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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马

时间:2024-05-04

□文/张琳

丁零丁零,丁零丁零……

隐隐约约,听到了自行车的铃声。那柱摇来晃去的灯光渐行渐近,自行车的铃声也越来越清晰。山狸猫说,红旗哥的车铃铛很好听,俺咋听不够呢。豆虫赶紧附和,是咧,是咧,俺一听红旗哥的车铃声,就想到腊月里,从水缸里舀出一块儿碎冰来,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的声音。前茅右手食指弯曲冲豆虫头上敲一记板栗,左手握起捣山狸猫后背一拳,说,不许交头接耳,聚精会神听红旗叔的铃铛声。前茅是学习尖子,成语随口就来。前茅学习好,爹又做过他们班主任,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他们仨的头儿。在乡村,孩子头儿不一定辈分高,比如前茅称马红旗为叔,而山狸猫和豆虫就跟马红旗平辈。换句话说,按照辈分,前茅也要喊山狸猫和豆虫叔,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他成为他们仨的头儿。

并不是自行车铃声将前茅他们吸引到村头路边的。天刚擦黑,家住盛庄村头的豆虫每隔一会儿就走出家门,站在路边,打眼罩儿向东张望。公路是村道,泥土路面,但笔直,也宽敞,两辆马拉的大车交错而过也不用减速。道路两边各有两行高大粗壮的白杨树,白杨树簇拥着道路一直向前延伸。豆虫知道,在前方望不到的地方,陈油坊村边,道路会折向东南,经过县城,一直通往一百多华里外的淮北。豆虫不时向路尽头张望,他是等一个叫马红旗的人。马红旗在一百多华里外的煤矿工作,是他们村里飞出的一只土凤凰,工作刚半年,就买了一辆乌黑铮亮的自行车,几乎每逢休息,他都会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回来,休息快结束,又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返回矿上。

在不知第几次张望的时候,豆虫终于发现远方出现一点电灯的光亮。豆虫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他知道,那光亮不是拖拉机的,更不可能是汽车的,因为拖拉机和汽车是两只电灯,且亮度更大。还有一点,拖拉机和汽车很罕见,偶尔见到一次,他们几个都会不顾腾起的泥尘,撵着车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肯罢休。豆虫知道是马红旗回来了,他大喊道,回来了!红旗哥回来了!……盛庄是小村落,一嗓子能声盖全庄。很快,前茅和山狸猫跑了过来。豆虫一脸成就感,为自己率先发现马红旗回来而沾沾自喜,他沉迷于这种他先知道而后告诉别人的感觉。

在时不时响起的车铃声中,灯光越来越亮。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骑车人奋力蹬车的身姿,那灯光,正是从他头顶上射过来的。前茅三人听马红旗说过,那个戴在头上的家伙叫矿灯。前茅往路中间一站,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拉出一个起跑的姿势。前茅喊,左膀右臂。在!山狸猫和豆虫应了一声,迅疾站在前茅左右,也同样拉出起跑的姿势。前茅学着体育老师的腔调,扯着嗓子喊,各就各位,预备——跑!三个人就像远远见到家人的狗儿那样,箭一般射出,撒着欢儿,齐声模拟自行车铃声,丁零丁零,丁零丁零。话音儿一落,对面就传过来真正的自行车铃声,丁零丁零,丁零丁零。三人再喊,丁零丁零,丁零丁零。对面很快又传回了铃声,丁零丁零,丁零丁零……模拟的铃声与真正的铃声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接头口令一般,从道路这端传到那端,又从道路那端传回这端,撞上了浓密的白杨树叶,惊得树上休息的鸟雀扑棱扑棱飞起。

说起来,马红旗是盛庄走出的第二位公家人。一年多前,马红旗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搭乘乡里去芒砀山拉石子的拖拉机,到了县城,又从县城汽车站坐上到淮北的公共汽车,然后呢,据马红旗后来讲,他大舅安排了一辆车身能晃出人影儿的新北京吉普,把他从市里的汽车站接到了矿上。

从那一天开始,马红旗成了一位吃公家饭的井下采煤工人。

既然说马红旗是盛庄走出的第二位公家人,那当然会有第一位公家人——乡初中的语文老师盛世荣,也就是前茅的父亲。尽管盛世荣是民办教师,但在村人眼里,端了公家的饭碗,铁的也好,陶的也罢,难道还不是公家的人?

在盛庄,上衣口袋里别钢笔的人只有两位,一位是盛世荣,另一位就是马红旗了。乡初中离盛庄五六华里,盛世荣没有自行车,每天步行往返村庄和学校。作为老师和父亲,每天往返村校的时候,盛世荣都带着儿子前茅,以免他途中调皮捣蛋。而前茅又带着豆虫和山狸猫,他们仨先在乡初中隔壁读小学,后来又升入乡初中。豆虫和山狸猫的爹娘也很放心,他们知道,自家的孩子跟盛老师一道呢,不光在课堂上学知识,就连上下学的路上,都能一路听盛老师教诲呢。盛世荣常常穿着沾满粉笔末的蓝灰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一支新农村牌钢笔。

盛世荣是老师,兜里别钢笔理所当然。可是,回乡知青马红旗,两腿泥巴,不是公家人,他凭什么上衣口袋里也别钢笔?说这话时,马红旗还没到煤矿上班,干农活之余,成天窝在家里,那时候,在村人眼里,他是一个对种地毫无兴趣的家伙,神神道道,举止怪异。有一次,马红旗和村里的人一起在麦田里除草,毫无预兆地,他一把丢下锄头,三两步奔到田埂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塑料皮儿的小笔记本,从上衣兜里拔出钢笔,倚坐在一棵桑树下,奋笔疾书。村长气得脸色铁青,问马红旗为啥偷懒?马红旗头也不抬地说,灵感来了。村长说,灵感?俺看是灵魂,你个丢了魂儿的憨货哟!村里的一位老年人断言,唉,这孩子读书读毁了。其他人附和说:是哩,是哩;一点儿也不假呢;这样下去,媳妇儿都难说上呢……

除马红旗家之外,盛庄几十户人家全都姓盛。淮海大战前,马红旗爹娘带着马红旗姐姐一路逃荒到这里,当时,马红旗还没有出生呢。在行乞的时候,马红旗爹没文化,一听这里叫盛庄,以为这是一座在多灾多难中剩下来的庄子,太禁熬了,就选择在这里落户。马红旗出生时,这里都解放两年了,马红旗逢上了新社会。马红旗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该上学时就背着书包去了学校;和其他大多数人家的孩子不一样,马红旗还挺爱读书,别人家的孩子有的小学、初中一毕业就不上了,有的中途辍学,而马红旗一路读到高中毕业。

那一天,放寒假的前茅、豆虫和山狸猫在公路边的水沟里玩滑冰。离春节已经很近了,不时能听到炮仗远远近近炸响的声音。寒风中,几个家伙头冒热气,在不宽的水沟冰面上滑来溜去,有时候撞在一起,一屁股墩儿坐在冰面上,砸出几道裂璺儿,然后在咔嚓咔嚓声中又滑溜出老远……玩闹中,前茅将豆虫摔倒时脱手的一根陀螺鞭子捡起,甩手扔到公路上。豆虫骂骂咧咧爬出水沟,捡起陀螺鞭子,直起身时随意向东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只听他大喊一声,有情况!前茅和山狸猫一听,赶忙爬到路面上,也向东望去。他们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背着铺盖卷儿,胳膊肘里夹着一只扎着口儿的尿素袋子,步履显得绵软而拖沓。待再近些,才发现是在县城读书的马红旗。他们仨立马迎上去,见马红旗神色落寞,以为是带的东西多累的,忙抢过尿素袋子,三人轮番抬着,向村子走过来……袋子很沉,前茅偷偷用手一摸,硬邦邦的,全是书。

马红旗高中毕业,再没有学上了,只好将铺盖卷起,回到了盛庄。

这一次回村,马红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迫切。一路上,马红旗或吹口哨,或唱歌,或朗诵格言,或干脆扯着嗓子大叫,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进入县境的时候,夕阳还红红地飘浮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他的跑调千里的歌声,不时惊飞路边树上的倦鸟,也惊动不远处田畴中劳作的农民。他们直起腰来,向路上那个骑着自行车忘乎所以的青年眺望,心下还揣测这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好事,才会如此兴奋?

