好了。

沈小武是坐媒经纪的车去的,就是那个林青林的车,车上还有一个中年女人,是外村的,和林青林都是媒经纪。他们这些人算是红娘,给人办好事但是要收些费用,这是近几年乡村悄然兴起的一种职业,村里人把他们叫做媒经纪。他们的手上有一个花名册,专门搜集各村婚龄男女青年的信息,闻风而动,相互联系。他跟着林青林在前边已经看过几个,相过几次亲了。在沈小武上车前,父亲把两盒烟装在他的外衣兜里,又拿了两盒分别给了两个媒经纪,那个女的很爽快接下了,装到带在身上的小包里。他们家没车,本来父亲也张罗着要买车,沈小武不同意,坚决抵制了。沈小武还在学驾驶,沈小武的理由是等他拿到了驾照再买车,现在买车干什么,就干巴巴地放在门口吗?多虚伪。父亲最后接受了他的建议。相亲的地方在吴村,要过蒲河,过蒲河再往东走几公里。沈小武去过吴村。吴村曾经有过在一起打过工的工友,那次他去吴村是和工友商量到另外一个工地上的事。过了蒲河桥看见一个加油站,在桥坡下一片麦田地头,这是石油公司前几年在这里设立的,原来各村零星的加油站取消了,不安全。沈小武现在还记得多年前村里加油站的那场大火,烟气和爆炸声,大路上油桶的碎片。后来村子里不让加油了,加油站都挪到了村外。这几年加油站逐渐取消,几个村有固定的几个加油的地方,这个蒲河桥头的加油站算其中一个。林青林把车拐进了加油站,前边有几辆车在排队。沈小武从车上下来,他准备好加油的钱,这是每次的规矩。那个吴村应该还有一家固定的小卖部,他会被指定去小卖部买些礼品,成不成功,这是约定俗成的,也是事先说好的事。

加过油,沈小武没有急着上车。他看看身上母亲熨得规整的衣裳,擦黑的皮鞋上沾上了土灰,密密麻麻一层。他朝加油站外走去,林青林把车停在他身边,催促他上车。他忽然说,林叔,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也是上午去吴村。林青林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沈小武又问,林叔,是不是娄林豪是下午来?林青林说,小武,你快上车,你是第一个来你知道吗?第一个让你来你知道啥意思吧?就像算卦,第一卦很灵很重要。沈小武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扒着车门,一只手抓到了方向盘上,从身上掏出500块钱放到方向盘下,说,林叔,我不去了,现在我往回走,谢谢你林叔。他朝那个女人点点头,谢谢你婶子。林青林从车上下来,一把抓住沈小武,小武,你干什么?你让我怎样给你家交代?沈小武说,这也是我求你们的,千万不要让我妈和我爸知道,就说我去过了。反正以前的几次也都没有成功。还有,林叔,你多给娄林豪操点心,我不去了。你可以让娄林豪上午就过来,你就说另外一个人临时不去了。林青林说,小武,不要这样,我们也是有重点的,所以让你第一个来,就是见个面,用不了多长时间,说不定就成了。那个女人也下来劝小武,说,你不要这样,孩子,你要去,真是说不定就成了,缘分有时候就是碰的,碰上了就是姻缘。不然,我们对你爸妈没法交代。

沈小武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他步行着往回返,弯着腰,顺着一侧的坡路上了河堤。几分钟后他站到了蒲河桥上,在桥上望着平缓的流水,河水中漂浮的落叶。然后他顺着河堤慢慢地往回走。这是他喜欢走的河堤路,顺着这条路可以走到县城,走到离家更远的地方。往另一个方向走,可以走到另一个县境,可以看到蒲河和另一条河流的汇合。他去过,那里有一个宽阔的汇合带,水变得湍急,有一个壮观的水闸,常年有人看护。沈小武走着,他计算好了,慢慢地走回家,正好和相亲回来的时间差不多,那样他就可以对父母应付,他会对母亲、对父亲说,看过了,要等人家的消息。他还会对母亲、父亲说,微信加过了,我会和她聊天,你们放心,如果有希望我会告诉你们。

沈小武在回程车上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每次回去都要从瓦塘南街到县城,再从县城到旗城,到旗城后坐公交到服装厂。服装厂在旗城的南城区南环。那里慢慢地在繁华起来。服装厂所在的那一带正成为旗城的小工业园区,大都是加工类行业,包括旗城的民间工艺区。紧跟着工业园区的是商业、娱乐、特色餐饮小巷,甚至酒吧、咖啡店,专门销售汽车音响的专卖店。人气水涨船高,商人的嗅觉是灵敏的。沈小武常常到附近的餐饮一条街去,那里的生意渐渐地兴旺,气氛已经有了。从餐饮街巷里出来时,沈小武会在那家音像店门口站上一会儿,听着从音响里流淌出来的各种音乐,经典的、流行的,各样风格的都有。音像店里放出的音乐和在耳机里听感觉是不一样的。他每次路过音像店,都要站下来听一听,或者故意放慢脚步。沈小武想到了买车,想到了车配的音响,一定要有好的音响,行驶途中的音乐是必备的。沈小武这几年一直在外漂,他在沉寂的夜晚或出差的途中最好的陪伴就是音乐,音乐是不挑人的,你只要喜欢,它就会给你一种享受和抚慰的功能。他和娄林豪交流过,娄林豪喜欢的是内地的几个男歌手和女歌手,比如张杰和李荣浩,比如王菲和李建,比如……他们这一代人真的是和传统的乡村观念不同了,他在学校也是参加过晚会,在晚会上唱过歌。乡村的孩子走出去就会变得欢实,有很多的东西都会散发出来。他知道,包括父亲也有自己喜欢的歌,不过一代人和另一代人喜欢的歌会有不同,他听过父亲哼《篱笆墙的影子》,哼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我们的生活出充满阳光》……父亲年龄不大,50岁或50岁出头。

大巴出了县城,进入省道,一个多小时后将进入旗城。他要从旗城的一个路边下车,搭乘到南环的公交。父亲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他刚把耳机塞进耳窝,耳机里是一个歌手在唱《烟尘里的尘埃》,小武,你走到哪里了?小武低声问,有事吗,爸?父亲在电话里带着情绪,你给我们说实话,你昨天到底去没去吴村?到底见没见那个姑娘?你老实说。他身子一抖,头发往上窜了窜,他知道穿帮了,这个林青林,500块钱白给他们了。他看着一车的人,把声音压低,头朝前边的座背下抵,尽量减少声音的扩散度,说,我在车上,我到了给你们打。父亲说,你现在就说,你到底去还是没去?他支吾着,他听见母亲也在旁边说着,儿子,你怎么这样傻啊,你真不打算娶媳妇了,我们要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蒙我们?妈,你不要急,我现在在车上,我下车了给你们说可以吗?父亲说,你不要挂,你现在就给我们说为什么,你到底有啥想法?林青林说那姑娘挺不错的,你是为了那个林豪吗?这事儿哪有谦让的?人家相中谁是谁,你以为你谦让人家就相中了那个娄林豪吗?爸,我挂了啊,我回去再给你们说。他听见了母亲的叹气声,甚至母亲的叹气里带着抽泣。他把电话挂了,那个歌手的歌声又回到耳朵里,他听见歌手在唱:看着飞舞的尘埃,掉下来,没有人发现它的存在。多自由自在,可世界都爱热热闹闹,容不下,我百无聊赖……有什么是应该,不应该,我的心里住着一个苍老的小孩……他任音乐自由地轮唱着,下一首是李建的《父亲的散文诗》: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生命,留下来的散文诗,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父亲年龄不老,可又着实老了,还有母亲,他在李健的歌声里眼泪溢了出来。

他在餐饮一条街的路口接到了娄林豪的电话。朝餐饮街看过去,是各种风格的小吃店,可以看见各种风格的店牌,他想去巷子里的那家煎凉粉店里吃一碗凉粉,那种煎出的带着煳味的凉粉。他回来没有和娄林豪打招呼,他想着娄林豪也许还会在家待几天。那天晚上他们在村外的饭馆里娄林豪对他说过,还要到什么地方走一趟,好像是去布镇,去丽桥镇,那里有人给他联系过一批电焊活儿,还有他可能要在家等等相亲的消息。娄林豪在电话里先是客气地问了一句,沈小武,你已经回去了?他嗯了一声,看见一只鸟儿飞过餐饮街上空。然后娄林豪问他,沈小武,你昨天为什么放弃?我,我没有!没有?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放弃的我都知道。你,你怎么知道的?你不用问,你要成全我吗?要同情我吗?你这是要对我讲义气吗?不,不,林豪,我只是,突然不想再去相什么亲,心里忽然抵触,没有一点冲动,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我去相什么亲?我们——我们——我这样回去相亲,突然心里有些烦……娄林豪打断了他,就你烦?你高风亮节,你风格高尚?我不烦吗?他想起那天晚上林豪对他说过的话,说起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人……他把声音放低,任娄林豪在电话里质问。他低声对着那头的娄林豪说,林豪,你不要这样质问我。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成全谁。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如果不妥,我向你道歉,林豪……林豪的声音也放低了,道㞗歉,相什么亲?那个女孩根本就不在家,她提前就离家回去了,她可能也在旗城。沈小武,说不定你哪天会碰到她。

沈小武给父亲回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母亲的语气好多了,母亲说,小武,有些事是不能让的,去见个人怕什么?见了人也是看眼缘和缘分,让你回来就是见人的。沈小武说,妈,我知道了,你不要生气啊,迟早会给你们娶一个媳妇回家的。他听见父亲接过了话,父亲说,小武,不是给我们娶一个媳妇。媳妇是你自己的,婚姻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父亲的语气变得低沉,你知道光咱村像你这样年龄的人有多少吗?从南村口到北村口就有23个,全村大概是47个。竞争有多厉害,有多残酷,有多强烈……父亲竟然连续用了几个排比句。沈小武说,我得去找个地方吃饭了,我挂了哦。父亲说,好好好,赶紧吃饭,不过,再有这事你不能这样了,不能对我们说谎。你还得回来,不能瞒我们。沈小武突然想起刚才娄林豪的电话,说,爸,妈,其实昨天那女孩根本就没在家,去相亲的人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女孩提前回去上班了,可能也在旗城。父亲说,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沈小武说,林豪,娄林豪去了,刚给我打过电话。电话那头沉默了。

看着新兴小区的夜色,餐饮街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沈小武想起回家的那个夜晚又见到的苏小缨。苏小缨从路边的一棵树下钻出来,好像在等他。他身上带着酒气,和娄林豪喝下的两提啤酒在身上发酵。他让自己站好、站正。他寻找到路边的一棵树,把身子倚上去,努力地不让苏小缨看到自己的酒态。他伸手示意不让苏小缨离自己太近。苏小缨闻到了酒味,站在一个刚喝过酒的人面前怎么可能闻不到酒味?苏小缨还是在走近他。

苏小缨说,去理发店里先喝口水吧,我知道你喝酒了。

沈小武说,不用,半夜三更的不能去你的店里喝水。

苏小缨说,我不怕。

沈小武离开树,头上有些晕,夜色里的苏小缨更加妩媚,夜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微微飘动。他有一种想拉住苏小缨的冲动,想去抚摸她的头发,想拥抱她。可他的大脑还清醒,他让自己站稳了,冷静了,说,我得回家了。他侧过身,看到了胡同口,胡同里的一座座房子。胡同深处的夜色仿佛比大街、比马路上的夜色更深,也更加幽暗。他听见几枚树叶在夜风里滋啦滋啦响,夜风把树叶吹到大街的某一个角落。他在这条胡同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是大龄青年了,还有一个词叫剩男,自己已经是乡村里无数剩男中的一个。母亲曾经对他说,儿子,咱不能真做剩男,这不是个好词。

他回过神,苏小缨说,我想问你,你回来是要去相亲吗?