心情舒畅,就感觉不到疲乏。通常情况下,马红旗晚上九点多能到家,这一次呢,看到远远奔来的三个少年,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上弦月,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八点?顶多,不会超过八点一刻。

马红旗的确是遇到了舒心的事情。他如此急切,是想把自己的好事分享给老师盛世荣。

刚到矿上工作的时候,马红旗一般两个月左右回村一次。一百多华里呢,往返车票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后来买了自行车,他回家就勤了。有的村人说马红旗出息了,也没有忘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经常回村沾沾地气,会走得更稳呢。但不是所有的村人都这样想。有的村人认为马红旗是野公鸡变成了土凤凰,村里走出的公家人骑着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在村街上一路摇铃而过,吸引很多村人的目光,那是炫耀呢。

有一次,晚上喝汤(当地人将吃晚饭叫喝汤)的时候,马红旗一路摇着车铃,丁零丁零,穿街而过。豆虫娘看到女儿盛大巧扒着门缝,朝村街上张望,因专注于门外,手中的饭碗不时洒出一些汤汁来。豆虫娘看在眼里,就想,马红旗经常回来,是勾引女孩子,想找个好媳妇呢。如果女儿盛大巧能嫁给马红旗,那真的是令人满意的姻缘哪。豆虫娘又想,马红旗没做工人时,尽管对盛大巧有些意思,但一直没托媒人来说亲,人家眼光向上瞧呢。

在盛庄,有豆虫娘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像盛大巧这样躲在暗处偷觑马红旗的姑娘也绝不是一个两个。

马红旗骑自行车回村,有炫耀的意思不?当然有。年轻人都会有引人注目的心态,无可厚非。但马红旗认为,村人认为他想借此找好媳妇,那是他们目光短浅,他甚至套用语文书上的一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马红旗知道,村里大多数人都不懂他的内心,他身边最懂他的人,除了盛世荣老师,就是他刚相认不久的大舅。

马红旗发现,他只要坐上车子,无论是拉石子的拖拉机、载人的公共汽车,还是高级些的吉普车,顿觉心情舒畅,神采飞扬。大舅的儿子赵铁军是复转军人,在矿保卫科做保卫干事,经常骑着一辆深绿色的偏三轮摩托车,在矿区巡逻。马红旗坐过几次,或坐在表哥身后,或坐在车斗里。所到之处,收获一路艳羡的目光。马红旗刚从乡下到矿上时,看到穿着时髦的矿上女子投来摄人心魄的目光,他的心都醉了。即便是穿着工作服戴着防护帽的女职工,那职业显露的气质,也令马红旗啧啧暗赞。马红旗向表哥赵铁军表达了想学骑摩托车的愿望,赵铁军瞪眼看了他好久,才说,咋可能呢?这是警务车辆,你又不干保卫。不过,你呢,可以学骑自行车,我那辆永久,你推去练习吧。马红旗一想,学骑自行车也不赖,就从表哥家推出他的永久,脚踩脚踏子练了几趟滑行,骗腿就跨上车座。原来,自行车那么好学呢。很快,马红旗骑自行车的水平突飞猛进,甚至在平坦的路上敢大撒把了。马红旗发觉,骑自行车和坐车一样,也会令他的思绪天马行空,灵感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至。老是骑表哥的车子不好意思,马红旗就求大舅帮他买了一辆28英寸加重奔马牌自行车。

马红旗五短身材,身高一米六出头,瘦得好像一直吃不饱饭似的。在村里时,饭很粗糙,但还不至于饿肚子;到了矿上,比在村里吃得好了不少,但马红旗依然如一条精瘦的土狗。原本,马红旗又黑又瘦又长的脸膛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粉刺,好像难得的一点儿油水也爱出风头,都堆积在脸上供人观瞻。矿上食堂油水大了,马红旗脸上的粉刺更密更壮了。青年马红旗精力旺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骑自行车一百多华里往返矿上和村里,不管外人是咋想的,在马红旗潜意识里,还有一条就是能消磨能量,让自己脸上的粉刺越来越少,乃至消失。

在公路上碰面后,三个家伙缠着马红旗,一个坐在自行车前梁上,一个坐在后座上,另一个呢,跟着跑。行一段路程,下来一个人跟着跑,原来跑的坐上车子逍遥。如此循环。不过,前茅和山狸猫前梁后座都坐过,但豆虫一坐上前梁,车子没走,就被撵下来了。为啥?胖呗,想一想绰号就知道了。那一次,豆虫好不容易爬上前梁,瘦猴般的马红旗顿感心促气短,不仅左右两手不能同时很好地握住车把,视线也被豆虫冬瓜一般的大脑袋遮挡住了。前茅一把扯下豆虫,说,后面凉快去。说着,自己嗖的一纵身,爬上了前梁。

车子前行,前茅坐在前梁上,紧贴着马红旗,他感觉马红旗呼吸粗重,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朵上、脖颈上,痒丝丝的。不经意间,前茅听到马红旗问他,你爸在家吗?前茅说,俺不知道,你找他?马红旗说,是的呢,我要给他个惊讶。前茅说,啥惊讶?马红旗说,到时就知道了。前茅说,要不,你先到俺家,叫俺爸惊讶后,你再回你家?马红旗说,好。进村的时候,马红旗转念一想,要沉得住气,不能叫盛世荣觉得自己得意忘形,胸无城府,而看扁自己。马红旗就对前茅说,天晚了,不打扰你爸了。明天早上他在家的话,你来叫我。

一大早,前茅就跑到马红旗家,告诉他,俺爸在家。这个时候,马红旗正在水缸边刷牙,满嘴白白的牙膏沫儿,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薄荷香味。前茅喜欢闻这种味儿,就站在一边,看马红旗洗漱。刷过牙,马红旗洗脸。前茅看到马红旗从一个塑料盒子里取出一块淡黄色的香胰子,将脸涂抹得满是泡沫,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很清新。前茅不知是什么味儿,就问,红旗哥,这啥味儿?正洗脸的马红旗嘴里咕噜着水,说,柠檬。

盛庄小,马红旗跟前茅两家,也没隔几家门。不大会儿,马红旗拎着个上印天安门图案的提包,来到了前茅家。盛世荣一瞧,眼瞪得乒乓球般大,疑惑道,红旗!你,你这是干啥?说着,脸和脖子霎时通红。马红旗嘻嘻一笑,说,盛老师,世荣哥,你以为我能干啥?扭头吩咐前茅,喊你娘,打些新鲜的井水,烧滚。盛世荣说,好你个屌红旗,上几天班,就不喝生水了。马红旗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塑料袋,说,一会儿咱哥儿俩边喝茉莉花茶,边谈神圣的东西。