沈小武不知该怎样回答苏小缨。她怎么冒出了这么一句?想起两个小时前苏小缨从跳舞的女人里钻出来,也是这样站到他的面前。在夜色里苏小缨显得瘦小,像一个剪影。他回答得很诚恳,家里打电话让回来一般都是因为这事儿,每一次催我回来就是这事,就是回来让人家看,也看一个人,男男女女地来回看。

苏小缨说,你很听话,好孩子。

看不清苏小缨的表情是调侃还是戏谑。沈小武说,我不想让他们难受。

所以说你是孝顺的孩子,听话的孩子。

那怎么办呢?沈小武问。

苏小缨说,那就回来啊,说不定哪天就和谁看对眼了。

沈小武笑笑,哈哈哈,对。他想说,就像我现在看你。可是他把话拐回来了,问,你怎么还不休息?

苏小缨说,睡不着,就在理发店守着。

有人理发吗?夜里?

怎么没有,少而已。你理吗?我给你剪头发,免费。

不,不,我不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来之前找了家理发店打理了一下,服装厂附近有好几家理发店、美容店。

美女多吗?

沈小武说,当然有美女。

所以你不让我给你理。

沈小武赶忙摇摇头,不是,不是,你也是美女,下次攒着,留着头发让你理。

苏小缨说,你和谁喝酒了?

娄林豪。

你们一齐都是回来相亲吗?

嗯。

苏小缨扬扬头,我也是很抢手的,你知道吗?

他更加清醒了,嗯,肯定,美女!你,你在待价而沽吧!

不,不是这样的。很多的相亲者我都拒绝了,拒绝见他们。我现在害怕相亲,被那些男孩子、男人相,像看动物园的动物,要加他们的微信,要回应,要拒绝……苏小缨戛然而止,似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沈小武不知该怎样对话,有点卡住,也似乎从苏小缨的话里听出了暗示。双方沉默着,此刻他好像知道了苏小缨为什么会从路边钻出来。他的表达在夜色卡壳了,浓重的夜色影响了他的思路。对过的女子,穿一件到膝下的风衣,脖颈上的围巾在夜风中拂动。爱,这不是多么困难的一个字眼啊,可这个字要说出来,又是很难的,这个字要拿出来,吐出来都是很沉的,这个字是有重量的。这几年作为一个男孩,他不敢奢求一个女子会向他求爱,好像求爱都是男人对女人做的事情,但他愿意接受一种示爱,那种朦胧地给一个男人的信息。当他一次次从旗城,从另一个地方奔赴瓦塘南街,一次次遵奉父母之命回来相亲时,他想到过求爱和示爱。在他的人生里,他想寻觅这样的机会。苏小缨在他眼前跳出来过,他承认他对苏小缨有一种隐隐约约、懵懂萌动的东西。他一直记得苏小缨婚礼那天他站在胡同口,心头的那种失落、那种疼。现在,他又听见苏小缨说话了,沈小武,我不休息,我在等你,想等到你,和你说几句话。

他要流泪了。

如果你相亲,你介意我这样有过婚史的人吗?

他沉默着。

你不敢回答吗?苏小缨又逼出了下一句,是怕你父母在乎吗?

他犹豫着,是不是伸出自己的一双手,把眼前的苏小缨揽住,用行动给这个女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回答,那么,以后相亲的路一步也不再走。

你应该往前走几步,沈小武。苏小缨还在说,还在鼓动。沈小武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眸子里水汪汪的。他没有说话,往前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他看见苏小缨却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故意在往后退,在考验他是不是还会追过去。沈小武又往前跨。他的手触到苏小缨胸前的围巾,他把手环过去。苏小缨喁喁地说,你回答我,你介意吗?

此刻,夜色里他站在美食街,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好像忽然间,没有了胃口。他的手机叮的一声,是苏小缨的信息:我想出去,服装厂要人吗?

娄林豪告诉沈小武,他没回工地,他在家里相亲,和这个秋天摽上了,好像要一鼓作气把自己的婚事拿下来。他甚至相了苏小缨,反正都是独身就有人撺掇了,说你们谈谈试试。这没什么错,一家女百家问,很正常,符合乡村的伦理。是苏小缨告诉沈小武的,当然她和娄林豪没有进展。娄林豪告诉沈小武,相亲的问题他想解决了再走,相成了,也是完成了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父母去了一块心病,娶一个媳妇就好了,不用从工地到瓦塘来回折腾,可以安心地在外边挣钱。他想了想,觉得娄林豪做得没错,说得有道理。作为和娄林豪的同党,他也不想这样来回地折腾,如果父母让自己回去时不回去,会惹他们不高兴。像父亲说的,瓦塘南街他们这一代人有几十个,每个家庭都有着一样的心思,父母把他们的婚姻当成了负担,虽然他们知道慢慢都会解决的,但父母比他们有危机感,对于他们的父母,娶了媳妇才会心安。接下来的柴米油盐慢慢对付,慢慢过度。他祝愿娄林豪能在这个秋天,能在年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拿下来。

在旗城的夜色里,他听着苏小缨在手里机诉说。苏小缨说,如果她不拒绝,她相过的人可以排成队了。苏小缨又一次问,怎么样,可以介绍我去你们服装厂吗?沈小武对苏小缨的问话有些恍惚。沈小武问,你是真的吗?你真想离开瓦塘,真想来服装厂吗?苏小缨说,你不信吗?沈小武就站在音像店附近,音乐飘进手机,苏小缨说,你在哪儿?沈小武回答,我给你说过的音像店旁边。沈小武站着,他听到的是一首歌《一次就好》,手机没挂,那边的苏小缨也在听着。

仿佛过了好久,苏小缨说,我在街上走,街上好静,路边停着好多的车,每辆车上都蒙着车衣,有的蒙着更厚的帆布。我想数数有多少车,好像每辆车的家里都有一个该找对象的儿子。沈小武说,你在数车啊?苏小缨说,没事,我就是想数一数。沈小武说,别数了,那么多人你可以去里边挑一个。苏小缨说,太熟了,没法下手。沈小武回,我们家门前没有站车吧。苏小缨马上回过来,可是,我在和你聊天。沈小武说,我也走在大街上,不过是服装厂外边的一条新街。苏小缨说,我们走的地方不同,你在城里,我在瓦塘。沈小武回,也不是,这里离城区很远了,算是旗城的新城区。苏小缨说,今天我去了河边,蒲河边。沈小武说,河边?你去河边干什么?苏小缨说,放心,我不会跳河的,就是去河边走走。河滩上落了很多树叶,一阵风,树叶像冰雹一样往下落,河水里漂着落叶。你想到了什么?苏小缨说,树叶一落,一年又过去大半了。

在和苏小缨通话时,沈小武一直站在美食街街口,小街里愈发地五彩缤纷,淡淡的烟气一缕缕汇入街上的灯光。他说,你回家吧,不要数车了。苏小缨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没有数车,和你一说话我数迷了,就不再数了。你知道我现在站到了哪里?哪里?苏小缨说,蒲子,蒲子家门口。蒲子你知道吧,他在外边流浪了很多年。去年回来了,回来后成了一个卦仙儿,每天戴着眼镜给人算卦,面前搁着一本厚书,先是外村的人来找他算,慢慢地咱村的人也找他算卦了。找他算卦的人大都是父母来给儿子算婚姻的。苏小缨说,蒲子这两年说发就发了。

沈小武朝着美食街深处走,烟气越来越重地汇入夜晚的灯光,小街的五彩缤纷变得朦胧,他像走在一片灯雾里。

这段时间他认识了许多多。他很少到车间去,去车间也是偶尔或者需要去看一下进度的时候,作为一个拓展业务的部门,他每次接到的任务就是到一个新地方去,找代理商谈判,听他们的反馈和各种需求,要订的货。他会认真地和他们谈,让他们看资料看视频,看生产进料、质检、退换等业务流程。沈小武在视频上看到过那个许多多,一个稳重、说话条理、细眉大眼的女孩。许多多在视频里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和许多多认识是在厂门口。当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前边的女孩听到他接电话的声音转过身。就在这一转身里他看到了视频里的女孩儿,尤其她的一双细眉让他一下子就对上了号。但脱了工装的女孩儿多了一种活泼,一头长发下露出一张生动的脸。许多多主动和他打招呼,喂,你是陈城的吗?我?陈城?陈城是他们县城,他们所在的县叫陈城县。他说,我,我是啊。许多多说,我早就听说业务部有一个男孩和我是一个县的,是老乡。沈小武有些意外,本来要先搭讪的,现在他成了被动。许多多说,你是沈小武吧?哇!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许多多说,有什么奇怪的,业务部那边有照片资料啊,有你的简介。

女孩说,我叫许多多,在质检科。

沈小武说,我知道。

这你怎么知道?也是资料、简介?

视频啊,我们厂里介绍业务的视频里,有你啊。

当时录了好几条,好几个工友都录了。

他打开厂里的那一页,让许多多看。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同一个服装厂,认识是迟早的事,问题是他们还是老乡;更意外的是,许多多就是他那次去吴村半道回去要相的那个女孩儿,真遇到了。这些是他们后来谈到的,在美食街的石板路上,那一次两个人从一个小饭馆里出来,不知道怎么就谈到了回家相亲的经历,他们竟然说到了不久前各自的一次回家。许多多说到吴村,那一次回到家,家里就给她布置了相关的任务,让她在家待两天,不要出门,媒人已经通知了要来相亲的对象。沈小武说,你说你是吴村的,你说的是哪一天?许多多回忆了一下,说出了日期。许多多说,其实我逃跑了,脱帮了。我像一个逃逸者,在那天早晨逃了。我没等上到城里的班车,背着包悄悄出的门。出门后约了村里的一个同学开车把我送到了县城,然后回到了旗城,回到服装厂。许多多回忆着,说,事后想起来挺惭愧的,挺对不起那天去见我的人。我见他们一面又如何?他们其实和我一样,也是回家相亲。不同的是,我是女方。当他们要去见人时,我离开了,可以想象他们的心情、他们的失落,对他们可能是一次打击。后来回想,我太不礼貌了,我不该那样。许多多很认真地说。

他们走出了美食街。往前是一片新开的广场,那里有一片绿草,在深秋的夜幕里亮着几盏灯,开着这个季节的花。沈小武犹豫了一下说,那一天有我,我去的就是吴村。

许多多露出一脸惊异,你?这么巧吗?

沈小武说,我也是一个逃逸者。只走了几分之一的路程,我就返了身,忽然特别地抗拒。我从媒经纪的车上下来,步行回家。第二天我坐车回来,可能比你晚一个晚上。沈小武说,那天去相亲的还有我一个好哥们儿,叫娄林豪。

有些尴尬,都沉默了。

新区毕竟是新区,广场上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冷冷清清。许多多问,你一直在拒绝吗,这种相亲?沈小武没转身,只是看着天空中飞过的几只鸽子,说,也不是,也是,反正,那一天我就是不想去了。

他想起那个晚上的苏小缨,从一棵树下钻出来,和现在的情景差不多,只不过换了一个环境。如果瓦塘南街那片厂区再建起几家服装厂、玩具厂,那样的乡村又是什么样子?现在的地方不也曾是一片乡土吗?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为什么要有那样的相亲?我们这一代人究竟遇到了怎样特殊的背景?他想起父亲说过,母亲刚怀上他,他就带着母亲离开了村庄,到处躲,曾经躲到一个沙河滩,父亲在那里加入一个掘沙队……父亲带他去过一条县城的老街,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一家小院子,院子里长着几棵无花果树。他们站到院子门口,父亲说,院子后还有一个小后院,后院里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一个机器是偷偷看胎儿性别的。为了慎重,怀孕的女人要来两三次,想要男孩的家里就会狠心把肚里的女孩引掉。父亲说,你本来可以有两个姐姐,一个姐就是在这里看过后就引掉了……