马红旗嘴里所说的神圣的东西,盛世荣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是什么。盛世荣在乡初中教语文,马红旗在乡初中读书时,跟他上过两年的语文课。那时候,马红旗就喜欢写作文,开始做作家梦。盛世荣觉得马红旗的作文比较起来,在班上还算好些,但离作家的水准还遥不可及。不过,盛世荣没有武断打压,而是采取了鼓励的方式。后来,马红旗高中毕业返乡务农,但他一直没有从作家梦中醒来。下地带纸笔,随时记灵感;收工回来,窝在自家院子里一间存放农具的小茅屋里,很少出门。一个阴天,村人们没出工,聚在村街上谈天说地。那天也是星期天,前茅、豆虫和山狸猫没上学,在大人堆里钻来钻去,打闹玩耍。村人们就怂恿他们,去看看,马家的傻子在干啥。前茅他们仨悄悄潜到茅屋窗外,听到里面传出马红旗压抑的声情并茂的读书声。不同的男人对话,他采用不同的腔调;女人的话语,他模仿尖细的女声;小孩子的声音,他拿捏出奶声奶气……他们仨轻轻直起身子,透过窗棂,见马红旗在昏黄的电灯泡下,面朝墙壁,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厚厚的书。前茅想,这本书,一定是那天尿素袋子里装来的。

两只盛满茶水的饭碗,被前茅娘端上桌子。马红旗将塑料袋口对着热气氤氲的碗口,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弹了弹袋子,就有细碎的茶叶窸窸窣窣滑进碗里,接着对着另一只碗的碗口如法炮制。很快,屋子里飘起了一股香味儿,前茅刚才听马红旗说,这是茉莉花茶,这香味儿,也就是茉莉花的香味儿了吧?前茅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这个细节,被马红旗发现了,他从提包里掏出刚刚放进去的塑料袋,对前茅说,你也来一碗?前茅一听,立马到厨房里找出自己的饭碗,倒了多半碗茶水,捧到桌子上。马红旗从塑料袋口捏出一小撮茶叶,丢进了碗里。盛世荣对前茅说,我要和你红旗叔聊聊天,你一边玩去。前茅就双手捧着碗,到了院子里。

接下来,马红旗和盛世荣边喝茶,边聊起神圣的东西。马红旗说,盛老师,世荣哥,告诉你,我一骑上自行车,头脑就如一架精密的仪器一样高速运转起来,构思文章很顺畅,不像窝在小茅屋里,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盛世荣说,你走出了盛庄,去了大地方,机会更多,你要好好把握哇。马红旗说,盛老师,世荣哥,我叫你看一样东西。说着,马红旗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指着信封右下方印刷的红字说,你瞧你瞧,淮北矿工报。又指着中间的手写的人名说,马红旗同志收,编辑写的,寄给我的。见盛世荣一脸疑惑,马红旗小心翼翼从信封中抽出一张报纸,轻轻展开,指着第四版的一篇文章说,盛老师,世荣哥,你读,你读嘛。盛世荣读道,路,马红旗。他抬起头来,惊讶地说,呀,红旗,你发表作品了?马红旗点了点头,说,这篇文章就是我在自行车上构思的,从矿上构思到村里,又从村里构思到矿上,好几趟来回呢,写了我高中毕业后无奈返乡,在村口遇见前茅他们几个的故事。当时,我近乡情怯,羞于见乡亲,但三个孩子热情地抢着帮我拿东西,鼓起我进村的勇气。由现实的道路,我联想到人生之路,情景交融,有感而发。盛世荣说,你今儿不回矿上了吧,红旗?不回的话,我请你喝酒。

院子里,前茅正喝着茉莉花茶,突然感觉后背被土坷垃砸了一下,他扭头,见院墙上露着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是豆虫和山狸猫。前茅走出院子,豆虫和山狸猫赶紧迎了过来。豆虫说,喝的啥好东西?俺闻闻。豆虫和山狸猫凑近前茅,前茅张嘴长哈了一口气。山狸猫使劲吸了吸鼻子,说,啥味儿,那么好闻?豆虫望着院内井台上的饭碗,嘴朝那边一努,说,倒满,叫咱也尝尝。前茅说,没门儿!想喝,找红旗叔要去。

盛世荣叫马红旗回家,把自行车推出来,载着他去乡上打酒割肉买菜。马红旗说,盛老师,世荣哥,真的要喝呀?盛世荣说,还能是假的?!你现在做了煤矿工人,又发表了文章,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人生梦想,我高兴啊。

公路上,马红旗骑着自行车,盛世荣跨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后座前的金属物件。路两旁熟悉的景象一掠而过,那感受很新鲜,盛世荣感叹,一样的景象,因为速度和交通方式的不同,就能产生截然不同的体验。驶离村子大约两里地了,盛世荣扯扯马红旗的衣襟,说,红旗,我们下来走走。马红旗边蹬车边回头问,坐不习惯哪,世荣哥?盛世荣说,想和你聊聊。马红旗就刹车减速,盛世荣双脚撑地,从自行车上下来。

马红旗推着车子,盛世荣与他并肩而行。阳光透过白杨树叶,洒下无数的光斑,在他们的脸上、身子上闪动。前方不远处的路面上,觅食的麻雀三五成群,见他俩走近,砉一下就飞到了树枝间。远远的田间,棋子一般散布着三三两两犁地的村民,他们吆喝牲口的声音婉转悠扬,随忽缓忽急的风儿传来,或弱或强。盛世荣开口了,红旗,我俩是兄弟,我能问一个问题不?马红旗一听,心中就大略猜出盛世荣想要问什么。马红旗说,世荣哥,你说。盛世荣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该有二十五六岁了吧?马红旗点点头,说,是的,属兔的。盛世荣说,红旗,你这只兔子跑得快呀,跑进了矿山,跑上了报纸。马红旗说,能上报纸,还不都是世荣哥的鼓励和支持。盛世荣话锋一转,说,老哥问你的是私人问题,处对象了不?马红旗说,还没呢。盛世荣说,在村里看上谁了没有?

马红旗一听,脸红了,脖子也粗了。他头脑中一下子出现了几年前的一个场景。那时候,马红旗刚刚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心情苦闷,也不影响他对爱情的憧憬。在村子里,他悄悄地喜欢上了盛大巧。想一想豆虫那胖墩墩的样子,就可以想象到盛大巧的身材了。是的,盛大巧丰乳肥臀,敦实健壮,走起路来花枝乱颤,关键是,她是盛庄为数不多读完初中的女孩子,干活手脚麻利,被村人称为铁姑娘。马红旗发现,他回村后,一遇见盛大巧,从她眉眼里,能读出一种惺惺相惜的内容。马红旗坚信自己的感觉没错,读过那么多的大部头,心窍早就被催开了。有一次,马红旗与盛大巧在村街上相遇,打了句招呼,错身而过,走不出几步,马红旗偷偷扭头看盛大巧的背影,不料想一下子撞到路边的榆树上,额头上被撞了个疙瘩。这一幕恰巧被放学回家的盛世荣看到了,他不愧是做老师的,不想让马红旗难堪,说出的话很委婉。咋啦红旗,又在构思文章啊?不能太痴迷哟。尽管这样,马红旗依旧很尴尬,说不出话来,只嘿嘿憨笑。盛世荣身后还跟着前茅和山狸猫,豆虫一进村口就回了家。前茅见状,拍着手哈哈大笑,说,守株待兔,守株待兔。山狸猫一纵身闪到榆树后,说,红旗哥是一只撞在树上的兔子呀,以后,俺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前茅扭头望一眼盛大巧远去的方向,刮了一下山狸猫的鼻尖,说,哪能轮到你守株待兔,要守也得是人家铁姑娘。