他沉默着顺着广场往前走,仿佛忘记了后边还有一个女孩。后边的许多多不知道沈小武来了情绪,脸上热辣辣的,有泪要淌出来。沈小武想起了娄林豪,还守在家里,发誓要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再出来。他仿佛看到了苏小缨,有过短暂婚史,还在不断地相亲,守在村口的理发店里,往前几步就是离开村庄的大路,就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他扭过头时看见许多多还在他的后边,他有些歉意,低声对许多多说,也许,我们的父母都是对的,我们相亲和被相都没有错,我们上辈、上上辈人都是这样,相亲就是先互相认识。许多多说,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躲?为什么害怕?沈小武说,我不知道,可我现在特别钦佩我那个林豪兄弟,也许他是对的。

沈小武收到了娄林豪的请柬。请柬是通过微信传过来的,工工整整地写着他的名字,好庄重……那一天他刚到外地的一个城市,那里有好几单代理要谈,不可能立即返身回来,而请柬上的婚礼日期已经迫在眼前。他在微信里祝贺,表示歉意,林豪,可能要对不起了,我在外地出差。他刚下高铁,拍了几张高铁站的场景发给了娄林豪,林豪,祝贺你!看来我只能遥致祝福了,请你理解。娄林豪发过来一个调皮的表情包,然后又是一条,如果你手头有积蓄能不能帮我一下?他想了一下,回,我可能帮不了大忙,我的状况你知道。随意,看你情况。娄林豪发回一条。他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看自己的余额,每月攒下的积累,他摁了一个数字,一万块,给林豪点了过去。林豪,只能这么多了。林豪回了一句感谢,问,要不要给你打一个借条。去你的,赶紧忙吧。祝贺!

再回瓦塘南街还是奉父母之命。就是这次回来,沈小武知道娄林豪的婚事出事了。他先见到了娄林豪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院子里皱着眉头,瞅着娄林豪紧闭的屋门,娄林豪已经连续几天闭门不出了。娄林豪的母亲显然一直在哭,她红肿的眼泡可以证明;林豪的父亲低着头,和沈小武打招呼的声音变得沙哑,显得萎靡。他把娄林豪从床上拽了起来,问娄林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可以这样萎靡不振,刺猬一样蹴着,这样窝在屋里能解决什么问题?娄林豪的母亲还一直在哭,林豪的父亲抬起了头,朝屋里看着。沈小武走近他们说,你们先离开吧,我和林豪聊聊。

娄林豪起来了,点燃一支烟。他的床头扔满了烟头,像一地白虫。娄林豪慢慢地冷静下来,说,沈小武,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一直在想,事后回忆,有很多的漏洞。娄林豪说着,那个女人是一个老手了,比如对他的应付,很快答应完婚,一切都是在布城举行的(离瓦塘比较近的另一个县城),一切都在布城的一家酒店,包括第一次相亲,订婚,婚礼当天娶亲……婚礼几天后,那个叫常小芬的女人就回了娘家,或者说不知去了哪个地方,再也没有回来过。娄林豪拿出一张结婚证,结婚证上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合影照,女人看起来比娄林豪高出半头,脸绷着。沈小武从照片里看出了娄林豪的忧郁。出事后,娄林豪一直在家躲着,他觉得很丢人,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不该守在家里,让人家看出自己太着急。干吗要急呢?一直在家等待着相亲,最后落了个鸡飞蛋打。娄林豪又去点烟,沈小武夺了过去。

她的手机也关机了吗?

最开始联系上过,她在电话里说,办过事就回来了。后来停机了,失踪了。

报案了吗?

娄林豪说,报了,问题是两个县的公安司法部门都说无法立案,我们有结婚证,办过婚礼,真正在民政局登记的,最多算家庭纠纷,不能按骗婚骗财立案。我们这边还说,我和那个女人的结婚证是在布城县办的,女方是布城人,更麻烦,无法下手。但在布城的民政查,常小芬已经是第三次结婚了。娄林豪说,我是老三,第三个,而上一次离婚也就在半年前。

连续几天,娄林豪的父母奔跑在寻找媳妇的路上。他们找到她的娘家,娘家的门锁得紧紧的,村里人说他们家连续几年都没有人住过了,一家人好像都在外打工。娄林豪的父母对人说,不对呀,他们家的女儿是不是叫常小芬,在不久前和我们的儿子办了婚礼,村里人不知道吗?村里人摇摇头,说他们家的女儿嫁过几次了,这一次村里人压根儿就不知道。沈小武听到了娄林豪的父母给他放的一段录音,他们找到的是常小芬之前嫁过的两家,一家领过结婚证,后来离了。一家是没办结婚证,过了一段时间分开的。沈小武在录音里听到了控诉,听见了哭泣,说他们被人骗了,被媒经纪骗了。沈小武想到了村里的媒经纪林青林,问娄林豪,林青林和他们认识吗?娄林豪说已经找过林青林,他们没有什么联系。

问题是,现在无法立案。

沈小武问娄林豪,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娄林豪叹口气,我知道不能再躺着了。我要出门,我要把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相信一个大活人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沈小武说,娄林豪,你不要乱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活路,别把自己彻底栽进去。

娄林豪躺在沙发上想了想,对沈小武说,我就是要去找到这个女人,不就是那个村庄、那个布城吗?我就从布城的那个半坡酒店开始。

沈小武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娄林豪说,你的摩托车还能骑吧?

沈小武说,能!

娄林豪说,你把摩托车借给我,就算帮我了,我不能骑电动车,电动车没电了连个破自行车都不如,笨死了。沈小武,你把摩托车给我整好,给我加好一箱油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了。

沈小武是第二天上午把摩托车骑到娄林豪家的。嘟嘟嘟——沈小武一直骑到了娄林豪家的院子里,烟筒冒出一股灰烟。娄林豪从屋子里钻出来,头发支棱着,伸出手,接过沈小武扔过来的钥匙。