盛世荣说,老哥也是男人,也是从你这个年龄段走过来的,看你脸上的壮疙瘩子,老哥就知道,这些年你是多么隐忍。马红旗默默地推着车子走,不说话。他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布满粉刺的凸凸凹凹的脸上汇集下滑,也不去擦一把。盛世荣说,老哥这样说,可能不中听,但是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你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你同样有一颗怀春的心,但你渴求的爱情在远方,在梦想里。我们周边一些乡村人,招工进工矿了,推荐上大学了,部队提干了,结婚的闹离婚,谈恋爱的闹分手。但老哥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不敢保证自己以后发达了会不会变心,你不愿去伤乡村姑娘的心,不愿做乡村人嘴里的陈世美。你把自己爱情的熊熊火苗,一次又一次违心地在心底强行掐灭……听到这里,马红旗的眼睛陡然湿了,他颤着音儿说,世荣哥,你太了解我了。

盛世荣说,我今天叫你跟我去乡上,一来是去买我们喝酒的吃食,不过,这只是表面的理由;二来呢,这个理由更为重要些,是想叫你顺便看一个姑娘,当然,人家能不能看上你,我也不敢打包票。马红旗一听,停下来,嘴巴大张,看着盛世荣。盛世荣抬手拍一下马红旗的肩膀,说,那姑娘是我们学校吴校长的女儿,上学时你也许见过,现在乡供销社做售货员。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要是有意,等会儿你冒充顾客到店里转转,看看人家可中。

马红旗怎不知道吴校长的女儿吴海燕呢,尽管不同年级,但在校园里,吴海燕无疑是个受人瞩目的学生,几乎成了全部男生的梦中情人,这中间当然也包括马红旗。在校园里,乡上吃商品粮的学生就那么几位,他们的优越感总是洋溢在青春的脸上,令农村来的学生相形见绌,心下既羡慕又嫉妒。至今,马红旗头脑中还存有清晰的吴海燕印象,留着运动头,穿着时新,那时候就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坤车,在校园里呼啸而过。

马红旗没敢贸然去日杂门市部偷看吴海燕,尽管在学校时,两人从没有说过话,几百位学生中,吴海燕也不见得拿正眼瞧过他,但马红旗还是担心,自己会被吴海燕认出来。

不过,马红旗红着脸,对盛世荣说,那就拜托世荣哥啦。

事情出奇地顺利。再次休息回村的时候,盛世荣找到马红旗,说他把他的近况跟吴校长说了,吴校长听了很高兴,说咱乡初中出了这样一棵作家苗子,是荣耀哇,下次小马回来,请他给乡初中的同学们讲讲写作。马红旗一听连连摆手,说,我哪会讲哟,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盛世荣说,你不仅要讲,还要讲出彩,给吴校长留下一个好印象。可以充分准备一下,下次休息回来的时候,再讲。

那天,乡初中的操场上,一排一排,坐满了学生。学生对面的一张课桌后面,坐着马红旗。马红旗身着一套头次穿的蓝灰色劳动布工作服,被木炭熨斗熨得笔挺,左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两支笔,一支新农村牌钢笔,一支可伸缩的丰华牌红蓝双色圆珠笔。一开始,马红旗很拘谨,满头大汗,讲话结结巴巴。他知道,在操场南边,也就是他面对的方向,有几排红砖瓦房,那是教工宿舍,吴校长的家就在那里。马红旗想,很有可能,某扇窗户后面,有几双眼睛正在偷偷打量他。说不定,有吴校长的爱人,那位矮胖的乡粮站保管员;说不定,有吴海燕,通过观察看看他是不是自己心仪的人……想到这里,马红旗定了定神,他淡定地扫一眼下面一双双羡慕的眼睛,心下说,豁出去了。也别说,有了这想法,马红旗渐渐放开了。他瞟了一眼停放在操场边的他的奔马,突然感觉有了话题。马红旗从他的自行车谈起,说除了纸笔以外,对他创作帮助最大的就是他的奔马牌自行车了,他一骑上它,优美的辞章就过电影一般在他头脑里呈现,有时候怕忘记了,就停下车子,席地坐在路边,用纸笔记下来……讲座一结束,前茅、豆虫和山狸猫带头使劲儿鼓掌,两只手都拍红了。

讲座结束,吴校长没叫马红旗走,说晚上邀请他和盛世荣老师到家里小酌几杯,趁机谈谈文学。吴校长笑呵呵地说,你不知道吧小马,我也是教语文的出身。马红旗头脑有些发蒙,吴校长邀请自己到他家里吃饭?这难道说明,他马红旗被窗户后的眼睛给相中了?马红旗推着自行车,和盛世荣一道去吴校长家。马红旗想,接下来,他马红旗可能就要跟一个叫吴海燕的女售货员谈恋爱了,在几年前,别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也认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这不是做梦,可多像是在梦里呀。马红旗的大拇指不由自主地按向铃铛,丁零丁零……自行车欢唱了几声,告诉马红旗,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吴校长家,马红旗与吴海燕一打照面,顿时面红耳赤,局促不安。他发现,吴海燕还是上学时的模样,运动头,削肩窄臀,一副假小子样,只是去了青涩,多了些青年女性的妩媚。吴海燕倒很大方,很熟的样子跟他打招呼,你好,马红旗!马红旗吞吞吐吐地回答,你、你好,你好。聊不几句,吴海燕就说,马红旗,你还是这么瘦小,骑车子能载动我不?走走,到操场里带我转两圈。吴海燕妈妈连忙制止,你看,人家刚坐下还没喝口水,你就这样,多没礼貌。吴海燕不听,嘻嘻哈哈地把马红旗拉出去了。

两人出了教工宿舍的门,来到操场上。不远处有一座水泥垒成的乒乓球台,有两位青年老师在打乒乓球,几个学生围观,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声。马红旗一听声音,就知道围观者里面有前茅、豆虫和山狸猫。见马红旗推着车子和吴海燕一道出来,三个家伙眼睛都齐刷刷地望过来。前茅冲马红旗和吴海燕叫了一声,比翼双飞。吴海燕撇了撇嘴,回了一句,还举案齐眉呢。豆虫双手平举,呈握自行车把状,嘴里丁零丁零着,腰夸张地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走了几步,然后腰不再扭动,上身稳定地前行……这鬼家伙!马红旗在心底暗骂一句。他知道,这是豆虫提醒他注意骑车的姿势呢。

马红旗骗腿上了自行车,吴海燕上车姿势很老练,她紧跑几步,抓住马红旗的衣服,轻轻一跃,马红旗都没感觉到车子抖动,吴海燕就侧身坐在了后座上。马红旗按照豆虫提示的姿势,文雅而矜持地蹬着车子,在还没离校的师生注目下,行驶在夕阳映照的乡初中操场上……

回矿上那天,马红旗娘将两条尿素袋子装得满满登登的,一袋子带壳花生,一袋子脱去轴芯的玉米。马红旗娘一边帮马红旗往车后座上捆扎袋子,一边唠叨,没有你大舅,就没有你的今天,人哪,要懂得感恩。带给你大舅,顺便告诉他,你找到媳妇了,吃商品粮的。