娄林豪当天就出发了,瓦塘南街的人看见娄林豪骑了一辆黑色摩托,背着肩包,戴着墨镜,一溜风开出了瓦塘南街,扬起一路的烟尘。他目视前方,对和他打招呼的人没有回应。出了村,摩托“呼”一声飞起来。瓦塘南街后来不断传出娄林豪寻找媳妇的消息。起初有人说是娄林豪一直和沈小武保持着联系,有些消息是沈小武传出来的。可实际情况是,沈小武几天后就离开了瓦塘南街,他有工作在身,厂里在催他回去。那个许多多,也给他发来微信,说老乡,你又回去相亲了?怎么样,有动心的对象么?沈小武回答,哪有那么简单,我这次回来就是见一个朋友的,他遇到了麻烦。是你说过的那个娄林豪吗?嗯。许多多说,我倒是又被催着回去相亲了。祝你成功!沈小武回。许多多说,不知道这一次要见面的都是谁,会有你吗?沈小武回了一句哈哈,又回了一句,如果是我,人就不用见了吧。对方回,是啊。在他搭上回旗城的车时,他又收到了许多多的微信,我在从旗城回县城的车上。他朝窗外看去,路对面正有一辆从旗城开往他们的县城——陈城的班车。他朝对面的车窗扫视,也许那个许多多就坐在那一辆车上。

他想起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他在路边看见理发店门前的广场舞。夜里的寒气渐重,跳舞的人少了。他看着舞动的苏小缨,苏小缨穿了一件加长的风衣,脖颈里还是一条舞动的纱巾。一曲终止,又换了一曲。苏小缨去了理发屋,他收到了苏小缨的信息,我看见你了,要在家待几天吗?他望着理发店的方向,回,看情况。我给你剪个头吧,上次见你,你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的确应该打理了,这一段时间他留了比较长的头发,也是和一件业务有关,业务部的人建议他留长一些,说他的发型和脸型正适合一套男装的搭配。他想打理也只能是轻轻地动一动,打一打尖,发型按照需要还要保持一段时间,马上回去后他要去的几个地方和这批款式的服装有关,自己好像也成了模特中的一个。他回了苏小缨,白天吧,打理一下。

他在苏小缨的理发店剪头是娄林豪骑摩托车出村庄后。他看着娄林豪骑着他的摩托车走远,一溜烟尘。那条路是朝着布城的,几里之外就是布城的地界。

娄林豪去了那家相亲、娶亲的酒店,他拿出常小芬的照片,列数他在这里一共花了多少钱,让他们提供常小芬的联系方式,告诉他常小芬的行踪。酒店表示无能为力,他们也没有常小芬的联系方式。

娄林豪又去找当初的媒经纪。媒经纪家的门他是用脚踹开的。那个媒经纪责问他为什么要踹门。娄林豪反问,你说我为什么要踹门?媒经纪凶巴巴地站在他面前,说,你会挨打,你信不信?娄林豪说,我最不怕的就是挨打。我的人都丢了,挨打算什么。媒经纪的话软下来,说,孩子,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没有想到要骗你。你和人家的结婚证都领了,这一切的程序都是合法的。谁能想到她会跑,我们也不想这样,也帮你去找了,说媒是想成全人的,图的就那点辛苦费。继续找吧,一个大活人总有找到的时候,除非人已经不在了。媒经纪说,我们收到的介绍费,出事后已经还给你家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娄林豪说着,把一张《寻人启事》贴到了他们家门上。

娄林豪骑着摩托车到处贴《寻人启事》,小城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包括常小芬的村庄、周围的村庄。《寻人启事》上有常小芬的照片,照片是从结婚照上抠出来的;有他的联系方式,附了一句话:凡是提供信息奖励100块钱的电话费。娄林豪对沈小武说,他收到过几百条电话,他送出去的话费有3000块,可常小芬还是石沉大海。

沈小武走出服装厂,朝着美食街走。那里有一个咖啡馆,他想静静地去那里坐一坐,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他给娄林豪发微信,问进展怎么样?娄林豪没有给他回,手机一直沉默着。他在咖啡馆里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可能因为咖啡馆的灯光有些模糊。那个身影向他走过来,是许多多。在许多多的对过,坐着一个男子。

沈小武问许多多,你不是回家相亲了吗?

许多多说,我都回来一周了。

沈小武说,我忘记时间了。

许多多朝座位上呶呶嘴,你帮我看看这个怎么样?

好快啊,找上门来了。

不是,是我以前认识的,他也在旗城,我们一直有联系。

沈小武的手机响了一声,娄林豪的微信,我在常小芬的村庄里,我要在这里等到常小芬!

娄林豪终于见到常小芬是半个月以后。

下过了一场雪,娄林豪在外边骑摩托,不但越来越感到老天的寒气,也越来越感到走在路上的艰难。望着满街的雪,心里陡然生出苍凉。娄林豪决定哪儿都不去了,躲在暗处的人不好找,960万平方公里你去哪里找?多么渺茫。他要扎到常小芬的村庄里,在常小芬的村庄里耗着,不相信常小芬和她的家人会一直不回他们那个家。村里人一定会有人告诉她,他就守在她的家里。这样想着,娄林豪调转摩托方向,在弥漫的细雪里朝着他去过几次的村庄走。娄林豪走得异常艰难,密密麻麻的雪挡着他的视线,摩托喷出的黑烟在路上歪斜着。他在细雪里不时摸脸,弄不清是摸脸上的雪水还是在摸滚到脸上的眼泪。最后一段路,娄林豪推着摩托走到了那个女人的村庄里。

娄林豪的方式是守株待兔。他裹件大衣,天天在常小芬家守着。他从网上买了一个旅行帐篷,后来把帐篷支在了常小芬的家门口,铺着盖着厚厚的被褥。村子里有超市,他到小超市里买吃的,小超市里什么东西都有。他蹴在帐篷里,耳朵始终听着外边的动静。太阳好的时候他坐到常小芬家的房顶上。他是从房后的一棵杨树上去的。在房顶上他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切,院子里的几棵树,靠墙根种过的一畦菜,只剩下干枯的菜叶。他还看到了一只猫,那只猫像他一样卧在太阳下,对他的到来先是畏怯,后是欢迎,好像等到了有人陪伴。那只猫半夜会拱到他的帐篷里,钻在他的被子一角,乖乖地卧着,打着鼾。小超市里的老板每次都问他,碰到过人吗?他摇摇头,说,碰到了一只流浪猫,它现在和我做伴。老板说,也算有收获。他知道这是调侃,对老板和超市里的人说,拜托你们,有信息给我说一声。超市里马上寂静了,只有老板接过他的话,说,这一家人不和我们来往。老板一边收钱一边小声嘟囔,这一家人是我们村里的耻辱。

有一天,娄林豪进到了院子里,从房顶上往院子里有一个铁梯子,铁梯子有几处快要断裂了。走下来后他想起自己是有理由进来的,他有一张结婚证,可以算是他的通行证,证明常小芬是自己的女人,他进的是岳父的家。这样想着他的腰挺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在院子里。这样一走,发现这个院子太荒凉了,地上落了厚厚的落叶,房檐下、窗户上到处都是蜘蛛网,不但铁梯子有断裂,街门和房屋窗户上的钢筋也有断裂。他开始打扫院子,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扫帚,用了几个小时把院子里打扫干净了。厚厚的树叶堆到了种过菜的地方,摊铺开,找到一把铁锹用土把树叶压住,免得一起风刮得满院子都是。然后他到超市买了一把鸡毛掸,一把扫帚,把门楣和窗户都打扫了。经过打理的院子换了模样。娄林豪还回了一趟家。路过村外的桥时,发现这个村庄的桥栏有几处断裂。他站在桥上看着冬天的河水,他想着不行就在这里住下去,下一步他要把房间的门都打开,住进房子里。也许最后这座房子会判给他,他们家给了常小芬那么多彩礼钱。他站在桥头的时候沈小武的电话打过来了,问娄林豪,你还在那个村子里住吗?娄林豪说,我可能要一直住下去。我现在要回瓦塘南街一趟,把小焊机拿过来,把他们家该焊的地方都焊一焊。沈小武说,你不是要把他们家的门窗都焊死吧?娄林豪说,焊死干什么,我下一步要住到房子里,哪张床舒服睡哪张。沈小武说,你好好想想,有没有意义。娄林豪在桥头举着手机说,我现在的任务是等到人。找到人就是我的意义,活着的意义。那个常小芬现在还是我的人。沈小武说,你这样说,我支持你!然后娄林豪骑着摩托下了桥。

接下来,娄林豪把常小芬家该焊的地方都焊了。先焊的是梯子,他把长长的梯子放下来,放到他打扫干净的院子里,把梯子抹干净。他找到了电源,常小芬家大门过道里有一个插座,几根焊条把梯子焊结实了,梯子又竖了起来。他顺着焊结实的梯子爬到房顶上,看到了全村的房顶和村外一望无际的麦田、隐隐约约的河水。可他还是孤独的一个人,他要找的人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又在哪里骗人。他从梯子上怏怏地下来,开始焊窗户上断裂的钢筋,焊裂缝的门把手。把该焊的地方都焊了。这天午后,娄林豪掂着电焊机去了桥上,放下电焊机他在桥头的人家里找着电源。终于有一个人肯帮他,他把桥上的栏杆也焊好了,他看不下去那种毁坏和腐朽。再接着陆续有人来找他帮忙。他掂着焊机在村里忙碌着,让好多人都认识了这个常家事实上的女婿。

可是,常小芬还是没有回来。

娄林豪做好了长期住下去的准备。下一步他就要破门而入了,他要进到常家的房子里,把房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收拾干净的房子里等待常小芬的出现。那只流浪猫和他越来越熟了,总会跟在他的身边,一双眼睛明亮地看着他。他有时会站在房顶上,看着村外的路。风刮着他身上的棉大衣,大路上会掀起尘土,天地苍黄。这天晚上是猫把他叫醒的。他睡觉前喝了几两白酒,睡得特别死,猫在他的身边喵喵地叫。他醒了,猫没有这样叫过。他看着猫,问猫,你叫什么?有什么事吗?猫让他起来。猫的叫声变低,瞪着眼看着他,催着他。他走出帐篷,出了帐篷猫跑起来。猫在前边跑,一直跑到了桥上。一个身影在河边跑,脚步声碎碎地响,前边的人喘气越来越厉害。他追着身影,猫跑得比他快,跑到了身影的前头,喵喵叫着,截着那个人。那个身影喘着气,蜷缩在地上。同样喘气的娄林豪看见是一个女人,好像是常小芬。等气喘匀了,常小芬说,我们回家说。

一股潮湿扑过来,好久没有住人的房子散发出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到处落满了灰尘。常小芬坐在一把落满灰尘的椅子上,低着头,低声说,娄林豪,对不起你了。娄林豪也坐在一把落满灰尘的椅子上,那只猫就卧在他们对面。常小芬说,娄林豪,我也不愿意再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举报了他们,包括我的父母。可是事实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要告诉你,包括我的前两次婚姻,包括我这一次为什么要在酒店让你娶走,我为什么逃离,我都要慢慢地都告诉你。我已经把我父亲和他的同伙举报了,估计警察快找到他们了。那你呢,怎么跑出来了?常小芬说,我想过来和你见一面。娄林豪说,就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常小芬低下了头,又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咬了咬嘴唇,纠结着,一只手朝着小腹摸过去,常小芬一字一板地说,我怀孕了,我想让你救救我!

怀孕?

常小芬的头还低着,低着的头朝更低处点点。

是我的吗?

应该是!常小芬说。

这么说,你这几个月还和别人搞过?

常小芬看着她,什么搞不搞的,说得多难听。

你还知道难听,我们家因为你的逃跑快要崩溃了。

常小芬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妈因为找我腿摔骨折了,还因为我天天吃药。

你这些也知道?

常小芬说,这就是我要举报和自首的原因,我的心不能再那么麻木了。

娄林豪说,你打掉吧。

不,如果我有孕在身,可以不进去,这是法律规定的。

你还懂法律?

常小芬说,要逃脱法律,就得懂一点法律。所以你们无法告我,我和你有结婚证,这个案子没法立案。

娄林豪说,那你说你举报了,还要自首?