马红旗骑车上了路。有自行车真好,往常,这两袋东西若用肩膀挑,绝对走不了几步就要歇一歇脚的。想到大大咧咧的吴海燕,尽管不温柔,甚至有些强势,但马红旗认为那在情理之中,人家毕竟生在校长之家,是吃商品粮长大的,在乡里,就是人上人。那天,在乡初中操场上转圈的时候,坐在后座上的吴海燕扯一扯马红旗的衣服,问,对我满意不?马红旗忙不迭地回答,满意,满意。吴海燕咯咯笑了,说,你能找到姑奶奶我做对象,你家祖坟上一定冒了青烟。自己家的祖坟在哪里,爹娘逃荒出来很多年,都不一定知道确切的地儿,更甭说马红旗了。但马红旗听吴海燕如此笑骂,他心里格外舒坦……一想到这里,马红旗心底就泛上来一股甜蜜,他身上的劲儿更足了,将自行车蹬得轮下生风。

真像娘说的那样,我今天的一切,全都是大舅给的。在一路飞奔的自行车上,马红旗的思绪又活跃起来,回到了两年前的一天。

当时正是秋播时节,村人都在田间耩小麦。公路上,从远处驶来一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中山装的汉子,他一瘸一拐走近路边卸麦种的村人,散了几根烟,问,这是不是盛庄?见村人点头,又问,马柱家是不是住在这个村里?马柱正是马红旗的爹,那时候,他已经作古多年。这个瘸腿汉子,就是马红旗失踪几十年的大舅赵大河。马红旗娘爹娘过世早,她一嫁到马家,就把娘家弟弟也带了过来。当年,马红旗爹娘跟着村里人逃荒,在路上,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失散了。有一天,赵大河突然不见了踪影,家里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活得好好的,还当上了煤矿的干部。曾经,马红旗爹娘回过一次老家,意图告诉亲人们他们还活在世上。到了村子里,发现原本几百人的大村子,人口没有原来一半多。马红旗爹娘就想,肯定有不少人倒毙在逃荒的路上,也肯定有更多的人像他们一样在异乡落地生根。所幸,那一次回乡,马红旗爹见到了自己的堂弟。赵大河这次出差经过家乡,从马红旗堂叔那里知道了姐姐一家的去向,找过来的。

这个大舅,马红旗听爹娘不止一次说起过,说眼头那么活泛的一个人,死在逃荒路上,真可惜。马红旗瞅一眼娘,再瞅一眼突然冒出来的大舅,感觉真的很像,都是四方脸、塌鼻梁、老嬷嬷嘴。堂屋里,姐弟俩拉着手,不停地说呀说呀,都忘了还要吃饭。马红旗不忍打扰他们,就请前茅娘过来,擀了豆杂面条,卧了几颗鸡蛋,撒了一把香葱末,淋了一层芝麻油,才让赵大河和司机过了饭时。临走时,赵大河问家里有啥困难?娘说,你这个外甥,高中毕业,老大不小了,高不成低不就,天天不是看书,就是瞎写,好多人都认为他神经出了啥毛病。大舅说,别人都是胡咧咧!姐,你想,一个有文化有梦想的人,被困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心甘?我没啥文化,但我走出去了,为吃饱饭做了壮丁,后来又投奔了新四军,虽然腿被鬼子打瘸了,但也成了国家干部。不行!姐,红旗必须走出去,不走出去,啥时候都没有机会。说着,大舅将脸转向马红旗,说,红旗你不是爱写稿子吗?等会儿你整理几篇你写的稿子,我带到矿上,叫矿上的文化人看一看,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

马红旗听大舅这样说,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他感觉,没有文化的大舅竟如此了解他的内心,真不愧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马红旗怕大舅看到他的窘态,赶紧起身走出堂屋,去自己的小茅屋整理文稿。一出堂屋门,他看到,院子外的吉普车前,围满了看稀罕的村人。马红旗长吸了一口气,心里顿然意气风发起来,他隐约觉得,他马红旗的春天就要来了。

想到这里,马红旗有些心花怒放。他猛摇几下车铃,然后双手离开车把,任自行车沙沙前行。马红旗知道,这大撒把的车子能自行,不是因为车子有啥智能零件,而是因为骑车人的微妙掌控,骑车人的身体微微向左或向右倾斜,很自然的动作,不需费力,就可调整车子前行的方向,令车子平稳前行。这奇妙的骑行体验,和人生多么相似呀。马红旗想,自己就是一辆自行车,再美观皮实,没有人去骑,就永远停放在原地。而大舅呢,就是一个技艺高超的骑车人,他骑着他这辆自行车,驶离乡村,进入矿山,大舅一个毫不经意的小动作,就能改变他这辆自行车前行的轨迹……

马红旗和吴海燕确立了恋爱关系,他比以往回村更勤了,逢休息就回。以往,买自行车后,马红旗回村也很勤,但不是逢休息就回,有时候,他会趁休息的时候去市里,到书店逛逛,到图书馆坐坐,有一次,他甚至大着胆子去了淮北矿工报社,找到副刊编辑,在人家办公室喝了两杯茶,走时还交给人家两篇稿子,颤抖着嗓音说请斧正。

马红旗回村更勤了,前茅、豆虫和山狸猫却感觉失落了。为啥?现在马红旗回村里,和他们几个接触明显少了,他一回来,不是看书复习准备考大学,就是自行车一蹬,一路风风火火跑到乡供销社,找吴海燕。吴海燕在前面柜台营业,马红旗则在柜台后面的桌子前看书。吴海燕有片刻空闲,会到柜台后面,找马红旗聊上几句。

读初中要上晚自习,盛世荣也就放宽了对前茅他们几个的管束,不再要求他们跟他一起走了。如此一来,三个家伙就自由了许多,只要马红旗回村,他们就模仿电影里特务的做派,密切关注着他的行踪。

一天下午,豆虫在操场上体育课,突然看到一辆自行车从学校大门外的乡街上一掠而过,尽管只是眨眼工夫,豆虫也可以确认是马红旗无疑,谁让他们很熟呢。下了课,豆虫找到前茅和山狸猫,躲在校园墙根下,低声说,有情况。前茅说,不要欲言又止,有屁快放。豆虫说,刚才上体育课的时候,俺看到红旗哥了。前茅说,晚自习后,行动!

九点钟,晚自习结束铃声一响,三个家伙很快就在学校大门口会合了。他们悄没声息地来到了乡供销社。乡供销社邻着乡街,是敞开式的,四村八乡的人下到乡街,走不几步,就可以进入各个门市部。鬼鬼祟祟摸到日杂门市部窗外,他们仨贴近窗子外面的铸铁窗格,听里面的动静。果然,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话语声,听不清楚说什么,但肯定是马红旗和吴海燕的声音。前茅直起身,向窗里望,发现木制柜台的缝隙中,漏出了几线电灯的光。原来,门市部的格局是,前面营业,柜台后面有桌有床,晚上不走的售货员可以住在那里。前茅冲豆虫和山狸猫做个手势,他们仨绕到了日杂门市部后面。乡供销社前面是敞开式的,后面却砌了一道围墙,上面还栽满了玻璃碴子,以防有人接近后窗偷窥或偷盗。

可这,怎能难倒山狸猫呢。只见他噌噌噌,三下两下,就攀上了围墙外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山狸猫慢慢探出头,朝窗户望去,这一望,吃惊不小!他发现,窗户里面竟然没拉窗帘,可能人家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偷窥吧。房间里,马红旗坐在木椅上,吴海燕坐在床帮上,面对面趴在桌子前看书,时而交谈几句。山狸猫低下身子,把前茅拉到树杈上,可是豆虫太胖,怎么都拉不上来,前茅说,你在下面警戒。

马红旗和吴海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几个小家伙在偷窥他们。吴海燕也是高中毕业,在马红旗鼓动下,她也拿起书本,复习文化课,准备参加高考。吴海燕学累了,对马红旗说,红旗,休息一下嘛,我们谈谈恋爱。马红旗抬起头,咋谈?吴海燕说,老吴中师毕业,都能做到乡初中的校长。你马红旗要是考上大学中文系,还不做著名作家?马红旗疑惑道,老吴?吴校长不是你爸吗?吴海燕兀自说下去,假如你考上大学,姑奶奶我没考上,你还愿意让我做你老婆吗?马红旗说,愿意。吴海燕问,有差距了,还愿意?马红旗说,当然愿意,姑奶奶是亲人哪,想不愿意都不行。吴海燕问,老婆就不是亲人了?马红旗被吴海燕撩拨上了情绪,想了想,调侃道,老婆,老婆……老婆就是妻子,就是锅灶前烧锅的,就是贱内,就是……吴海燕说,敢说姑奶奶是贱内?反了你马红旗!说着,手中的钢笔一甩,蓝色的墨水甩出了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线,溅到马红旗脸上、衣服上。马红旗说,幸亏穿的是蓝灰色工作服,要是白褂子,就难洗了,甩脸上,也不怕,好洗。说着,马红旗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墨水滴子,墨水被抹开,搞得满脸一片一片的蓝印迹,问吴海燕,像不像京剧中的窦尔敦?吴海燕一看,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盛老师说你老实巴交,我看你老实个屁,挺会讨姑奶奶欢心。

树上的前茅和山狸猫看到这里,心里的笑直往嗓子眼涌,实在忍不住了,又担心被房间里的人发现,忙从树上溜下来,跑出好远,才捂着肚子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又过了一阵子,猛听门市部前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他们知道马红旗要回村了。他们仨一路狂奔到马红旗必经的乡路上,待马红旗骑着自行车走近,立马奔到路中间,齐声大喊——

窦尔敦!窦尔敦!窦尔敦!……

有人说,写作的人都是性格敏感的人,这话一点儿不假,马红旗自然也不例外。马红旗发现,自从和吴海燕恋爱后,村人对他的态度有了些变化。以往他回来一拐入村街,一街两行的村人总是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等他回到家里,总会有村人跟进来,询问他处没处对象,如果没有,他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闺女不错,可以牵下红线。可是现在,村街上的村人尽管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但似乎有应酬的成分在里面,虚了,且人稀稀拉拉的,没有以往多了。

其他人的态度微妙变化,马红旗不放在心上,但豆虫姐姐盛大巧的态度变化,就令马红旗失落了。有一次,马红旗骑着自行车从乡供销社回来,快到盛庄的时候,远远地,他看到盛大巧正迎面走过来,她背对村庄,丰满健壮的身材呈现出另一种意义上的优美的女性姿态,手臂摆动协调有力,步伐轻快富有弹性,那韵致,令马红旗的视线有些疼。这是他心仪的女子,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她都会袅袅婷婷走进他的脑海。但冷静下来,马红旗总会残忍地掐断自己的念想。

马红旗想,等会儿到了跟前,他要下来车子,和盛大巧好好聊上几句。聊什么呢?对,就聊复习考学。那天夜里他在吴海燕门市部复习备考,被前茅几个家伙偷窥到。豆虫很关心这事儿,瞅个机会问马红旗,红旗哥,俺姐能考不?马红旗说,你姐是老初中生,当然能考中专哇。豆虫说,回家,俺就给俺姐说,俺姐的理想是当一名女公安……马红旗想,盛大巧如果用心复习,不能说没有跃出农门的机会。等会儿见到她,就聊聊这个事儿,她如果愿意考,需要复习资料啥的,我可以从淮北给她捎回来……

想到这里,马红旗调整骑车姿势,上身稳坐在车座上,一只脚踩下脚踏子,另一只脚悬空等在那里,待被惯性驱使的脚踏子碰到了他悬空的脚,他就变虚为实地踩下去……望着远处款款走来的盛大巧,想着自己上身端正稳稳骑车的姿势,马红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刚买自行车回村没几趟,豆虫就曾趴在马红旗耳朵边悄悄说,红旗哥,俺姐说你骑车姿势不好看,身子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矮子。马红旗听了,脸立马红了。但豆虫还算聪明,没将他娘的话说给马红旗听,要不然马红旗会更难堪。当时,豆虫娘听女儿盛大巧如此说,就撇撇嘴说,啥矮子!那叫三等残废!骑在洋车子上,就跟以前山狸猫爷爷杂技班里的那只红屁股猴子一样。马红旗将自行车车座高度放至最低,不能再往下放了,可不扭身,两只脚依然不能踏实两只脚踏子,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儿。马红旗摸索了几次,就摸索出这样略显文雅的骑车姿势,以后再见到盛大巧,见到于他而言重要的人,他都会谨慎地采用这种上身不动的骑姿。

两人越来越近了,马红旗手摇车铃,丁零丁零,向盛大巧打招呼。不承想,盛大巧就像没看到迎面而来的马红旗,也没听到清脆的车铃声,突然一扭身,下了公路,进了玉米地。即将成熟的玉米棵子一人多高,盛大巧一走入,人就消失在绿色的玉米森林里……马红旗的心顿然失落下来。他知道,他在获取一个姑娘芳心的同时,另一个姑娘将他从她心里一脚踹了出去。

马红旗神情落寞地到了村口,他下了自行车,回头向来路张望。他吃惊地看到了盛大巧的背影,丰满健壮,手臂摆动协调有力,步伐轻快富有弹性,大步流星地走在白杨树夹道的公路上,越走越远,最后在他心底走成了一帧挥之不去的剪影。

考前两个月,马红旗和吴海燕约定,为了集中精力复习,两人暂不见面。因此,马红旗干脆休息也不回村了,在矿上的宿舍里废寝忘食地啃资料。学累了的时候,他会骑上自行车,在矿区外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上一阵子;这边呢,吴海燕也请了假,在家里复习。家就在乡初中里,白天吴校长和乡粮站保管员上班,只吴海燕一个人,比较安静。

处于恋爱中的一对男女,猛一不见面,难耐相思苦。首先,是马红旗忍受不了寂寞,他给吴海燕写了一封信,信中也没有谈爱呀恋的私房话,写的就是复习的事情,也借机抒发了追求人生理想的迫切之情。吴海燕收到信后,立马给马红旗回信,说自己的条件比较优越,不光请假在家里复习,老吴还安排了盛世荣等几位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给自己辅导。那时候的青年恋爱比较含蓄,这样的情书即便被别人看到,也没啥尴尬的。你来我往了几封信,他们感觉,这样也是挺浪费时间的,因为写信倒是占用不了多少时间,占用时间最多的是信发出后,总是想着对方收到没有,有没有提笔写回信,回信何时能飞到自己手里。这样被占用的时间,相当于每一天。最终,还是吴海燕的一封信,结束了这种令双方都煎熬的状态。吴海燕信中说,每天盼着信来,每天想着你收到信没有,搅得姑奶奶看不下去书,你是不想叫姑奶奶考大学了吧?你收到这封信后,不用再回复了,各自埋头复习。马红旗读到这封信,哑然失笑,也就不敢再给吴海燕写信了。