常小芬说,有些细节只有我知道,比如这次我们没有离婚,他们就在外地又给我找好了人家,父亲他们收了人家的钱,那个男人也见了我。可我不想再伤害人,前两次我不想细说了,我们的确落过对方的钱,可和他们在一起我心里不甘。比如说我嫁第一个男人,那时候母亲病重,是为了给母亲治病,那个男人我实在和他过不下去,他有一只腿是一个假肢,这还不算,夜里我不从他,他用假肢打我。所以我和他离了,和他在一起几个月我没有怀孕是因为我偷偷地服了避孕药,村里人只知道我结婚又离婚,却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二次是一个小包工头,他是二婚,他找我是想让我给他生一个男孩儿。其实他是一个无赖,我和他离婚是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他在外边不断地找女人……你是第三次,实际上是我嫁的第三个男人……

你为什么要跑?

常小芬支吾了一下,又说,我的父亲想让我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比你有钱,父亲让我跑出去,不让我再回来。还有那个包工头,让我害怕,他说,钱可以不还,但他要可以随时找我,我害怕,我在你家心里不安……

你父亲到底为什么?

他不是我的父亲!不,不是亲生父亲,是我的继父。我是母亲带过来的,那一年我已经五六岁……常小芬叹口气,我有我的难言之隐,总之我对不起你们,我混……常小芬离开了那把沾满灰尘的椅子。沈小武,我,我是我真的怀孕了,这是我回来找你的原因。常小芬说,你如果只是为了追回你那几万块钱,我可以给你,孩子我也可以去打掉。

你怎么就怀孕了?

常小芬说,怀孕有时候很简单,干几下就会怀上。那几天晚上你和我做了,我忘了采取措施,第二天也没有吃紧急避孕药,没有想到就怀上了。我被你身上的电焊味迷住了。你给我讲你在工地上的事,讲电焊的事,怎样在几十层的架子上作业……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你说的故事听着很实在,有意思。

娄林豪想起来,他是讲了,讲得滔滔不绝,好像沉浸在电焊里。他被自己的爱好冲昏了头脑,讲着讲着,把常小芬搂住了,像操作电焊一样在常小芬身上动起来,像一根焊条一样朝常小芬的身上焊。可美好的夜晚只有几个,而后常小芬就失踪了。

你答应我吗?常小芬期待而又哀怜地站着,看着娄林豪。

娄林豪朝常小芬肚子上看过去,即使真的怀孕,肚子里真有他的孩子,现在也是摸不出来的。常小芬柔软的身体,柔软的腹部,属于他的只有几个夜晚。他都无法回忆她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包括她皮肤的颜色,她的胸部,她的臀部,还没有真正地刻进他的视线、他的记忆。离开的这段时间,常小芬到底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他搞不清楚;常小芬肚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他不敢保证。现在的常小芬找到他,告诉他怀孕了,一个重要的原因却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

你答应吗?这一次,常小芬省去了一个“我”字。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这个女人让他感受迷茫,感受生活的扑朔迷离,比他的电焊世界复杂得多。让他感到自己的人生不过是刚刚开始,自己的阅历太浅了,还是一张白纸;自己对生活,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竟无能为力,不懂得该怎样应付。他本来以为自己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以后就可以安心出去挣钱,可以去工地上操作他的电焊,可以像父母一样,和一个人相濡以沫,油盐酱醋过一辈子。可是不是,他竟奔波在寻找一个女人的路上。

常小芬说,你可以去验证,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娄林豪站起来,看一眼女人的肚子,看一眼窗外。冬天的夜晚好静,只有那只猫偶尔低低地叫一声。

常小芬说,我看到了恶,看到了脏,包括我自己的脏。常小芬说,我为什么要跑,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那个包工头,我离开的那个包工头,他不肯放过我,他说放过我的条件是要我和他够一百次,他说这叫“百日”,像纪念一个死人的“百日”,我知道他就是在咒我。他还在纠缠我、跟踪我,有一次竟然站在你们家的大门口。我好害怕,我怕那个无赖把你们也染脏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继父越来越贪,他真的加入了骗婚组织,他已经为我物色好了另外的对象,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他们让我冷淡你,让我逃跑,让你心灰意冷和我离婚,他们就会落下一部分钱,名正言顺地去骗另一个人……我如果不过来,你可能永远不会找到我。我们住的地方很偏,不固定。可我厌恶了,我常常做噩梦,受折磨。你知道吗?我们是有结婚证的,这个结婚证就是我可以回来的理由。现在,我就等你的一句话,我知道我身上脏,我想从此和你好好过日子,把我身上的脏洗掉,洗干净!

你同意吗?

娄林豪沉默着。

常小芬摘下头上的帽子。她的头上竟然没有了头发,光光的,可以看见头发下白色的头皮,头部散发出一种光,常小芬额头显得大大的,耳朵明显地竖起。她在看着娄林豪,说,我削发明志,痛改前非,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我要好好地去做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们家给我的钱我没有全交给父亲。我手里的钱可以还给你。如果我们在一起,可以用这笔钱去干点事儿,做点生意,也可以去还你们家欠下的债。

身边的猫低低叫了一声。

娄林豪说,一直以来,我只想踏踏实实地去挣钱,从没想过坑人骗人。我就靠我的电焊手艺生活。这几天我不断接到老板的电话,有很多活儿都在等我去做。我是一个歇不住的人,有手艺的人,讲信用的人。我在等你时,把你家的梯子和门窗都焊好了,还有你家院子里的那个三轮车斗,焊了村外的桥栏,焊了好多家大大小小的东西。

我知道你在村外焊桥栏,知道你贴寻人启事,知道你把我家大门打开了,知道你坐在我家的房顶上,知道你焊梯子,所以我回来了……

娄林豪,你能给我一个回答吗?

娄林豪打开门,站到院子里。冬天的天,清冷但干净,那只猫跟到院子里,帐篷像一只小船竖在大门外边。

我该怎么办?信不信她?娄林豪问沈小武。

沈小武看了娄林豪的信息,包括转来的录音。他不知道怎样回复娄林豪,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没有见过的那个女人。他想去找一个心理师,据说心理师有一个功能,可以通过语言判断一个人的心理或者语言的真假。

他同时收到了苏小缨的信息:我明天来旗城,你把位置发给我。他相信苏小缨的话是真的,不用找任何人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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