高考揭榜,马红旗榜上无名。他破天荒请了假,猛蹬自行车,没回村,直接去乡供销社找吴海燕。马红旗在自行车上打了一路腹稿,原本想说的话,本以为可以流畅自然地表达出来,乍一见到吴海燕,却一下子卡壳了,只是讪笑着,目光躲躲闪闪。吴海燕说,看你皮笑肉不笑的,没考上?马红旗这才问,你呢?吴海燕一脸落寞地说,我戴不上安师大淮北分校的校徽了。原来,开始复习的时候,两人就相约考安徽师范大学淮北分校,在一个校园里读书、恋爱,多浪漫。马红旗说,我偏科厉害,也落榜了。吴海燕冲马红旗一瞪眼,也?也什么也?姑奶奶没考上安师大淮北分校,就不能考上其他学校?不够上大学的分数,就不能上中专?马红旗惊愕万分,问,你考上中专了?吴海燕说,是的,县师范学校,没跟你成为校友,却跟老吴成了校友。马红旗神色一下子黯然了,说,这样,我更配不上你了。吴海燕说,看你这副窝囊相,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有啥过不去的坎儿!

县师范学校在县城东郊,县城又在淮北和盛村之间,离盛村十几华里。马红旗从淮北回来,县城是必经之地。休息回来,他在经过县城的时候,天就比较晚了。马红旗往往压抑住相思之情,先回盛村,第二天再骑自行车去县城,跟吴海燕约会。最惬意的是马红旗的休息时间正好是周六周日,吴海燕周六下午和周日全天一般不上课,他们可以一起骑着自行车,四处游逛。他们或在县城的旮旯缝道转悠,见到想吃的小吃,就停下来买上一份,两人一递一口地吃;或是沿着护城河边的柳荫小道,围着县城绕圈子,任垂柳的枝条拂过脸面。有时候马红旗会折一条柳枝,拧两支柳笛,两个人就坐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面朝粼粼的河水,毫无章法地吹着柳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那一次,马红旗和吴海燕各自蹬着自己的自行车,去距离县城三十多华里的黄河故道春游。一路上,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沉醉。两人偶尔交换一下眼神,却很少说话。吴海燕偷觑一眼马红旗,见他面露微笑,知道他又进入了思绪奔腾状态,猜不出他飞速运转的头脑里,在构思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吴海燕心里也在想着一件事,就在前不久,盛老师向老吴汇报工作时,貌似无意中提到了她和马红旗的事情,老吴是何等精明之人,吴海燕一回家,就问她和马红旗相处得怎样。吴海燕知道来龙去脉后,就猜想是马红旗托盛老师,探探老吴和她的态度。这马红旗也真是自卑,太看扁姑奶奶了!吴海燕想,一会儿要问问他是咋回事儿。

到了黄河故道大堤上,他们推着车,沿着蜿蜒的长满野草的土路,并肩而行。吴海燕说,我发现,你最近几次休息都没回来了。马红旗沉吟一下,说,最近单位上的事比较多。吴海燕说,咦,你不就是一个挖煤工人吗?休息了,单位上还有多少事情要你干?马红旗说,我还要搞文学创作。吴海燕说,你当务之急不是文学创作,而是复习考大学。马红旗没吱声。吴海燕说,马红旗,你是不是有意疏远姑奶奶?还是那句话,姑奶奶能看上你,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你不要太自卑,一个自卑的人能做成什么大事?

故道大堤上种满了梨树,一望无际。正是四月中旬,雪白的梨花已凋谢殆尽,早些天授粉的热闹场景恍若隔世,梨树林里很难寻觅到人影。马红旗和吴海燕将自行车支在土路边,然后一人坐在一棵老梨树的枝丫间,各自想着心思,向远方眺望……

离国庆节还有几天,马红旗回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没骑他那辆奔马牌自行车,而是开着一辆深绿色的偏三轮摩托。令村人吃惊的不仅仅是马红旗换了交通工具,而且偏三轮摩托车车斗里,还坐着一位丰腴白皙的眼镜女人——她戴的不是时兴的墨色蛤蟆镜,而是近视眼镜,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摩托车一拐入村街,马红旗就将摩托车停下来,他拉着眼镜女人,向站在村街上的村人散发香烟、糖果,并满脸喜气地说,我这次回来,要结婚了。这是我爱人欧明丽,矿职工医院的护士。村人都很诧异,将目光望向马红旗身后那个举止得体的女人,她不光戴近视眼镜,丰腴的身躯上,还穿着一条玫瑰红色的连衣裙。村人们就很疑惑,他们很自然地想到了在县师范学校念书的吴海燕。他马红旗不是在跟吴校长的女儿处对象吗?

在村人印象里,这一年多来,马红旗每次回到村里,先是去乡供销社找吴海燕,后来又去县师范学校找她。有时候,他们一人骑一辆自行车——马红旗骑28加重奔马,吴海燕骑24凤凰坤车,车身一黑一红,并肩骑行在乡村道路上。有时候,马红旗骑车,吴海燕坐在他车子后座上,姿态呈小鸟依人状,可言语却是强势的:马红旗就使劲蹬,让姑奶奶飞起来,哈哈哈哈……听说,他们还交换了信物:吴海燕托在省城手表厂工作的姑父,给马红旗买了一块红星牌手表;马红旗也求大舅找人,给吴海燕买了一块宝石花牌坤表。如此正处热恋中的一对男女,男的要结婚了,女的却是别人,这岂不乱了套了?

那天恰巧没有晚自习,前茅、豆虫和山狸猫回来得早。一进村,听到大人们在议论马红旗领回家个新媳妇,就马不停蹄地来到马红旗家凑热闹。他们仨一进马红旗家门,欧明丽就塞给他们每人一大把水果糖。可能是嘴含水果糖的缘故,三个家伙的嘴巴变得很甜,前茅叫红旗婶子,豆虫和山狸猫叫红旗嫂子,把欧明丽叫得满脸通红。他们仨还爬上摩托车,前茅手握车把,嘴里突突突突突突模仿着摩托车的声音,山狸猫坐在后座上,豆虫则坐在车斗里,他们俩使劲地摇晃着身子,模仿着行驶中的颠簸状态。

豆虫回到家,围坐小饭桌喝汤时,对盛大巧说,姐,红旗哥找的新媳妇,高矮胖瘦都跟你差不多咧。盛大巧不说话,一味呼噜呼噜埋头喝玉米糁子粥。豆虫娘冲豆虫眼一瞪,训斥道,瞎胡咧咧!他那新媳妇,哪有咱家大巧好看。再说呢,你看她那走路姿势,就像下过崽的女人,是新是旧还难说呢。豆虫知道娘是在护短,他豆虫难道不护短吗?豆虫心里明白着呢,马红旗不愿和姐姐恋爱,不是不爱姐姐,而是因为姐姐在村里干农活。那天,盛庄放露天电影,马红旗骑车接了吴海燕来看。豆虫忍住心痒,在别人看电影的时候,他带着小铲子,在马红旗必经的田间小道上,挖了一道不深不浅的沟,想马红旗经过的时候,肯定会摔跤,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后来一想,马红旗和吴海燕万一摔断胳膊腿,就太不道德了,豆虫就又返回,把那道沟给填平了。第二天,豆虫见到马红旗,发现他鼻青脸肿,忙问马红旗咋啦?马红旗说,昨晚看完电影送吴海燕回去的路上,被路上的沟给暗算了。豆虫心下一惊,趁月夜走了那段路,他发现,在他挖沟的地方前面一里多地的路面上,也被人挖了一道沟,比他挖得更深更宽。明知不是自己所为,豆虫心下还是内疚。

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前茅也对盛世荣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前茅说,红旗叔找的新媳妇,也不见得比吴校长的闺女好看呀,只不过是城里人,洋气了些,也比吴校长闺女温柔了些。红旗叔这不是喜新厌旧吗?盛世荣狠狠地瞪了前茅一眼,训斥道,你这小屁孩子,胡乱猜疑什么!告诉你,以后不要在背后议论别人!前茅很少见盛世荣发如此大火气,他冲盛世荣吐了吐舌头,不敢吱声了。

马红旗没在村里举行婚礼,他告诉村人说,他们要在九月三十号赶回去,参加矿上在国庆节举行的集体婚礼。其实,马红旗是不愿意参加集体婚礼的,他刚走出乡村不久,见的世面少,脸皮儿薄,怕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围着看,那么多对新人,职工们会品头论足呢。但欧明丽非要参加,她是护士,又喜交际,见的人多,各种身份的都有,习以为常了。见欧明丽态度坚决,马红旗就没再坚持。

清晨,马红旗骑着摩托车从村街拐上公路,驶上了返矿之途。昨夜的一场小雨,将路面的浮土打湿,黄沙土路面被水滋润透了,平坦得像矿上的柏油路面,被两旁高大的白杨树护卫着,绸缎一般飘向远方……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空气中,满是清新的泥土和庄稼味儿。坐在车斗里的欧明丽哪有过这样的生活体验,她极为兴奋,嘴里不停地啊着,说她有写诗的冲动了。

马红旗突然发现,前方平坦如镜的泥土路面上,似乎被人用树枝之类的东西涂画上了什么,他减慢车速,接近了,才发现是几个字。这个时候,欧明丽也发现了,她兴致勃勃地辨认着地上的字,并大声读出来——美、土、陈。哎呀,美土,美土,美丽的土地呀,是爱情的红线,把我与这方土地牵连,我甘愿做盛庄的素净村姑……欧明丽两手托举,似乎捧着硬壳的文件夹,在矿礼堂的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诗歌。口占了几句,欧明丽收回手,又发感慨说,这个姓陈的是乡土诗人哪,他将诗歌发表在故乡的大地上。然后仰头问马红旗,红旗,你说你是盛庄的外家姓,你们盛庄还有姓陈的呀?这个人还蛮有才的呢。马红旗咕哝了一句什么,手旋油门,摩托车立马加速,喷出一股黑烟,将欧明丽口中发表在大地上的诗歌越甩越远……

一开始,马红旗读到“美土陈”三字的时候,觉得匪夷所思,摩托车驶过这几个字,他又扭头瞥了一眼路面上的字,这时候,他读到的是“陈土美”。马红旗心底不禁一凛,他知道,写字的人不仅将中间的字写成别字了,而且还将别字写成了错字。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出错呢?

马红旗知道,他在村人的眼里,已成了陈世美一般的人物。

那一年,豆虫回乡过春节,他大学毕业做了老师,早已成为公家人。当年高考填志愿时,豆虫想都没想,就填写了淮北煤炭师范学院,这所大学,曾经叫过安徽师范大学淮北分校,他少年时从马红旗那里知道的,之后就一直铭刻在心上。他还知道,马红旗考了三次都没考上,就放弃了,而他豆虫考了两次,幸运地被录取了。毕业后,豆虫被分配到淮北一家煤矿子弟中学教书。

前茅和山狸猫都没有读高中。前茅成绩好,初中毕业就考上省邮电学校;而山狸猫读书不行,但身材灵巧,上蹿下跳,如履平地,初中毕业第二年,参军到了部队,成了一名侦察兵。

腊月廿七那天中午,豆虫叫娘准备一桌子酒菜,请村里几个干部和走得近的人喝酒,盛世荣也被邀参加了。一桌子人猜拳行令,酬酢甚欢,全都喝成了关公脸。不知谁说了一句,豆虫,你和红旗都在淮北,应该见过不少面吧?村人关心马红旗,是因为他结婚成家后,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又把他娘接到了矿上,村人就难得再见到他一面。豆虫说,到淮北这些年,我也只见过红旗哥寥寥几次,淮北大着呢,比咱县面积都大得多。

豆虫喝得红头涨脸,说话也口无遮拦了。他说,你们都见过红旗哥的媳妇欧明丽吧?她现在是红旗哥所在煤矿矿工医院的护士长,正巧,我们学校一位老师的丈夫是那家医院的医生,我向她打听欧明丽,她就问了她丈夫,告诉我了欧明丽的故事。盛世荣一听,想打断豆虫的话头,忙说,豆虫,换话题,来咱哥儿俩搳几拳。豆虫却没接茬儿,兀自往下说——

欧明丽其实是红旗哥舅家表哥的媳妇。他表哥好像叫赵什么军,矿上的保卫干事,爱钓鱼,一休息,就在江河湖汊边转悠。有一年,在塌陷区钓鱼的时候,不小心触电身亡了。当时,欧明丽还不到三十岁,带着俩小孩,一个读小学,一个上幼儿园。欧明丽是知识女性,有主张,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向红旗哥的大舅大舅妈说出了改嫁的想法。红旗哥的大舅大舅妈很头疼,改嫁是人家的自由,不能干涉。但儿媳妇改嫁了,俩孩子咋办呢?红旗哥看在眼里,也替大舅家着急。红旗哥想,他要是和欧明丽组成家庭,大舅家的后顾之忧不就解决了?有一天,红旗哥去看大舅大舅妈时,郑重地说,表哥不在了,我就是您家儿子。然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恳求大舅大舅妈向欧明丽提一提。大舅大舅妈一合计,感觉这主意不错,就瞅个机会,向欧明丽说了。没想到,欧明丽一听,就扭扭捏捏同意了,她早知道红旗哥发表过文章,有追求,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而她呢,也是一个做文学梦的诗歌爱好者。不久,红旗哥就由井下调入了矿保卫科,成了一名整理文字材料的内勤……

其实,豆虫刚刚唾沫横飞开始说上面一番话的时候,盛世荣就走出了豆虫家,一个人摇摇晃晃走上村街,向公路走去。豆虫讲述的故事,盛世荣当时就知道,马红旗向他和盘托出了,并央求他向吴校长家打个圆场:说他马红旗只是一个井下采煤工人,配不上人家师范生吴海燕;说他马红旗是一个自卑心很重的人,和吴海燕在一起,他心里头有压力,出不开身……

豆虫家离公路近,盛世荣很快就拐上了公路。这时候的公路已铺成柏油路面,且拓宽许多。因为路面拓宽,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也被砍伐掉,新栽植的樟树还很幼小,没有形成绿树夹道的气势。

盛世荣一边极目向路的尽头眺望,一边任自己的思绪翩飞,仿佛看见:钻天的白杨树枝叶相接,浓荫匝地,树间的一条黄泥土路平坦笔直,铺向远方,马红旗骑着奔马牌自行车从远处快速驶来,自行车的前梁上斜身坐着前茅,后面车座上骑坐着胖乎乎的豆虫,而山狸猫则撒开脚丫子一路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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